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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

2011-01-16辽宁宋宝军

辽河 2011年6期
关键词:东河水声农人

辽宁/宋宝军

水声

辽宁/宋宝军

太阳初升的时候,小河里淌满了银亮的水。水声顺着小黎家的石头墙爬到小黎妈的耳朵里。小黎妈拧了拧自己的眼睛,小黎分明地看到自己母亲眼边那一圈细碎的褶皱。小黎用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睡眼惺忪的女人,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他蠕动着自己的嘴,发觉肚子有些饿了。“妈,我饿了。”“哦”妈回答。小黎还在被窝里待着,没力气爬出来。他只好闭起眼睛,听见一双拖鞋踢踢挞挞走向外面的声音。接着一阵哗哗地撩水声传入他的耳际。小黎对这个声音很是厌烦,偶尔半夜时分他总能迷迷糊糊地听到这声音,让他的觉睡不安稳。他总做噩梦,每当噩梦醒来时就有这样的声响。但是他爱听小河里的水声,那里的声音像隔壁家小枚的笑声。他就喜欢小枚的笑,她的小酒窝像能溢出水来。水,水,为什么总是水?小黎的肚子更加饿了。他感觉出肠子的剧烈蠕动,像虫子一样。他突然想吐,也就立刻翻转起身冲着地面哇哇的呕起来。小黎妈这时回了屋,看到儿子的呕吐,马上皱起了眉头。“吐什么?”说完拧一条湿毛巾擦了擦儿子的嘴。“妈,我饿。”小黎又说。“等着,妈给做吃的。”“我要一大碗面。”“你吃得了吗?”“我饿。”“饿饿饿,一早晨都饿了三次了。”妈边说着边拿出铝盆来舀了一大碗面,浇上水开始揉起来。小黎觉得自己的嘴里有一股涎水从舌根处涌流出来。

“小黎!”小枚像一阵风般地跑进来,一把掀起小黎身上的被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睡懒觉。”小黎腼腆地抿着嘴,瞅了一眼正在做面的妈,说:“我一会要吃面了。”小枚看着他垂涎的样子,不禁咯咯地笑起来。“我爱吃面。”小黎涨红了脸说。他抓起一件上衣盖上了自己的肚子。小黎妈端着一碗热汤面进了屋。一股绵软的香气飘进小黎的鼻孔。他一个鱼跃从床上翻起来,几步窜到厨房拿了双筷子,不管是否很烫就扑哧扑哧地吃开来。小枚看不得他的吃相,捂着鼻子走出了小黎的家。

小黎捧着面碗,把面丝全都捞净了,嘴角流出浓厚的汤汁来。汤里还有些深紫色的沫子,那是紫菜的膨化物。他坐定在炕沿前,看见妈握住脑后一大把头发,用一根绿皮套来回套了几圈,稻草穗子般的头发就搭在肥厚的背上。妈从来都不会像小枚妈那样把自己拾掇得妥妥帖帖的,白天下地时就抄起一块灰色围巾包在脑袋上,扛起锄头什么的就走。

他看着妈肥厚的身影推开铁栅栏大门,一扭一扭地往田里去了,就一下子蹦到地中间,拿起茶几上的口哨吹起来。尖锐的声音响过,铁栅栏门外接二连三地窜进来好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子。他们在屋子里上下左右地翻腾,谁也不知道都玩了些什么,却吆五喝六的像是能把房盖掀起来。小黎略带红晕的面颊上有一张粉色的薄嘴,另几个小子就取笑他像个丫头。小黎不爱听,吆喝一声:“玩水去!”小子们就鱼贯而出地往大门外跑。

黎东河是从南面的向阳山上淌下来的山水,夏天时满满一河道都被这水占满了。河道两边的土崖爬满了绿草,山水在经过了几个村落后虽然不是十分清澈,却是这些小子的天堂。小黎二话不说三把两把退下身上的跨栏背心和半截短裤,赤条条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这时一个尖锐的叫声炸破了几个小子的兴奋,拖着长长尾音的“啊”声起落处,小枚穿白裙子的身影仓惶逃遁。几个小子拼破了嗓门“噢噢”地乱喊起来,小枚几乎哭了一般把手里的灰簸箕向小子们的身上甩了过去。光光地小黎从河底摸了块鹅卵石向小子们砸去,喝道:“闭上鸟嘴!”小子们顿时面向着他左扭右扭地羞臊起他来。小黎索性从水里爬出来,套上衣裤,甩下一句:“不跟你们玩了!”然后捡起小枚落下的灰簸箕扬长而去。

小黎的脚步忍不住往小枚家院里走了进去。小枚妈却一改往日的热情,变得一脸的冰冷,劈头盖脸地跟小枚说:“小枚,家里这埋汰,也不知道帮着归掇归掇。”说完她把手里抱着的一床薄被使劲地抖落起来。被上没有什么灰尘,反倒是把地面上的灰给招惹了起来。小黎没管那些,目光越过小枚妈被子抖落起的灰尘往屋里望去。房屋玻璃干净得很,把蓝天映衬得深兜兜的,小枚那娇小的身影正在炕上擦窗台呢。“婶,小枚哭了没?”还没等小枚妈说什么呢,小黎挂着水的脚丫子已经进了外屋地。小枚妈狠狠地用眼光挖着这个小子,恨不得把他一把薅出来。小黎径直拐进屋里,张开薄嘴说起来:“我把他们给打了。”小枚扑哧一些,突然神秘地问他:“哎,知道我一大早上你家干嘛去了?”“干嘛?”“我就想问你,半夜时你家进来人没有?”小黎愣了,支楞起两个大耳朵,茫然疑惑道:“我家没来小偷啊?”小枚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小黎看着她,又证实了一遍:“真的。”小枚好不容易停下不笑了,正色告诉他:“你真不知道,你家半夜有人进去了。”话音刚落,小枚妈从门口喝斥道:“小枚,不许瞎说。”小枚吓得一激灵,看见妈走出屋门,嘟囔道:“明明早晨我爸跟你说的嘛。”小黎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若隐若现的撩水声,他没再说什么,返身回了家,慢吞吞地拿出暑假作业开始划拉起来。

正午时分,小黎妈从地里回来,一双细小的眼睛被一上午的太阳给晒得更小了。她懒懒地放下锄头,说:“儿子,下午跟妈下地。”“哦”小黎应了一声,问妈:“昨晚有小偷来吗?”妈瞪大了眼睛,问他:“哪来的小偷?你听见什么了?”“小枚她爸说的。”妈的脸上涌出一些怒色,摔了一下刚摘下的围巾,斥道:“别听他瞎说,自己过自己日子呗,婆婆家家的,赶不上个好老娘们。明儿个不许再往他家跑。”小黎闻到了妈身上的汗味,径直地往鼻子里扑,他本能地躲了躲,不再吭声,又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他对妈时常的愠怒习以为常了,他看惯了她的累、苦、气、怨,越发的向往起小枚家的温暖和甜蜜了。

水声又翻过石头墙涌流到小黎家的屋子里,哗哗啦啦的奔流声比时钟的滴答声要动听多了。也许是傍晚时候飘来的几缕云带来的雨下得急了些,这晚的水声格外的响亮。随着一声怪异的咕咚声,小黎这次是彻底的清醒了。从窗帘外面透进一些月光来,把窗格子也能映出来。可是窗格子下面的夹被里却不见妈的身影。被单子扁塌塌的,跟妈的身材差异太多。夜里很静,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却凄惨得很,向远处去了。小黎在朦胧的月光下爬下了炕,他有些害怕起小枚说的小偷了,怕不是妈去撵小偷了吧?他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果然是妈出去了,要不然屋门是用插锁别上的。月亮地里,茄子垄和黄瓜架里都嗖嗖地窜着凉风,他涨起胆子往四外圈看了几眼,没发现可疑的行迹。往院子中间走,院子最前面拐角的厕所里却传来可怕的呵哧呵哧声,一个水盆就放在厕所边上,把天上的月光映在里面,在小风的吹拂下波光粼粼的。小黎的心跳怦怦地加快了。

他慢慢推开厕所门,“谁?”随着这声询问,妈在月光下臃肥的身体露着光亮的膀子,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贴着厕所墙边,一个高高壮壮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在扣着湿透了的半截袖上衣扣子,跟他打了个照面,匆匆忙忙扒拉开他就往外走。小黎紧跟着返身步出厕所门外,端起水盆哗啦一声泼向那男人。水流沿着男人的衣服和裤脚往下汩汩地淌着。男人的脚步没停,把这水流带出了铁栅栏门,消失在月夜里。

小黎妈满脸是泪,跟小黎回到屋里把门死死关上,呜呜地捂住嘴哭开了。小黎没说话,从立柜里掏出上衣和长裤穿上了,把屋门打开就往外走。妈在后面拽他,哭问道:“你上哪去?”“我去抓小偷。”妈说:“他不是小偷,你给我回来。”

后半夜,直到天快亮时,小黎才睡了点觉。醒来时,饭桌上有一大碗面,上面扣着个盘子,掀开来,还冒着热气呢。他梯哩秃噜吃完了,从妈装钱的一个铜盒子里翻出六十几元钱来,揣在身上离开了家。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临离开家以前,他看了看小枚家那亮堂堂的大院,这时他似乎有一点明白为什么他总是饿,而小枚从来没有说过饿。

小黎顺着黎东河的河道走,他忽然想走到河道的最上游,那里的水应该是最清亮的。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找最清爽的那段水流,就像他有时睡梦中梦见在爸家里那清亮的屋子里,他能亲亲切切地管那个长相清秀的男人叫一声“爸”,那也许会是很清爽的一种滋味吧。可是晌午时分的日头把他单薄的身子晒得越发干瘪了,早上那碗面消化得无影无踪,他越发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黎东河上游的几个村子分别是惠屯村、香芋村、向阳村,当他的脚步从惠屯村走出三、四里地的时候,香芋村的农户里已经散发出饭菜的香味了。炊烟是旧年砍下的碎木枝子燃烧后从烟囱里冒出来的,在蓝天里咕嘟咕嘟地往上走。小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肚子里叫得更欢了。他在河岸上停了下来,把腿迈进坝埂子上的青草里。流动着的河水没给他看一眼自己模样的机会,他就把手伸进水里,往脸上扑了几捧水,有意无意地把手里盈盈可握的水抿到嘴里。这一段的水可比他们黎屯村的水清亮多了,淡淡地有点甜味。

一路的水声伴着小黎的脚步走过了香芋村,虽然有点眼冒金花,可他还是没想回头。前方是一个凹陷进去的山谷,三面青山环拥起一个巨大的盆地,他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一道清凉的绿荫里。太阳在这个时候好像躲开了他,午后的温度在这个山谷里竟然和在香芋村大不相同,就像季节的转换在这一时三刻就完成了一样。小黎的身体轻快了许多,脚步也就加快了。隐隐地,他听见了狗叫。几丛茂密的槐树枝子里露出一片瓦房的屋角。慢慢地,向阳村的地界已经在眼前了。小黎猜想,大概顺着河道往山上走,就能看见这黎东河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吧。他的脚下虚软软的,这一段的路并不是前面走过的那些土路,而是有着或圆或尖的石子形成的路。这时小黎右脚的凉鞋掉了一个前爪,每轮到右脚着地时鞋就得往地面扑扇一下。两个脚底板硌得生疼,他真想坐下来歇歇,吃上一大堆好吃的饭菜,要不然真是太饿了。

这时,从山坳里传来一阵吱扭吱扭的声音,马蹄声哒哒哒地也临近了他。一个满脸黝黑的农人头上戴着草帽,正赶着一辆马车奔过来。小黎一眼就看见车上载了满满两大筐泛着红晕的肉乎乎的大桃子,口水咕嘟嘟地从嘴里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又被舌头狠狠地压进了嗓子里。小黎眼巴巴地看马车往他身后走去,他突然摸了摸衣兜里的钱,转回身爽爽地喊了一声:“叔!”那农人回头看他,“吁”的一声勒紧了马车的车闸,两匹大枣红马停下了蹄子。“小孩,我正想问你呢,怎么一个人走,家大人呢?”小黎没答他,径直说道:“我买几个桃吃。”农人嘿嘿一笑,露出白牙来。“行,给你来俩,不收钱了。”说完从筐的上头捡了两个桃子就扔向小黎。小黎忙不迭地伸手去接,脚下也跟着挪动步子,没想被右鞋掉下的带子绊了个趔趄,一下子就跪在地上,膝盖被石子突然一硌,手就不能接桃子,摔在了地上。两个桃子骨碌碌地顺着青草坡跳进了黎东河水里。农人赶忙跳下车,看他满身灰土,就问:“是不是走丢了,叔这有手机,给你家大人挂个电话。”小黎说:“家里没电话。”农人一听,倒来了兴致,这年头谁家会没有电话?他眼睛上下打量一下小黎,又问:“怕是不想回家,特地跑出来的吧?”小黎一听,不再想要桃子,撒腿就往山上跑。农人哪里肯放,三步两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拽住小黎。

农人把小黎领回了家,那家里头有个比他大一点的小子,一个围着干净围裙的婶子给她们煮了毛豆吃,热乎乎地大米饭里掺了各色豆子,还有一咬就流油的猪肉炖豆角。小黎像饿虎扑食一样一头扎到了饭桌上,直到吃得从眩晕变清醒,又从清醒变眩晕,手捧着鼓起的肚子几乎站不起来了方才作罢。这时,婶子问他为什么从家里出来,小黎说就是想看看黎东河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农人的儿子叫继承,已经有点男人样了,结结实实的体格,因有了新来的小子,显得很是欢欣。他对农人说:“爸,我明天领他到山上,让他看泉眼。”农人嘿嘿笑着抚摸继承的头,那阔大的手掌厚实实地,说:“继承,明儿个你再细问一下他家住哪,不回家怎么能行。”继承一脸的承诺,说:“爸,明天看我的。”农人满脸的赞许,微笑着点头。继承又说:“爸,要是找着他家里人,爸,让我赶马车送他回家。”农人又笑着抚着继承的肩,说:“行,你赶车,爸帮你罩着。”继承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的饥饿。

小黎在晚上的梦里终于又梦见了自己的爸。爸没这农人那样粗犷,是隔了很远的村落一个书香门第家里头的老小。小黎梦见自己绕在爸的身边追随他的身影,他叫他爸,他只是瞅自己,没应声。小黎急了,再一次张大嘴巴喊了一声“爸!”,没想到是说了梦话,把睡在身边的继承都给喊醒了。继承嘟囔道:“还说梦话哪。”迷迷糊糊地又睡下了。

第二天早起时,小黎又饿了,可是饭桌上已然没了那碗面,吃的还是大米饭。小黎突然在心间愣了一下。继承领着他踩着长满青苔的溪水边往山上走,越走,那溪水就越分了头,到最后竟然没有了黎东河的模样。小黎惶惑了。山路边有些鲜艳的野果子是苦味的,他不能吃,而那些看起来甜甜的落地果,却被继承说都是刚喷了农药。树木横斜着曳出枝子来,不断地挡着路,继承就在前面替他拨拉开树枝子,用手指点说:“你看,那不都是水吗?”小黎在无数条细小的清流中始终找不出一个更大的泉眼,他终于没有弄清楚到底哪一条才是黎东河最上头的水流,只见太多细流偶尔从这个石隙里冒出来,又有时从那棵树底下渗出来。可是不管大小,这些水流都发出汩汩的水声,闯入了小黎的心上。小黎捧起一捧水来,嘴就伸了出去,把那水啜了进去。甜、爽、清冽的山水就毫不迟疑地沁入到小黎的心窝子里头。

再往山上走,眼前的溪流更清晰地奏响了叮咚的水声,而那条条细线般清流的背后,那庞大的山体像是一个浩大男人的身体,小黎面对这雄伟的山体敞开喉咙,高声喊起来:“爸……”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把小黎完完全全裹在了里边。“你想你爸啦?”继承问。“没想。”“你爸叫什么名,我领你去找。”小黎没吭声。在自己三岁时,爸就不要妈了。奶看不上妈,撺掇着爸妈离了婚。妈领他回了黎东村老家,一个人带他十年了。想到这一点,小黎突然发觉自己做错了事,自己出来不告诉妈,妈会怎样?他并不十分记挂妈,因为他平时也琢磨过,奶和爸看不上妈,也许是有些道理的吧?可是那热汤面却在每个早晨暖了他的肚子,没有妈做的热汤面,恐怕他会更饿吧?这时,快到晌午了,小黎想到热汤面后果然又饿了,就对继承说:“我住黎屯,哥,我得回家了。”

临走前,小黎掏出五十元钱要留给继承妈,继承妈眼里闪着泪,把钱推还到小黎手里,说:“这孩子,怪招人疼的,以后来找你继承哥玩,当亲戚走。”小黎抿着粉唇笑了。继承妈给小黎装了一布兜子桃子,让继承好好地把小黎送到家。

马车吱扭吱扭地沿着黎东河走,小黎对黎东河水源头的困惑似乎也解了。可是回到家里,他突然看见他爸站在那里,原来是妈以为他会去爸家,才把爸招了来。小黎就像照着自己的镜子一样看见眼前的另一个人有跟自己太多的相似,却完全不是黏滞滞的融入彼此的那么亲。他爸看他也是眼生的,伸了伸手,却也够不到儿子的心。他们中间隔了十年的疏离,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的父子亲情搅和成跟碗里的热汤面那样浓厚的汤汁来。小黎的眼帘垂了垂,粉白的脸和粉唇挂了点陌生的羞涩,末了还是站在了妈的身前。虽然妈汗味很浓,毕竟是亲切的。他抬脸看妈,说:“妈,我就是出去玩了。”妈“哇”的一声把他搂住,蹦着高的逮哪亲哪,恨不得把儿子揉碎了融在自己的肌肤里、血液里。小黎从没得到妈这么亲热的抚弄,身上未免有些不自在起来。

“要不,让小黎上我那去过。你走时说孩子小,你不放心,现在他大了。”送走了继承,小黎爸说了一句,声音跟普通的农人很不相同,有着一丝文气。“不行!”小黎妈粗哑的嗓门破口而出。末了,几个人都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小黎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以从未有过的娴静说:“让小黎自己拿主意吧。”小黎爸的眼光瞅着小黎,小黎看到了他目光里的清澈。他心头一震,那清亮的眸子跟山泉的源头是那么相像,却透着一点沁人的凉。他摇了摇头,展开粉唇,很文气地说:“妈,我不走。”妈又一次痛痛快快地搂住他,小黎在妈臃肥的怀里感到她的汗湿竟然是从未闻到过的体香。

小黎他爸到底还是独自走了。小黎又开始饿。“妈,我饿。”“哎,妈给你做手擀面。”妈的脸上竟然有了飞扬的神采,那是小黎从没看过的秀色。小黎吃着面,浓浓的汤汁里是妈的味道。妈用热切的目光不错眼珠地看着他,说:“你这个饿病,恐怕得是一辈子的事了。”小黎把一大坨面嚼碎了,还没咽进去就说:“我饿了你就给我做面吃,吃了就不饿了。”

晚上,从向阳山流到这里的水还在喧响着清亮的水声,在小黎的耳朵里哗哗啦啦地鼓噪着。半夜时分,他隐隐听到妈在房门口的说话声。“你走,以后再也别来了。我只要儿子,儿子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宁可守一辈子寡!”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说:“最后这一次还不行吗?求你了。”“回家找你老婆去,你又不是没老婆!”门被咣当一声推上。静了一会,门插锁哗啦一声插上去,又隔了一会,铁栅栏门开了又关上,一个脚步声远去了。

小黎静静地听着黎东河的水声,妈回到被窝里,把脸埋进去,抖动着肩膀呜咽。小黎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到,妈的泪已经淌到了黎东河里,汩汩地汇入了进去,跟黎东河水一起发出清亮的响声,但这声音更沉了,沉甸甸地压着他的睡眠。他在这沉重的水声里梦见,他和妈、爸一起游进了黎东河,游着游着,他们三个一起都变成了黎东河水,在青草茵茵的黎东河床里你追我赶的一起嬉戏着,互相撞击,使这条河发出更大的水声,久久地喧腾在更远更远的河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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