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盈衣

❶

暮宁躺在货场的麻袋垛上,望着天空发呆。偶而有火车轰隆轰隆地开过,停或不停都令暮宁心烦意乱。

远处突然就有了嘈杂的人声,欢腾着,流动着,渐近渐大,潮水样四散,让暮宁的耳朵无处可躲。暮宁知道是放学了,他不想见任何人。但是,马上那些回家路过货场的小子们会和他一样爬上麻袋垛。

想到这儿,暮宁打了个激灵,跳起来抓了书包就跑。还是晚了,长长的麻袋垛的一面已经露出了四五颗脑袋,见是暮宁,他们一愣,随后开始追赶暮宁,“小子,别跑啊,长能耐了,不光不够哥们意思,还敢逃学,告你老子去!”

暮宁飞快地跑过麻袋垛,从另一面跳了下去。回头望了眼那些男孩子中一直没说话的岩川,转个弯跑远了。眼见追不上了,他们也就不追了,索性在麻袋垛上翻跟头打把式地戏耍一回,就在暮宁刚刚躺过的地方。

❷

岩川没什么心思玩,看上去有点儿闷闷不乐。两天前,暮宁和岩川还是好哥们儿,好伙伴,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做作业。也是在麻袋垛这儿,两个人一起往下跳时,从暮宁的书包里飞出两个果子,人和果子落地的一瞬,两个人的友谊也完了。照理说两个果子根本不算个事儿,事儿就出在此前果子已经分完了,也吃完了,而此刻暮宁的包里居然还有,显然是私自藏的。岩川很愤慨,常一起玩的伙伴儿们也都很愤慨。暮宁怎么想的,岩川不知道,但岩川看得出暮宁比自己在意这结束了的友谊。

暮宁在外面绕了两圈才推开家门,蓝色的脱了漆的木门有点儿沉。暮宁妈在院子里摆碗筷,见暮宁回来了,便张罗开饭。暮宁爸虽然阴沉着脸,但没有大声骂人,看这情形,那几个小子没来告密。

❸

老师这会儿刚刚发现兰芷不见了,还来不及理会暮宁下午逃学的事。

兰芷是这学期新转来的。听说她爸爸在城里出了什么事,她妈妈一时顾不上她,才把她寄养在稻谷镇的姑姑家。刚转来那会儿,兰芷穿了淡粉的连衣裙,齐齐的刘海儿下是双怯怯的眼睛,不安中又带了点儿城里人特有的疏离感。在教室门口一站,一下子就抓住了全班同学的目光。这种感觉对于他们来说是很新奇的。这些朴实的又多少有点儿不规矩的稻谷镇中学一年四班的孩子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对兰芷表达了善意——不用兰芷值日,不用兰芷去拨草,男生们在兰芷面前收敛着自己的行为,不像有时欺负女同桌那样满不在乎;女生们则爱去找兰芷说话,问东问西,谈南说北。兰芷的话却很少,有时听着课也会走神,老师的嘴角动几动,终究没忍心责备她。换了其他人,老师早一粉笔头扔过去打不到也会吓你一跳。

兰芷和暮宁同桌,暮宁着实为此沾沾自喜了好些日子。先前还觉得一个人占一张桌子写字宽敞的暮宁现在愿意只占小小的一块地方,把大大的一半留给兰芷,并且没有画三八线。这些三八线分开了性别,对异性同桌太好是会被人耻笑的。但现在暮宁不在意。

❹

暮宁草草地吃了两口饭就回了自己的小屋,他觉得他得做点儿什么,他想去找岩川又怕岩川不理他。那天,他偷藏了两个果子打算带给兰芷吃。谁想没放好,从书包里掉了出来。岩川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暮宁一直没机会解释。暮宁很后悔,当时和岩川说要给兰芷留两个果子,岩川也不会不同意。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暮宁在桌上摆了本书,掩饰他的心神不宁。暮宁妈在窗外偷偷看了看暮宁,以为儿子上进了,转身哼着歌洗碗去了。暮宁爸抬头看了暮宁妈一眼,嘀咕着,“咋就那么高兴!”正说着话,蓝木大门嘭的一声被撞了个半开,卡在那儿不动了。从半开的门里挤进一个胖胖的身躯。暮宁妈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手迎上去,她隐约记得这是暮宁爸厂里的家属,厂子太大,平时也不是都有往来,听说她家侄女来这儿上学,好像还和暮宁在一个班。

暮宁妈正纳闷她来干什么,门外又陆续进来几个人,还有一个是暮宁的班主任。暮宁爸也站了起来,看情形他觉得有事儿,还没等张口问,来人一屁股坐在院子地上哭起来。跟来的人劝着,“兰芷姑有事好好说,先别哭。”“你们家暮宁呢?”兰芷姑边哭边说,“问问他兰芷哪儿去了,兰芷不见了,我可怎么跟我家兄弟交待啊!”暮宁妈一时愣在那里,暮宁的班主任一边往起扶兰芷姑,一边对暮宁爸妈说,“兰芷今天没上学,也没在家,有同学看见昨晚放学兰芷和暮宁一起走的,而且兰芷还哭着,想问问你们家暮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不知道兰芷去哪儿了?”

听了这话暮宁爸脸上的筋都青了,吼道:“暮宁,你给老子滚出来!”他一脚踢开小屋的门,后窗的纱窗一半挂在窗台上,一半在空中飘着,早没了暮宁的影子。看热闹的邻居院里院外站了不少。

暮宁看见兰芷姑一露面,就扯坏纱窗跳出去跑了。暮宁倒不怎么怕他老子打他,只是他没法交待兰芷的事儿,他答应过兰芷不说的。

跑了有一阵距离,估计是没人追上来了,暮宁才放慢了脚步。他心里发愁,晚上也不敢回家了。想来想去,不如去找兰芷吧。对,找兰芷去,这念头一产生在暮宁脑子里便再也挥不去了。

❺

这两天岩川都不理暮宁,所以暮宁放学后和兰芷一起走。昨晚放学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兰芷说她很想爸爸妈妈,尽管姑姑对她很好,她也想。她不知道爸爸的工伤好些没,好了她就可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她想回城去看看,可姑姑要她放暑假再回去。兰芷还说,沿着这条铁路一直走啊走,就到城里了。说着说着兰芷的眼里就全是泪了。暮宁不想让兰芷哭,可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既没有办法让兰芷回家,也不会说安慰人的话。暮宁想了想说,“那你就回去偷偷看下,早上去晚上就回来,你姑也不知道。”兰芷说,“去城里的车要下午才有,下午走晚上是回不来的。”暮宁看着货场那忙着装卸货物的工人,突然眼前一亮,对兰芷说,“货场这儿每天早晚都有火车往城里运煤或砖,爬到车里就会被带到城里了。”兰芷的眼睛也亮了一下,“那我明天就这么回城,晚上再搭车回来。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暮宁说,“好。”

早上,暮宁早早起来,怕兰芷一个人爬不上去火车,一溜烟儿地往货场方向跑,跑着跑着就想不如同兰芷一起去城里好了。可暮宁跑到时,火车已经走远了,也没了兰芷的影子。暮宁垂头丧气地去了学校,对老师说兰芷病了,所以没来。一整个上午,老师讲了什么他一句没听进去。下午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躺在货场的麻袋垛上发呆。

也碰巧这天兰芷姑下班早,路过学校顺便接兰芷一起回家。没看到兰芷,倒是老师问她兰芷的病好些没,这才知道兰芷既没上学也没在家。找了兰芷平常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想到要盘问暮宁时,暮宁也没影了。

❻

此刻,暮宁要用同样的办法去城里找兰芷,又怕兰芷这会儿已经回来了,想来想去,还是先找岩川去。他爬到岩川家后屋的小窗那儿,打了两声口哨,不一会儿岩川就跑了出来,看是暮宁,岩川没有说话。暮宁知道他还在为果子的事儿生气,也没解释,只说让他去兰芷姑家看看兰芷回来没有,然后在老地方等他。岩川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往兰芷姑家的方向走了。

岩川带回来的消息是兰芷还没回家。这会儿天都黑了,货场运货的车也停了。暮宁没有去过城里,不知道兰芷说的沿着铁路一直走啊走是走多远。但是暮宁想只要走总是能到的,至于到了以后去哪里找兰芷,暮宁没有想过。

岩川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后来两个人并排走,再后来两个人搂着脖子走。

过高架桥的时候,岩川一脚踩空了,暮宁拼命地拉岩川上来,自己的腿却被卡住不能动了。平常就没有人沿着铁路走到高架桥这儿,夜晚更没有人了。等到天亮暮宁被岩川找来的人救下时,暮宁的腿已经流了不少血,接着眼前漆黑一片。

暮宁醒来的时候,床头堆了很多同学送来的礼物,有岩川的一大袋子果子,果子里夹了张纸条说,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哥们。还有兰芷叠的幸运星,原本那些幸运星是兰芷给爸爸叠的,但是兰芷说爸爸很快就要康复出院了,所以就送给了暮宁,希望暮宁快些好。兰芷姑也来看过暮宁,还摸了摸暮宁的脑袋。

兰芷是暮宁和岩川正沿着铁路走的时候回来的。兰芷还没等到暑假就回了城里。走之前,兰芷给暮宁留了信。暮宁看信的时候,同学们都假装从暮宁身边走过,瞄两眼信纸,信纸上画了去兰芷家的地图,地图下面写着“暑假来我家玩,坐客车。”“坐客车”3个字下面画了重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