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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多棱镜中映照底层生存

2009-12-10张德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多棱镜郑小琼历史学家

张德明

历史被抽空,安置上虚构的情节与片段

我们想要的忏悔被月光收藏,在秋天

平原的村庄没有风景,像历史般冷峻

那么浩繁的真理,哲学,艺术折磨着我

火车正驰过星星点点的镇子与平原

车窗外,凌晨三点与稀疏的星辰

一些人正走在另外一些人的梦中

时间没有动静,它神秘而缄默

在摇晃不定的远方,我想起

那么多被历史磨损的面孔,他们

留下那么点点的碎片,像在旷野

闪忽着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历史

——《交谈》

郑小琼的《交谈》一诗虽然很短,只有12行,但仍如她其他的诗歌一样,充满了繁复的意象和饱满的张力。而且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首诗短短的12行中,诗人四次用到了“历史”这一宏大语词。作为底层生存和打工族群的代言人,郑小琼没有着眼于厂房、车间、村庄等生存环境的叙说,而是将诗情的寄发点设置在“历史”这样的宏阔场景之中,她的意图何在呢?我们该如何打通这由“历史”为主要材料而构建起来的诗意迷宫呢?通读全诗我们不难发现,郑小琼如此结构诗章,用意在于通过与“历史”的对话和“交谈”而沉吟自我生命的意义,同时希望借助历史的多棱镜来映照底层生存的价值。

历史究竟是什么?这似乎是一个看上去很容易回答,其实很难轻易说清楚的问题。通俗地说,过去的就是历史。但是,凡属过去的都会成为历史吗?显然不是。许多西方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给了我们对于历史的不同解释,这些解释既让我们充分领悟到历史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感知到历史书写的多样化与可变性,也使我们深谙了历史选择的冷漠与残酷。意大利哲学家、美学家克罗齐精彩地指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他对历史的这一界定显然强调了历史的当下显影,在他看来,只有在当代社会还“活着”的东西才可能被当成“真历史”,反之就是假历史,“一切脱离了活凭证的历史都是些空洞的叙述,它们既然是空洞的,它们就是没有真实性的。”(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与实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页。)而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科林伍德则认为,历史总是与思想联系在一起、须臾不可分的,“历史的过程不是单纯事件的过程而是行动的过程,它有一个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而历史学家所要寻求的正是这些思想过程。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02页)谈到历史学家的职责,另一位英国历史学家E,H_卡尔在他的一部历史学专著中指出:“(历史学家)有双重任务:一方面,要发现少数意义重大的事实并把它们转变为历史事实;另一方面,把许多影响不大的事实当作非历史加以摈弃。”(E.H.卡尔《历史是什么》,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97页)上述这些史学观念,为我们思考历史与现实中的诸多问题提供了极其有效的视角和方法,也为我们理解郑小琼诗歌的个中深意铺垫了较好的理论基石。

如前所述,在郑小琼《交谈》一诗中四次使用了“历史”一词,不过四个“历史”所包涵的意义都是有所不同的。“历史被抽空,安置上虚构的情节与片段”,这里的“历史”显然是指没有删减的原生态历史,这是过去发生的一切事件的总和。这样的历史往往是具有两面性的,一方面,这样的历史也许是最完整、最丰满、最真实的历史,因为它没有任何人为雕琢的痕迹;另一方面,这样的历史又是最缺乏独特性、最无法被历史化的,因为它过于丰富和芜杂,它所具有的意义已经在诸多矛盾物和对立面的相互纠缠与斗争中被消解和磨平。“平原的村庄没有风景,像历史般冷峻”,这行诗句中的“历史”是指那种被大量芟荑之后所留下的历史样态,是对过去出现的事物的删繁就简和择要述之。这样的历史显示了时间神话所具有的冷酷与无情的一面,它会将一切不符合历史叙述要求和规则的人与物淘汰出局。“我想起/那么多被历史磨损的面孔”,此处的“历史”是指底层生存者充满苦难的生活境遇和饱受煎熬的劳作历程,可以说是“过去”的同义语。“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历史”,这里的“历史”与第二处有相同的地方,都是指作了大量删节的世界缩影,是经过过滤和处理过的历史版本。不过二者也有不同,第二处的“历史”趋向于动的一面,蕴含有审视、反思、择选等诸多意味,最后这一处的“历史”偏重于“静”的一面,强调是书面化、文本化、定型化的历史图式。从诗学的角度而言,利用历史的不同意义来串缀诗章,其表达效果是极为显在的。四处的历史各有差别,因而构成一种语意的混响,使诗歌在模糊与多重的意义结构中体现出饱满的张力效能。

一般而言,诸如“历史”、“文化”、“哲学”等宏大语词,常见于知识分子写作的诗行之中,它们与底层生存写作和打工诗人似乎关系疏远。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历史”这一话语在郑小琼的诗句中频繁亮相,是否意味着她已成功地完成了自我转型,从底层的场域抽身而去,进入到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阶层之中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事实上,郑小琼诗歌的立足点和着眼点始终没有离开过打工族这一底层群体,她在此郑重地启用“历史”这一语言符码,不过是想站在较高远的视点和较内在的层面,对底层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加以深刻地思考与返观。我们因此看到,在历史的侧影之中,出现的仍旧是“没有风景”的“平原的村庄”,以及“星星点点”的镇子与平原,还有一些卑微的、无足言说的生命,“一些人正走在另外一些人的梦中”,他们的面孔“被历史磨损”。可以看得出,郑小琼将这些卑微的存在者与“历史”这样的宏大话语并置在一起,所产生的反讽效果是相当明显的。分析前述的那些西方历史学家对“历史”所作的解释,我们不难得知,历史不管是“当代史”还是“思想史”,它总是为少数人写的也只写少数人的,历史通常情况下只会是“伟人史”和“英雄史”,底层生存很难成为历史的主人公。

这也许正是郑小琼所意识到的:底层生存体现着一种历史学的悖论。一方面,底层构成了社会最基础的部分,现代文明的进步、现代社会的腾跃从来不能离开底层生存者不辞辛苦的劳作与奉献,从这个角度上说,历史的基座需要大量的底层生存者来铺垫,离开了底层生存者,历史的高楼大厦是无以建成的。另一方面,当人们对历史进行叙述和书写的时候,只会有“少数意义重大的事实”才能“转变为历史事实”,大量的历史材料都将会大浪淘沙般淘洗而去,而底层这个“沉默的大多数”,是最有可能在这样的淘洗面前首先被冲刷而去的。或许因为深刻地领悟到底层生存的历史学悖论,郑小琼的心中充满了历史的迷惑与焦虑,她一方面在努力寻求着自我超越的途径,“那么浩繁的真理,哲学,艺术折磨着我”,另一方面,她不仅对旧有的历史观发出了大声的质询,并要言不烦地指出“历史被抽空”,历史很“冷峻”,历史“被篡改”,而且也对底层生存的悲剧性命运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并赋予他们的生命以不凡的意义:“他们/留下那么点点的碎片,像在旷野,闪忽着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历史”。

人们通常把郑小琼看作“打工诗人”的代表,认为她的诗不过是打工群体心声的直观反映而已,同其他打工诗歌并无差别。在我们看来,这样的看法是极为浅表、不符实际的。客观地说,当下不少打工诗歌都显得内容简单,意象单薄,表达的情绪较为激烈和外在。这样的诗歌多为“愤怒写作”或者“哀号写作”,其艺术性是不高的。但郑小琼却不同。她往往要比一般的打工诗人走得更远,考虑得更细腻和深入,她对情感的表达从来都不是单刀直入、直来直去的,而是善于从历史、文化乃至哲学的幽深孔道里,传输出对于底层生存的某种清醒认识和睿智判断。《交谈》一诗正是以历史的多棱镜为参照物,映照出底层生存的历史意味和悲剧性命运,为我们重新审视打工群体的价值与意义提供了较有启发性的描摹和诠释。

在诗意呈现中,郑小琼的《交谈》一诗,也与许多前辈诗人的诗作形成互文与对话关系。如“一些人正走在另外一些人的梦中”一句,可以说是从卞之琳的《断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那里化用过来的。读到“在摇晃不定的远方,我想起,那么多被历史磨损的面孔,他们/留下那么点点的碎片,像在旷野,闪忽着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历史”这几行,我们会很自然地联想起郑敏的《金黄的稻束》的句子:“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郑小琼对前辈诗句的化用是别有深意的。E.H.卡尔指出:“历史是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连续不断的、互为作用的过程,就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郑小琼虽然并非历史学家,但她这样的艺术处理是暗合着某种历史学规律的。通过与前辈诗人的互文与对话,郑小琼在历史的层面上接通了中国新诗的人道主义精神脉流,又从底层生存的角度对《断章》与《金黄的稻束》等诗作了全新的阐发,从而使得映照底层生存的历史多棱镜更具纵深感,更有立体性。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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