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一

杜丘对官场不熟，但从市属机械厂，一夜之间，被下派到临近一个县去做副县长了。市里考察来得非常突然，说选拔企业干部到党政机关任职，是新时期干部的要求……总之理由很多。虽然按照任职条件经过了民主推荐，符合资格的也不下十来人，偏偏杜丘出乎意外地以相对稍高票脱颖而出。

杜丘在县政府七名正副县长中排名最后，因此后来便有人戏称他杜老七或杜老幺。不过，他的任命还需要经过县人大常委会选举任命。这次会议被安排在两个月后召开。

杜老七刚刚到任，县长韩子颉没有安排他具体工作，让他多到下面跑一跑熟悉熟悉情况，摸清县里的家底。于是杜老七将电话打到县政府总值班室，让值班员通知政府办公室吴主任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

吴主任正在办公桌前翻阅手机短信，听值班员说杜县长叫自己呢。吴主任自语，喔，杜老七，知道了!吴主任索性连发了20多个短信出去，看看表才过了10来分钟，又抽了两支烟，才慢悠悠地朝杜老七办公室走去。吴主任年龄要比杜老七大一个年轮，任现职已近两届，到了杜老七的办公室，说，来晚了，来晚了，实在太忙了，走路得小跑呢!

杜老七给吴主任发了一支烟，说，真难为吴主任了!说着取出茶杯要给他倒水。吴主任见状，挡了挡说，有啥事你尽管安排。杜老七见吴主任并无坐下之意，只好也站立着，把韩子颉的意思说了一下，说你看办公室哪个主任近日闲一点，我们明天就下去跑吧!有些肥胖的吴主任点点头，是是是，哈哈哈，眯着一双鱼纹眼出了杜老七的办公室。

翌日上午，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进了杜老七办公室。杜老七依然是先发烟，再泡茶。年轻人有些感动地说，杜县长，您是县长，这样客气是在批评我呢!年轻人叫谷未黄，杜老七的专职秘书。谷未黄少顷说，杜县长先跑哪条线，我好通知下面做个准备。杜老七说，没必要先通知了，随意到下面去看一看。

杜老七和谷未黄驱车出了县政府机关大门，来到一个叫马坎镇的政府大院。碰巧，书记、镇长都没有在机关。一位副镇长招呼杜老七和黄秘书先到接待室坐下。待二人坐定，那位副镇长转身出门电话向书记、镇长做了汇报。书记、镇长听说杜老七来了，并不理会，让副镇长全权接待。

副镇长做了汇报。末了，请杜县长作指示。杜老七道，哪有什么指示，我只是随便来看一看。接着又来到蔡家坡乡。汇报后又该杜老七作指示了，他说，哪有什么指示，我只是带两只耳朵来听一听情况的。书记说，杜县长说两句吧，给我们乡干部鼓鼓劲!杜老七道，没什么说的，真的没什么说的，你们干得好，干得好，好好干，好好干吧!于是乡长插话道，杜县长语言朴实，简洁明快，字字珠玑，我们深受鼓舞呢!

接下来的数十天里，在和杜老七日日相处的日子里，谷未黄慢慢和他熟了。于是，谷未黄就贸然给杜县长提个建议!杜老七道，说吧!谷未黄说，您到下面去，既是熟悉情况，又是工作检查，听了汇报，不作指示，不说他个子丑寅卯来，时间长了，怕下面的头头轻视您……杜老七说，我这人生来口纳，最怕多说话。谷未黄道，那可不成，语言是思想的体现，当县长就需要用语言感召人激励人!杜老七问，那我该说什么呢?谷未黄道，那要区别场合，区别人员，区别情况，不过一般来说，讲两点、三点都行。两点就是两句话两层意思，首先您得肯定人家的工作，给予概括评价，你就说同志们非常辛苦，前一段取得了很大成绩，县政府是满意的，云云。接下来您再给他们说几点指示，提几点希望和要求，云云。

谷未黄说，三点嘛，就是在这中间加一点——存在的问题或者叫作薄弱环节，不过，一般情况下，这一点最好不讲，讲了就等于批评人家，讲两点就可以了。

二

县里即将召开人代会，杜老七要经过正式选举，才能在法定程序上取得副县长资格。韩县长和马主任认真分析一番，认为杜老七顺利当选的可能性很小。但上级党委提名推荐的副县长必须是要等额当选的，否则就不是简单的面子上挂不住的问题了，而是一个影响非常不好的严重的政治问题。对此，县委邹书记提出由韩县长和马主任共同负责做一做人大代表尤其是党员代表、领导干部代表的工作。

大会开幕式的当天下午，韩县长和马主任就带上杜老七一一走访看望了各代表团代表，向他们作了强势推荐。尽管丝毫没提选举的事，但代表们都心照不宣，知道县委、人大、政府是何态度了。

大会的最后一天上午，安排的选举议程。头一天上午和下午的分组讨论，韩县长、马主任再次分别带上杜老七下到各代表团参加讨论。中午和晚上又连续召开各代表团临时党委书记及代表团团长会议，县委邹书记亲自出马，先讨论通过了本次大会决议草案，接下来邹书记、韩县长和马主任分别作了即兴讲话，三位领导的讲话有着惊人的相似，大意是说，明天是大会的最后一天，主要议程是补选县人民政府副县长、通过大会决议和举行大会闭幕式，能不能顺利完成大会各项议程，确保大会圆满成功，要靠各位代表的共同努力……

第二天，杜老七顺利当选。

之后，韩县长主持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给各位副县长重新明确了分工，杜老七分管教科文卫和计划生育。杜老七为搞好这一口里的工作，和秘书谷未黄畅谈了几个不眠之夜，谷未黄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咕噜道出，杜老七感到自己已经进入文教县长的角色了。

按常规，这些部门的一把手该主动来给他这位分管县长汇报工作，但几天过去了，只有科技局的一个接待请他参加，其余则按兵不动。杜老七不悦。谷未黄察颜说，这些部门的一把手资格都很老，鬼精，只认书记、县长两个一把手，至多再买买常务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和人大主任三人的帐，对于其他县级领导，往往就是应付了。杜老七说，那政协主席他们也不睬吗?谷未黄说，不睬，杜县长您没听说过吗——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政协主席调研员，政协主席是四大闲之列，他们才不睬呢。谷未黄建言道，要不先下去跑一跑，变“上访”为“下访”，熟悉熟悉情况再说?杜老七说，好!

杜老七带上谷未黄集中精力跑了文卫口的几个部门单位。各部门汇报毕了，该杜老七作作指示了，但他却不说什么，至多说一句，好，就这样，你们好好搞。每每如此，几个部门的一把手知道杜老七肚子里没货，也倒不出来，就不再勉强他作什么指示。

坐在小车里，谷未黄说，您还是应该说一说，打打官腔也好。比如，今天上午在教育局，局长书记汇报后，您就说，教育工作很辛苦、很重要，县政府对教育工作很重视，前一段县里教育工作成绩很大，但是，困难也不小，同志们迎难而进，非常可贵，后一步要如何如何的……杜老七说，干脆，你给我写个讲稿吧!谷未黄说，在非正式场合，照着讲稿念，效果肯定不好。杜老七叹息。

杜老七找来一大抱领导艺术大全研读，口才竟然长进不小。但反响并不好，

下而议论纷纷说，杜老七就那儿碟酱，要么讲不了话，要么讲的都是些球废话。

三

杜老七分管的文教口出了一点麻烦事。

事情是因一个名叫九月的产妇而起。九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临盆的时候住进了县医院。医师认为九月不适宜怀孕，将有生命危险，于是动员其出院。家属不干，求医院收留。医院于是发扬救死扶伤精神，收留了九月。生产时，院方建议顺产，家属要剖腹产，认为这样才平安。结果九月与婴儿都在手术后死亡。

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鉴定结论，责任不在院方。但九月的家属不同意，并一纸诉状将医院、县医疗鉴定委和县卫生局告上了县法院，要求赔偿各类经济损失220万元。

卫生局薛局长将情况向分管县长杜老七作了汇报。杜老七头一次遇到棘手事，几个协调会下来，事态和矛盾反而激化了。谷未黄给杜老七出主意说，薛局长老滑头，好事不找您，麻烦事倒想起您来了，这事您就压给他。于是，杜老七将皮球踢回给了薛局长。薛局长不愿意了，说，你这么大个县长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局长有啥办法?杜老七说，那就是你的事了，薛局长，你看着办吧!

数日后一大早，九月的丈夫纠集了众亲属围堵了县政府大门。不一会儿，杜老七和薛局长被叫到了韩县长的办公室。韩县长劈头盖脸地问，杜县长，大门口是咋回事?杜老七一愣，看了看一旁的薛局长，薛局长没有理会，杜老七只好如此这般一番，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韩县长说，为什么不及时汇报?杜老七道，我想，这件小事薛局长应该能摆平的。韩县长斜视了一眼战战兢兢的薛局长说，你就皮球踢给了杜县长?薛局长分辨说，也不算踢皮球，因为这事尽管不算大。杜县长主持召开了几个协调会，也没拿下来嘛……韩县长狠狠地说，你卫生系统出的事就该你卫生局解决，我限你三天解决，三天后解决不了，卫生局长不要干了!薛局长无奈地点点头。韩县长又指了指身边的吴主任，说，你今天不要下乡了，立即协调公安、信访等部门，将大门口的人统统撵走!吴主任说，好好!

不出十分钟，大门的群众疏散了，第三天，九月引发的问题全部得到了解决。韩县长抽空和杜老七谈了一次话，韩县长说，有些难缠的事，你要注意方式方法，多协调下面的人去弄，他们是有办法的，你不治住他们，他们要滑头，问题解决不了。杜老七委屈地说，可我已经开了四次协调会了……韩县长说，什么叫协调?所谓协调，不单单是扯扯皮，和和稀泥，也要压压担子，压压责任，尤其是压给某一个人负责或牵头，他就会泥鳅进了铁夹里——没得扳犟了。杜老七似乎明白了些道理。

经历了这件事的尴尬，杜老七慢慢成熟起来，感觉越来越像一个县长了，事也就跟着来了。先是在山区任教的远房亲戚找他帮助调到城区工作。杜老七有些为难，但也没有直接拒绝。姑娘走后，谷未黄道，其实这事并不难，您只要给教育局何局长打声招呼，事情肯定能成。

杜老七说，就这么简单?谷未黄说，您是第一次让何局长办事，况且教育局系统内部调动，不是太难，相信他会买帐的。杜老七说，那你就替我出面，给何局长说一说。谷未黄道，我出面打着您的旗号去说和您直接去说，是两回事，这事您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事情果真如谷未黄所言，杜老七给何局长去了一个电活，何局长答应秋季开学前重点考虑。姑娘十分开心，留下一个信封，胀鼓鼓的，至少5千元。

事情办得容易，钱来得容易，杜老七便有些飘飘然。一年多过去了，从杜老七手中逆向“流”进机关单位的人，虽不比其他县长副县长多，但也不下二三十个，有的甚至不久便当了科长、股长。

杜老七将准备调妻子叶芳到县里。谷未黄建议不要调到县里，说，上次市物价局陶局长的亲戚要安排在县里，不是还没办吗，我看市物价所挺好，何不让小叶去那里?杜老七感到谷未黄过于精明，便想，自己是否要与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过杜老七还是按照谷未黄的主意做了，没有多久，叶芳到了市物价所。

四

教育局争取到了省教委一个“普九达标”项目投资计划。教育局何局长向邹书记和韩县长汇报说，省教育厅分管的张副厅长初步答应安排500万元。能不能弄到手，一要取决于县里能不能足额配套，二要取决于会不会“做工作”，请政府领导出面跑一趟省教育厅。

邹书记与韩县长都有急事，这件事就落到杜老七身上。杜老七与谷未黄乘坐软卧列车到了省城。

翌日，俩人如约来到省教育厅见到了分管计财的张副厅长。张副厅长听完杜老七的汇报后说，县里的配套资金如何能够保证?谷未黄从皮包里拿出一张财政资金转移划拨单，说，这是配套资金已经划到教育局的帐上了。张副厅长看了看资金划拨三联单，说，哦，不错，不错，不过你们这是强买强卖啊!杜老七说，哪里哪里，这是县里重视教育的态度嘛!张副厅长于是在报告上沙沙沙写道：拟同意划拨伍佰万元，请计财处酌办。某年某月某日，姓名。

杜老七拿到批件，异常亢奋，盛情邀请张副厅长聚一聚。下午如约在宾馆招待张副厅长，张副厅长没带别人，就一个司机。酒席规格很高，其乐融融。半瓶精品五粮液下肚，杜老七给谷未黄使使眼色，谷未黄立即站起来，掏出一个厚墩墩的信封，塞到张副厅长的兜里。

第二天下午，杜老七和谷未黄费尽周折才在省教育厅见到了计财处章处长。章处长却说要统一研究，通盘考虑嘛!俩人回到宾馆，杜老七道，看来神仙好敬，小鬼难求，不出血不行。计划再装一万块的信封，晚上约一约章处长。

谷未黄电话预约章处长晚上到宾馆吃饭，章处长推了几次，最后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勉强答应在宾馆咖啡厅见面。章处长看上去倒是个直肠子人，开门见山说，这资金我可以给你们安排，可你们吃饱了，还有人要挨饿哩!

谷未黄见状，掏出信封递给了章处长。章处长掂了掂分量，把它扔到有机玻璃桌面上，又说，我话还没有说完哩，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我看你们的资金明后两年再考虑吧。杜老七性急了。磨了很久，章处长伸出5根指头晃了晃。杜老七表态说，稍等两天我们立马办好。

5万块钱足足可以构成行贿罪。杜老七给韩县长打电话请示。韩县长说，具体问题你们具体处理，将在外君命不受。

第二天，他们取了5万又约了章处长见面。章处长见了5墩崭新的百元钞票，脸上僵住了。杜老七说，章处长，您这是……章处长道，杜县长，你们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取笑我章某人……杜老七不解，说，章处长，怎么，还有什么新的问题吗?章处长道，我说的是50万，你们明白吗，10％的比例，不算过分嘛!杜老七和谷未黄听后，蒙了。

谷未黄一时急智道，章处长，我想有必要再告诉您一声，我们杜县长是省委杜副书记的亲戚哩。章处长扔掉皮箱，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杜老七和谷未黄走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凯旋而归。但杜老七还是警告谷未黄说，我和杜副书记，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以后不要瞎说了!

五

杜老七在省上为县里争取到了500万元基础教育补助款，奠定了杜老七在县里稳固的地位，这种必然结果便是杜老七越来越像一个道行很深的副县长了。县教育局做了一个投资计划，投资额是600万元。报到杜老七这里初审，杜老七叫来何局长，劈头便问，省上补助500万，县里配套500万，应该是1000万才对呀，怎么少了400万?何局长道，哦，杜县长，是这样，县里财政吃紧，于部拖欠工资两个月了，所以，韩县长的意思是，县财政配套的500万要抽回去，400万，保干部工资呢!杜老七说，不行。于是找到韩县长理论，不想被韩县长顶了叫去。县委邹书记知道了，和了一把稀泥——县财政抽回去250万保工资，配套251)万作为“普九”投资。

半年多后，750万元教育硬件投资完成了。这时，省教育厅和市教育局又开始关注起县里的基础教育来。先是派出一个验收组对“普九”专项资金完成情况进行初验，验来验去感觉怎么就不像1000万元的投资呢?县里咬紧牙关说，1000万元投资肯定没错!接着又下来一个验收组开始复验，验到最后，发现了问题——不仅投资额严重不足，而且部分校舍建筑质量不能达标。

杜老七头上冒汗了。

杜老七一冒汗，便不分管教育了，确切地讲杜老七不再是教科文卫副县长，而是工业企业副县长——因为前面调离了两位副县长，后面补充了两位副县长，杜老七的副县长的位置顺势挪了挪成了“杜老五”，分工上也做了一些变动。

省教育厅验收组在复验中发现了问题，县里死活不承认。验收组回去后向厅长作了汇报，厅长又向分管教育的副省长和省委副书记作了汇报。于是分管副省长和省委副书记便责令省纪委、监察厅和教育厅组成联合调查组，根据掌握情况和群众举报，三赴县里重点调查。

问题最终凸现出来。

邹书记和韩县长找杜老七淡了几次活。谈话没有记录，所有内容属于机密

调查组认定杜老七的几个M题，杜老七只好引咎辞职，被调I刿到市里某个事业单位降级任了一个闲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