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村庄里的事情(三题)

2009-12-01

阳光 2009年12期
关键词:唢呐声草垛唢呐

杨 虎

被唢呐燃烧

一进入冬月,黑石河两岸成天唢呐声响。

这声音如诉如泣,刺穿黄昏,在人心上撕扯出阵阵苦涩与茫然。唢呐本不是我故乡的乐器,却深受乡亲们的喜爱。成天劳作在田野间的乡亲,不像城里人那样有着许多表达自己悲欢愁闷的方式,他们很多时候沉默如山。这样,当激烈高昂忧伤低沉的唢呐在空旷辽远的冬日田原上骤然响起时,我的乡亲们总是被它燃烧得不能自禁。当唢呐声穿越暮色而来,立刻,田野上肃立聆听的男人女人热泪滚落。

唢呐声起,那是天上落了一颗星,人间走了一个人。

唢呐声又起,那是天上又落了一颗星,人间又走了一个人……

这是我故乡川西坝子的规矩,人走了,得用唢呐送送。很多年以后,当我的故乡被城市消灭,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故乡可回的时候,耳边便骤然响起那一声声凄怆的旋律,随之浮现的,是我勾留在那旋律里的段段时光。

那时候,十多岁的我竟然爱上了唢呐。我梦想做一个吹唢呐的人,出席每一场乡村葬礼,用自己所理解的音乐为逝者送行,宽恕他们在尘世间做过的一切,将他们的灵魂引入天堂。

这个念头一经从我的脑子里冒出,立刻让我不得安生。我开始留意那些吹唢呐的人,打听他们中谁吹得最好。每个村庄都有值得骄傲的匠人,像瓦匠、泥水匠、使牛匠,他们走动在乡亲们的目光里,背影亲切,面容安详,代表着乡村被人尊敬的那部分。

而吹唢呐的人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承担了灵魂送行人的角色,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像影子一样飘忽。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出现在谁的嘴边。他们面目模糊。村里死了人,薄暮时分,吹唢呐的人就孑然而来。人未至,声先到,几粒音符风一样飘到门口。起初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他们最开始弄出的那段旋律并不表达出丝毫哀伤的情绪,倒更像村口流淌的小小溪流,轻易而舒缓地就进入了人的内心。听到这声音,死去的人脸上渐渐呈现出圣洁的安详,仿佛那声音一直抵达了他的魂灵深处,一下子就抚平了他最后的困扰。而茫然不知所措的活人们立刻像有了主心骨,他们不再纷乱地围绕着死者。他们从惊慌中恢复过来,静静地,用悲伤缅怀死者。

在整个葬礼之中,吹唢呐的人一直不动声色,他手臂枯瘦,却如有神助,将几个音符轻轻组合,就左右了葬礼的全局。死者的所有亲属按辈分一一排好,他们在唢呐声的指挥之下,依照古老的习俗,在葬礼的高潮处嚎啕大哭,在追思的时刻哀哀啜泣,一连几天,他们被唢呐声牵引着,一步一步将死者送到泥土下面。

而整个过程,吹唢呐的人一直像置身事外,尽管他实际上是葬礼的主持人,但他总是神情木然,谁也瞧不见他内心的波涛。

几天过后,唢呐声突然就消失了。乡村恢复了平静,死者被亲人们放进了记忆。而最令我奇怪的是,吹唢呐的人仿佛根本就像不曾来过一样,他像穿过村庄上空的一阵来历不明的风,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声声唢呐唤醒了青春期的我对于生与死的朦胧思考,也许还有吹唢呐人的那种安然面对生死的态度激起了我做一名吹唢呐人的愿望。那些游荡的日子,我不止一次悄悄尾随着吹唢呐的人,跟着他们穿过黑石河两岸大大小小的村庄,见证了许多人的死亡,在唢呐起伏的节奏中,我明白了死亡其实是一种再生。

那应该是乡村最后的安静时光。那段时光过去以后,汹涌而来的打工潮淹没了乡村,首先出去的是我的同龄人们,然后是更大的人,更老的人。他们像上岸的鱼,茫然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中,有的人就在城市里悄然逝去。而城市,已经找不到一个吹唢呐的人,城市的唢呐在电视里吹,那声音与安慰灵魂的事情已经无关。

贼影飘忽

一座村庄的白天容纳了太多的真实:阳光中飞舞的灰尘,灶膛里闪烁的火苗,鸡埘里慵懒的鸡鸣……农事在各人的田里。镰刀在秋天收割,鸡公车则在青黄的节气间来回运输化肥、种子或者粮食。婆娘们一天三次在身后的屋里燃起炊烟,食物的气息被风捎到田里,抓一把闻闻,还能从中闻到半路上参加进来的牛粪猪屎和新鲜青草以及河水的气息。劳动的人在五谷中埋头,汗珠闪亮,无暇他顾。有人来了,狗们自会在门背后替主人招呼。没人串门,狗就弯头咬着尾巴兜圈子耍。田里的人不用回头,就能从犬吠声的动与静中听出有人没人,来者是生是熟。

如果是熟人,只需朝黄狗黑狗或者花狗骂上一声:滚!狗们自知理亏,就哼哼两声,躲到墙角去了。转眼又扑上来摇尾乞怜或者撒娇。

如果是生人,一只狗来了劲,全村的狗便一传十,十传百,都在自家门背后咬起欺头,呐喊助威,顷刻间狗势汹汹。正在田里插秧的人不安地回过头来,瞥见是太和场转乡卖豆腐的梁驼背,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几分不快却从记忆中打捞出来,恨恨地涌到嘴边:门角头的弯刀嘴,撬狗儿来时,你们倒不咬了。

想起撬狗儿,劳动的人眼前一黑,阳光下的一切顿时变得虚幻起来。

一座村庄在夜晚飘忽着撬狗儿的身影,不但令村庄在白天的一切活动失去了意义,还使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变得心事重重,互相猜疑。有撬狗儿出没的村庄,人们的眼里熄灭了温情,从村头到村尾,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悄无声息。你走过去,却有无数双眼睛在门后窥视着你,猜测着你,议论着你。闲适而平静的日子像落满灰尘的传说,离村庄越来越远。

撬狗儿是棒客的亲戚。在黑石河两岸绵延至今的传说中,棒客曾是解放前庄户人家最大的梦魇。棒客们多三五成群,打着火把,用锅底的黑烟抹花了脸,手上端着几杆黑幽幽的汉阳造或土砂枪。一声唿哨,就从幽暗的林盘深处闪出来,破门而入。或在田里鸣响枪,分几路包抄过来。

与撬狗不同,棒客的目标是人,一户殷实人家被绑票一两次,就一贫如洗了。

如此说来,棒客们似乎个个罪不容赦,其实谁生来就是强盗呢?如果你从现在出发,回到解放前的胡家石桥,也许你也不得不白天抡锄,夜晚扛枪。

黑石河边最有名的棒客当数雷煞火,名字落得凶恶,人却长得清秀,曾做过私塾先生。在他洗手不干多年之后,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乱枪打死,据说他临死前要儿子发下毒誓,永不为他报仇。他的坟堆至今仍踞在长坟茔深处,倔强而沉默地守着一生最后的谜团。

棒客里不乏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撬狗儿就不同了。打个比方,撬狗儿就像附着在村庄眼皮上的苍蝇,看不见,赶不走,打不着,让人心烦。撬狗儿总在冬夜出门。等最后一盏灯火熄灭,满村的男女渐渐发出了鼾声,撬狗儿就飘跃上人家的墙头,登堂入室。与别处的撬狗儿不同,胡家石桥的撬狗儿似乎是从长坟茔里钻出来的黄鼠狼,对鸡情有独钟。半夜里,鸡埘里传来鸡们惊恐的挣扎声,父亲在梦中大喊一声:有撬狗儿。随即听到天坝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父亲衣服也来不及穿,赶紧追出去,只见院门大开,鸡埘里空空如也,撬狗儿已经像鱼一样游进了墨水瓶漆黑的夜里。在那些闹撬狗儿的漫漫冬夜里,黑石河两岸纷纷传来许多庄户人家丢钱丢米的消息,还有令人听了直想笑的专偷腊肉的撬狗儿。最令人人心惶惶的,是流传在单壁户人家中关于有一群撬狗儿偷猪的消息。农家有一句谚语:穷不丢猪,富不丢书。对靠天吃饭的农人而言,猪就是孩子的学费,田里的化肥,桌上的油荤,丢了猪,一年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为了对付不请自来的撬狗儿,村里人想了很多方法:喂狗。守夜。砌高高的围墙。在我的印象中,这几种方法似乎都不奏效。村里喂了许多狗,在平常的夜晚总吠吠不休,可一到闹撬狗儿的夜晚,狗们就全都哑了,或者只是隔靴搔痒地叫两声。撬狗儿从从容容地进到人家屋里,拿了东西,甚至还揭开锅盖,吃了给上学的孩子留作早餐的菜和饭。

这撬狗儿也奇怪,似乎对村里每户人家的情况都轻车熟路,了如指掌:胡金河家的围墙上拉起了高压电线,早上起来,门口不知是谁拉了一泡屎,朱红的大门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字:为富不人(仁)。包工头胡金河气得脸一天到黑马起。秀梅的男人从西藏打工回来了,前一阵频频光顾她家的撬狗儿忽然就偃旗息鼓,害得她男人白白守了几夜。女人心细,这一系列情况引起了她们的注意。掌灯时分,我家来了几个婶娘,和母亲在一起神秘地斗着耳朵。我在旁边迷迷糊糊地听着,渐渐听出了她们似乎在说要给村里的单身汉加军找个女人。

“成了家,黑了两口子热热乎乎地睡觉,他还有个心出来偷东西?”

“就是,去告他,坐几年牢回来,还不是你我的祸害?”

“他也遭孽啊,老汉瘫痪了那么多年,唉!”

我有些明白了,村子里的撬狗儿原来是加军。怪不得闹撬狗儿的夜晚丢东西人家的狗都不咬不叫,这狗们谁不认识加军,岂止认识,简直是熟悉加亲热啊。加军比我大七八岁,在白云庵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这么多年来,他和他瘫痪的父亲也不知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也不常听村里人谈起他家的情况。可这把整个村子闹得不得安宁的撬狗儿真是加军吗?

对于撬狗儿,村里人和我有不同的说法,他们始终要认定一些人,没有逮住,他们就在心里给撬狗儿画了脸谱,在门背后嘀咕。而我则坚持认为,那些年在村庄出没的撬狗儿仅仅是一个黑影,是一个行踪飘忽的真实传说。

草 垛

初秋的黄昏,镰刀回到了天上,成为一弯月牙。随着远近晃动的人影,稻草开始从田野里成群结队地来到村头、村尾,沿着弯弯曲曲的村路分别回到一户户农家的屋檐下、灶屋和晒坝里,或者在月光下连夜堆砌成草垛,因地制宜地约束在林盘边高高的两棵桉树中间。

在更南的南方,八月间割了早稻,就得赶紧抢收谷草,赶插一季晚稻,然后才犁田、耙田、平土、理厢、点麦或种油菜。建中从南方打工回来,村人们缠着他讲讲见闻。建中搔了半天后脑勺,瓮声瓮气地说:那边的人比我们还苦,八月间,我们这里都收草了,他们还在田头择稗子。村人们眼泪都笑出来了:建中硬是个农大憨。

村人们最佩服那些能讲城市里红男绿女、霓虹闪烁的人。听到精彩处,田坝里一片啧啧声。年纪大些的还好,耳中听着,手里忙着,自家的一行油菜已端端直直的栽到前头去了。几个年纪轻的,比如我和二狗,听着听着就停住了手中的锄头,望着远方呆呆出神。

晚饭后我去建中家。建中递给我一支烟,不好意思地解释:在外边只顾得干活了,一天到黑累得要死。再说,也不想到城里去,城里人瞧不起民工。建中猛吸了两口烟,眼角有晶亮的东西一闪一闪。

灯下,我们相对默然。

一转眼,这竟已成了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建中的头上已长满了青青坟草。他家里人拿到了包工头赔偿的两万块钱,每天在村里衣着光鲜地进出。还在建中出丧的那天我就到了城里打工,多年来,我像候鸟一样在城乡之间往返。

还是继续说草垛吧,我总是忘记不了它,因为它温暖的怀抱里藏着我和建中以及村里所有孩子的童年呢。

稻草收回来以后,雨季也跟着来了。漫天的雨丝丝缕缕,在村子上空编织出一张青灰色的网。黑石河的水面上飘起蒙蒙烟雾。这是一年之中最体贴农人的雨:谷子已经进仓,新的农活还在田野的另一头远远地徘徊。炊烟缭绕,新米飘香,整个村庄呈现出闲闲的味道。大人们闲,无非也就是在牌桌子上吆喝,或在油灯下一边唠着家常,一边等着锅里的水烧开,然后淘米、煮饭。孩子们不会闲,一百个孩子也许有一百种玩法。

夜色撒开大网以后,满村的孩子像漏网之鱼,兴奋得一尾尾直往黑夜深处钻,搅得四邻不安:先是胡乱敲人家的门,等人家应声开门,却躲进黑暗中掩嘴窃笑,如此几次,大人们识破了诡计,任门擂得山响,再也不理会了。孩子们觉得无聊,只好怏怏地走开。

孩子们百无聊赖地来到村外,建中说,黑石河边的苹果红得像小娃娃的脸。一听这话,大家的口水直往肚里咽,却谁也不敢先迈动脚步。是怕果园里的那条黑狗。乱糟糟合计了一阵,始终无法锁定目标,有建议到长坟茔去捉黄鼠狼的,有嚷着要回家的。建中说:长坟茔晚上闹鬼,不能去,干脆,去偷三队田里的地梨。建中白天刚被理发匠剃了个一片瓦的发型,秀气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注视着大家,小鹰一样明亮。

雨早已停了,月亮在浮云里时隐时现。我们的衣兜里、裤袋里、怀里揣了满满的地梨,又激动,又后怕,不知该藏到哪里去吃。我想了想,说:到我家草垛上去。一行人弯弯曲曲地从村头穿到村尾,来到高高作响的桉树下,刷刷刷地爬了上去。站在高高的草垛顶上,村里的屋顶在远处黑黝黝地矮下去。仰头看看月亮的位置,已经到了午夜时分。风从村庄上空跑过,捎来了大人们呼唤我们回家的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在草垛上哈哈大笑……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从城里回家,远远就闻到了草垛的气息。我拐到林盘边,靠着草垛,注视着不远处建中的坟茔,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四周雨声淅沥,我忍住回忆,借着谁家昏黄的灯光,看见草垛浑身上下被雨淋得闪闪发亮,却一声未吭,像多年以前路过村庄的那匹狼。

猜你喜欢

唢呐声草垛唢呐
又听唢呐
草垛当凳(大家拍世界)
半夜传来唢呐
唢呐声声颂航天
秘密
那些吹唢呐的孩子
唢呐(短篇小说)
谈唢呐演奏中不同气息运用
稻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