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史系,湖南长沙 410205)

真实的荒诞 荒诞的真实①
——王跃文官场小说的美学品格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史系,湖南长沙 410205)

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中国官场荒诞的一面。王跃文通过官场中的一些不符合常情常理的看似荒诞甚至怪诞的匪夷所思的人物和行为的书写,观察到了中国政治体制的某些弊端,揭示出官场劣质文化的荒诞性和可怕性。在“真实的荒诞”的文本叙述中蕴含着“荒诞的真实”的文本价值。

王跃文;官场小说;荒诞;美学品格

回望中国文学史,政治始终是作家关注和言说的重要内容。概观世纪之交的官场小说创作,中国作家依然接续了这种书写政治的热情,但其作品表现出的审美缺失也是有目共睹的。在纷繁驳杂的官场文学中,有些作品局限在官场狭窄的题材空间里,成为展示官场腐败的窗口,甚至沦为“诲淫诲盗”的教科书;有些作品立意在反腐,却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面对时代提出的问题不是努力去寻求破解难题或突破困境的出路,而是绕道而走,所仿效的仍然是传统文学理想化、浪漫化的路子,貌似在给人以精神力量的同时提供的却是虚幻缥缈的“乌托邦”。总的来看,近年来的官场文学创作在揭示官场黑幕和暴露官场潜规则方面的考量远远大于在艺术维度上的努力和开拓,官场文学由此也陷入了一种创作困境。

在此背景下展读王跃文的官场小说,我们不难发现,他的创作以荒诞化的现实呈现,艺术地逼入了官场的真实。其创作开拓了官场小说的题材空间,在艺术之维上建构了官场小说的文学魅力,在一定程度上使官场小说回归了文学本体,呈现出了官场小说一种独特的美学品格。

一、荒诞:对王跃文官场小说的一种解读

荒诞派戏剧领袖尤涅斯库说:“世界始终是荒诞的。”[1]遍览王跃文的官场小说,这句话不幸而言中,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中国官场荒诞的一面。何谓“荒诞”?意“极不真实;极不近情理”。[2]如果以《现代汉语词典》对“荒诞”一词的定义来考量王跃文的官场小说,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与我们教科书和媒介宣传悖反的官场官员形象。

《国画》中的朱怀镜本是一个权力中心地带的边缘人。当他遇到了困难,采取的办法是“真真实实,虚虚假假”装成是市长身边的红人,最后达到了受人巴结尊敬又化干戈为玉帛的理想效果。随后,这样一个文人型官员竟然养起了“二奶”,给上级送“秦宫春”,在迎来送往、觥筹交错、谄媚逢迎之间仕途越来越坦顺。这与报章杂志所宣扬的人民公仆形象是不是“极不真实,极不近情理”?张天奇被贺教授嘲讽了一番后,曾非常严肃地向朱怀镜感叹道“怀镜呀,我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共产党人费力不讨好呢?我们说要为人民服务,不是假话,绝大多数共产党人是这么做的。不争气的党员和领导干部确实有,但毕竟是少数,可我们的形象就是好不起来。”这话出自一个贪污百万仍官运亨通的官员之口,严肃的政治话语和十足的腐败分子结合在一起,可谓荒诞至极。

《今夕何夕》中的地委张书记不信马列信鬼神,在一次到省里汇报工作的行动中,竟然请唐半仙算出发的时辰。一个党的高级干部,信奉的却是求神问卦,荒不荒诞?在小说中还写道,对干部的提拔任用,“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入谁谁一线的”。这样一种思想认识,难道不与我们任人唯贤的政策南辕北辙。《天气不好》为我们讲述了工作积极主动有才华谋进取的小刘由于“天气不好”造成“打喷嚏”事件,最终张书记一锤定音让小刘当官的事泡了汤。这样的干部选用方法是不是奇事、怪事?

《梅次故事》有一段陆专员独闯夜总会,怒火中挥铁拳砸公车的报道,陆专员大声疾呼“党和政府严惩腐败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论他是谁,不论他职务多高,后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腐败,我们就要把他拉下马。”这是一个多么响亮的、令人振奋鼓舞的漂亮话语啊!而当我们知道这些令人鼓舞的慷慨陈词出自一个贪婪专横的腐败者之口时,你不会觉得这事荒唐?

《平常日子》里姚天明一家因儿子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获了奖,受到了李市长的接见,并亲笔题字,姚家对这个满腔正气、风度翩翩的市长顶礼膜拜,敬若神明,虔诚之至,但恰恰就是这个李市长竟是个又贪又色的腐败分子,姚家崇拜的偶像轰然坍塌。这个官场是不是像个 20世纪荒诞派戏剧的舞场,简直荒唐至极。

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具有起码的常识判断能力的人,都绝对不会确认以上这些人物行为不荒诞,都会毫不迟疑、不假思索地得出结论,这些人物不是我们生活中所渴求的真,他难以与真实的人画上等号,甚至难以与人归为一类,因而是荒诞的。他们做出的事也“极不近情理”,缺乏起码的世道人心,因而也是荒诞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追求理想和志趣的动物。于是,是人,创造了一整套公理、正义、秩序的宏伟的形而上学价值系统。人们决不会容忍这种“荒诞”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洪水般泛滥。然而,当我们打开王跃文的官场小说,扑面而来的,正是这种“荒诞”的人和事。这种“荒诞”在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中被大面积扩散、大容量描摹。人们不禁要问,到底是王跃文荒唐还是生活荒诞?

二、真实的言说:王跃文官场小说“荒诞”的意义旨归

如果仅仅停留在官场世相的描摹,王跃文官场小说也就只能沦为“黑幕小说”、“诲淫诲盗”之流。但显然,王跃文官场小说不属此类。

考察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发现他为我们提供了中国官场鲜活的“极不真实,极不近情理”的官场世相的同时,更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极真实,极近情理”的分析官场精神生态的“一把把化验单,一张张透视底片”。[3]王跃文官场小说以真实暴露荒诞、鞭笞荒诞,又以荒诞警示真实、呼唤真实,凸显真实、真理和理想信念的意义和价值。在去除了理想主义者塑造高大正义英雄人物的艺术冲动后,王跃文以看似轻松、洒脱的笔调切入权利场,在这个许多人将之当作自己人生大舞台的官场中,不刻意去以“宏大叙事”给人们精神呵欠和精神麻醉,而是在看似不经意中捏出几个官场中人来,以不“宏大”的场面构架,寥寥数笔,将官员灵魂裸露得淋漓尽致,将官场丑态暴露得一览无遗。

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书写的都是官员的一些生活或工作中的一些小事,但透视的却是中国官场的大问题。《天气不好》中的秘书小刘“工作态度认真”、县政府办上上下下公认的“县长的右手”,但由于“天气不好”,一个打喷嚏的怪相获得了张县长“太骄傲”的不好印象,升职变为泡影,这显然触及到了我们干部的选拔任用问题。《天气不好》还为我们安排了这样一个场面,张县长和秘书小刘下棋,围观中的办公室向主任是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步棋,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作出简短点评”。据一旁的老肖暗下统计,张县长和小刘下一盘棋,向主任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但最终张县长还是输了。张县长走后,“为了让小刘长点记性”,向主任主动找小刘下棋,“棋子摔得砰砰响”,轻易赢了小刘。这不是一个纵横捭阖的官场风云场面,王跃文选取的只是生活中细小的上下级下棋的生活化的场景。这个场景是“荒诞”的:张县长下棋,看重的是亲民形象塑造,但这个形象塑造是有前提的——不能输棋,尤其不能输给年纪轻轻的小刘。向主任做张县长的啦啦队,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但终无法挽回张县长败局,这是“荒诞”的,而更大的“荒诞”在于,面对自己上级的声嘶力竭喊好和上上级的“面子上过不去”,小刘竟然无动于衷,硬是赢了张县长的棋。然而,这个场景又是真实的,在现实的政治文化背景之下,我们可以读解到这些信息。一是小刘入世不深,受官场腐败风气侵染较少,且年轻人争强好胜,“不懂味”,像《边城》中的翠翠一样,还具有一种“自然的人性”,这说明:离官场越远,留住的美好人性越纯净。而小说最终又告诉我们,这样的人仕途不顺。二是向主任“懂味”,心思最多,奴颜婢膝,谄媚逢迎,极尽讨好巴结主子之能事。这个场面,照见的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官员悲戚的灵魂。对于张县长来说,下棋是工作之外的“与民同乐”,但下棋是个智力游戏,县长的智力不能低于小刘,否则自己的尊严就会打折扣。王跃文的这篇似幻实真的小说为我们窥见官场游戏规则冰山一角提供了一个断面。而这样一套规则对于健康的政治文明建设无疑是有害的、触目惊心的。

有人说:“大凡在官场混过的人都知道,中国最大最权威的法律不是《宪法》,而是领导的‘看法’。领导的看法大于一切,高于一切,这是不争的事实。领导没印象不要紧,领导有看法却事关重大。领导一旦对你有了看法,你也只能等着脚跟难受,埋头苦吃。”《天气不好》揭示的无非也是这样一条官场的“葵花宝典”。其实,在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中,弥漫着的是密集的“领导的看法大于宪法”的精神教条,于是诚惶诚恐的胆战心惊的寝食难安的坐卧不安的焦头烂额的垂头丧气的小李小刘舒云飞张青染向主任朱怀镜孟维周张兆林们就一个个在这一精神教条之下蹁跹起舞生动活泼起来。于是,这些人物,就像一个个跋涉攀爬在仕途官阶上的“信徒”,在“官本位”的“集结号”之下,犹如《儒林外史》中的那些儒林士子,不顾一切地向着更高的官阶迈进,其悲剧意味真是一言难以道尽。

通过对官场荒诞故事的讲述,王跃文官场小说触及到的无疑是中国政治体制上的一些弊端和中国官场文化的消极因素,其批判锋芒和反思意味丝毫不弱于同类型的其他小说。

三、真实的荒诞,荒诞的真实:作为王跃文官场小说的一种美学风貌

在王跃文官场小说中,真实和荒诞处在交合、交融状态之下。真实检视荒诞,而荒诞确证着真实。这些看似荒诞的人物、故事,其实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波澜不惊地上演着。但这种波澜不惊的真实的生活本身就给人以情感上的荒诞感和精神上的冲击力。

荒诞,首先表明的是对事物的一种判断,隐含着的是一种先验存在着的价值系统。在“荒诞”这一概念的另一面对立着是“不荒诞”,而这又隐含着的是另一套价值系统的存在。王跃文的官场小说书写的意义旨归正是通过那些荒诞的场面和人物,为我们提供了鲜明的官场价值理想和官员道德标准的参照系和进行价值评判的丰富资源。这些荒诞的官场场面和官场人物,表征出的是其对于不合情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官场游戏规则的感悟和了悟,在其不动声色的言辞中见出作家对于现行官场秩序的批判和反抗。《蜗牛》中的张青染在单位尽职尽责,但升迁无门,妻子表妹的到来使他身价倍增。提拔在即,而表妹的突然离去又使一切成为一场空。无职无权的表妹成了他仕途的生命线,这是中国官场“荒诞”的一面。“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在客观、平静、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作家对权力的嘲讽和对官场小人物的尴尬生存的现实关切隐藏在文本的背后。

“荒诞”,暗示的是一种缺失。王跃文的官场小说的“荒诞”,暗示着权利场的道德理想的缺失。官员们表面上道貌岸然,而“八小时之外”原形毕露。《国画》中“朱怀镜白天当然坚持工作,把事情办得市长和秘书长们十分满意……晚上,朱怀镜要么陪皮市长打牌,要么同皮杰、裴大年、黄洪杰、宋达清他们吃饭、喝茶、打保龄球,晚上的活动玉琴 (朱的情人)不一定都参加,场合适宜她就去。朱怀镜感觉白天的工作是很日常的,没什么真趣。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八小时之外”。小说中柳秘书长占有年轻小保姆,省电台记者做了市长的情妇,生活糜烂映照的是官员精神虚空。可以这样说,王跃文官场小说中的许多人物,热衷的是权势和官帽,他们把仕途的发展成功当作人生理想而克制自己的情绪和压制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惜放弃道德理想和生命本真,成为一个“单向度的人”。荒诞的“单向度的人”是什么“荒诞”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对官场道德理想缺失的警醒、对内里虚空的“单向度的人”的批判,这也许就是王跃文官场小说中“真实的荒诞”文本叙述蕴含着的“荒诞的真实”的文本价值。

荒诞感是人对自身生存环境的一种体悟。文学艺术暴露荒诞是为了反抗荒诞,而不是接受荒诞、承认荒诞,或者仅仅只是玩味和调侃荒诞。王跃文通过官场的一些不符合常态常情常理的看似荒诞甚至怪诞的匪夷所思的官场人物言谈举止所思所想的书写,观察到了中国政治体制的某些弊端,揭示出官场劣质文化的荒诞性和可怕性。但透过这种“荒诞”,我们触摸到的是,在看似洒脱的字里行间深藏着作家对生活、现实和人生的感悟、了悟、彻悟甚至大彻大悟,在“悟”中,对人世怀着深深的忧患和悲悯。《西州月》里的关隐达是王跃文作品中少有的一个智者形象,他志存高远,见识不凡,也想在官场上为民造福一展身手。但权利纷争导致他在地区教委主任任上呆了六年之久且已年过不惑。依照王跃文的写作风格,作品到此本应打住,但他却安排了本已心如止水万事看穿的关隐达出乎意料地在西州市的第一次人代会上当选为市长,故事到此嘎然而止。在创作谈中王跃文这样解释:“生活并没有给我太多的乐观,但生活毕竟需要希望。于是我在关隐达身上寄予颇多……我期盼着他仕途顺畅,然心里早就知道他的官场命运不会太好。可我最后是让他有了个看似不错的结局,他意外地被人民代表推上市长位置。我不惜破坏真实逻辑……固执地用所谓艺术真实的经典教义安慰自己,硬着头皮如此写了。我祈望这不仅仅只是艺术真实。”[4]从小说《西州月》和王跃文的这篇创作谈,可以看出,王跃文的官场小说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荒诞”,其实并不止于“荒诞”。王跃文小说的“荒诞”虽然否定了官场劣质文化且在很多时候放弃了道德理想和生命价值的探寻,但他依然渴望一种虚幻的“终极意义”,梦想一次“最后的拯救”。虽然这种拯救一再向后延宕,被推向无限遥远的未来。

鲁迅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5]从这个意义上讲,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创作显然传承了鲁迅创作的精神传统,二者之间从本质上是相通的。

[1]廖星桥.法国现当代文学论[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307.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553.

[3]王跃文.拒绝游戏 (代后记)[M]//王跃文.国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690.

[4]王跃文.没有结局[J].中篇小说选刊,2002(5).

[5]鲁 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第 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12.

责任编辑:黄声波

Real Absurdity,Absurd Reality——the Aesthetic Character ofWang Yuewen’sOfficial Novels

ZHENG Guoyou

(Chinese and History Department,Hunan FirstNor mal College,Changsha,Hunan 410205)

Wang Yuewen official novels display us the absurd side of Chinese officialdom.Through dipicting the characters and their absurd behaviours,Wang Yuewen has seen some drawbacksof Chinese political system and disclosed the absurdity and low-quality of bureaucratic culture.The text narration of“real absurdity”implicates a cultural value of“absurd reality”.

Wang Yuewen;official novel;absurdity;aesthetic character

I207.67

A

1674-117X(2010)04-0017-04

2010-01-25

郑国友 (1974-),男,湖南浏阳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