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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葵花一样盛开

2009-11-28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09年7期
关键词:头发

俞 愉

放暑假了,我想理一个清爽的发型。我的头发已经是N年保持同一式样了,总是乌黑光滑的长发垂在脸颊两边,像乌鸦收拢的两只翅膀,真有些厌倦了。

小区门口有两家发廊,一家叫“百诗瑞”,人来客往十分热闹,巨大的音箱里播放着“老鼠爱大米”,怪烦人的。于是我走进了冷冷清清的“轻舞飞扬”。店堂里黑乎乎的,地上零零落落地铺着一层碎发,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欢声笑语。其实我早就听说了“轻舞飞扬”的故事。这家发廊是一对中年夫妇开的。他们原本有一个和我同年的女儿,但可悲的是那个小姑娘在半年前的一场车祸中意外丧生。从此黑暗笼罩了这个家庭,由于思女心切而神思恍惚,发廊的生意一落千丈,目前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我扫视了一下蒙着细尘的店堂。有人么?我问。

咳,来了,欢迎光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了无生气。我回头一看,是男主人。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死死地盯住了我的眼睛。

“菲儿……”他喃喃自语。

“我想理个发……”我有点怕这种眼神,只好主动打破僵局。

“有客人来了?”

脸色苍白的女主人从里屋出来。当她看到了男主人的神情后,也朝我望了过来。

“是我的菲儿吗?”她的双眸闪闪发光。

我害怕了。我叫程雨露,不是什么菲儿。

真是菲儿,真是菲儿,连声音都一模一样!他们对视了一眼,轻轻地惊呼。

“菲儿,你总算回来了!”女主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看这样子,不用猜也知道,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去世的女儿。

我不愿和他们多纠缠自己是不是菲儿的问题。我想理个发,我简要地说明了来意。

“好的好的,爸爸马上给你理,就是那个你最喜欢的发式。”男主人激动地说着,马上利索地拿来了理发工具。

这半年你的头发长得好快啊!女主人抚摸着我的长发,轻声细语。

我没有打破他们的梦,只是静静地坐在皮椅里任他们摆弄。男主人麻利地挑起我的发梢,剪子飞扬。没多久,我的头发就搞定了。一头细碎的短发根根直竖,活脱脱就是一个“李宇春”。老天,我可从来没扮过这个造型啊,原本只想理一个童花头。我哭丧着脸。

“瞧,这下菲儿精神多了,你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女主人继续唠叨,“菲儿,你叫爸爸配的染发膏他已经配好了,我们现在就给你染上去吧?”

我吓了一跳。

“什么,染发?不行不行,我爸妈知道了非晕过去不可!再说学校里也不许中学生染发的!”

“没关系的,爸爸控制好了染发剂褪色的时间,暑假一过,你的头发马上就会恢复黑色的。”女主人说。

“真的真的,就一个暑假!也许你不是我们的女儿,但我求求你,能不能做一个暑假的菲儿?妈妈天天想你,身子都哭坏了,你帮帮我们吧!”男主人的眼角沁出了泪珠。

我实在无法违背这一对夫妇的恳求,如果真像他们说的,这种染发剂只能维持一个暑假,那我倒是可以一试的。

我问他们:“染什么颜色?”

“当然是你最喜欢的向日葵的颜色啊!”男女主人异口同声地说,“刚染完的几天是青草的颜色,然后慢慢变成浅黄色,再是橘黄色,然后就是火红的向日葵色,接着是棕褐色、灰褐色、黑褐色,最后转变为黑色。”

乖乖,他们是在说梦话吧?我狐疑地看着他们。

“九月一日,你肯定能欢欢喜喜地去学校,爸爸妈妈绝不会骗你的!”

我犹犹豫豫地没做声,他们以为我默许了,便动手操作起来。染了头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挺想知道的,于是也没有坚决地阻止他们。

两个小时以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惊讶得合不拢嘴。妈呀,我居然顶着一头翠绿的碎发,简直就像拿个草窝倒扣在自己脑袋上!

“菲儿你一直就喜欢搞怪,这下满意了吧?”男女主人看着我笑逐言开。

玻璃门响了一下,进来一个女生。

“菲儿!”她惊叫起来。

我看着她,不认识。

“菲儿,这是衷衷呀,你最要好的朋友。”菲儿妈妈向我介绍。

衷衷盯着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

“你和菲儿长得真像,简直就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鸡蛋!”衷衷说。

我被她逗乐了。

“菲儿,带衷衷去你房间玩吧,你们也好久没见面了。去聊聊。”菲儿妈建议。

“好的,我们这就走。”衷衷拉起了我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我抗议。

衷衷握紧了我的手,轻轻说:“别做声,难道你没看出他们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吗?”

我不响了。

衷衷带我走出店堂。菲儿家是老式的房子,木头楼梯看上一眼都会咯吱咯吱作响。衷衷灵巧地沿着楼梯边缘走,一脚前,一脚后。靠边的木头由于有墙壁的支撑,比较不容易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这样走楼梯静悄悄的,不太会泄露机密,菲儿一直是如此的,衷衷回头对我说。

衷衷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我的眼前一亮。这是一间刷上粉红色涂料的房间,屋子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充满了少女的气息。房间中央有一张天蓝色的充气沙发,衷衷轻轻地坐下了。“以前我坐在这沙发上的时候,菲儿常偷偷地拔了气塞,然后我就慢慢地陷到沙发里去,直到最后沙发像一张海蜇皮似的包围了我。她就站在那里弯着腰笑,最后还要我替她揉肚子,因为肚皮笑痛了。”衷衷说。

临窗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盒子。那是菲儿留下的宝贝蚂蚁,衷衷告诉我。无数黑色的小怪物在玻璃盒里骚动着,工作着。盒底铺上了一层沙,它们在沙里掘下一条条的坑道。当中有一只比较大的蚂蚁,差不多始终伏着不动。这一定是其余的蚂蚁敬畏供养的蚁后。

“这些蚂蚁是丝毫不要人照顾的,只要每两周从玻璃洞口投下一滴蜜就够了,仅一滴,蚂蚁自己会将它运走并将它进行分派的。现在我每隔两周都要来一次。”

衷衷说着,用小棒沾了一滴蜂蜜,探进洞口。蜂蜜落到了沙子上,蚂蚁立刻沸腾起来,欢天喜地地迎接这从天而降的宝贝。

为了防止蚂蚁逃脱,菲儿在玻璃洞口贴了一张即时贴,喂完食后,得把它盖上。嫩黄的即时贴上用隽秀的字写道:

什么时候我还牵着风筝的手

躺倒在绿油油的球场

蚂蚁爬上我的鼻尖

跺着脚抱怨我

压塌了它新婚的洞房。

菲儿的单人床上铺着嫩绿的被褥,床头柜上有她的照片,我细细一看,眉眼和我确实挺像。菲儿怀里抱着一个白头发的洋娃娃,娃娃的睫毛又长又卷,就像钟里的发条。衷衷说,这是菲儿最喜欢的娃娃,因为她看上去既娇媚又沧桑。

在照片旁边有一张小卡,上面写道:“我仅仅是看上去死了。”衷衷说,之所以写这张卡,那是因为菲儿有一次看安徒生的传记。上面说,安徒生为了防止有人把熟睡中的自己误以为是死人而埋掉,他每天在睡觉前,都要在床头放一张这样的卡,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菲儿觉得安徒生特别可爱,所以她睡觉前也将这张卡竖在床头,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二十床被子和二十床褥子上娇嫩的豌豆公主。

菲儿的玻璃橱里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衷衷说菲儿收集过很多东西,有泰迪熊、kitty猫等等,乱七八糟的。菲儿说她也许一开始并不喜欢,但她爱看到类似的东西很壮观地摆在一起。

菲儿生前最花心思收集的是有500种颜色的铅笔,这是从日本进口的,她一看到就迷上了,总跑到太平洋百货去买。这些铅笔将自然界所有的颜色收拢,名字都很优美,比如“银座的星星”、“森林之鱼”、“娃娃的蓝眼睛”之类。那时候它是每个月推出两盒,所以整个收集历时两年。菲儿整整省了两年的零花钱才买齐这些彩色铅笔。

我们在菲儿房里消磨了不少时间,我开始喜欢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了。好像在我的心底里一直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小女孩,一个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另一个是热烈奔放自由不羁的,现在那个一直隐藏着的小女孩被菲儿唤醒了,也许我就是菲儿吧,我甚至这样想。

我的绿头发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爸爸狠狠地骂了我一晚上,妈妈甚至气出了眼泪。她赶紧去超市买了一盒黑色的染发剂,想把我的头发染回来,但很遗憾,我的头发依旧郁郁葱葱,像一蓬青草。

我在家里闷了一周,头发的颜色不再那么刺目了,它已由翠绿色转成了鹅黄色,这种颜色虽说也不常见,但还不至于引起路人侧目,可以出去走走了。

衷衷打来电话,菲儿,我们去你房间玩玩吧。我说,搞什么搞,我是程雨露,不是菲儿。衷衷说,自从上次你去理了发以后,菲儿爸妈天天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去哪儿了。你反正没事闲着,不如我们回去一次吧:算是安慰安慰他们。

好吧,我叹了一口气。半小时后,我和衷衷在“轻舞飞扬”见了面,菲儿爸妈看见我,高兴得浑身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店堂重新用涂料刷了一遍,亮堂不少,地面和镜子千千净净,零零碎碎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们两个正在招呼客人,让我和衷衷去楼上玩。

我和衷衷进了房间,衷衷打开窗子透气,又拿起扫帚扫地。我打开了菲儿的书架,跃入眼帘的是一本厚厚的《塞林格传》,书里夹了一张漂亮的书签,就在那一页,菲儿用粉红色的荧光笔划下了塞林格说的一段话:

“我要用我挣的钱在某个地方为自己建造一间小屋,并将在那里度过余生。我要把它建在林边,而不是建在森林深处,因为我想让它永远阳光灿烂。我只吃自制的食品。以后,如果我想结婚或是恋爱什么的,我找一个是聋哑人的美丽姑娘并跟她结婚。她得到我的小屋来和我住在一起,如果她想跟我说话,她就得像其他人那样把它写在该死的纸上。”

塞林格也是我喜爱的作家,他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了不下五遍。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如此有意思,通过菲儿,我看见了他出人意表的一面。我真的好喜欢菲儿,我对衷衷说。

衷衷默默地拉开写字桌的抽屉,拿出一本精美的笔记本。这是菲儿的摘记本,她说着把本子递给我。

我打开扉页,上面摘抄了一首诗:

那拉堤草原

如果山脚下的草坪黄了

还有向日葵青着

如果向日葵低头了

还有山坡上的草绿着

如果山坡上的草收割了

还有雪岭云杉墨着

如果雪岭云杉被鸟声覆盖了

还有远峰的雪白着

如果远峰的雪出嫁了

还有忠实的云听你倾诉

在那拉堤

在空中覃原

最先升起的是太阳

接着升起的是歌声

然后是马

最后是草

衷衷说,菲儿摘抄了好多这样的本子,她最喜欢那些很“灵”的东西,她自己就是一个“灵”得要命的女孩,她的口头禅就是“灵”。衷衷说着声音低下去了。

“来,我们来喝杯‘落霞满天吧,这是以前菲儿和我常喝的饮料。”衷衷打起精神说。

她取下台灯的灯罩,打开开关,灯亮了。然后她拿出两个杯子、一瓶水和一盒牛奶。把水倒进杯子里,在水里加了几滴牛奶。透过杯子看灯泡,灯泡居然是橙红色的,像一轮落日染红了天边。

好美啊,我看呆了。衷衷举起杯子和我干杯。喝下了一口太阳。再把杯子放到灯泡前,看看夕阳。再干杯……我喝下了一肚皮的太阳,眼前隐约还泛着弥天的彩霞。

衷衷抽抽噎噎地哭了。我想念菲儿,离开了菲儿,我的心就空了,我不能忍受没有她的日子!衷衷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几乎没有声音,但眼泪却滴到了地上。

这时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响了,我从背后抱住了衷衷。衷衷别哭,你就把我当作菲儿,我就是菲儿成不成?

衷衷回头看了看我。菲儿!她痛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流到了我胸前。我们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

后来我和衷衷坐到电视机前,衷衷打开DVD。我们看《千与千寻》、《天空之城》。衷衷说,菲儿最喜欢宫崎骏了。她说在他的作品中,一切充满了活力,生活充满着幸福,年龄暂时遗忘,童年就在昨天。看碟片的时候,我们拉上窗帘,四周是漆黑一片。我们把Panasonic的迷你音箱抱在怀里,一人一个。剧中人们的声音就从里面流出来,我的手指感到或细微或激烈的震颤。我把音箱贴近耳朵,里面的声音像是陌生的来电,对方只想倾诉;我把音箱在手里转来转去,里面的声音时而高远时而低沉,随着情节的变化,舞动着。

菲儿有很多种类的精油,小小的一瓶一瓶放在书桌上。衷衷挑了一瓶薰衣草的,倒了几滴抹在台灯灯泡上。灯一开,香气氤氲而来,让我恍然不知身处何方。衷衷说,菲儿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写日记,不同的精油芳香给她不同的灵感,她的心灵由此跳着不同的舞蹈。

衷衷从抽屉里取出菲儿的日记交给我。我随意地翻到一页,上面用绿色的圆珠笔写道:“我将来一定要去西班牙,在那里我很有可能会爱上斗牛士。我想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接住他从下面扔上来的帽子。全场的人都会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他像绅士一样地鞠一个躬,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牛杀死,得到象征荣誉的牛耳。杞子也许就是我的斗牛士。”

我问衷衷,杞子是谁。她说,他是喜欢菲儿的一个男孩子。菲儿走后,杞子变得十分沉默。暑假里他常常一人枯坐,在“传奇”里练级。他的“传奇”已经练到42级,可以卖好几百块钱了。衷衷说,我还没跟杞子说过你的事呢,要不,你们就见见面吧?我同意了,心里很想知道喜欢这个像葵花一样的女孩的人长什么样。

接到衷衷的电话,杞子很快就来了。见面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就像雨后的池塘,盛满了惊喜。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理着板寸头,皮肤黑黑的,却很有型,肩上背着一把吉他。

“菲儿?”他嗫嚅着,眼神一阵迷离。

“我不是菲儿,我叫程雨露……”尽管心里万分不忍,但我还是狠狠心打破了杞子的梦。

“哦,”杞子眼神一下子黯淡了,“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得让人绝望,我找不到菲儿,找不到了。”

杞子的神色叫人心碎,我禁不住说:“杞子,我愿意做一个暑假的菲儿,你可以把我当成菲儿。”

杞子问我看没看过《小王子》,我说看过。杞子说,在《小王子》里,狐狸爱上了小王子,也失去了小王子。这段感情给狐狸留下的就是,每当看到金黄的麦田,就会想到小王子金黄的卷发。狐狸说,这有好处。杞子同意狐狸的说法。它真的很聪明,对待一份转瞬即逝的感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回味它的甜蜜,也享受它的忧伤;但是,放不下的,只是在每次看到金黄色的麦田时重新恍惚一会儿,瘫软一会儿。当眼睛看到青绿时,金黄是

不能覆盖的。杞子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远方。他的眼睛在太阳光下看起来是棕红色的,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

衷衷打断了杞子的思绪。我们出去走走吧,别一个劲儿地伤感了。她用快活的语调说。

我们进了一家冰吧,点了一些冷饮。杞子要的是一份加冰的果汁,他先把冰捞出来,喀嚓喀嚓地嚼碎吃掉,神情有些天真的可爱。我想当初的菲儿一定非常喜欢杞子吧。我低头用勺子搅动着,把一份冰激凌的边缘弄软。

杞子给我看他手机里储存的菲儿发给他的短消息:“如果有一天晚上你能来我家,我一定要把你拉进卧室,疯狂地把你推倒在床上,关了灯,蒙上被子,张开双臂……然后,告诉你,瞧,我的手表是夜光的。”

我嘿嘿笑了。杞子无声地咧了一下嘴,用MSN上挑眉毛的表情,一只眼斜睨着我。

衷衷提议,我们三个人可以打“60分”。于是问店里借了一副扑克打了起来。我一向不太会打牌。

打着打着,杞子说:哎呀你怎么不记牌呢,你看别人已经把大王和小王都出了,你手里的2就是最大的了。杞子瞥了一下我的牌说,你看,多好啊,你有三个2。

第四个2在他手里,杞子就先把它出了。

他说,现在,你就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了,你是女皇啊。

衷衷笑了,她说,算了,不玩了,你们也忒肉麻了,这样手把手地教,我还怎么玩啊。

杞子却不笑,他看看我说,再试试吧,下次你一定会赢的。

正在这时,杞子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铃声恶难听,简直像电锯一样。他说这是菲儿故意设置的,他一直没删掉。

我们说到了菲儿,杞子的两个鼻孔像两扇被风吹过的窗户似的,使劲地发出声响。他默默地用纸巾擦擦眼睛,擦擦鼻涕。

杞子给我们看菲儿送给他的“大头贴”,照片上的菲儿在笑,眯着眼睛皱起脸蛋,像猫一样动人。

杞子冲我们招招手,快过来看。杞子指着墙壁上一处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我们凑过头去——在泛黄的墙壁上,有几个稚拙的字写道:“我喜欢菲儿。”落款是杞子。字每日里被西斜的太阳照着,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结账的时候是杞子付的钱。他说:“用钱就是一张粉红的出去一张绿色的回来,一张绿色的出去一张黄色的回来,一张黄色的出去一张灰色的回来……最后剩下一个硬币,却在做数学选择题时抛正反面抛不见了。”

我和衷衷哈哈大笑。

临走时,杞子问我要手机号码,我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了他。他把数字变换成音符在吉他上弹了一遍,说:“记住了,幸亏里面没有8和9。”

我转身离去。杞子继续在吉他上弹我的手机号码,漫不经心似的一遍又一遍。

当天晚上,我就把自己在MSN上的名字改成了“菲儿”。杞子很快地加我为“好友”。

我们在MSN里聊天。

杞子:我和菲儿偶尔也会吵架。

菲儿:哦,是吗?

杞子:吵完架后,你知道菲儿会怎么发泄?

菲儿:猜不透,你说说看。

杞子:她会跑到水果摊,买一只南汇8424小西瓜。

菲儿:买西瓜干啥?

杞子:她抱着西瓜走到小区无人的角落,狠狠地砸到水泥地上。

菲儿:哇,有性格。

杞子:当看到西瓜汁水飞溅支离破碎,菲儿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然后我们第二天就会和好如初。

杞子又告诉我,菲儿说她喜欢秋天,喜欢高的天,静的水,还有梦幻一般的树叶。有了一丝薄薄的凉,不多也不少。这时牵了手正好,不像冬天那样干,有时还会起静电,也不像夏天牵手那样汗,秋天时的牵手干净而温暖。

“但是,”杞子过了一会儿又写道,“我们还没等到牵手的秋天,菲儿就走了……”

杞子打了个痛哭流涕的头像,黄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我相信这是杞子心里的泪,又稠又黏。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拿手指轻轻触碰液晶屏幕,触成一圈圈的涟漪。

偏偏在这时又不容分说地停电了。电脑屏幕开始还有光,但马上一点一点地褪了,和夜色融在一起,黑色的睡裙让我陷在黑暗之中。身边不远处有星星,一颗两颗三颗,透着蓝。

我躺在床上打着手电看菲儿的日记。

“今天,在温暖的浴室里,我又亲吻了镜子,亲吻镜子里面自己的嘴唇,想象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叫杞子的男孩。我的鼻子和嘴巴呵出来的热气迷了镜子,只看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嘴唇靠近自己,贴上去,却是冷冰冰的。”

“放寒假了,但我和衷衷仍然要坚持每天六点起来早读。我不一定起得来,但我和衷衷约好了,六点闹钟一响,赶紧起床给对方打个电话。我们每天清晨打电话,讲笑话来驱散彼此的困意,然后讲好一二三从被子里爬起来,光着身子站在冷飕飕的空气里面,继续讲话,这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看了许久,我迷迷糊糊地睡了,我到底是谁呢?睡梦中,我开始在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做加法:

活着的皮肤+活着的耳朵+活着的鼻子=活着的程雨露

不对不对,还是做睡梦中的菲儿吧。在梦中,我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在人群里面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像朵大葵花般地行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我的头发变成了破布色。完了完了,菲儿死了!在梦中,我哭了起来。

第二天,杞子约我出去玩。这两天,我的头发变成了真正的向日葵色。下午,杞子骑着他的老爷车来接我,车屁股上系着一条鲜红的丝巾。我正纳闷着呢,杞子催我快上车,我抓紧了他之后,他把自行车骑出了摩托车的速度。我吓得脸色发白,闭紧了眼睛。杞子说,你怎么不响啊?以前菲儿每次都在后座上大呼小叫,还说骑快点骑快点,这样红丝巾就会飞起来。她总是拍着手说,我们像骑着火箭似的。我默然。

我们这个城市的东边有一片海,杞子带我来到了海边。一路上,我的鞋带老是松掉。杞子说:“等到你结婚的那天,你和新郎走在教堂的通道上,你的鞋带一定又会松开,把新郎绊倒,害得他鼻子跌断。然后你就会哭着说,不要嫁给一个断了鼻子的人,最后你就变成一个老处女。”

我白了杞子一眼,索性脱掉鞋子,光着脚走在金色的沙滩上。走着走着,感觉好像脚渐渐地被染成了金黄色。慢慢地,我能够像沙子一样地呼吸了。短短的,重重的,呼——吸——呼——吸,从鼻孔里吸进气,从葵花色的头发尖散发开去。

杞子捉了一只紫金甲虫给我玩,它被烈日淬砺过的背甲却是凉的。它用它的小钳子夹着我的手指,不像是抵抗,倒像是亲昵。杞子突然问我,你相信吗,把蟋蟀在8秒钟内鸣叫的次数再加上5,就是现在的摄氏温度。这是菲儿告诉他的。但海边哪来蟋蟀呢,杞子说我们回去一定要捉只蟋蟀来试试。

海滩上,我们看到一对聋哑小孩在交谈,他们手指上下翻飞,争论非常激烈。杞子走上前拍了拍他们,打了个手语。那两个男孩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温暖地笑了:我问杞子,这个手语是什么意思。我喜欢你,杞子说。大概是菲儿教你的吧?我问。是的,杞子说。

在海边,从昼到夜,总有人拎着鞋子来回地走,好像丢了东西在这里。一直一直地走,可以深也可以浅,深的时候,想象是温柔地赴死,身上的衣裤一层层湿上去。我和杞子朝着落日的方向走。海滩边,那么多人仰着向日葵般的脸注视着红彤彤的太阳。

杞子说,他看过一部叫《绿光》的电影,里面说太阳落入海面的那一刹会有绿光生出,若看见了,将会得到幸福。海面很安详,若丝绸隐隐流动,蓝得接近于紫。我们没看到绿光,一回身,来时的路已经太远,暮色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海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惊惶。

我也跟杞子说,我曾经看过一部很悲惨的韩国电影《我脑海里的橡皮擦》,讲的是一个女孩突然得了阿氏痴呆症,这种病就像一块橡皮擦,会把脑海里的记忆一点点擦去,最后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感到我就是被橡皮擦彻底洗了脑的程雨露,现在正在渐渐地变成昔日的菲儿。

杞子叹了口气,轻轻地摇摇头说:据说,在人过完一生时,会进入天堂般的地方。在那里,人一生所有的情感和记忆会电光火石般完整地重现。到那时,我们或许才会明白,我们这一生带不来也带不走任何物品,但我们都是勤勤恳恳的收集者,一生都在收集着无数的情感和记忆。

海边竖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是梁朝伟代言的某款手机广告。杞子指着它说,梁朝伟是菲儿生前的偶像。梁朝伟深意无限地微笑着,我对着他静静地行着注目礼,完成心中对菲儿的一份薄奠。我隐隐地忧伤起来,这感觉就像剪指甲剪到了景深处,无论手动与不动,都有种揪心的痛。菲儿的死好像一滴冬天的水珠落人幽暗的深井,那清脆的声音在黑夜深沉地四处撞击。

起风了,我放松自己。马路边树叶纷落,尘土飞扬,但我的身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飞出去,像树叶一样飘逸,像尘土一样迷离。我只能扯下几根金色的头发,抛进风中,让它们开开心心地飞一截。我想起了菲儿在日记中摘抄的巴尔蒙特的诗句:“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今天,我就是替菲儿来海边看落日的,我能想象她眯着眼睛笑的样子。

我的头发颜色逐渐褪了,夏夜从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轻舞飞扬”楼上菲儿的房间亮着灯光,是熟透了的柿子的颜色,稍稍离开一点距离眺望过去,便会让人突然怀念得想哭。

我把菲儿的日记本放在床边。一天正在午睡,忽然下起大雨,窗户里迅速泼进来一片雨。我睡在窗户下,懒得醒,懒得起床换个地方。我翻个身把日记本护在身下,继续睡。雨水淋在肩膀上,好舒服。雨声隔着窗,敲我的耳朵。我想,雨点一定打疼了一窗的玻璃。咦,我什么时候变得像菲儿一样心思缜密了呢?雨下着,滴滴答答。雨声在哭着每一滴雨的下落。雨还在下,我默然,默然数着心里的滴答。

菲儿的日记里有一段诗人顾城说过的话:“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只切除了生命,甚至不留下伤口,手术后的人都异常平静。”菲儿此刻一定平静地站在天空的另一端与我们遥相凝望。也许她将化为灰烬,我想,就像阳光在旱灾时把池塘底晒干一样。她的身影将被拭去,灵魂会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飘向天堂。然后它将在另一个花园里开花结果,色彩夺目,让人无法直视。

暑假很快临近结束,我的头发也按期变回了黑色。我心里无端地伤感着,想起了《从前有个浦岛太郎》这个日本童话。太郎在龙宫里吃山珍海味,赏奇珍异宝,日子就像梦一样地过去了。最后在归途中,他忘记了龙女告诫他的事情,打开了一个宝盒,结果顿时就在烟雾中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这一个暑假结束,我也将由五彩斑斓的菲儿变回苍白灰暗的程雨露。想到这些,立刻我的心里仿佛被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了,说不清的惆怅笼罩了我。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在睡梦中,我心中的那个精灵——菲儿,从我的身体里跳起来,她自言自语:“看样子她睡得很深,也许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爱和留恋……”

菲儿嘀咕着走了,我知道她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挣扎着要起来:“菲儿!”

“走吧。走吧……”菲儿唱着张艾嘉的歌掩上门悄然而去,留下一屋薰衣草的芬芳。

(摘自《儿童文学》200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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