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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手

2009-12-01

阳光 2009年12期
关键词:胖女人唢呐队长

徐 舟

高旺不高,满打满算一米五,那还是穿鞋量的。那年知青招工进城,在村里体检。天下着小雨,他穿着木屐拖泥带水去凑热闹,瞅着空当,跳上量高器,指针打在那个数字上,他便记牢了,逢人就说。知情人揭老底,说木屐加布鞋底,足有五公分高,要刨去。高旺皱巴着的苦瓜脸,绽出几道深深皱纹。笑说,打人不打脸,这许多年了,咋能不长高?在村里人的印象中,他十几岁就这么个个头,年年如此。再后来不但不见高,反而缩了,原因出在腰弯驼背。高旺虽然不高,但他名气响亮,高山打鼓,响名在外。方圆百里,提起他的名,没有不知晓的。有人说他的名是吹出来的,这话一点不假。提起吹,他是把好手。

那时他还是小高旺。父母双亡,五六岁时,生产队里照顾,让他放两条牛,一年的口粮算有了着落。深山野洼,放牛娃孤单,他摘片树叶含在嘴里,胡乱吹吹,有个响声壮胆儿。吹着吹着竟吹出了调门。他纳闷好奇,同时也增加兴趣。他试探做出柳哨儿、竹笛儿,每样都能发出神奇的响声,而且会唱出时兴的歌曲。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有个红太阳》。有个知心贴己的伙伴,从此再不寂寞了。

一天,山外来个人,破衣烂衫,灰头垢面。路过山涧,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一头栽在小河边。他急忙跑了过去,想拽拽不动,喊人无人应,急得哇哇哭。好一会儿,那人才睁开眼,说几天没吃东西了,头昏脑涨,两眼直冒金星。他不顾一切跑到生产队的苞谷地里,掰下几穗棒子,用柴火燎熟了,递到他的手中。那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又喝些山泉水,气喘吁吁地能坐了起来。小高旺呆呆站一旁,他掏出柳哨儿又吹起来。有了响声,山坳里不再寂寞了。树梢摇曳,河水欢淌,牛儿摇头摆尾高兴地吃着嫩草。那人静静地听着,听得很认真,很入神。直到他吹累了,牛儿吃饱了,太阳也快要落山了,他牵起牛儿准备回家。那人叫住了他,说他聪明伶俐,天生的吹手,临别分手时,送他一件礼物——唢呐,还丢下几句赠言。说这响器有灵性,祖上留下的,跟他一辈子了,衣食父母。现在老了,活不了几天,转送给你,好好与它作伴。艺多不压人,将来会有用处的。他接下了唢呐,记住那人的话。

从此,唢呐再也没离开他的身边。睡觉搂着它,放牛带着它,一有空儿就吹起来。唢呐有年头了,杆儿乌黑,嘴儿铮亮,几代人的灵性凝聚它一身。它发出的已不是单纯的音符,而是神奇的精灵,一种悠久古老的再现,一种天籁之音的回荡,一种心灵深处的呼唤。沉睡的山谷苏醒了,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獐狍鹿兔欢蹦跳跃,结伴撒野。林中百鸟竞相亮相,翩翩起舞,一展歌喉,合演一幕禽兽交响曲。它们都被这天外之音震惊、震撼、震呆,而不甘示弱,要一决高低。终有一天,那神奇的声音,奏出了《龙腾虎跃》《百鸟朝圣》。整个群山中的万灵万物,都被震慑住了,它们由竞争者变成崇拜者,不得不敬佩万物之精灵——人的聪明和才智。

高旺怎么也不明白,泥瓦匠无住房,种田的饿断肠,这是旧社会的写照,新中国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生产队长是蔫性子,直到产粮大区饿死人了,他才有所醒悟。他在社员大会上说,你们都出去吧,有亲的投亲,无亲的奔友,只要好生活下来,熬过了春荒头就好。会计坐在一旁,把盖上生产队章的空白介绍信,慷慨地散发给大家。介绍信散发完了,人也走光了,只剩下高旺。队长说,你也走吧。高旺眼圈红了,噙满了一包眼泪。一个孤儿能上哪儿去呢?队长掏出五元钱,外带一张介绍信说,树移死,人移活。听外人传,淮北山芋干贱,你去那里买上一袋儿,渡过眼前难关就好了。高旺接过钱和介绍信,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啪往下掉。队长拍拍他的肩说,孩子听话,外出闯荡,比在家饿死强。高旺扑通跪下,给队长磕了三个响头。

高旺背着心爱的唢呐,第一次走出大山。

他夹在购粮大军中,乘着运煤炭的火车,顺利地从淮北买回一口袋山芋干,可是出站时遇到麻烦,被治安队截住。为首的是个脖子粗脑袋大,肚子挺得像南瓜的矮胖子。不仅没收了那度命的口粮,还被关押审查了三天,直到证明生产队开出的介绍信不是伪造的,才将他放了出来。他尝到头昏脑涨,两眼直冒金星的滋味。此刻,他多么想得到一根柴火燎熟的苞米棒,哪怕几颗苞米粒也好。他想起送唢呐的人,临走时丢下几句话,心爱的唢呐终于有了用场。他吹着唢呐沿街乞讨,残汤剩饭讨上一口,比在家饿死强。

一把古老陈旧的唢呐不起眼,可在他的手里却成了一根魔杖,呼风唤雨,把家乡风吹树摇,兽咆鸟鸣,这些大山中和谐的音符,原汁原味地带进城里。那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除了铿锵有力,催人奋发的革命歌曲,再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唢呐声一缕春风吹动人们的耳鼓,一丝春雨滋润干旱的心田,久违的声音又来了。市民们一个个走出家门,把高旺团团围在一处空闲的宽敞地,齐声喝彩鼓掌,要他把家乡大山中最古老的原生态,统统演奏出来。高旺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观众,而且都是城里人,他的心发怵发慌。同时,也有几分喜悦兴奋,有人愿意听他唢呐了。他演奏了《龙腾虎跃》《百鸟朝圣》,还有《月上柳梢》,这些曲调都是他自编的。真挚的情感和自然声源的交融,在意境中不断提炼升华,已达到尽善尽美,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带进原始的生态中,抛却烦恼和苦闷,自然回归,童心不退,淳朴返真。一曲奏完,一片掌声;两曲奏完,喝彩不断;三曲奏完,讨饭的破碗里丢进两三元的毛角子;四曲刚要演奏,治安队的人又来了,为首的还是那个“南瓜”。“南瓜”见是高旺,怒吼,小猴崽子,破坏统购统销不成,又来贩卖封、资、修……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唢呐要摔掼,高旺像一头哺乳的母狼,为保护自己的孩子,穷凶极恶地猛扑上去。“南瓜”双手举起,高旺个矮人小,连蹦带跳只够着他的头顶,急中生智朝他肩膀狠咬一口。“南瓜”“哎呀”一声丢下唢呐,捂住伤口。高旺接过唢呐藏在怀里,躬曲成大虾,任凭“南瓜”的翻毛皮鞋踢中踹。

群众愤怒了。在强烈的斥责声中,“南瓜”鸣金收兵。高旺逃过一劫,得以保全性命。

城里穷混,超过山里富有。高旺宁愿在城里餐风露宿,也不愿回到有房有地的老山窝了。感谢唢呐,唢呐真的成了他的衣食父母。尽管城里管制得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采取“红包装”,演奏几首革命歌曲,再塞进几首私货,一天下来,也能挣上块儿八角,嘴能糊上了。吹响器能挣钱,还有这么多忠实听众,有掌声有喝彩,甚至有几位文化人,抬举说他演奏水平超过专业演员。他愈加昏昏飘飘然,梦想有一天能登上县城里的大舞台,为数千人演奏他创作的唢呐协奏曲,那可是无上荣耀和光彩。

县剧团招演员了,千载难逢。如果能考上剧团,梦想成真。他围着招工海报一圈一圈猴转着,有心无胆,关键时刻腿打软了。

大哥,咋不进呢?背后传来话音。他扭头望望,说话的是个细高条的姑娘。便没好气说,进不进去,与你啥关系!姑娘提醒他,今天是最后半天了,错过机会不知驴年马月。他问,你是做啥的?她说,我也想报考,可心里慌张,没胆量,想找个伴儿。他问,你会啥?她答,咱嗓音好着呢,能唱得天上星星眨巴眼,能唱得树上鸟儿哑住声,能唱得乌眼斗鸡,竖起耳朵愣听音。

姑娘见他不信,放开喉咙嚎一嗓。果然清脆洪亮,震得瓦檐煽动,鸡飞狗跳,树梢摇晃。余音绕梁三匝,好半天,他还觉得嗡嗡耳鸣。好嗓音,比驴嚎叫还高出八度。高旺刮目相看。再认真细瞧,惊吓一跳。他齐姑娘肩膀,姑娘高出他一头。细高条儿,瘦削得像刀螂。前胸平坦,后臀凹陷。榔头细颈,巴掌大的苦瓜脸,干黄皱巴。小鼻子小眼紧凑一起,亲密无间。不笑还好,一笑满脸开花。若不是脑后拖着两根老鼠小辫,准闹不清她是男是女。

她自我介绍,咱姓郎,乡邻喊咱刀螂。一人孤单,两人壮胆。

高旺长这么大,还没人抬举过,称他哥。自恃一股男儿志,顶足气门说,咱带你报名去。

负责登记报名的,是个光脑袋寸草不生的秃头,眨巴着萝卜花眼,望望他俩,阴阳怪气说,证件呢?

考剧团还要证件,高旺没想到。

秃头说,户口本、毕业证、介绍信,你们有吗?高旺摇摇头。秃头毫不客气说,出去,下一个……

当演员,名儿都没报上,高旺不死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考试那天,他混了进去,趁着一出一进的空当,他冲进考场,高喊,咱要当演员……

把门的要轰他出去。坐在主考官位上的一个胖女人说话了,让他试试。

胖女人墩墩实实,细皮嫩肉。脸皮绷得紧紧的,油红细白,像个精粉细面发起的大馒头。白胖得俊俏,白胖得风采,白胖得惹人热眼。胖女人说话的声音更好听,慢声细语,甜蜜蜜柔绵绵,比六月里吃块冰西瓜,还要馨心润肺。

高旺从怀里抽出唢呐,呜里哇啦吹奏起来。当然吹他最拿手的《龙腾虎跃》《百鸟朝圣》。考场沉静了,考官和考生们,还有把门的,都被他这神奇的声音带到那连绵环套的大山中,领略到松竹翩跹,风声鹤唳,高山流水,天地合一的旖旎风光。胖女人圆胖脸上,眉梢上扬,眼角舒展,嘴角翘起,绽出笑容。给本就靓丽光彩的脸庞,增添几分惬意。他的心眼活络鲜动,忍不住多睃几眼,顺着白皙的颈脖往下溜视,适身合体的时装,领口开得低,薄如蝉翼的内衣,隐隐看见厚实的胸脯上耸起两座乳峰,要不是胸罩阻拦,早就蹦跶出来了。胖女人扬起胳膊,准备鼓掌。那两条胳臂,犹如七月谢花的藕尖尖,轻轻抹一把,都会碰破皮,冒出白浆。他被美神勾去魂魄,心慌意乱,曲调顿时变得杂乱无章,锦绣美丽的湖光山色,因此而瞬间成为荒芜野蛮阴森可怕的戈壁滩……他抱着唢呐,灰溜溜地跑出考场,来到城河边痛哭一场。

人的机遇,往往一生难得一次。既然有了机遇,就得好好把握,努力争取,那将是改变人生的转折点。他错过了。户口、学历固然重要,如果成绩突出,也有破格录取的可能,这一切都写在胖女人的脸上。后来,听别人说,那个胖女人是剧团里的副团长兼艺术总监,是实权派,说话算数的。成者韩信,败者亦韩信。身为主考官的胖团长,为什么要穿得那么性感,莫说是刚进入青春期的高旺了,就是年过半百的二胡老头,见了也会心里痒爬爬的。人嘛,男人就是男人。高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面上女人的衣服越穿越少了。露胳膊露大腿的,比比皆是。有的竟穿着露胸露背的吊衫子,两只饱颤颤的大奶子若隐若现,这不是成心勾引男人吗。严打卖淫嫖娼,贼喊捉贼。高旺夜里做梦了,梦见那个胖女人,笑盈盈地向他走来,而且一丝不挂,他张开双臂要拥抱,胖女人眨眼不见了。他垂头丧气,懊恼沮丧。胖女人又闪现出来,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向他挤眉弄眼。他不能放过,拼命追赶。跑着跑着,只觉得大腿间,热乎乎湿漉漉一片。用手摸摸粘糊糊,再闻闻鱼腥味。这就是老辈人说的:雀雀吐白浆,娶媳妇生儿郎。高旺开始想女人了。

有心思睡不着,风儿都当事。他家安在桥洞下,石棉瓦盖顶,蛇皮布围墙,竹篾笆铺床。起风了,石棉瓦振荡,蛇皮布沙响,竹篾笆床动晃。要是往常,那是音乐,那是催眠曲。在这混合的音响中,才能睡得香睡得甜。今晚反常了,还是那风,还是那响,咋了?他细细辨听,原因在不远处,不时传来阵阵鬼哭狼嚎。他顺着声音寻去,长长的河堤上,有个鬼影在晃动。他小心翼翼走过去,靠近了,看清了,是刀螂。她在练嗓子哭唱。

大哥,你咋来了?刀螂见着他很惊奇。他没好气地说,是你美妙的歌声在召唤……

她以为在夸奖,很兴奋。每天不唱几句,嗓眼儿痒痒。品品不对味,醒悟。你家住在附近,咱歌声吵醒了你?他说,比叫驴声还高八度音,咋吵不醒。

她笑笑,笑得比哭得还难看。问,你家住附近?他点点头。她主动提出,咱能去你家看看。

人家张嘴了,他不能抹面子。他又点点头。

她随他来到桥洞下,她羡慕不已。这地方真好,咱家也搬来。

不成,男女有别。他认真说。她急眼,城里时兴男女合租一间房,咱们咋不成?

第二天,她把家搬来了。一卷破被絮,外带一个碗。还有一柄乌黑铮亮的木鱼鼓,敲起很脆响,她说是祖上留下的。她们家每年秋后春上,都出去讨饭,收夏粮了才回来。轮到她这一辈,夏收夏种不用回去了。她家没地了,抛荒,被别人拾了去,她靠敲木鱼子卖唱度日子。高旺闹不懂,瘦得三根筋挑着一颗头,整个人像刀螂,咋会有那么高的音量,那要靠一股硬力气顶上来。港台演员那嗓音也能登台?蚊子似地哼哼。唱声只在喉嗓里打转转,就是喷不出脆音,仍有那么多的追星族,他鸣不平。

大哥,一人孤单,两人壮胆,咱俩合伙吧。刀螂说。合伙?他怔怔望着她,嘻笑着,他需要女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咱俩组团演唱。她刀削脸上微微泛出红晕。话是这么说,手不由得伸过来。他攥住了,轻轻抚摩,就像握住一截柴火棍子,没有一点感觉,更谈不上动心。这咋不是胖女人的藕节子,那才性感呢。

高旺是团长,刀螂是副团长,一个吹一个唱,珠联璧合,沿街走巷卖唱。高旺吹得尽心,刀螂唱得倾情,两人紧赶慢唱,一天下来,除了吃喝,剩不了几个子儿。高旺想给刀螂买件花褂子,攒了半年,钱罐倒出数了数,只够买只衣袖子。高旺绝望了。成天不歇忙着,只糊两张嘴,明儿再添人进口了,咋办?刀螂已不是“刀螂”了,而成了“山芋”,离这天不远了。天生是穷命,苦日子慢慢熬。

高旺膝下儿女成双,桥洞依然是他们的家。要说变化,石棉瓦铺宽了,蛇皮布围大了,竹篾笆床又多添一张。

那几天连阴雨,下得人心烦闷,高旺更是发急。城里人在家睡觉都拿钱,固定工资到月发。他们呢,一天不出门,几张嘴就没的吃。正在发急,竟有人来请了。天,下雨下雪下冰雹子,可挡不住死人。上年纪的人死了,丧事当作喜事办,得有个响乐才好。丧家想到了吹鼓手,想到经常走街串巷,挨家卖唱乞讨的叫花子。为了尽孝心,只得委曲登门来请。高旺自然乐意。刀螂见逢插针,有响器,再配哭丧,气势排场。丧家图脸面,只要是涂脂抹粉就好。

停尸三天,响乐哭丧,有喜乐有悲哀。唢呐吹出天堂喜闹气氛,刀螂哭出人间苦难悲伤。喜乐是老寿星驾鹤西去,儿女尽孝,一路送行;悲哀是老父母一生含辛茹苦,没享一天福,撒手人寰。这种丧事的隆重场面,全县城举办第一家。祭死人给活人看,摆出排场,露出脸面。丧家施钱施出热闹,高旺、刀螂落得吃喝,临走还得个红包。高旺第一次给刀螂买件“过河干”的衬衫,算是补办了嫁妆。

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头,有一便有二。偌大的县城几十万人口,生生死死不断。人死了,丧家都想露脸面,摆排场,不然四邻街坊笑话。高旺吹出了名,名人效应。由他吹丧乐,死人荣耀,活人光彩。刀螂骂他缺心眼。市场经济了,各行各业大比拼,死人咋不能竞争。谁家给的钱多,就去谁家。高旺说,不作兴。刀螂我行我素,哭丧明码标价:悲悲戚戚型10元/小时;诉长道短型15元/小时;哭爹喊娘型20元/小时;惊天动地型30元/小时。给什么钱,选什么型,定什么调,老少不欺。看过刀螂惊天动地型表演的人,无不感赞。悲伤的曲调,动情的唱词,比叫驴还高八度的嗓音,唱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不光家人撕心裂肺,恸嚎不止。就连过路人也鼻酸心楚,为死人掉下几滴眼泪。都说,出那钱,值。刀螂也成了县城名人,比唱花鼓灯的小彩凤名气还大呢。

都是名人,各执一词。两人之间的裂痕,也由此出现。终于有一天,矛盾爆发。起因很简单,当年生产队里的老队长死了,临死前有所交代,一定要高旺吹奏,为他送行。本村出了个全县都有名气的大名人,他自豪。临死了,也要享受这等高规格的待遇,走得风光。高旺准备动身,一辆小汽车开来,车里走出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文化局长,就是当年任主考官胖女人的父亲,昨晚咽了气,点名道姓要高旺的丧乐班。说完,随手甩出一千元。高旺犯愁了。

刀螂见钱眼开,这咋不好办,钱多优先。高旺说,放屁。不说老队长是救命恩人,论老理,进茅房还论先后呢。干部又追加一千元。高旺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刀螂接过钱,沉甸甸厚厚一沓,压得手直哆嗦。什么老理不老理,情义能卖多少钱一斤。你不去,我去。她收下了钱。

她拿起木鱼子,坐小汽车去了府宅大院。他揣着唢呐,坐拖拉机回老家乡下。

老队长留下遗言,要去城里火化。一来生前没进过城,死后去看看城里的风光;二来也想开个火化的先例。现在土地紧张,一家祖坟占去几分地。老队长安排劈出一座荒山,做集体公墓。他先做入墓的第一人。

出殡的那一天,村里拖拉机全部出动。老队长进城,都要陪他去逛逛。高旺被委任领头者,因为他是半个城里人。乡亲这么尊重信任,高旺激动兴奋。丧队到了城边,交警不让进。说机动车不准进城。高旺丢面子,反驳,那么多小汽车,咋能畅通无阻?交警生硬说,文件就这么规定的。高旺恼火了。拆去机头,肩起拖斗,咱这人力车能进城了吧。乡亲们没见过矮小瘦弱的高旺,竟有这般威武。一起拥上,前拉后推,浩浩荡荡。

丧队到了城中心,他停下老队长的“灵车”,从腰间拔出唢呐,呜哩哇啦吹起。老队长进城不该悲哀,应该喜庆。欢快的调子一曲接一曲,他吹尽了人间欢乐,天堂喜氛。

一排车队从后面驶来,那是胖局长父亲的丧队。小汽车不少,长龙似的。老队长的丧队不让,胖局长父亲的丧队喇叭直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高旺不再觉得自己矮小,而随着人气旺盛,越来越高。他的眼前重又现出家乡的那山那水,那树那竹。他是山窝窝里的主人。他的唢呐声,能让獐狍鹿兔欢跳,能叫百鸟飞禽共鸣。欢乐和贫穷伴随着他。到了城里,咋就变得这样龌龊?吹着吹着,一声不协调的音调,似飞箭一般直刺过来。他知道那是刀螂比叫驴还高八度的哭唱。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这是中国人的古训。唢呐吹出天堂欢乐,刀螂哭出人间悲伤。这里成了欢乐与悲哀的大比拼,也是喜氛和痛苦的融会……

突然,哭声戛然而止,高旺兴奋了,欢呼雀跃。对方自动退出赛场,自己理所当然是胜利者。

胜利者不见喜悦,反倒苦丧。刀螂嗓子出血,哭唱坏了声带。高旺带她去医院,沉甸甸厚厚的一沓钞票花去,仍不见好。疤瘌眼偏遇沙尘天,麻烦事接踵而来。土桥洞不让住了,城里开展市容整顿,沿街的破房子破屋都拆,他这个临时居所,不但影响市容,而且歪曲社会主义形象。丧乐班也不准吹奏了,规范文化市场,文管队说他无证经营。办营业执照,首先是城镇户口,再到文化局申报。高旺知道没戏了。在城里混了十几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让待了。弄不清招谁惹谁了,他犯难。就在这时,家乡来人请他回去。说老队长进城,是他为家乡人要脸争光了,是有功之臣。到底在城里待了多年,有胆有识有气魄,村里就缺这样的人。老队长走了,村民选举,一致要求请他回来当村主任。

高旺激动得热泪盈眶。这许多年自己做了什么?当叛徒做逃兵,在村里最困难的时候,他逃到了城里享清福了。现在村里也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却邀请他回去,还是家乡人厚道。城市再好,不是他这种人待的地方。他嫉妒怀恨城里人。他思忖,回村里的第一件事,要继承老队长的遗志,把公墓做强做大,让城里人死了,统统都到他那儿去安家。那里他主宰一切。

高旺开始挺胸昂首了。临别前,他在县城里拐拐角角转悠了一天。城里有什么好的?家家像鸽子笼,一点没乡下敞亮,吃饭屙屎都在一个屋里。冬天还好,到夏天乘凉,男男女女穿那么少,那么薄,拥缀在一起,成何体统。他又想起那个胖女人,当时,她要是多穿些衣服,不扮那么性感,他也许现在是公家演员了,就得永久待在这个城里遭洋罪。他庆幸自己没走成那一步。

想着想着走神了,一辆小汽车从自己身边擦过,司机探出头骂一声,瞎眼了,土老帽。高旺一点不生气,进城十多年了,还保持乡下人的本色。笑着回骂一声,神气什么,你们城里人死了,也都得到我那里当土老帽。

回乡下了,高旺怀里揣着还是那把唢呐,多了老婆和两个孩子。这是他的骄傲,为人类作出的贡献。刀螂紧抱着木鱼鼓,这是她的衣食父母,到哪儿都不能丢。除此,他们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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