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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篓炭

2009-11-05公[土家族]

延河 2009年9期
关键词:雀斑胡子

白 公[土家族]

白公本名吴柏松,笔名白公、郑以。土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恩施人。现供职于恩施市文体局。曾在《民族文学》、《中国民族》、《长江文艺》、《延河》、《黄河文学》、《芳草》、《三峡文学》、《骏马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经济日报》、《湖北日报》等多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多篇。有散文集《感动时代》(中国文联出版社)、《感知鄂西》(大众文艺出版社),长篇报告文学《恩施模式》(珠海出版社)出版。

天真冷,风像刀子,嚓嚓地割着耳朵和鼻子。昨晚又下了大雪,连屋上都垫了,长长的凌条挂在檐口上,闪着寒光。路上绞着黑壳壳凌,踩上去“扑嚓”、“扑嚓”响。安子背着炭,小心地走着。穿着草鞋的脚,被雪水咬得生疼,有血流出来,那是从被冰凌划破的伤口里流出来的。他的脚有些麻木了,似乎已不听使唤了。这时候有盆炭火烤烤该多好啊!

他四下望,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山上听不到鸟叫,路上没有一个人影。路边的林子里,时不时有“噼啪”声传出,那是大雪压断竹子和树枝的声音。在空寂的世界里,这声音带来的是寒气和恐惧。有黑色的雾气漫过来,一股一股的,铺天盖地,把眼前的路、屋都吞没了。安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慢慢移到一砣石头边,把背篓往石头上搁,那砣石头不平,背篓一歪,滚落下来,炭泼出来,洒了一地。安子挪动快冻僵的脚,去把被雪沾湿的炭一根根捡起来,往背篓里放。孤苦无助压迫着他,惊惶胆怯包围着他,他哭了,哭得很伤心。过了一会儿,他抹了把泪,脱了草鞋,用雪搓冷麻木了的脚,直到搓得发红,麻木感消失,刺痛退去,脚变得软和与灵活。这是他爹教给他的方法。爹那时跛着脚装炭,一边装,一边跟他讲怎样用雪搓脚。然后又在磨子脚下取出两片棕。包在他的脚上,再套上草鞋。这样热和一点,爹说。安子点点头,是的,是热和一些。爹,你自己也包两片吧。您的脚裂了皴口,像娃娃鱼嘴巴,冒血珠珠儿,那么大的冻包,几多疼哟。

安子走到加担湾口,忽见坎下斜坡上躺着一个人,他大吃了一惊,好险哟,如果不是一根大桐梓树挡住。他就滚到坡脚了。那个人穿得破破烂烂。头发蓬乱,腰间胡乱地拴一根草绳子,裤子只有半截桩桩,大筐小眼,靸着半截鞋子,脚趾头都在外头。他的脸像锅底,似乎好久没洗。他一动不动地歪在那里,像捆柴,只有眼睛转动时,才表明他是个活物。

安子赶紧把炭搁好,下去拉他,但拉不动。他长到16岁,身子骨单薄,力气还不是多么大,怎么拉得动一个沉重的病人呢?那个人嘴翕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他的手也在动,似乎想抬起来,但抬不起来。安子听不清,他把耳朵凑到那个人的嘴边,好不容易听清楚了一个字,饿。他赶紧爬上路口,从炭底下翻出一个蓝不蓝灰不灰的布口袋,提下来,打开,是苕粒包谷饭。他抓起一坨往那个人的嘴里喂。吃了几口后,那人摆摆头,他吞不下去了,喉咙堵起老粗。没有水,怎么咽得下去哟。可到哪里去找水呢?他看到那人的眼睛在往山边斜,似乎示意那边有水。哦,那边真有个水沟。他走到水沟边,见水已冻住了。他捡了块石头,把冰面砸破,摘一张树叶过来,卷成筒形,掬了水拿过来让那个人喝。那人伸手接水,噫!他有六根指头。第六根附在小指边,像截烂木枝,极丑陋。安子直觉恶心,想吐。

那人喝了水,又吃了几坨饭,似乎有了力气。安子扶他坐起来,他看到了路口上的那篓炭,便要安子赶紧背炭走。安子说,我扶你上去吧。那人摆摆手,你走吧,我刚才吃了东西,有力气了,我坐会儿自己上去。小兄弟,你是个好人,你的心好,人存好心不误前程,好心有好报的。

安子背着炭继续走,那个人的话似乎使他受到鼓舞,他觉得腿上有劲了,脚步也比先前轻快一些了,身上渐渐发热,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把雪融成串串小窝点。出了王家槽,便是金鸭塘了。传说金鸭塘有一口水井,有一年,有人见一对金鸭子在里面戏水。这一年,金鸭塘出了个武举陈先才,陈家大摆筵席,庆贺了三天,贺礼摆了半条街。又有一年,金鸭子又出现了,这年刘向五反正,清朝的付知县被杀,人们都把辫子剪了,男的剃光头,满街亮晃晃。女人扎个鬏鬏,像鸦雀尾巴,一翘一翘的。可后来金鸭子再没出现了,这金鸭塘也渐渐地衰落了。原来赶场,一街的人,挤都挤不通,一场可卖8个猪子。现在赶不起场了,不少人家都搬走了,只剩十来户,散在街两边。

安子走得有些累了,篾系把背脊勒得很痛。他见一户人家门前有个石墩,便把背篓搁上去,双手托着背篓底,歇一歇。这当儿,那户人家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稍矮,但粗实,一脸的疙瘩,下巴上有一绺羊胡子。他正在系“一二三”的大裆裤,瞧见了安子,便吼起来,是哪个强盗儿子,把东西放在石墩上,那是我练武的。安子赶忙背炭要走。羊胡子拦住了他,小崽子你莫走,你是千寨的是不是?安子点头,是的。你老汉儿(父亲)欠我的钱,好久没还,你把炭留到这里,抵你老汉儿的债。安子气愤地说,没得这个事,我老汉儿是个瘸子,从来不出门的,几时欠你的钱,认都认不到你,你在喊诬。羊胡子一巴掌抡过来,啪,安子脸上当即起了几根指印,肿了。安子怒气冲冲,弯腰去捡石头,欲砸羊胡子。羊胡子朝他屁股上一脚,把他踢倒。羊胡子一手按住安子的后颈项,举起拳头,欲砸安子的头。忽然他的手被拽住了,一个穿长衫子的老汉把他拉起来,幺爷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他一回。还不起来滚!长衫子朝地上的安子吼道。

安子跑到一个岩缝里藏起来,他害怕羊胡子追来。那个狗日的太歹毒了,把牙帮子都打肿了,脸上火辣辣地疼。一股愤怒之火倏地往上涌,眼睛气得要爆出来。我要报仇!我要我的炭!这篓炭是他二伯给他家的,二伯看他两爷子(父子俩)遭孽,要过年了,家里还没一点过年的东西,要安子背回炭去卖,买点年货回来。二伯还递给他一个铜壳子,嘱咐他莫忘了,去买本画书。你想了好久,水浒传,这次一定要买,就算二伯给你的压岁钱吧。

临走时,爹对他说,炭卖了打点桐油,扯些灯草,过年了,打“摸抓”不行,燃篾把也不行,丑人。别人家亮堂堂的,还是要点个桐油灯。大年三十晚上,还要给你妈上个亮,你妈要从那边回来团年,也才看得到路吵。听到这个话,安子直觉鼻子发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父亲说,去把猪头肉也称一点,我们吃不吃不要紧,你姑姑初一天要来拜年,弄两片肉才像回事。有便宜的土白布扯点,回来我给你用斑鸠叶染一下,请崇大爷给你裁了,做件领褂,过年我儿子也要穿件新衣服哟。安子说,我不要新衣服,您的心口窝疼,饭也吃不得,我给您买点药。爹说,你孝心好,那你去北门药铺里找羌医官,买点蛇参就行了,那个药好,疼时嚼一点就止住了。羌医官也许会给你一点蛇参,他这人心肠好。记住,看清江河里

有没有牛肠子,捡一笼回来,炖萝卜吃,牛下水是没人要的。可现在,这些东西都落空哒。炭被那个狗日的“鼓到”(强行)抢去了,我怎么回去给爹说呢!不行!打的要还打!炭我要拿回来!欺侮人,没门。他开始寻思怎样报复那个羊胡子。

羊胡子叫陈要开,正是那个武举人的后裔。他仗着祖上的威光和自己汉流龙头大爷的身份,再加上姐夫是东乡乡约,因此耀武扬威,横行乡里。那一年,国民党军队和日本鬼子在清江沿线开战,有一些从前线溃逃下来的国民党官兵经金鸭塘往南逃。一天深夜,一个着便衣的逃官敲开了他家的门,拿盒子炮威逼陈要开两口子做饭给他吃,吃了好赶路。陈要开要女人炸一碗黄豆子,炒一盘炕猪肝,自己去取了一坛枸橘酒,陪逃官喝。陈要开是有名的“酒罐子”,酒号“陈不倒”,只喝得逃官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当场就缩到桌子底下去了。趁着月黑头,陈要开把醉如稀泥的逃官背到向家槽,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里。从此他腰里就别上了那支盒子炮,有了这个铁托托,他更加横行无忌了,在金鸭塘称王称霸、为所欲为。凡他看不顺眼的,轻则痛骂,重则毒打。许多人都吃过他的亏,都恨他,都在背地里咒他早死。可这家伙就是不死,一年一年地活着。活着就欺侮人,今儿个又欺侮到小安子头上来了。

当天深夜,安子悄悄来到陈要开门前的岩壳里,趴着。他估摸这家伙肯定要出耳门小解。月光下,安子眼睁睁地瞅着耳门,等着看一出好戏。只要他一拉门,门和木梯上放的一盆水就会倾倒,泼在他的头上。这么冷的天,羊胡子挨了淋,肯定受不了,又惊又冷,兴许会得一场大病,兴许会就此一病不起。

然而,算路不打算路来,羊胡子久不出来。难道他晚上不起夜,听那个吼他走的长衫老汉说,羊胡子年轻时得了个怪病,没得收留,每晚上都要起来好多趟,跑厕所,一次滴几滴,屙也屙不干净。他家的厕所和猪圈是连在一起的,在耳门外边。他肯定晚上要从耳门出来解溲。安子紧张地伏着,瞅着前方,盼着门响。突然,“喵”,“喵”,屋顶上有猫叫。叫了几声后,只听得“哗啦”一声,安子眼前突现一道自光,他一拍腿子,叫声,拐了。那只猫似乎受了惊吓,连声叫唤起来。这只讨厌的猫,把水弄翻了,真背时(倒霉)呀!

第二天晚上,安子尾随羊胡子来到罗家湾。羊胡子是到罗七娃家做客的。罗七娃是汉流小老幺,今日请龙头大爷过来商量事情。罗七娃新近死了女人,他看上了叔伯妹妹罗翠翠,想娶她,但都姓罗,又还没出五服,他心虚,便请陈要开过来议议,想听听他的意见。在金鸭塘,他只“惧火”陈要开,只要陈要开不反对,他就敢强娶罗翠翠。罗七娃让陈要开在堂屋里闲坐,他则进灶屋做饭。偏偏陈要开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走进灶屋,看罗七娃做饭,一边和他说话。罗七娃赶紧搬了椅子过来,又端来一小撮瓢葵花籽,让陈要开嗑着说话。瞅准这个机会,安子梭进堂屋,把一小截巴豆根丢进茶壶。安子听有些小偏方的表叔说过,巴豆辛热,毒性大,食后可引起口腔、咽喉、食道灼烧,还会恶心、呕吐、肚子剧痛、强烈腹泻,严重的大便带血、头痛、头晕、脱水、呼吸困难,会造成痉挛、昏迷、肾损伤,最后因呼吸及循环衰竭而死去。孕妇食后可致流产。人服巴豆油20滴可致死。用巴豆水喂牛、马,会引起腹泻、吃不得东西,严重的会死亡。那一次他和表叔用巴豆水毒过鱼虾,捡了好大一背篓。但他们又不敢吃,最后全倒进茅厕里了,真可惜。

安子把该布置的都布置了,然后趴在距厕所不远的后阳沟里,紧盯着,不发出一丁点儿响动。他想,再过一会儿,就有名堂了。这两个家伙肯定要频繁地跑厕所。他在厕所里点了蜡烛,放了一双女人绣花鞋。这两个家伙断然不会随便闯入,便只有憋着,肚子里如火如瀑,怎么憋得住呢?肯定要拉在裤裆里。

可这一次安子又没报复到。罗七娃醉如死尸,上铺便鼾声如雷。陈要开听不得鼾声,便上楼去睡了。忽然,他感到肚子剧痛,想拉屎,憋也憋不住,下楼也来不及了,他立马抽出“小插子”(小刀),把楼上的老南瓜挖个洞,屙在南瓜里。然后把南瓜皮盖上。那晚上,他把楼上的十七八个老南瓜全挖开了,全屙了屎,臭得他差点晕过去。

两次都没得手,安子有些沮丧。他生着闷气,见路上有个小石头,便一脚踢去,踢到一个土堆上,惊飞起一些野蜂子。他眼睛一亮,有了,有办法了。他去找了个瓶子来,见几只蜂子正往土眼里钻,那下面肯定有个野蜂窝。他家里原来喂过一桶蜂子,是他爹在田里招来的。野蜂喜欢把窝搭在田鼠洞里,一旦田鼠洞里有了蜂窝,田鼠就逃走了。安子拿一根棍子往田眼里搅,一会儿,便有野蜂爬出来,这些黄黑相间的小蜂一路路往洞外爬,安子一只只捉了往瓶子里放。没摁住的飞起来,却不飞远,就在安子头上旋,还瞅准机会飞下来,在安子的脖子上、耳朵上、后脑勺上叮上一口。被叮了的地方,马上起了包,怪疼的。安子顾不得疼,一只接一只地捉蜂子。蜂子越多,对羊胡子的杀伤力就越大。他想趁夜深人静时把野蜂放进羊胡子的屋内,羊胡子和他的老婆其时正在睡觉,突然许多蜂子从天而降,扑向他们,他们惊骇地尖叫着到处躲,磨子旮旯里、床底下、水缸后面、门背后,但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都逃不过蜂子的追杀。蜂子的利箭,蜇得他们浑身都是包,又红又肿,那对狗男女抱着头在地上乱滚,喊爹叫娘……

可惜的是,安子在放蜂子时,那些蜂子不往屋里飞,却在安子周围环绕,嗡嗡叫。安子用手往屋里驱赶,手上立即被蜇了几箭,顷刻起了几个包。安子回头便跑,那些蜂子跟着追过来,安子抱着头,往前猛窜,他的脚忽被绊了一下,站立不稳,栽下坎去,他的头嗡地一声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过来时,发觉躺在一张床上。一个女人正给他的手上和脸上的包抹药水,他感到手上脸上一阵清凉。女人发觉他在动,眼睛里射出惊喜。他发现,这个女人的脸很白、稍宽,脸上有雀斑,眼睛长得好看,像鹞子眼睛,睫毛很长,像柳树掩映深塘。她嘴角长一颗痣,面相很和善。他想坐起来,女人按住他,对他说,你莫动,多歇会儿。

雀斑女人有个相好在金鸭塘街上,今晚从相好家回来,发现了昏死在雪地上的安子,便把他背了回来。她把疙蔸火烧旺,又去煮了碗面,还煎了两个鸡蛋,搁在面上,便喊小兄弟起来吃。安子的确饿了,扑扑啦啦,三下五除二,便把一碗面干完了。吃了面,女人烧了水,要小兄弟洗澡。安子不愿洗,说头有些疼。女人说,那你去睡吧。安子说,劳为(多谢)你救我,又跟我煮面吃,以后我会谢成(感谢)你的。我要走,在你这儿怎么行。女人说,黑更半夜的,你往哪里走?就在这里歇一晚上再走。安子见屋里只有一张床,便疑惑地问,我在哪里睡?在那里。女人笑着把嘴往床那边一嘬。安子不说话了。这女人,我睡床上,她又睡哪里?女人笑眯眯,我还不是睡那里。怕么子,

两个人睡还热火些,天又这么冷,我可以跟你握脚嘛。

安子眼望一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狂跳不停。长到十二三岁,还从来没有单独跟女人坐在一起过,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如麻的话。羞怯厌恶揪着他的心。他实在是想走,想逃离。可这时候自己往哪里去呢?往家里走么,深更半夜的,实在有些怕。何况自己还没有把炭要回来呢?我回去怎么跟老爹和二伯交待呢。

雀斑女人继续挑逗安子,你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已开了知识了。你哪么还像个梦虫虫呢,不醒事,像个憨头,枞树疙瘩不开窍。你是怕我男人回来是不是。我男人不得回来,那个野鸡巴日的,早把我忘了。他在城里教书,一搞几个月不回来。城里有野婆娘,把他裹黄昏哒。雀斑女人忽然变得凶恶,眼里的光像刀子,好怕人。安子不禁缩了缩肩。

安子心里越来越烦,他有些急了,不禁脱口而出,我要报仇啊!你是不晓得的。雀斑女人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安子便给雀斑女人说了卖炭被抢及报复陈要开的事情。雀斑女人瞬即变了脸,恶言厉色地大骂陈要开。这个遭炮子打的,还做这么缺德的事。小兄弟你放心,大姐一定跟你报这个仇。跟你说实话吧,我那个相好县里头有人,连陈要开都虚他哩。但是,雀斑女人色迷迷地望着安子,小兄弟,你要听大姐的话才行啰。

这个女人已发了狠心,要像毒蛇一样,缠住安子,一步步地缠,一直到把这个清秀的小男人缠得紧紧,再伸口吮吸他的血。他的血肯定比那个教书匠的要好,不然跟教书匠这么几年,肚子还是个瘪瘪。他的血也肯定比那个相好的要好,厮混了这么久,也没能使肚皮鼓起来。小男人的血一入沟,和她的血一融合,肯定要长出娃娃来。明年我就要抱儿子了。有儿子我就不怕他了,他不回来我就把他赶走,让他跟那个野女人过,我乐得逍遥、自在、快活。想到这里,她心里激动起来,眼里伸了钩子出来,要把安子勾过去。

她把椅子搬到安子旁边,捉住安子的手,说我给你看看手相,看你的命好不好。在她抓住安子手的那一瞬间,安子像触了电一样,脸在发烧,头有些晕。他往回缩手,女人就是不放,小兄弟,你一个男客叉叉的,还怕丑哇。

安子不缩了,雀斑女人身上发散的一种香气使他迷醉。好香啊!像栀子花香,不像。像金桂花香,也不像。都没有这么浓烈,似乎那香味一进入鼻孔,就全身扩散了,渗入肌肤了,像酒人身体一样,香麻了。

小兄弟,你是个犟性子是不是?你看你小指下边有条短纹,说明你是个倔强的人。

噫!这女人说的跟二伯一样的,二伯看我的手相时也说我犟。安子来了兴趣。

女人一根根摩挲着玩弄着安子的手指,忽然喜悦地说,你以后不得搞活路(劳动),是个吃轻省饭的。你看你四指和五指之间的指缝下有斜斜的两条纹,你今后会拿笔杆,教书或者当画匠。

安子望了女人一眼,他发觉这个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女人。他买了一些画书,放牛时就用树枝在地上照着画,画得时间长了,还真的画出了点名堂。二伯的儿子要他画几张人物画,然后拿去给私塾老师看,私塾老师吃了一惊,翘起大拇指,称赞二伯的儿子,好!好!孺子可教,前途不可限量。

雀斑女人突作吃惊色,小兄弟,你中指下有一条纹,上粗下细,你有祸事呢。

安子心口一紧。么子(什么)祸事?他直直地望着女人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答案来。

女人说,你莫紧张,祸事已经发生了,就是卖炭的事啊!折财免灾嘛。今后再不会有祸了。

安子呼啦站起来,不管今后有不有祸,这回我要报仇!

雀斑女人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你放心,我要帮你报仇的。她嘻嘻笑着,报仇后头再去吵,现在就去么,来,我继续给你看。

你看!你看!雀斑女人揉捏着安子的手掌。喜滋滋地说,小兄弟,你掌边的感情线上下都有羽毛纹,说明你这个人对女人很热情。你会碰到一个比你年纪大的女人,她喜欢你、疼你。雀斑女人凑近了,脸对着脸,眼睛火辣辣地望着安子,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小男人烧融。那个女人有男人,但她不喜欢他,她喜欢你。你的感情线往下弯,你会不顾一切地爱这个女人的。你第一次碰到她,你就会要她的身子。这个女人就是我啊!她一把抱住安子,在他清秀的脸上狂吻起来。

不要!不要!安子用手推着女人,但女人把他箍得紧紧,他推不开。女人灼热的嘴唇咬着他的嘴,丰硕的奶子顶着他的胸,他把持不住了,血往上涌,心狂跳不已。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大个子男人冲了进来,大声吼叫,“小畜生!我打死你!”一棒打在安子头上。安子死过去了。

这个男人是谁,正是雀斑女人的相好。

安子死过去一通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时才醒过来。屋里没有人,静悄悄的。他感觉很饿,便起来找东西吃。他见小方桌上铺着一个筲箕,揭开来,是菜饭。一碗煎苕粉,一碗渣广椒炒腊肉,一碗合渣,一小碗水豆瓣儿。“蓑衣饭”(包谷和米煮在一起)在甄子里,还是热的。看来那女人才出去不久,一定是去找郎中治白麻子去了。她昨晚说过,要早点去请人看看脸上的雀斑。安子盛了饭,饿狗一般吞咽起来。

吃饱了饭,安子感觉身上来了劲。便去开门,打算溜走,免得女人回来了麻烦。想到昨晚的事,便悔恨不及。他猜测打他的那个人肯定是雀斑女人的相好。他肯定在屋外觑见雀斑女人正搂着他,便醋性大发,进来下手打他。他为么子没把我打死呢?一定是雀斑女人拦住了他,不让他打。难道她真想为我报仇?她说过的,要想办法惩治那个挨炮子儿的。她会不会出门去找人帮我呢?她去找哪个?找她的相好。安子摸着自己的头,气不打一处来。那家伙差点把我打死哒,他是肯定不会帮我忙的,他恨不得让我死在羊胡子手里才好哩。至于雀斑女人,也不过是想玩弄我。她绝不会为一个穷小子去得罪陈要开,她救我,肯定还想缠我。她缠不住我,我要报仇!我要我的炭!谁也拦不住我的。不整那个羊胡子,我就不是人。

安子越想越气,脸铁青,地上一个盆碍了他的脚,他一脚踢去,哐当一声,盆砸在木门上了。安子过去开门,可门开不开。这女人把我锁起来了,讨嫌的婆娘,安子骂了一句。他四处望,想找地方出去。他走到晒楼上,晒楼装着栏杆,楼下是一块田,种有萝卜和白菜。楼离地大约有一丈多高。安子去找了一根棕绳子,拴在楼柱上,然后从栏杆缝里钻出去,倒拉绳子,梭到了楼下的田里。

他再次走向金鸭塘,去找羊胡子,去实施报复计划。人就是一口气,那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我的炭,他凭么子要抢去?他凭么子要打我?他也不指望别人能给他帮忙,就靠自己去拼,拼不过死了也无所谓,到阴间里我也不会饶他的。“无娘儿有天关照”,或许天老爷会给自己帮忙的。

他埋头往前走,一路思索怎样报复羊胡子。快到金鸭塘时,一个人拦住了他。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羊胡子。羊胡子叉着腰,挡在安子面前,骂道,小狗日的,老子正要去找你算账呢,你倒送上门来哒。你是送肉上砧板,老子今天要把你切融。你搞老子的鬼,弄水、丢巴豆、放蜂子,想整死老子,还要报复老子,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

“轰”地一声响,安子觉得脑壳里裂开了一条口子。一道光射了进来。他明白了,那对贼男女出卖了他,多半是那个大个子男人出卖了他,他是想借陈要开的手除掉我这个“情敌”,那个女人,应该不会的。他来不及多想,面对逼过来的陈要开,他一点儿也不退缩,大骂道,陈要开,你这个不要脸的,今天你不把炭还给我,我就不依账。还我的炭!还我的炭!陈要开被骂,火直往上冲,伸手来抓安子,安子往右一闪,躲过了。没成想陈要开动作风快,另一只手同时伸出,揪住了安子。安子挣了挣没挣脱,狠命一口,咬住了羊胡子的手腕。“妈呀”,羊胡子惨叫一声,血一下子从手上冒出来。羊胡子猛一推,安子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他伸手抓了个土块在手里,要打羊胡子。羊胡子拔出盒子炮来,抵着安子的脑门,吼道,小狗日的,你的死期日子到了。跟老子跪起,磕头,讨饶,喊爷爷,不然老子今天打死你,打死你老子像捏死个洋芋虫。

“啪”地一声。羊胡子的枪掉在地上了。他的手腕遭到重击,接着脑门上又挨了一扁担,“嗵”,羊胡子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六指捡了枪,把安子扯起来,说,我们去要炭。安子还不解恨,一石头砸在羊胡子的脚上,血哗哗地涌了出来。

二人来到陈要开家门前,街上人都过来瞧。六指端着枪,对大伙儿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打你们。我们找陈要开算账,要回他的炭。二人走进陈要开的家,里面没人。安子抡起椅子,朝那些家具砸去,一阵乒乒乓乓,把那些柜子箱子坛坛罐罐打得稀巴烂。在门背后,安子找到了自己的背篓,又在火坑屋里发现了他的炭,只一小堆儿了。安子把炭全装进背篓里背出来,和六指大步往西去了

后来,鄂西九乳关一带出现一伙强人,打家劫舍、杀富济贫、除暴安良,为头的就是安子。

责任编辑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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