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棠寒蝉

黑虎,是我家里饲过的唯一的一只狗。自黑虎死后,我家里就再也没有饲过狗了。黑虎的死,留给我家里的人很多的伤痛。尽管,那时,我只有八九岁光景,而把黑虎抱进家来的爷爷也早已睡到山里去了。但这流逝而过的数十年岁月时光,丝毫没有减弱黑虎在我记忆中的印象。记不清有多少次了,黑虎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用它湿湿温温的舌头舔我的手,舔我的脸,以至于醒来后,我的眼角总是湿湿的。

爷爷把黑虎抱回来的时候说它是只弃狗。那只小狗通体乌黑,双眉之间有一道极细长的白线。奶奶反对养这只狗,她说这只狗白眉心(老家有一种说法,白眉心的狗于家不利),会给家里带来灾祸的,她埋怨爷爷:人家都不要扔出来了,你却把“灾祸”带回了家。奶奶的反对并没有改变爷爷要饲这只狗的决心。爷爷说这只狗和他有缘,在他之前,走过很多人,这只狗都没有出现,而他刚从大树下走过,这只小狗就幽灵般地出现了,而且跟定了他,他走狗走,他停狗停。那时候,爷爷已被查出患有胃癌,虽然爷爷不是个怕死之辈,但那些日子,他总是阴郁不快,心情沉重。我想,爷爷收留黑虎,一方面可能出于对弱者的怜悯,但更多的我想可能与他自身染病有关吧。

我非常喜欢黑虎,黑虎也喜欢和我玩耍。但奶奶对黑虎却厌恶有加。我想,如果不是碍于爷爷,奶奶是不会容忍黑虎在家里容身的。奶奶只要一看到我和黑虎逗玩,就会对我大声叱骂,她怕黑虎给她的爱孙带来晦气和灾祸。记忆中,黑虎是奶奶的出气筒,奶奶心情不顺畅,就会把心中的怒火撒到黑虎的身上,因此,黑虎经常挨奶奶的棍子。奶奶还对黑虎立了个禁令:禁止黑虎进屋。

于是,爷爷只好在院门东侧,用几块石头和一块木板草草给黑虎搭盖了一个窝。

黑虎到我家一个月时,差点毙命于奶奶的棍下。黑虎和许多小狗一样,生性调皮淘气,那天,阳光普照,也许是这好天气,激发了黑虎的玩兴。那天,它居然同奶奶喂养的几只鸡开起了玩笑,它先是把鸡擒住,然后又松开爪子,让鸡从自己的爪子底下惊慌地脱开,等鸡逃开后,它又来了个恶虎扑食,把鸡摁住,如此再三,活活地把一只鸡折腾个半死。奶奶从田畈回到家里后,看到奄奄一息的鸡,和洋洋得意的黑虎,怒火烧身,操起擀面棍冲黑虎没头没脑一阵暴打,直把黑虎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口鼻出血方肯罢手。当时,我们以为黑虎已经被奶奶打死了,为此,爷爷和奶奶还大吵了一架。谁知,黑虎命大,在湿地里躺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又颤颤晃晃地在院子里走动开了。

黑虎的这一次“前科”,还让它蒙受了一次不白之冤。那时,黑虎已经是只半大的狗了。一天早上,邻居张婶发现她家的芦花公鸡丢了。她从我家屋后的草地里发现了芦花公鸡的鸡毛和血迹,一口咬定是黑虎咬死并吃了芦花公鸡。于是,张婶就站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哭骂开了。她骂黑虎,不指名道姓骂我的爷爷和奶奶。那天,我们也都认定是黑虎作的孽。爷爷黑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都是你,把这个孽障带到家中。”奶奶手指着爷爷哭骂着。奶奶哭骂了一会后,忽然站了起来,她匆匆地走了出去。她要叫人来打死黑虎,省得黑虎给家里惹更大的祸,带来更多的烦恼。我们知道,这一次黑虎是在劫难逃了。

那时,爷爷已经很虚弱了,癌细胞疯狂地吞噬着爷爷的生命,他颤抖着身子来到院子里,蹲下身子解开了系住黑虎的的麻绳。

“逃生去吧。”爷爷用手轻轻地拍拍黑虎的头。黑虎显然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只见它倏地用两只前腿绕住了爷爷的腿,伸出腥红的舌头,舔着爷爷干裂的手,久久不忍离去。

黑虎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家,但村里的鸡还是在不断地减少,大家都把鸡丢失的过错记在了黑虎的头上,为此,村里甚至召集了几个壮年人,持柴刀和火铳,捕杀黑虎,但他们连黑虎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但爷爷知道黑虎在,每天夜色来临,他总是在院外的墙根下倒点食物,第二天,那些食物总是被吃个精光。爷爷相信,黑虎在晚上,就会回到家里来。

一个月后,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黑虎回来了。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黑虎雨水淋淋,它显然比出走前长高了许多,却是惊人的瘦。黑虎尖利的牙齿咬着一只肥硕的野猫子。原来,野猫子才是芦花公鸡和村里其他鸡“失踪”的真正的罪魁祸首。黑虎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为自己洗清了冤情。

那时,黑虎还做了一件让村里人津津乐道并让人们改变对黑虎看法的好事。那就是黑虎用一己之力粉碎了邻村几个盗贼准备偷盗村里谷种的企图。那也是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几个盗贼从仓库的后窗偷偷地爬进了仓库,他们一袋一袋地把谷种从窗口扔出来,正当他们准备逃走时,黑虎幽灵般出现了,它尖利的牙齿对准那个出现在窗口的盗贼就是一口,把那个盗贼吓得重新逃回仓库,它的凶悍让其余的盗贼不敢出仓库半步,为此,黑虎也为自己种下了不幸的种子。

尽管,村里人都改变了对黑虎的看法,但是奶奶对黑虎的憎恶丝毫没有减少,她始终坚持,黑虎仍是个不祥之物,迟早会给家里带来不幸,她依旧对黑虎恶声恶语,动辄就是一顿棒打。

那时,我的父母亲都在城里工作,不能经常回家,我又要上学,奶奶又要忙活农活,家里只留下患病的爷爷,因此,黑虎成了爷爷打发孤独寂寞时光最好的伙伴。爷爷罹病后,心情一直不好,大多时间都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去田地里走走,或者到山里边去转悠,这时候,只有黑虎不离不弃忠诚地跟随着爷爷,守护着爷爷。

日子不好不坏一天一天过着。黑虎在时光的流逝中变成了一只毛色乌黑发亮英俊大狗了。它眉心的那条白心也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漂亮极了。

让奶奶改变对黑虎的看法是在那个暴雨不停的夏天。那年夏天,老天像漏了底的盆,一刻不停地往地下灌水。田地变成一片汪洋,院子里也成了一个泥水塘。空气潮潮的,似乎能拧出水来。黑虎的窝也被浊黄的雨水浸没了,那些天,黑虎就躺在窝上面的木板上。爷爷看着可怜,几次想唤黑虎进屋,黑虎只是抬眼看了看奶奶,然后冲爷爷摇了摇尾巴,表示感谢,身子却一动也不动。然而,有一天,一向温驯听话的黑虎突然野性大发,它竟然不顾奶奶的禁令,死命地往屋里冲。这可是对奶奶威严最有力的挑战,奶奶显然被激怒了,她操着擀面棍,凶神恶煞似的守在门口,一棍一棍地抽打欲进屋去的黑虎。黑虎低声咆哮着,咧着嘴,向奶奶露出尖利的牙齿,黑虎的凶相更让奶奶怒气冲天。“养不熟的白眼狼,看我不打死你。”奶奶怒骂着黑虎,下手更重更狠了。黑虎的眉骨裂了,鲜血一滴滴从狗脸上滴落到浊黄的雨水中。但黑虎仍不肯退却,“呜呜”地咆哮着,与奶奶对峙着。爷爷心疼黑虎,他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奶奶。黑虎趁机“嗖”地一声纵进屋里,钻到了床底。我们听到床底下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扯咬声,过一会,黑虎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奶奶看到爬出床底的黑虎后,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擀面棍“扑”地一下掉到了地上。黑虎的嘴里咬着一条几尺长的蝮蛇。那是一种有着剧毒的蛇,我们不知它是这么进屋的。那条蝮蛇已经被黑虎咬死,长长的身子软绵绵地下垂着,丑陋的头颅已被黑虎咬得稀烂。到此时我们才明白,黑虎为什么不顾奶奶的毒打,死命地往屋里冲了。

“你看你。”爷爷用嗔怪的眼神瞧着奶奶。

奶奶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绝对不肯当面认错,当然,更不会向这只不会讲人话的狗认错了。尽管,她知道自己错怪了黑虎,却她依旧冲着黑虎挥动着擀面棍,骂道:“要不是看你咬死了毒蛇,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