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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嶝岛的女儿

2010-01-14许清火

厦门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吴伟阿珍女儿

许清火

她来自海的那一边,一个叫大嶝岛的地方。很多年过去了,她却始终不知道,她究竟在那里生活了多少天。因为她的母亲和外婆在她六岁的时候,都不在了。

这就是那位叫阿珍的女人,当她还是女孩的时候,她在美国洛杉矶辅导学校写下的第一段叫作文的文字。直到五十多年以后,在台湾从国中校长退休下来的阿珍老人,跟人叙说起她的儿时遭遇,仍然忘不了要提起她的那魂牵梦绕的刻录在儿时脑海里的永恒记忆。

阿珍在对岸大嶝岛上出生,满月的时候,因随母亲回金门岛外婆家作客,从此永远与在大嶝岛的生身父亲咫尺天涯。幼儿满月到外婆家作客,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那回父亲一大早摇着小木船送她和母亲到外婆家后,说好午后就再摇那小舢板过来接她们母女回大嶝岛的。但没想到就那么几个小时的阴差阳错,两岛之间的海面突然被枪炮流弹封锁。此后金门海滩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腥风血雨。再往后,大嶝岛与金门岛的家人,便只能海天相望,默默无语。

更不幸的是,六年后,正当阿珍日日盼望父亲能有朝一日驾驶那小舢板悄然来接她们的日子里,一天午后,在母亲和外婆的牵引下,她们祖孙三人忍不住又去眺望连接金门和大嶝的海面,不知不觉竟误入禁区,踩响了地雷。一声炸响之后,母亲和外婆都随同那声炸雷离开了人间。而留下半条生命的她,赫然失去了左手的三个小指头一侧半个手掌,小手臂伤痕累累。很多天以后,她活了过来,邻家阿婆收养了她。但由于没钱治疗,她的残手臂感染化脓,生命奄奄一息。

在阿婆那座古厝门廊前,阿珍那瘦瘦的无助躯体,那些天午后都躺靠在墙边阴影下凉凉的沙堆上,以求缓解痛苦。她的脸色枯黄,病怏怏的,左手臂至大拇指用干枯的芋头叶片子松松地包裹着,缠绕着的是细细的麻丝绳。苍蝇在那渗透出芋头叶片缝隙的脓汁上嗡嗡飞舞着。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就在那个时候,一位好心的记者偶然经过那巷口时发现了她,并及时报道了她的苦难,为她奔走呼号。后来终于为她募得了一小笔治疗款。这也才有以后她被一位侨居洛杉矶的老华人接到美国继续治疗和留下读书的经历。真的是往事不堪问首。

很多年以后,台北淡水河畔艋岬的江频街和后菜园街一带,常常可以看到一位左手残疾不便的高个女孩,在一群摆地摊的小贩中出没,与警察周旋逃跑穿梭。

远远望去,那女孩是那样的高挑飘逸,风姿不俗。是的,那个时候,阿珍已经在洛杉矶修完大学课程,她已完全不同于从台湾南部跋涉到台北来讨生活的地摊小贩。但她又因没办法找到其它工作,只好也当起地摊小贩。

从美国洛杉矶读完大学为什么要回台湾,阿珍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因为她惦记着那位给她第二次生命的记者。是他的大声疾呼,她的弱小的生命才引起了关注,也才有她被接送到络杉矶治疗并留下读书的机会。每回想到这,她都止不住心潮澎湃,她一定要报答他。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他。

她回台湾,其实也想着回金门。她常常想着回去看望那曾经收养她的邻家阿婆。尽管阿婆没钱给她治疗,但她让她的生命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得以维系。

她的回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埋藏心底里的永恒的希望,那就是她想要找机会联络或见上自己的生身父亲。不管是女儿或是儿子,同样都会有一股对生身父母永恒追寻的渴望。深藏心底,经久不息。在后来阿珍漫长的人生旅程里,她的人生遭遇可以说很是曲折,但她毕竟顽强地走了过来。或许是那骨子里支撑她追寻的渴望,让她不管遇到多艰难的生活苦难,都能让她为追寻新的自己,新的生活,不屈不挠。

很多时候,她常常会像夜里做着梦那样,虽是虚无飘渺,但她似乎记住了什么,她有永远止不住的思念。

晚宴席间,坐在我左手边的一位主宾跟我说了阿珍的遭遇。他是高雄的一位国中老师,也是高雄市金门同乡会的理事,姓李。他说阿珍是他原来的国中校长,他很崇敬她,也很想把她的故事写成电影剧本,告诉两岸更多的人。

那天,他下班后才匆匆从学校赶来。他不像其他理事那样,豪放外向,而是比较沉稳内敛。在回应频频举杯敬酒的过程中,我不小心扫过他那举杯的手,目光在那缺了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的手上停了或许有三秒钟。后来他不慌不忙地告诉我,他那手也是在金门老家时,不小心触碰了地雷炸掉的。还好命大,只丢了两根指头。

也正因为有这个引子,他才在后来临近散席时,告诉我有关他所崇敬的国中校长阿珍那凄婉动人的经历。

他说早年的阿珍,应该说是个很漂亮女孩。身材高挑飘逸,笑起来很是天真烂漫。在她的笑里,看不出她饱尝过的苦难。

然而,阿珍和她的同龄人相比,却走过了太多的磨难与痛苦。她二十三岁的时候,很多像她那个年龄台湾女孩,都还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她却已过早地承担起家的重担。

一段不幸的童年,加上一段不幸的婚姻,命运对阿珍简直有点太不公平。但生命在延续,日子总得过。阿珍离婚时,孩子才刚一周岁。她们原本住在台北,那时前夫已经大学毕业在做货代,也是货代较鼎盛的一个阶段。前夫吴伟每个月的收入都有两万余元新台币,但在谈到孩子的抚养费问题时,他却没有半步的退让,只同意每月给女儿800元生活费。而当时阿珍刚刚离开小贩堆去应聘上班不久的那家公司,因卖给一个新的老板,也就因此裁员让她走人。她失业了。

那时的阿珍,觉得自己真的好累,不想再有任何的争吵,她选择保持沉默。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洒脱,在自己追寻的梦里,自己遍体鳞伤,却不想与人说。她该怎么说呢?是自己太愚蠢,还是他老公太过高明?也许吧,在婚姻里,无法用愚蠢与高明来衡量,因为她觉得,那样会亵渎了婚姻的神圣。让她为自己留下最后的一片净土吧。

为孩子,为未来,她选择了放手。其实,放手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呢?

就这样静静的过了半个月,她没有了工作,破碎了家庭。什么也不去想,因为心里是那样的明亮澄净。没有一丝的心痛的感觉。

谁也赌不起婚姻,可是婚姻偏偏就是一次人生最大的赌博。赌资就是你从此以后的世界和生活。赢了就能赢得崭新的世界,输掉的就会输掉以前的世界,也可能包括以后的世界。

有那么多的人也在忍耐中煎熬,他们有的失去了健康,有的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苦等待与追寻中,那么多人得到的是依旧未能圆的答案。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最痛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她还是想,她不应该让伤痛、哀怨反反复复地纠缠,还有无数次滑过心头的愤怒。

尊严、希望,一个都不能失去。她要全力以赴,努力重新升起内心的希望与快乐。加油,阿珍!别让眼泪风沙蒙住你的眼睛。

虽然家庭破了,工作没有了,身边又多了个孩子。而在台北她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所以,只能把孩子暂时先寄放到桃园乡下的一位曾在台北一起跑小贩的姐妹家里,与她的孩子一起让其老母亲看养。

作为那么幼小孩子的母亲,怎能忍心离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但是为了生活,为了让孩子未来有更好的生活,她只能忍痛这么做了。当她一个人带着简单行囊,坐在从桃园乡下到台北的火车上时,孩子那声声啼哭,不时在耳边响起,一阵阵刺痛她的心房。

初听李老师讲述他们国中校长阿珍的故事时,或许因老师已经跟很多人讲过,所以讲得很平常,淡淡的,似乎没有波澜。有一个瞬间,我似乎想,那酸酸的往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便再多的凄婉伤感,或许也都已慢慢抚平。可是,当我细细回味之后,我却越发感到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李老师说,阿珍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快点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阿珍因为回台湾后先是跑地摊,其后又过早地结婚生女,所以在后来的求职过程中,她尝尽了失败的苦楚。那时,阿珍真的不知未来的路会是怎样,心中无比茫然,那种滋味和感受真的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于是,她也曾想着大不了重操就业,再去和那帮跑地摊小贩的姐妹混迹一起。可是那时节台北的地摊已经更难跑了。姐妹们跟她说,她好歹到过美国,读了不少的书,总得找机会派一派用场。那段日子里,她就那样在昔日地摊小贩姐妹的租屋里打地铺,因为房间太小,放了一张单人床后就只剩床前一小块地方,阿珍就睡在那地上。

床前常有明月光飘落。于是,心里的某个地方,有时也是那么的亮,但却那么的冰凉。很多人或许都有一段悲伤,都想隐藏,却在生长。夜深时,不远处邓丽君那纯净如天籁般的声音,像水面波纹一样细语呢喃。不知道邻家小屋里为什么老放她的歌。或许那小屋里的主人都是枕着她的歌声入睡,做着甜美的梦。但每每那样的时节,阿珍却久久不能入睡,她的梦在那里?哦,那位给过她新生命的救命记者,据说已经在金门炮战中丧生。人的生命怎么就那样脆弱,经不起炮弹、地雷的洗礼?

阿珍因为还得早起,所以她只能强压住自己的思绪,让自己迷蒙睡去。然而刚入睡,却突然梦到了他,大洋彼岸那个曾经默默追求过她的美国男孩。很奇怪离开这么多年了,她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梦到他。哦,阿珍醒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早知道!后来又想,没有什么早知道。我们都不曾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不要再想什么早知道。

就在阿珍灰心丧气时,终于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新加坡金力保公司台北分公司要招一名行政助理,阿珍喜出望外,经过面试她很庆幸地被录用了。所以,她很感激在她生命最落寞时为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命运之神。

金力保公司座落在阳明山的一个小区里,老板是一位奇怪的老人,至少阿珍一开始是这么认为他的。因为第一次到公司时没有一种上班的感觉,公司里有些食品研发人员,老板是个健康专家,经常让员工们尝一些研发人员发明出的一些有老板创意的食品。阿珍刚来到这家公司时,甚至有点不明白公司的主业究竟做些什么。

而且老板喜欢给员工们上课,当时上班的环境有点像家的感觉,没有那些严苛的制度。后来细细地想,每一次老板给大家上课,其实就是他把他难得的人生经验告诉员工们,让员工从中学到不少生活的真谛。

哦,这么个特别有意思的新的开始,至少已经给了阿珍暂时获得一种轻松和些微解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前夫吴伟不曾来看过孩子,也没有任何的联系,甚至也没托人带个口信关心孩子的情况。但阿珍在孩子面前,却从来不曾说过他什么,因为她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或许这只能是奢望,因为孩子自小就已是单亲的孩子,她只能尽最大努力做个克尽职守的母亲。

值得欣慰的是,阿珍那女儿还比较懂事,他从不会跟她提起父亲的事,或许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她难过。有时候,从他童真似乎又成熟的言语中,也会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这时候阿珍常常会想,对于失去的或没有拥有的,为什么还要苦苦地去寻找,并存一份忐忑与担心。细细想想,生活其实不就是日出日落吗。

说真的,在阿珍那心中,也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再强的女人,她的心也是要有个归属的。只是,这些年来,天不从人愿。有时候,真心的付出,不一定会得到真心的同报。有时候,真想把往事永远尘封在记忆里,不再轻易去触碰。

阿珍和前夫吴伟认识时,她才二十一岁。当时她刚回台北不久,而他是台北大学的大四学生。她和他是在淡水河畔艋岬的江频街地摊前认识的。可能是因为冥冥中的牵引,也或许因为阿珍那时是那么地不同于其它小贩,典雅清秀。很快,他就开始追求她。可当时的她并没有想太多,甚至没有想过要和他交男女朋友。他经常来这一带的地摊寻找她,而她却始终没有要和他交往的想法。

就在她明确表明拒绝吴伟的第二周,一天,突然接到他同学的口信,说他为了要来见她,骑单车在来的大桥上被车撞到了。吴伟还通过同学给了她一封信,信里的字似乎被泪水打湿过。于是,她的心开始不安了。

于是,她决定去他住的医院看他。在医院里,看着吴伟躺在病床上绝望的样子,以及他那企求的眼神,她的心动摇了。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只觉得有个男人为她这样,如果她再拒绝他,他会不会再出什么更大的事。

真的是阴差阳错,爱怎么成了怜悯。就这样,在她摇摆不定的时候,吴伟似乎早已窥探出她的内心,便用更猛烈攻势,让她彻底投降了。当然在最初的那个时段,她还曾不停地问自己,她真的可以和他走一辈子吗?

她跟他说:我是孤儿,我连自己的父亲是个长得怎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那能怪你吗,没关系的。吴伟深情地说。

我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

我要的是人,其它我什么也不要。

很快,吴伟就安排他父母从彰化来看她。后来证明,吴伟这种男人的话只能相信一时,不能相信永远。在他们家,吴伟的父亲是长子,他是长孙。他的爷爷是早年从大陆泉州晋江那一带过来的,很希望他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能早一点抱上重孙。他的父母带着挑剔的眼光审视她。而他们的儿子不知是怎么糊弄他们的,她不知道。她听到吴伟最后跟他们说,她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他的父母好像就欣然应允了,并在台北为儿子的结婚买了房子。她也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走入影响一生的婚姻殿堂。

阿珍是个十分传统和保守的女孩,要不她或许早就跟那个美国男孩远走异国他乡了。当她决定要和前夫吴伟走一生时,她就希望他们的婚姻能白头到老。但人世间的事真的太无常了,当她发现他已经背叛的时候,她甚至还选择了隐忍。

去年听前夫吴伟一个大学同学的太太说,听说吴伟又结了两次婚,可是又都离了。

懂得了遗憾,就懂得了人生。在经历以后,我们才学到了许多,明白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或许遗憾也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人生没有完美,生活也没有完美,穿越岁月的风雨磨难,才会发觉已经失去的东西很珍贵,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很珍贵。但世间最珍贵的还是如何去把握现在,去珍惜这似水的流年,即使将来容颜不再,至少还可以对自己说:“我有遗憾,但是遗憾过后,我曾坚定地好好生活过,我不后悔。”阿珍常常会在静夜,默默沉思。

其实,阿珍和前夫吴伟的分开,也不单是他们两个人的原因,所以她现在深知结婚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如果说门第观念只是旧时代的产物,但却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阿珍的身上。阿珍凄凉的身世,婚后很快就被前夫吴伟的父母知道了。记得阿珍生女儿的那一天,在医院的产房里,只有阿珍的地摊姐妹守在产房外。当阿珍听说自己生的是女儿,她也就觉得自己与前夫吴伟的家人关系,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因为在阿珍怀孕时,婆婆按她自己的经验推算,说一定是个女孩,所以就对她没有过好脸色。没想到,婆婆的经验竟然是那么的灵验。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啊。阿珍那剖腹产的刀口还没好,还在痛,可婆婆她们一家却都不理不睬。就这样,月子里阿珍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月子做完了她也瘦了九斤。

月子里,一开始阿珍还希望前夫吴伟能走进她利孩子的房间看一眼孩子,但却没有。到后来阿珍似乎也习惯了,只有她自己和宝宝一起生活。

就在那时,阿珍心中要离开那个家的想法,已经开始慢慢滋生了。而阿珍的前夫吴伟和他们一家人以为阿珍有了孩子之后,在他们家做“女佣”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阿珍的婆婆甚至跟住宅小区里的邻家阿姨说,对阿珍,他们家人不过是想让她为他们吴家生个孙子,再帮他们把孙子带大。邻家阿姨实在觉得阿珍可怜,才偷偷跟阿珍说了她婆婆说过的那些话。这也更坚定了阿珍要离开吴家的决心。

离开吴家时,阿珍没有委托律师打官司。她带着吴家并不欢迎的女儿,其它什么也没有要。走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片好空旷好辽阔的荒野,连寂寞都那么庞大。有时,阿珍会觉得,面对那突如其来的新的哀伤简直无法招架。真的,那一刹那,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想,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遗忘了什么争取了什么舍弃了什么?

岁月如风擦过耳畔。她发觉自己竟然如此贫穷,仿佛一切都不曾拥有过。她竟是如此无力,握不住手中的温度,只能任凭时光像流沙一样匆匆逝去。

也许是人在虚弱无助时特别敏感,阿珍到新加坡金力保(台北)公司上班不久,不知不觉中竟然被一双忧郁的眼神吸引住了。也许就在第一次眼神交会的时候,他向她传递了某种讯息。虽然阿珍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她不能否认第一眼她对他是有好感的。他并不高也不帅,可就是第一眼的沦陷埋下了阿珍又一次感情旋涡的伏笔。

他是一个大阿珍十岁的男人。在日后的工作中,阿珍才得知他也是个离婚的男人,这让阿珍欣喜万分,也让阿珍似乎隐约看到情感上的新的希望。那男人叫邓辉,他总是在默默地关注着阿珍。有一次阿珍得了重感冒,他便细心地为她带来了感冒药,也第一次给了她亲切的关心的问候。

也许是阿珍太渴望别人的关心,也许是情感上确实需要有个依靠和寄托。就这样,虽然阿珍和他之间都不曾说什么,但在彼此的心里似乎都已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纸而已。在那段日子里,阿珍每天都很期盼,虽然她承认自己心里是喜欢他的,但碍于女性的矜持,她始终没有任何的表白。直到有一天因为工作的缘故,阿珍和他有了单独出去办事的机会,在车上,他们先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可是越聊到后面,两个人都觉得有话要说。他终于怯怯的说出了他喜欢她。那一刻阿珍多想告诉他,其实她第一眼就喜欢他了,但阿珍没有说,只是红着脸不说话。而在那时,阿珍相信“此时无声胜有声”。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们走得更近了。

上班时,阿珍总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她。甚至阿珍打个喷嚏,邓辉的眼神里都写满着关心。那年的十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他们牵手了。那时的阿珍真的觉得很幸福,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心里爱上他了。其实,恋爱中的女人就象瞎子和聋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想到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好。最要命的是阿珍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过后,对待爱情竟还会如此缺乏理性。

那段日子里,阿珍就像个初恋的少女,有着一切恋爱中的女人所有的特征。算一算,阿珍那时也才不到二十四岁,台北的很多象她这般年龄的女孩,都还没谈婚论嫁呢。准确地说,阿珍和邓辉的感情开始时是很甜蜜的,阿珍也才似乎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爱。邓辉在她身边的时候,阿珍的心是满满的:邓辉不在的时候,阿珍便会感到整个人空落落的。而对邓辉的过去,阿珍只知道他和前妻感情不好,在他们女儿五岁的时候就离异了。阿珍和他相识时,邓辉的女儿在读国小六年级。然而,最致命的是他太太的特殊要求,导致他们离婚的事实并没有大范围的公开,知道的人也并不多;而他们离婚后还一直住在公寓里同一套房子里,只是分居着各住各自的一间房。为此,阿珍曾不高兴过,甚至跟他说既然离了,他可以自己出来独住。然而他给阿珍的说法却是因为他和他太太的离婚,他们的女儿并不知情,所以为了让孩子有个好的成长环境,他们就维持着这样的状况。这也成了阿珍最后和邓辉分手的导火索。

阿珍一再要求邓辉搬出来,而他给阿珍的解释却是等到孩子初中毕业心智比较成熟时,他再跟孩子说明一切,这样他才可以安心的离开。听了邓辉这么说,阿珍也将心比心,毕竟阿珍也是为人母的,自己的女儿在单亲的环境下成长,她又怎能强迫或忍心再看着一个孩子不快乐呢?

于是,阿珍就不再提起让邓辉搬出的话题了,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快三年。邓辉的前妻也知道了阿珍的存在。在那段日子里,邓辉带着阿珍去过他的台中老家。邓辉的母亲和家人都十分喜欢和认可阿珍。正当阿珍认为一切都水到渠成的时候,邓辉的女儿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一所国中。阿珍想起了邓辉对她承诺的话,于是欢天喜地地提出让他和孩子好好谈谈,争取能得到孩子的理解,然后搬出来;然后就去登记结婚。

阿珍还向邓辉保证,不论他的女儿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她,她都会像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疼爱她,甚至一次去南部高雄回来,阿珍还为邓辉的女儿带回了漂亮的衣服,让邓辉拿去送给他的女儿。

邓辉开始大包小包的把他的东西搬到了阿珍租住的住所。阿珍也开始盘算着什么日子去办结婚登记。她满怀希望地筹划着要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住到一起后,他们大约还没过上一周安宁的日子,却发生了让阿珍措手不及的事。邓辉的前妻第一次给阿珍打电话,甚至约阿珍到咖啡厅里见面。阿珍如约而至,原以为她会跟她谈些关于她们女儿的事。没料到,一坐下,她就抓着她的手带着企求的口气对阿珍说: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机会,就让她的前夫邓辉还是回去和她们一起过吧。

那女人也承认,虽然多年前她和邓辉已经离婚,但是她的邓辉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而自从邓辉离开后的这一周,她和女儿都无法接受。当时的阿珍就像被冷水淋了一头,原先打算结婚的热情也被浇灭了。

凭着直觉,阿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阿珍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那女人滔滔叙说着她和邓辉年轻时怎么走过来的,听着听着,阿珍的心渐渐冷却,瞬间突然感到,这三年多的感情,那个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也许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钟就会离她而去。阿珍并没有正面回答邓辉的前妻什么,因为那时,阿珍还不想把她和邓辉的感情就因为他前妻的一席话,而就此嘎然而止。

阿珍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邓辉不在家里,阿珍也没有去寻找。那晚,邓辉也很迟才回来。自那以后,邓辉变得心神不定,有时甚至会魂不守舍。邓辉前妻还特地托人给她捎来口信,说从他走后,她们母女有多么的不好受,而他们女儿的成绩也大大退步了。而阿珍就这样默默看着听着,甚至奢望或许经过一段时间后他的前妻和女儿应该就会适应了。然而,阿珍的想法错了。邓辉的前妻变本加厉,甚至半夜也会敲门,告诉邓辉说女儿在家里哭着说想他,要求他能回去安慰安慰她。

邓辉总是义不容辞地就走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阿珍终于忍不住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的争吵,以后随之而来的争吵就太多太多了。每次争吵后,阿珍都痛定思痛,想要和他彻底分开,可邓辉都又一再地求她,说给他一段时间,他会理清关系的。就在这样痛苦的煎熬中,阿珍和邓辉在一起又生活了快一年。在这漫长时光中,阿珍尽量用工作来减轻自己对感情的投入。然而,只要问题没解决,就会像毒瘤一样,不断慢慢扩散。

感情是经不起冷战和争吵的,而和邓辉在一起的将近四年的时间里,阿珍的心也一再被伤害,前三年多他和前妻住同一屋檐下;而和阿珍住一起的为数不多的时日,每天都要提心吊胆他前妻是不是又会有什么新招数。久而久之,阿珍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好疲惫,那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了,重新找一个人无非是为了要与对方一同分享快乐与忧愁,爱一个人是因为心灵要个归属,虽然对邓辉还有些微爱恋,虽然依旧会留恋曾经一起的日子,但阿珍还是做了一个痛彻心扉的决定,坚决地提出了分手。

一个不幸的童年,一段不幸的婚姻,再加上一段备受煎熬的情感,都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但心中潜伏的渴望,却不曾消亡。等待有时会让人觉得很茫然,因为等待得太久远。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阿珍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让人流泪的伤痕累累的可怜的小女孩,她也已经从不幸婚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这段新的情感煎熬画上句号的时候,阿珍也断然离开了那家备受她留恋的新加坡金力保台北公司。但似乎冥冥中的命运之神不忍心再次看到她漂泊,而是给了她关照。没多久,阿珍就顺利应聘到一家企业当总经理助理。

而又没过多久,一次偶然,突然让阿珍有机会尽情地展露她的英语才华。她的老板接待的那个美国佬,一个华文词儿都不懂。席间,阿珍与美国佬对答如流,让一旁的老版和翻译都大吃一惊。阿珍的老板是个金门老乡,知道阿珍的遭遇后,很是替她惋惜;他还告知阿珍,她那邻家阿婆也早已去世了,让阿珍很是一阵唏嘘而泣。后来,经过阿珍老板以及南部高雄金门同乡会的鼎力支持,阿珍经过努力并几经周折后,终于走上高雄一所国中英语老师的岗位。后来,阿珍又凭着她的实力和孜孜不倦的努力,终于走向国中校长、她人生中一段鼎盛的光辉时期。在这段时期里,她又经其学校的家长学校理事会的全体理事们的一再鼎力举荐,一再连任该校长一职,直至退休。

即便她已退休,但她那埋藏心底的渴望仍与日俱增。她通过许多努力渠道,尽管最后交叉反馈回来的信息,似乎都表明她的生身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但她一直不死心,只要有机会,她就要再一次拜托、再一次寻找。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场合里,高雄金门同乡会的理事们接待厦门金门同胞联谊会访台一行时,在李老师和我叙说完阿珍的故事后,阿珍竟又止不住从邻桌她的位置上站起来滔滔叙说。她说她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成家,她也已习惯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已经没有无奈,也没有太多的期待。她说她已习惯了一个人独坐,一个人沉思,一个人遐想。她说哭有时,笑有时,欢乐有时,悲伤亦有时。她说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在梦境中远足,没有归期,找一片宁静的天空远眺。这时只有心和云为伍,最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存在,忘记还没忘记的事情。

阿珍已经是一个老妪,短发,身躯挺拔,双目炯炯有神,说话朗朗,落地有声。特别是她时不时要插进一句半句闽南语,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是“大嶝岛的渣某仔”。而在场的一个和我一起同样来自厦门的许姓“厦门市金门同胞联谊会”副会长,听完后似有所思,立即与厦门大嶝岛的相关部门进行电话联系。

许副会长从门廊外打完电话回来后,悄悄跟我说,他了解到可能确有阿珍叙说的那样一个人。但那时的许副会长,可能一时不知怎么跟在场的高雄朋友说。所以他转而跟我说,因为他不敢确定是否就是同样一个人,所以还是暂时不说的好。

许副会长了解到的那个人,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早年曾因下海想游到对岸金门,而又时值文革,他被抓了,并被重判入狱。后来几经周折,他出狱了。出狱时他已经年近五十,仍孤身一人。回家来过,不久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不久前,他才又回来,但已经是风烛残年。所幸回来时他被当地村民委员会列为五保户。一个老者,一个充满不幸与悲剧色彩的老人,他会是阿珍的生身父亲吗?

在高雄时,我也不断在脑际跳闪过许副会长那个想法,心头竟觉得一阵阵抽紧。我猜想,许副会长或许觉得,如果真是的话,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合适。

那天晚上,在雨后高雄的爱河上,我坐在观赏夜景的小艇舷窗边,满目流淌着爱河两岸摇晃的灯光,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漂亮的高雄爱河游艇导航小姐,用她柔和悦耳的声音,透过小小扩音器在河面上轻轻流淌。她说是国语,我们说是普通话,她说是台语,我们说是闽南语,其实都一模一样,都是那样的亲切悠扬流畅,但我始终无法收回思绪好好听她讲解。脑际不断勾画着阿珍从满月小女孩到退休的国中校长五十多年来走过的路程。

坐在我旁座的许副会长,很是深沉地再次跟我说了他的想法。他说如果那不幸老人真的是阿珍的生身父亲,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跟阿珍解释老人那么多过往的不幸。

后来几天,我每每坐在大巴车上,从高雄到台东,从台东到花莲,从花莲到台北,我都一合上眼睛就暮然回想起大嶝岛的女儿阿珍的故事,还有阿珍念念不忘的生身父亲,心尖时不时在震颤。

那天坐在那位国中李老师旁边的一位叫林兰的小姐,人长的甜甜亮亮的,是搞创意设计的。她很热情地送给我名片,并告诉我说,她下个月将有一次再到厦门参加一个论坛活动的机会。而且,她一个表哥的一家也在厦门,她曾去找过他们,今后还会常去。她还说她表哥都快八十岁了,已经退休很久很久,但人还很硬朗。最后她还天真地自我解嘲说,你看我和表哥相差五十多岁,但我们才只是隔一代的表亲,可见我的辈分有多高,我到厦门去,我表哥家比我大的孙子都要叫我姑婆呢。

回厦门后,我算着林兰小姐大约会到厦门参加活动的日子,正想着待她来时再和她联系,也顺便跟她打听一下阿珍的近况。

雨,大雨,入夏后的第一场连绵大雨,淅淅沥沥。鹭岛远处的山淋湿了,近处的树淋湿了。我站在阳台上望着濛濛的一切,思绪在一片感叹的氛围中驻足停留。

好久都不曾去爬山了。这样的雨中爬山,或许能收获别样的心情。

往日的金榜公园,爬山的人们络绎不绝。有携家带口的,有结伴成行的。但今日雨中,惟有我独行。

阿珍老人最后还是从许副会长那儿获得了迟到的信息。她说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来见见许副会长说的那老人。她说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应该就是她日思夜想、久久追寻的生身父亲。

许副会长也把同样的信息告知了大嶝岛上那不幸的老人。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老人或许是喜极而悲,竟然在得知满月时就不见的女儿要回来拜望他时,当夜坐床离世。

真不知道,待阿珍到来时,许副会长又该怎样增加一重的对阿珍的无法言说。

阿珍本来说,如果可能的话,她要接老父亲住到高雄去;或许,如果老父亲觉得不便,那么,她就搬到厦门来,她要和父亲永远住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但是,竟然这样的天不从人愿。

山上,雨中,夹有凉凉的风。想登高远眺,但雨雾重重。看空中云卷云舒,聆听着雨中松涛低廻凄婉的歌,想着阿珍的一生,心里的痛感或许和阿珍是一样的。

【责任编辑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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