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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鹿沟纪事(组诗)

2009-12-10

昭通文学 2009年2期

沈 沉

出生地

这就是我的出生地

在马鹿沟,这个叫保家村,坐西向东的回族村落

村前有小河,日夜向东流,河上有小桥,过桥即到家

河对面是高家对门、夏家湾子

往北两里罗家院子,往南三里聂家沟

居住着保蔡李马张五姓二百余户人家

他们很难说清自己从何而来,何时相聚

他们拉帮结伙,朝秦暮楚,蜚短流长

打亲家,结冤家,时有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栖

晨光中鸡鸣狗吠,洒扫庭除

暮色里牛铃声声,炊烟袅袅

他们养儿育女,打牌喝茶,偷鸡摸狗

欢天喜地,唉声叹气,婚丧嫁娶,生老病死

他们世代耕种的土地,在高家山顶、何家大地、癞子坟

在施家大桥、朱家洼子、坪山顶、落海子、木匠冲

在大豌田、小坪子、蛇盘垴包、毛家湾沟

在红泥山湾湾、棵松林湾湾、小水井、牛滴尿

在中间河、小垴包、老鹰岩、狮子山、大石头地

一姓人一片坟山,这些名字掉渣面目丑陋的土地

就在列祖列宗身边。他们世代耕种的作物

是苞谷洋芋高粱麦子,是葵花番茄瓜儿红豆

是葱葱蒜苗青菜白菜,是芫荽莴苣萝卜辣椒

也不知这些小村落、小河流、小地名、小作物

养育了困住了累垮了埋葬了

多少条

小命

盲马五

儿时打谷场上的露天电影

你与我们抢占什么有利位置呢

月光下的村庄里

你与我们玩什么捉迷藏的游戏呢

至今我仍不明白

我们只知道你

一来到这个世界就瞎了

但没有人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才明白

与我们

如此不同

几十年没有走出马鹿沟一步

用那些会唱歌的树叶

用那把锈迹斑斑的口琴

将五颜六色的心事

倾诉给大山

倾诉给流云

是否还有无法排解的性

在梦里四处寻找出口

按照村里的辈份

我们从来没叫过你一声叔

排行老五的你

丢失了的名字没人拾起

踉跄的脚步

一生都紧紧跟着

一支竹竿

一条小狗

深秋的白杨

总是要到谷物入仓

群山肃穆

河流无声

我们才会注意到

马鹿沟村子周围的那些白杨

像一排排严阵以待的士兵

披着秋天降下的严霜

一样的面无表情

一样的腰板挺直

叶衣褪尽

化为缕缕青烟飘散

根须缠绕在一起

是土地深处汹涌的暗河

嶙峋的枝干

越看越像

伸向天空无抓无拿

布满老茧的手指

越看越像

一蓬蓬愤怒的乱发

上面蹲几只默不作响的

寒鸦

是那些漂泊归来的游子

他想要个儿子

他只是想要个儿子

在我们马鹿沟,再没有人比他更实诚

更憨厚了,父母双亡

没进过一天学堂,扫盲都是困难户

三十多岁娶了媳妇,生个娃是女娃

再生个娃又是女娃,又生个娃

还是女娃,他着急,没办法

已经够又罚又扎了,同志些三天两头上门

逼得可紧了,快要牵马赶牛了

“同志些的上头也逼得紧,他们也没办法”

说完这话,他把土地丢给荒草

一家人到了省城,投靠了打工的小舅子

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个卖力气的活

才卖了三天,据说是黄昏时分,他突然肚疼,疼得厉害

捏着媳妇给的两元人民币,独自上街买药

一去就没有回来,这个名叫保佑省的人

在省城,玩了次人间蒸发

警察和亲人,大街和小巷

找了半月,活不见人,死没见尸

他只是想要个儿子,结果

把自己弄丢了。这里面一定存在

一种永远无处追究,永远得不到追究的

原因或罪恶

隔世的光阴

雪霁的正午,檐滴将尽

那一堵矮墙飘散缕缕热气

白杨正在褪去陈年的一身旧皮

喂养多年的老牛,毛色翻卷

静静细嚼一堆干草,细嚼沉沉的暮年

阳光满院,触手可及

七只鸽子和两只母鸡

在争抢祖父撒出的玉米

其中一只双翅伸展,尚未落地

青布衣衫,棉袄泛白的祖父

坐在矮脚板凳上,稀疏枝影里

陶瓷茶壶放在左边地上

他撒出玉米的右手,五指张开

笑意挂脸,银白胡须闪动。

这是我参加工作的那年,回老家拍下来的

一张旧照。在马鹿沟,老屋仍在

只是青石台阶的缝隙,簇簇野草蔓生

只是十多年过去,照片里那群鲜活生命

如今再端详,已然处于隔世的光阴

为祖父祖母立碑

北山之上,松柏青青

而我们的两棵大树倒了

栉风沐雨一生相伴,分别十年

一位就在马鹿沟,孤单十年

另一位在城里,成群儿孙簇拥中

也执意要走,就像回家

我们再无膝可绕

只好换一种方式,爬上光滑冰凉的石头

长幼有序,队列整齐

又来到你们眼前

似乎在刻意避免

断线的珠子,散落四方

我没有写下一句墓志

对于你们,任何言辞

都抵不过这里的千沟万壑漫天黄土

都抵不过时光的荒草满心的哀伤

带着你们留在我身体里的

那一部分骨骼与血液

无论我浪迹天涯,或是终老故乡

无论我风光无限,或是穷困潦倒

其实都是在,沿着一条秘密小径

每天赶路不息,去与你们相聚

失踪者说

我们村里最老实的一个人

到省城打工 失踪三个月后

像个天外来客 突然回到了村里

他说那天傍晚他肚疼 独自上街买药

被几个人拉到一辆车上

梦游似的狂奔一夜 到了一座大山

深处 山高林密

一个生产砖坯子的厂子

院墙高深 有人守门

还有几条大狼狗 在房顶伸舌头

他说进了厂 就失去了自由

里面有好几十号人 有的

已经来了好些年 从来没有

跨出过那座大山

吃的是猪食一样的饭菜

干的是牛马一样的活路

稍不留意 铁棒加身

他是穆斯林 只好天天吃洋芋

他说他想跑 又怕

铁棒打跑工钱 也许那些人看他

实在老实 两次安排他到附近集市买菜

两次他都回去了 第五十六天

第三次去买菜 卖菜的老人说

你还不快走 这里面哪有什么工钱

他揣着买菜的两百元钱

在山上躲了两天两夜 才敢下来

顺着大路 一路打听

省城的路 走了二十二天

他说每一个面慈目善的老人

都是他的路标

每一个低矮的屋檐 背风的桥洞

都是他的旅馆

饿了讨点吃 困了歇一歇

他说到了省城 满街找遍

找了半月 不见了媳妇娃娃

碰巧找到了回家的车站 这才回来

他说一到家乡的县城 突然没了方向

昏睡了一天 才回到村里

带回一身疥疮 蓬头垢面

他说那个呆了五十六个日夜的地方

也不知叫什么 在何处

光天化日的 回去的路

无影无踪 感觉就像

做了一场大梦 那种地方

似乎不存在于 尘世之间

小学校

马鹿沟里最大的一个鸟巢

在向阳的坡上,四周是庄稼和树木

从上中下人口手山石田土这些简单的汉字

开始,1981年9月,在这里

我的另一个世界渐次打开

洁白槐花与纸飞机满天飞舞

明净的阳光落在一个个

小楷本中楷本和大字本绿色的格子里

半耕半读的除了我们,还有老师

每个早读时间,教语文的孔老师

总是倚在教室门框上

用一把羊角刀,为我们削尖每一支铅笔

像为他的土地磨亮锄具

有一个冬天,犁铧碰伤了他的脚踝

拄着拐杖来到教室

课间就与我们一起,围着烘笼火

共同抵御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

那位教数学的女老师

我们一直没弄明白

为什么总是扎两个羊角辫

成家了依然如此,日复一日的粉笔灰

掩不住她裤管上的泥印

一颗颗朴素的种子

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萌芽

如今,孩子们用着精美的削笔刀

那些砖木结构石棉瓦的教室

已长成砖混的楼房

四周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

鸟儿们飞走了一窝又一窝

我的老师,全都老了

巢里的叽叽喳喳依然鲜嫩

那些旧时光的温暖

依然萦绕在我的体内,经久不散

一座桥

两条路运来石头

紧紧握在一起,成了一座桥

它的胸怀容纳过滔滔洪水

更多的时候是涓涓细流

光屁股的童年洗澡起来

和一窝来自远方的燕儿

在下面避雨

牛铃摇晃着走过

卡车呼啸着走过

迎来一个个盛装的新娘

送走一个个沉默的亡人

它从不挪动一下,在村口

始终是一座桥的样子

等待丢失路上的人回来

一条河

一条温柔的手臂

从层层山峦中伸出

自由舒缓,绝少发怒

涂抹着马鹿沟两岸

四季变换的色彩

走过阳光和雨点晶亮的脚步

满河鱼蟹,喂养过孩子们

欢乐的童年

它的流淌不修边幅

阳光下,飘满浆洗一新

五颜六色的衣裳、被单

石头上飘摇的长长苔藓

村里嘎嘎而来的鸭鹅

随波逐流的片片落叶

为乡亲们带来

大地深处的消息

一条河的流淌带走了

岁月和石头,带不走

土地和庄稼

什么时候你变得寂寞了

什么时候你受到伤害了

像岸上茕茕孑立的身影

那些游上游下的鱼

神秘地消失

春 天

每当春天来临

那些梨花、桃花、樱花

纷纷从瓦房角、院墙边探出头来

绽开笑脸,白杨嫩黄的芽

在风中醒来,慢慢伸展成绿叶

柳枝变得柔软,轻轻拂动阳光

天空高蓝,白云散淡

溪流清瘦明澈,还发不出太大的响声

沉寂了一冬的土地

借用布谷鸟的鸣叫

日日不停,召唤着我的乡亲们

连安居到城里,年过半百的母亲

也像突然从梦中惊醒,总要回去那么几天

把一枚枚土豆、一粒粒玉米、一颗颗汗水

埋进土里。面对这样的春天

我龟缩在城里,实在不知道

是该赞美,还是该诅咒

养蜂人

卡车运来你们的家,运来

无数只蜜蜂的家,在马鹿沟的公路边

我看到你们支起的帐篷

低过所有的屋檐

要吃进多少苦,才能酿成生活的蜜

追逐春天的人,把家安在花朵上,四处飘流

没有电,没有电视机,山乡长夜

一盏马灯里的心事,漏进朗朗星月,冷冷细雨

除了偶尔的交易,我的乡亲们忙于农事

不愿与你们过多往来,或者成为朋友

你们的狗与村里的狗混熟了,相娱正欢

春天已踏上漫漫旅途,外乡人,一路走好

【责任编辑 沈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