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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散叶

2009-11-09

辽河 2009年9期
关键词:南洋稻子田埂

召 唤

跑 暴 雨

好像是最后一个麦秸垛刚收顶,残渣麦壳们也刚沤进水田,可腿脚上的泥巴还没来得及洗净,一抬头,天上就丢起了雨点子,起先是有一阵,无一阵,田这边有,田那边无。入暑天的雨,隔牛背,也隔田埂。风一叫,雨就稠了大了,赶紧将担麦壳的空箩筐顶在头上,跑。雨,也跟着跑起来。等人到屋檐下,脱了衣服,拧一把透着汗腥的雨水,雨却住了。

这是江汉平原的暴雨,但村人从来不叫暴雨,也不叫文绉绉的太阳雨,都叫“跑暴雨”。逗秋十八暴,暴暴都跑到。意思是说立秋前后的暴雨频繁,就像小娃的屁股,一会屎,一会尿的,说来就来。

跑暴雨一下,这会儿,最要紧的是“抢暴”。夏天的稻场,除了碾场就是晒场,没有一刻闲着的。麦子一天不进仓,心里就一天不踏实,但进仓前得晒干水份,以便保鲜。今天又是个好太阳,把麦子们摊晒在稻场上,中午再用木锨或竹耙翻个个,咬一粒麦子,咯嘣脆响,正好进仓哩,偏不凑巧,这当口老天冷不丁下起了暴雨。“抢暴啊——”男女老少风风火火齐上阵,脚忙手乱地就地将麦子堆起来,再用草苫子丝丝如扣地苫成锥圆形。自家的刚抢完,又不请自到地跑去帮邻居“抢暴”,平日有什么口角隔阂的,一场跑暴雨就淋了个精光。等麦子一进仓,稻场下成河也不怕,不过,这时最要紧的是冒雨用绳子打围栏,以防人走畜拱。跑暴雨后的稻场会无端地泛起一层泡泥的,一脚踩下去就会带起一大坨泥。尽管围栏打得再牢固,夜里仍有脱缰的牛呵猪的穿栏而过,将它们专用的八卦印章深深地盖在稻场上。稻场是打谷(麦)场,但更是村人出出进进的脸面,糟蹋不得。

早晨开门,村街上就有了骂声:“狗日的畜生!”不知是骂人呢还是畜生,待跑到自家猪屋或牛棚一瞄,空的,就禁了声气,说不准是自家的畜生所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家的畜生昨夜里一定也糟蹋了张三或李四的稻场。哪家的畜生都有脱鼻子的时候。总不能老跟不会说话的畜生怄气吧。对,赶快趁雨过天晴担来糯性十足的泥土,在千疮百孔的稻场上打补丁。补丁是打好了,得整理平整才妥帖,就像熨斗熨平打皱的衣服一样,可稻场没熨斗,不慌,就用现成的石磙代替。稻场和“熨斗”间得铺一块“隔布”,那“隔布”一定得是隔年的稻草,因沉淀一年的稻草没了新稻草的张扬、霸气,柔韧而不硬硌,绵软而不脆弱,铺在雨后的稻场上,吸水却不提地气;那刚刚打下的新麦草飘飘然像个花花公子,一点也不“巴肉”。先将隔年的稻草们一溜溜铺满稻场,记住,碾稻场的稻草一定得铺均匀,就像人盖被子似的,头是头脚是脚地盖严实,若藏头露脚、凸凸凹凹的,石磙就会在上面打“嗝”,碾出的稻场就会成坑坑洼洼的麻子脸。

“呔——”牛鞭一挥,憨憨的石磙便听话地一磙压一磙地滚动起来。一向沉默寡言的石磙一旦派上用场就不安分了,总要“咯吱——咯吱——”地唱一路。自然,这是最好不过的伴奏,赶磙的老农嗓子就被挑逗痒了,你听,《赶磙歌》就从石磙下不小心滚溜了出来:

跟着牛儿慢慢走呀,

跟着牛儿慢慢行,

举起鞭子我舍不得打呀,

一步一步也不停。

慢慢走来慢慢转啦,

石磙滚得多活泛,

稻场上就是要石磙转啦,

一年到头不愁饭……

卸下牛轭头和石磙,老牛拉下一泡热屎后,就静静地卧在老柳树荫下反刍。稻场还得在稻草被子下露宿一夜。翌晨,女人们用扬叉叉走稻草,让娇滴滴的露水太阳一淬,稻场上就成了一块布满草印的死泥,就像夏天睡草席的赤膊男人后背上印满了席痕,平平展展却又结结实实,不伤一点皮肉。这样结实的稻场就是再下刀子也不怕哩!

不知从哪天起,稻场上开始有娃娃们比赛着钓一种叫不出名儿的地米虫。娃们揪一根回头青或掐一节兰草,伸进米眼大的地洞里,钓,不一会,米粒大的地米虫就会乖乖地被钓上来。玩腻了,娃们就会换一种方式,掏出小鸡鸡,对着稻场边石磙两端的石耳比尿柱射程的远近和准头。就在这当口,老天爷又开始“跑”起跑暴雨来。娃们就一边撒尿,一边望着白晃晃的太阳唱:

出太阳,下白雨,

一下下得没的雨;

出太阳,下白雨,

一下下得没的雨……

嗬,雨还真格在娃们清鼻涕的童谣里“跑”没了。

这个夏天,不知“跑”了多少回跑暴雨,没人记得了,就像遗忘稻场边的那盘石磙一样。

早稻说登场就要登场了,再去毒日下套那晾了多日的石磙时,发现石耳里竟摇曳着一丛麦芽芽,风一扇,满鼻子竟是童子尿味哩!

这就是乡村,乡村的一场跑暴雨竟会淋出这么多有趣的故事来。

南 洋 风

我真不明白,这不知在江汉平原蛰伏了多久的风,一旦张牙舞爪地复出,总是改不了她的暴躁脾气,火辣辣地爆炒着天,爆炒着地,催熟着大地上的农事和节令。这风,不像春风那样缠绵多情,能梳织绵绵春雨,剪出行行燕阵;也不像秋风那样刻薄无情,所到之处尽是黄叶凋谢、老气横秋的残景;更不像冬风那样冷酷跋扈,凛冽得生灵和万物都龟缩着不敢露面。

一向土里巴叽的农民却很洋气地送给她一个称谓——南洋风。

我不知南洋风的祖籍究竟在哪里,也不知她是来自何处的移民,反正打她定居我的老家江汉平原后,总是在伏天里出没,且都是昼出夜伏,极有规律。南洋风像一位助产师,只要在大地上走一遭,怀孕的万事万物便会立马破了羊水,急着要分娩。你看,早稻熟了,烟叶黄了,枣儿红了……所有的农事都脚跟脚手跟手地来了。

春姑晓得,自家的那二亩早稻迟插了几天,七成熟,还得等几天开镰,但南洋风还在一个劲地刮,需灌深水降温,才能保证收割时无瘪壳。忙了水田忙旱田,棉花刚打过顶,再追施一次花肥,剩下的就只管田里成花海、落白云了。公爹的那一亩烟叶在南洋风里晒烤、晃动,像一匹匹翻动着的阳光,烘烤着平庸的日子。男人不明不白地“跑”了几年,像一阵南洋风刮走得无影无踪。关于男人的“跑”有许多版本,有说男人带着窑场的那个比他小20岁的出纳私奔了;有说男人卷走20万的公款远走高飞独自享受去了。总之,男人几年没回家是事实,春姑一直守着这有名无分也无望的活寡也是事实。起先,春姑一直在心里后悔,大不该让男人去承包村上的窑场。男人真是有不得钱,一有钱就花花肠子想七想八的。现在,春姑一切都释然了,那一直纠结在她心里的悔恨、沮丧、巴望又失望……已离她远去。她麻木了,麻木得像一株被南洋风撕扯的苦艾……

几阵子南洋风,节令就到了割早稻、插晚稻的当口。稻田已晒得能走人了,那些半青半黄的谷子也“风”成了金黄色。江汉平原的土地就是肥,你随手插只牛角,总能长成一头牛犊,这样的土质,常常是稻谷黄了稻秸还是青的,庄稼人就会择一个南洋风口“放懒铺”。“放懒铺”是江汉平原一带收割稻子的专用术语。露水一干,脚勤手快的姑姑嫂嫂们常会打伙串工,每人一垄,比赛着将割下的稻子们一溜溜均匀地铺放在田里,睡懒觉。她们常常是一气割完一垄才舍得伸腰,好像女人的腰是糯米做的,柔韧性极强,不晓得疼。男人呢,就不一样了,要么割几铺就伸直身子,用镰刀把捶几下腰,要么就躺在田埂上抽烟。女人见了,就骂,看你懒得,快收!男人说,我才懒得收,让它多晒几个风火太阳再收。通常,割下的稻子要在南洋风里铺晒几个太阳。可是人懒风不懒,南洋风总是把阳光夸张地镀在稻子上,直至吸干稻秸和谷子的水份,减轻了重量,男人们才肯“收懒铺”。女人“放懒铺”,男人“收懒铺”,似乎成了他们各自的专利。由于晒后的稻子没了水分缩小了堆头,一双七转半的“草腰子”要捆好几分田,人说“草腰子七转半,挑死大力汉”,可这时像两座山似的稻子担在男人的肩上,却轻飘得像两个大棉包。这时,男人们总会得意地说,嘿,懒汉有懒福,幸亏这稻子“放懒铺”哩。

春姑开始“收懒铺”。田里有60大几的公爹,和一双放暑假的儿女帮忙“打抱”。一家老小硬是一口一口地将稻子们“衔”回了家。

收完这季稻子,春姑怕不得守了。

再守几年,就不好嫁人了。

嗯,嫁人?说得怪轻巧,拖儿带女的你要?

哎哎——这命苦得!

稻子刚进仓,可棉铃虫又肆虐起来。春姑背起喷雾器,又淹没在了齐人深的棉田里。太阳好毒。南洋风好大。人们不敢有一丝懈怠,扯起劲地与天斗,与地斗,风风火火地到虫口里夺“花”。大片大片的棉田都是打药的农民,可在打药的农民中只有春姑一个女人。日头越毒,杀虫的效果越好。春姑舍不得歇,打了一桶药又一桶药,她要抢在日头蔫头时打完这5亩田。南洋风一个劲地刮,药水成雾状直往棉叶上喷,不小心药沫星子会抢机钻进口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春姑也不肯把时间耽误在路上,就随手在棉田里摘了个隔生的苦瓜,拿到田沟里洗洗,一咬,脆嘣响,边嚼,边打药。苦瓜不苦,苦瓜好甜哩!嚼一口,感到那南洋风、那飞溅的药沫星子和苦巴巴的日子也是甜丝丝的。

春姑是准备回家时一头栽进棉田的。

春姑就埋在棉田边。要不是白幡在南洋风里飘呀飘的,谁也不会知道平展展的棉田里会有一个碍脚打眼的坟茔。

往后,人们依旧下田劳作,只是多了一些口舌:

你闻,这南洋风还有药性味哩!

人哪!就该这样死么?!

乡 夜

鸡们一上笼,再加上三二声狗叫,夜就糯粉粉地漫下来,日子便在庄稼人的犁尖上和锹刃下磨钝了一截。活路也“嗝”在了夜里。犁地的农人,喘着粗气一屁股蹾在田埂上,绝望地瞅着逼近又漫溢开去的夜色,先是揪心哀叹自己的手脚慢了几分,然后又埋怨这日影走得太仓促,像鹰子老鸹叼走一样,说走就走了。哎哎,就差一犁呢,这块栽秧田就犁整完了。这“嗝”在心里的农活当天不做完,夜里注定是会发馊的。好在农活是手里摸大的娃,闭了眼也能一把摸准鼻眼和脾性。于是就扑腾腾地赶起“嗝”下的活路来。夜呢,又被疼痛地犁开了一条口子。

赤脚走在田埂上,返青的茅草秧子像久违的姊妹,一个劲地支楞着脚丫子,心就有了着落处。田埂弯弯拐拐的,就像是老牛哪天挣断的一根牛绳,很是随意地阡陌在阔硕的乡野,却不经意牵住了人和牛的魂魄。没有吆喝,没有声响,牛在前,人在后,只有走动着的两条腿和四条腿,默契地把满世界的黑,放在脚下的泥砚里,磨呵蹭的,夜色便浓糯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画。这时的夜,就随了田埂向梦的深处拐去。是的,跟早晨出工时颠了个个,那时,主人在前,牵了牛,悠着嗓子哼着花鼓调,向麦地或是稻田走去。播种的大事,一向都是主人做主哩!可是收工的路上,老牛却牵了主人,走。这似乎成了多年的习惯或规矩。夜着实黑得像一口倒扣的大铁锅,可是不管有多黑,天生长了夜眼睛的老牛,总会准确无误地把主人牵回家……就这么静静地走呵走,冷不丁,几星牛粪鲜鲜腥腥地溅来,主人的脸上就生了一些天花。总是在村路和田埂碰头的路口,总是在离家要远不近的地方,那泡憋了很久很久的牛粪,就会极合适宜地打一个圆圆暖暖的句号。一天的劳作就是这样结束的么?

牛栏刚垫了新草,老牛重重地卧下去,将一天的劳累揉在夜色里细细地反刍。晚饭时,男人就着一碟酱菜或一碗豌豆,滋滋有味地咪着老白干,再咪一口老白干时,夜色就咕咚咕咚一气儿灌进了肚里。醉意中,猛地感到腿肚子发痒,手一摸,放灯下一亮,是一条肿胀溜圆的蚂蝗。噫嗬!老子喝酒,你喝血哩。两指轻轻一捏,血,便打了串儿地溅在土壁子上。娃儿调皮,用了竹签“穿心过”,蚂蝗就翻了个个,搁灯下一烧,夜,便噼噼啪啪有了一种辛辣焦糊的味道。睡意好像是随了一阵穿堂风袭来的。一个哈欠,四肢就散了架。可夜色却愈发地筋道起来。打了几个结的灯绳就拴在床头,仰手一扯,嘎——嚓,光亮就躲进了床底下。男人懒散地把自己躺成了一摊泥,哼哼着将一天的劳累和心娇撒给女人。你看,这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有撒娇的时候。女人有些不情愿,却仍是将疼爱随了笨拙的指法,丝丝扣扣地揉进男人的粗屁大鼾里。梦,就是自打第一声鼾开始的。尽是些杂七杂八跟农事有关的梦。譬如,白天刚灌水施了拔节肥的那两亩秧苗,忘了收田口子,肥水流跑了怎么得了?就扛了锹,颠儿颠儿地向田野跑去。又譬如,收了这季庄稼,是种芝麻好呢,还是种黄豆划算?正盘算着呢,爹挑着一担农家肥气喘吁吁地来了。爹都去世好些年头了,可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只是咳嗽得比以前更厉害了些。就上去要替爹捶背,可爹凶猛地一把打掉他的手,指着脚下的土地说,好好侍候侍候土地爷吧——这地都被化肥折腾成搓衣板啦!人亏地一时,地误人一世啊!什么都可没力气,可把地没力气了,只得喝西北风!爹散完那担农家肥,咳嗽一声,就飘走了。翻个身,梦又变了花样。怎么村长又来了呢。村长是来找他作证的。那天,明明是村长家的黑水牛吃了二五家的秧苗,可村长却倒打一耙,反咬说是二五的黄牛吃的。好些人都看见了的,村长却偏要拉他这个老实疙瘩作证。没想他胸脯子拍得山响,说,这世道,马无夜草不肥,田不耙不平,良知在心,公理在天,作证就作证!就说了真话,生平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人……要醒不醒的当儿,梦又将他鬼使神差地拽到了田里头,哎呀!闹轰轰的,黑压压的好多人呢。原来,是外出打工的村人纷纷返乡,缠着村长要田呢。村长说,以前都把田当臭狗屎撂给村里,现在却一窝蜂地要收回,真是吃了牛肉发马疯!有人听了不服,说以前种田,这税那费的,负担重得挑不起,现如今种粮不缴一分税,国家政策这样好,谁不想多种几亩田啊……

梦正灵灵醒醒摸了夜路兀自向前走时,可谁家的公鸡打了一嗓子鸣,接着就是狗叫。狗似乎是叫第三声的当儿,老牛也凑起了热闹,伸长脖子,朝梦的深处拐着弯儿长哞了一声,就一声,夜又往沉静处走了几个步子。正鼾是鼾屁是屁的男人一个激灵,梦就睁开了眼。猛地坐起,望着胀破了一屋子的月光,疑是睡过了头,说哎呀!天都亮了,该下地啦。女人迷糊中蹬了他一脚,操你的心,才三更哩!男人又睡起了回笼觉,让满肚子的心事,四仰八叉地躺在夜的温床上,滋滋润润地发芽、抽叶……

月亮确乎是出来了。有月亮的夜晚,乡村的夜色就平添了几许朦胧的姿色。你看,那田埂、草垛、树木、庄稼……以及睡梦中的男男女女,都精灵儿似地变得生动而妩媚起来。梦呢,像个回娘家的孕妇,只顾埋了头,羞答答地迈着碎步儿,朝着最温馨可亲的地方一路走去……

月亮,是什么时候挂在天上抑或梦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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