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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外四篇)

2009-12-10

昭通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山岗母亲

陶 永

在精神的成长史上,我一直选择逃离。逃离闭塞、贫穷、苦难;也逃离没有传承和无根的生存状态,想逃离命运。

我的逃离何其简单:离开。

所以,二十三岁当我将要以外地人的身份离开养育我二十多年的故乡,我的学生在我踏上将要启动的班车时,点燃了炮竹。我知道他们是为我送行,我知道除了祝福和为我真诚的高兴外,他们不会有更多其它什么含意。大山包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想要离开的地方,在那里的所有人都怀抱这种愿望。

从美学价值上来看,那并非是一个坏地方——当然,这是我多年后才知道的。因高海拔,天是纯蓝的,蓝得没有任何杂质,蓝得很近又无限的远。如果静静地躺在山岗上仰望,会被它的纯粹和大气直抵圣洁的寂静吓着,是语言不能表达的深邃和高远。幼小时我多次在一个人独处的仰望里被蓝色催眠,睡熟在山岗的深处,天空的怀抱里。青草很青,白云很白,山群很远。出尘的空气一种透,把一切都敞开了,不隐匿,不保留,因而显得空空荡荡,没有着落。多年后,当来自海内外的众多摄影艺人和游客于此流连忘返时,我知道是那种未开垦的荒芜和处女似的干净吸引了他们。而我幼小的童年却不接受这些,童年的苦难一直催我离开,特别是当我见证了树木的逐渐消失,接着草也消失,最后连山岗的皮也被人们揭起放进那永不熄灭的火塘燃烧时;当我见证了人们因贫穷、饥饿,疾病无可奈何默默地死亡时;也见证了心灵的贫困、苍白和迟缓,灵魂没有栖息之处而惶恐着飘荡,我再怎样热爱都认为这不是人群能生存和居住的地方,无力改变它,离开只能是唯一的选择。

没有传统、没有文明,生活是低处的生活,找不出意义。

它之所以被开垦,被居住下来,只源于我的爷爷辈逃离兵役和灾难,所以选择这里不是因为它的富饶和美丽,而是它的荒僻,是一时之需,不是最终的归地。

这是荒野就还它以荒凉。

历数时日,爷爷葬在了这里,但奶奶还活着,爷爷的死不是天命,而是吸食大烟导致的短寿,父亲已出外工作,有一天奶奶会死,并葬于爷爷的土地。那么,这只收下我一代人的地方怎么能成为我的根呢?

我心情愉快、义无反顾地走了!

我得找不同于这一切的,找苦难的背面……我应该是找到了。同依旧在那里的人们相比,现在的我安定、闲适,有他们所不拥有的生活。从离开之日算起,近二十年来,我从没想到回去,回去干什么呢?去见那触目惊心的苦难吗?去见那慢慢老去的亲人吗?去见他们无助而委顿的麻木神情吗?我无力正视,也害怕正视。这种种记忆二十年前就一把利刃抵在我的肋骨间,让我焦灼、惨痛,无法宁静。直到有一天我审视我的身体,我痛苦地发现:里面装着母亲、装着爱人、装着我的孩子,还有二十年的空间是什么呢,它不可能空着,它应该也装着什么?那一时刻我明白了,它是乡愁啊!

乡愁就放在那里,是一件有着铜一般品质的物品。二十多年来我有意无意用尘土埋葬它,用遗忘的布条反复的缠绕,有时用愤怒的铁锤想把它砸烂,但它依旧毫发无损,并因岁月的流逝用它自身的能量透过我堆上去的尘埃和缠绕上去的布条把自己点亮起来。多年来我只是不敢承认罢了,我当年离开的时候其实带走的只是骨头、血肉的躯体,灵魂它没跟我一同坐上班车,它送我远去之后便回到了村庄,回到它的出生地,而我的出走和逃离让它失去了栖息之所,在那块山岗上流浪。我一直没有回望,它开始对我呼唤。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呼唤,只不过呼唤的声音被我从舌尖压回喉咙,再从喉咙压进胸膛,在胸膛里变成利刃,悄悄地为我放血。

抵在我的肋骨的刀尖现在抵在了心口。

一个人的出生地不会以苦难为理由就能够逃离,那是灵魂永远的家园,那里葬着亲人也活着亲人。父亲的父母葬在那里而他的兄弟及兄弟的儿女却活在那里,母亲的父母葬在那里而她的姊妹及姊妹的儿女也活在那里,怎能阻断那血脉相通的联系呢。这是必须背负的,那怕我走得多么高远,而问题是我并没有走多高远。

秘密

回复“原本是什么样子”的欲望一直占据着我的心灵,每当我凝视故乡时,这种欲望是那般迫切、强烈,推开后又水一般漫来,直到我被浸在绝望里,不被救助也无力自救。

大山包有人群到来,铲开第一块新土,伐倒第一棵大树,建成第一座茅屋,升起第一缕烟火,犁出第一垄地块,种下第一粒麦子,点亮第一块明子,鲜花如毡的山岗上有人开始守望,繁星如斗的夜晚有人开始睡眠,从开始的这一刻时间跨度不会多于一百年。我的爷爷是祖母领到那里去的,爷爷早死,奶奶养大了他的孩子,那块土地收下了爷爷,认可了奶奶,他们苍老的尸身就放进了那块土地。

出于对土地的敬畏和热爱,从小我就喜爱在宁静的夜晚搂着奶奶的膝听她讲土地的过去,也会在白天跑进父辈们的人堆里去,偶尔听到他们说起昨日,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了我之前土地的一些样子:山岗上是人高的灌木丛,山凹里是密匝的野竹林,湿地幽深,长草,住着众多鸟类,狼、野猪经常出入与人争斗……多么蒙昧与天高地远的状态,却又那般神奇与艳丽,是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土地。我能见证这土地的时候一切已然消退,山岗上的灌木已是逃兵,东一丛西一株躲在荒坡土坎下,在猎猎的风中颤抖,春天开的花依旧艳红,但已没了声威,不是作为美的展示,而是作为疼的呐喊;山凹里的竹林早已荡然无存,被雨水冲塌的又一块新土,露出死亡后泥土保留下来的竹的根,有根的样子,用手一抠,便成碎尘,掉进泥土中去成了泥土再无踪迹;湿地换成大块大块的田地,种出新绿的庄稼,鸟类早已四散,黑夜没有狼的绿眼,白天也不见野猪的白骨,沟际的水虽还清着,但已细了、小了,一场随便的春雨就能改了她的颜色,若是夏日的暴雨,在粗鄙、暴烈的浊流下,那清的溪流已是无助的少女,被淫威吓倒,只能平展四肢,任其凌辱、蹂躏,撕裂,一种死之的惊怵与痛苦。

土地的外套倒在父辈们的刀下,我记事时已无树可伐,种植出来的松木,刚刚晃着青头和举着小手跟春风招呼,就又倒在我们的残忍里,小丛小丛的尸身被我们放倒捆实背回家,架在土墙上,在烈日下一天天变黄,枯干,最后完全失去了水分,便被放进灶洞或火塘,在毕毕剥剥的啸叫声中,助长着火苗,化成大大小小的烟团,最后白尘飘荡,散了肉身。反复的种植反复的砍伐,植被终于败了下来,山岗便秃了,秃了的山岗朝下掘,经年的树桩白骨一样翻出来,连这也没了时,只有长草,当草还没长成就被割倒,去年余下的枯枝和残叶在春季也被搜抓,草也失去了生长,最后便对山岗揭皮,用板锄一长条一长条地揭开,草芽向地,草根向天,天高地远的大山,以村庄为起点,由近及远,从年头至年尾便永无停日地开始了。大座大座山岗的尸身在天蓝下兀立,没有血水。在严冬里冻僵,因夏热在雨水里垮下来的是大地的骨头,早已不是血肉。人们为生还是为活对土地如此残酷,我已无法明白,我还能弄懂的一点是在人们寻求温暖与火的过程里,最后烧的是不可能燃烧的泥土。那沉重的山岗的皮被艰难地背回家,放进火塘,那热度是多么的细小,做熟一顿饭或驱散一晚的寒冷都会留下成挑的石子和泥土,这被燃烧过的泥土苍黄中透着浅白色,堆放在村庄的四周,像为埋葬有一天要死的村庄准备的回土。

这不到百年的时光,土地就如此迅猛地苍老了。泉水不再涌喷出来,曾翻滚着涌浪的沼泽没了,变成枯井,一进入春季,担水的村人得带上孩子,让孩子沿井壁拾级而下,用小碗花上近一小时才能掏满一担木桶,排队的人群与其说是担水,勿如说多像一列尽孝的人流,正等待一位老人的辞世。

冬天的雪也是白的,但盖在的是伤口上,而不再是树丛;春天的雨也是亮的,但下在的却是苍凉上,不再是为了勃发;夏日也开花,红的白的都有,但已很惨淡,看花的心境更是不同;秋天就不说了,那种衰败和凄凉我如果细致地说出来,我承受不住,连听到的人心情也坏了。

这就是我见证的故乡的土地,凄美、丑陋、无助。它的前世、今生不同的人看到,爷爷看到它的青春,我看到它的暮年。青春很美,但我只能努力的去想象。明天会怎样呢?从衰败上又站起来吗?是否又是那青春的样子?

土地知道全部的秘密,但它不会说出。

鸟之天堂

白雾下,山峦还在睡眠。

山峦的躯体像一道密匝的围栏,泛着女性的柔美与光泽,这身躯尽可能地聚拢,尽可能团着一条河水、一汪水草、一滩湖泊、一片沼泽,上面是天光,水洗过的蓝,云团在晨光里,还没被阳光穿过,潮湿、静止,被撞醒梦之后莫名的暗淡——这大概就是早晨了!

轻风撕开暗幕,太阳擦过山口,一直朝上走啊走到顶部,照耀青草、照耀绿叶、照耀花朵,也照耀向上的水气。晨露还在枝干上,河水白晃晃在大地的中央。投射的温暖向下,爬升的温柔向上——这大概就是正午了!

花朵闭合,青草拥抱,喧闹静息,云团被重新排在山岗的四围。正午出走的慢慢重回大地,白日到来的悄悄重回天空,像晨露那一类被白天粉碎了的要开始重生,光线很弱的时候——这大概就是黄昏了!

月亮素面而出,星粒被再次擦拭,黑夜不黑。怀抱中的甜美,枕着肩头的幸福,梦及梦的安宁交相穿越,天籁之音有一只手从高处大把大把地抛掷,浸着万物——这大概就是夜晚了!

……

我想还有春天,山花烂漫,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烧燃了大地;我想还有夏日,植物疯长,像一次到来的爱情来不及躲避就被撞伤了身躯;我还想秋风掠过草间,草就动情地向另外的草说,凋零来了,我们集体衰败吧,草就一波一波地把这号召传过去,一直到山岗的边缘,草就全部金黄了,为大地披上了黄金的霓裳;我还想白雪悄悄地到来,反反复复地飘落,直到大地安静下来,直到大地被盛装、裹严,像孩子一样睡熟,没了心事,失去记忆,天地无奇的寂静,只有流水还在醒着,跟白雪交谈、恋爱,最后靠在了一起,看他们宽大的怀抱里依然醒着的众多的孩子走动、飞翔、啼鸣。

第一个到大山包的人看到的是我想象的这一切吗?是否会比这一切还美。我不能找到可以问这个问题的人,他们在泥土中睁着大眼,张着嘴唇,说出的话我却听不到。依稀记得多年前他们说:山岗围着的是湿地,没有河床,水就瘫倒在坝子里,周围是水草和蛇,狼和野猪站在岸边,中间分派给了鸟群,以岸为界划开的国度,各自把守,互不进犯。鸟巢浮在水上、鸟脚插在泥里、翅膀借给天空,因食物太过充足,鸟便白白胖胖、花花绿绿,不愿飞动,飞动的都是幼鸟,从壳里探出头来,因为想看四面的风景,便把小小的躯体放在天空中去了。晴朗的日子,当鸟们歌唱时,蛇钻进了草丛,狼逃进了山岗,野猪跑进了泥土,整个大地成了鸟的天堂。

什么时候这一切关上了它的柴门,天堂就消失了,一个世界不再通往另一个世界,大地就此衰败了下来,山岗成了荒坡,湿地成了河床,春天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用黄沙向人群示威,四个季节有三季失去鸟影,只有到铅云四合有雪却下不下来的冬季,那没能及时跨进天堂的鹤想回来寻找旧迹,我知道它们想回去,但怎能找到路径呢!在山与凹间,它们飞舞,走动,叫声没有欢乐,听着凄凉。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的鹤们,只好走进人们的圈养地,吃下包谷,吃下土豆块,夜深了低下头,用单薄的羽翼交替着抱暧双脚。

这最后的鸟能否存活下来,还是终将死去,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它们的野性因人的投食在逐步丧失,而丧失了野性的物种真能存活,还是不能?

底色

回忆儿时,是大片的苦难,在大片的苦难中,我截起一段。

六岁时,我跟母亲去取垡子。所谓的垡子,便是湿地在千年的繁荣中逐渐沉淀下去的草叶、草根、树枝、树叶、於泥、动物尸体的混合物,因环境变迁,湿地逐渐控水、干涸,最终被埋在土层下的可燃物,像有烟煤炭,但比煤炭品质更差,更易燃。在高山之上的故乡,树被砍伐燃烧殆尽时,取出来晒干的垡子便是唯一的燃料,至后来的揭草皮已是惨痛的时候了。

早晨起来,简单吃了东西后,便用背篓背上板锄、条锄、闸刀、锑盆,背上中午吃的洋芋出发,走了大约七八里路,便到了取垡子的地方。因头天取出了一部分垡子,余下的水溏积满了水,便得在水溏旁挖出一条小沟,母亲下到水塘用锑盆把水从下面端起,我从上面接着再倒在挖出的小沟去,一直到水塘的水干了,露出垡子来,我们便再刨开新土。之后母亲就站在塘底用闸刀把垡子闸成长方体,双手捧豆腐一样把垡子湿淋淋地举到我的手上,我就小心并拼着全部的力气把垡子端到向阳的山坡上去一排排地放好。由于我来回要消磨过多的时间,母亲取出的垡子就先放于水塘的边,她不停的堆放,我就得不住的搬运,看到我搬运不了太多,而水塘周边也无堆放的地方时,她便从水塘里出来,帮我干完所有的活。那时,水塘里又积起了很深的水,我们得又重复之前干的事,这种反复便是一天的全部。中午时,到周边拾些晒干的垡子的碎块聚拢膀在一起点燃,我便在火旁用小嘴吹唤风的口哨,招呼火从四周都燃烧起来。如果没风,我就得狗一样爬在火的四周用嘴去吹燃火团,整个小脸凑到垡块上用力地吹,脸胀得通红,青烟缭过眼,一双眼就呛得直流泪,直到垡子全部燃起来了。这一时刻或许是我一天的劳动中最轻松也最卖力的时候,因比起端垡子到山坡上去这省力多了,因肚里饥饿,得尽快把火弄好,我也就卖力起来。火燃烧完全的时候,把洋芋放进垡块里,就坐在地上反复的拨动垡块与洋芋,母亲还在干活,一直到我唤她洋芋烧好了时,我们母子俩便坐在火边享受这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她可能会带上白酒,我就得跑到沙沟边去掏一个水井,用大碗盛来清水,母亲摆放好小碗,把白酒分盛在里面,我们就用清水把白酒搅匀了,然后咬一口洋芋喝一口这带着酒味的稀粥,这稀粥清凉、解累。

下午重复的是上午的活计。记得那天,天已很晚了,收拾完了工具,母亲把装满晒干的垡子的我和她的背篓放在土坎上,却下到不远处的荞地里搞荞叶,或许是她记起丢在家里的我更小的弟妹没有菜吃,她得为此准备。天空突然就倾泄起了暴雨,无风而突至的暴雨比暴风雨更可怕,涮地一下就从天空倾倒了下来,我站在地边,身着单薄的衣服像条虫一样抖动,不全是因为寒冷,乌云里的惊雷在渐渐变得模糊的山峦上肆掠,一个一个具体的咂在山脊,白晃晃地瘫在地上,我真的恐惧有一个会咂在我的身边或母亲的身上。劳作和牧羊的人早已撤空,回家去了,整个空旷的野地就我们母子俩人,身边是雨水,天空是雷电,山凹是荒坟,回去的阡陌很快就会被黑夜闭合。后来是怎样回到家的,我记不太清了,但一定是跟在母亲身后,没感到背上的负重,母子俩惊慌失措地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飞奔。

……

生命成长的最初不可选择地总有一个背景,这背景好与坏无关紧要,但不论好与坏它像胎记一样烙在心灵深处形成了生命的底色。从此,这底色便退不去了,永远刻在你的身体和骨头上,如何耐心的打磨都不可能抹去,一生便必得背负这些,忠实于这些。一个人与一个人之间,因经历的不同,背负的自然也就极不相同,有人是轻松并幸福得多了,所以他们就活得洒脱,而我不能。我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有巨大的掣肘制约着我,我必须忠实于我所在的人群。并且,这样的苦难不仅是我幼时才发生的,苦难继续,以另外的方式在我的亲人和众多的孩子身上上演着。

在这里还能写下这些,我必得把写的东西放进点什么,而不能让它仅仅是些文字。

不能承受之轻

写下别人的题目,是我遇到了相似的问题。

我想我早已远离了苦难,我不再背负它。苦难只是我心中的记忆,是遥远的孩童时候的事情,用近四十年的奋斗,像从泥潭里走出来的泥人,我一步步爬到了池边,站上了堤岸,来到溪水前,用清水洗去了污垢,打扮好衣着,不经意间已置身于清风和明月之下,挽到了幸福。

我是幸福着的。

母亲身体康健,虽全部儿女已成家,但四个妹妹不同的时间里总围在她的身边,不让母亲孤单、冷清和寂寞。弟弟与我虽不常呆在母亲身边,但心里总会挂念着她,会找空着的日子打个电话,虽不多的几句话,但知道了她身体好着,也就表了为儿的一份孝顺,没重要的事我们就忙着我们的事业。生活是美好的,母亲有花的钱,吃得好,能睡。

自己的家庭和睦、美满,女儿乖巧,听话,努力求学。工作顺利,没有烦事,同事友好。真的,幸福是大把大把撒在身边的一切上。

作为俗世之人,我已倍感满足。但当我面对文学的时候,这种满足感荡然无存。当我面对文学,童年的苦难便会铺天盖地到来,像聚拢已久的狼群从四周瞬间来到,围困我、逼视我、最后是撕扯我,我就陷进了五内俱焚的境地,想得到救赎。黑夜是这样,白天也无法逃脱。我回流走过的苦难,深思苦难的韧度,因此也记起了大片苦难的时光,但苦难往昔对我却没有如此之重,不是铁的质地,而是风一般飘飘散散,有也可无也可,从没认真正视,也无正视的欲望。而现在这早被抛之远天的、消逝的、自我灭绝了的东西,在几十年后却复活起来,像西方宗教地狱里的撒旦,是如此黑暗、恶毒、强大、不可征服。我应该去想些明亮的、幸福的事件,但好的、温情的东西于心却是如此之少,少得在心中真的没沉淀下什么让我特别看重和愿意提及,为自己我感到奇怪。心如若是一个有限的容器,那么,它是否因装了全部的苦难而再无可用的空间,我想绝非如此,当我凝视生活的平平淡淡和浮浮沉沉时,当我想看清生活本原是一种什么面目时,当我重走在我童年生活过的故土时,真切的感受到这心的容器它是无限的,它能装下我永远也无法装满的东西。这容器的入口站着一个门神,把幸福和轻快都拒在了门外,只容沉重的、痛苦的、黑色的事物进入:不是人群的灰暗、便是人类的残败;不是个体的哀嚎,便是群体痛哭。总之,冰冷、潮湿、石头一样的东西就码进了心中,砌成巨大的城堡,成为蔚为壮观的风景。我就成了一个挑剔的寻食者,像那只喝奔跑着的动物的热血及只吃走动着禽兽的肉身的孤独原野上的狮子。或许另作比喻:我像一个麻疯病人,因不能痊愈的疾病,沉浸在苍凉之中,也只有苍凉还能与我心一同感应和跳动,其余的一切日出与月升的美都不为我所动。我不应该背负这些的,前提是我离开文学,与文学有关的我身边的好多人,我们去看他们的作品,没有谁不是大片的苦难蔓延在篇什和章句里。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比我年龄小的人,只要是从苦难里出走,是从暗淡的乡土和湿气很重的村庄走上文学之途的,无一不是书写着曾经。

有些人正在改变着,有些人早已改变了身份,但共同的唱响依然是一样的主题。

那么,这之轻——早已离开的日子,怎么就放不下,沉沉的压着我们的心灵的梦境。

至此我找到了答案。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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