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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三札

2009-10-10

百花洲 2009年5期
关键词:青灯北岛艾伦

赵 瑜

《青灯》

北岛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8年1月版

■如果你是条船,可别靠岸

——《青灯》阅读札记

我喜欢北岛在《青灯》这本散文集子中的姿势,是后退的。他喜欢往2001年去,父亲病重,他阔别祖国十多年,第一次获准回国。还有1976年,他还年轻,跑到冯亦代的听风楼上,告诉他内心里沸腾的秘密。自然,还有其他很多个年月,均是过去式的,然而写作的时间却是此刻,是现在。

这种打捞岁月碎片的写作方式注定是倾注着中国式的伤感,北岛也不能例外,他无数次地重述自己2001回北京的经历,遇到故人和故人带给他的难以承受的乡愁。

在对过往的自己进行重述时,北岛是真诚的,甚至低姿态滑翔。辉煌的和清高的故事被他忽略,他所记下来的细节多是这样:一见面他就夸我诗写得好,让我口讷而窃喜,手足无措。这是1975年冬天,北岛在艾青家里第一次见蔡其矫时的情景。

如果说北岛下笔写冯亦代伯伯时的感情和状态都是伤感和孤独的,那么,在写蔡其矫的时候,北岛则抛开了亲情,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旁观了蔡其矫某段人生的旷达和洒脱。

他愉悦于回忆蔡其矫的话语和往事。1980 年10月,北岛新婚,刚度完蜜月回到北京,第二天一早,就有洪亮的声音敲门,大叫:“我是蔡其矫。还活着,快,快点儿生火。”蔡其矫是一个爱吃螃蟹的人,一大早他就拎着一串螃蟹来给北岛新婚贺喜,相对于蔡其矫的咬啃咂嘬,北岛自愧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三下五除二之后,北岛在一堆毫不温柔的螃蟹面前投降,因而获得了蔡其矫准确又苛刻的评价:“笨,懒,浪费,可惜。”

相对于蔡其矫对北岛的评价,北岛对蔡其矫的玩笑则显得直莽和冒失。

蔡其矫云游四海归来以后,向北岛展示他一路上写的诗作,大约是嫌弃这些旅游诗过于口水了,北岛当面嘲笑他:“你怎么跟出笼的母鸡一样,到哪儿都下个蛋?”结果搞得蔡其矫下不了台,当场下了逐客令说:“你饭吃好了,该回家了。”

这篇纪念蔡其矫的文字的标题叫做《远行》,双关的暗喻中,一个方向指向蔡其矫的逝去,另一个方向则指向了自己的内心。文章的末尾处,北岛拼命地忆念,却想不出和蔡其矫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倒是早些年的交往片断如田野里随风飘扬的树木,映入眼帘。北岛感叹时间一点一点把此刻变成过去的同时,也写下了这本书的淡灰色调子——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在回忆中后退是从容的,仔细检点排列在过去时态的或参差或茂盛的忧伤,即使真诚,也总会让阅读者布满疑问,究竟,写作者还隐瞒了什么,夸大了什么,虚构了什么?

在《青灯》集的第二辑中,北岛写一段又一段行走,则又向读者展示了同样的姿势:后退。

不论是在智利,还是在美国,不论是在飞机的头等舱里,还是在西风出版社的家庭编辑室里,北岛一一撕碎繁华,把一个真实的、有疼痛感的现实世界展现出来。

在智利,北岛抚摸着著名诗人聂鲁达的黑岛别墅,想起1973年的自己,那时候,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苦力,看到《参考消息》上智利政变和总统的死亡,曾经泪流满面,而如今,自己就在智利的舞台上朗诵诗歌,有一个比喻,北岛不忘记抛出来:朗诵是一种集体猜谜语活动,听众鼓掌,则表示他们全都猜中。

这个比喻的是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掌声里,北岛又一次退回到多年前的朗诵里,在1978年,《今天》创刊,或者更早的时候,北岛还做过五年的铁匠。他手持一把大锤,一下一下地砸响通红的生活,出汗,并暗喻着一双粗糙的手可以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这本书的最后一篇文章的标题《西风》,是一个出版社的名字,这个家庭作坊式的小出版社是北岛《午夜之门》英文版的出版商,北岛为了配合出版社的宣传,和编辑在美国的西南部到处奔走,在出版商的铁匠舅舅家里,北岛又一次体味了做一个铁匠的寂寞。

西风是美国最早的一辆火车的名字,北岛在夜间火车的汽笛声中感受到了这家出版社坚持寂寞的翻译的难得和可贵。

一辆火车渐行渐远,北岛心中的疑惑也渐次打开:从长安街出发,如今仍在到处漂泊,他不知道,那句他送给别人的话是否写照了他自己:如果你是条船,可别靠岸。

冯亦代,魏斐德,日本朋友AD,大款芥茉,熊秉明,刘羽,周氏兄弟,艾基,蔡其矫。九个人。九个人中,我最喜欢读的是冯亦代。

在《听风楼记》中,我被北岛句子的古朴击中,这样一个长期漂泊在外地,甚至于不得不经常把母语揣在怀里而用英语和更多的人交流。他简短的句子,用词精确而又隐忍,完全是一个教授古典文学作品的教授的笔法。

这缘自一种爱,他的心自始至终留在北京的三不老胡同里,没有带走。尽管近三十年的漂泊,他没有被更时髦的写作元素诱惑,他坚持自己最初的语言,激情的,简洁的,有力量的。

在这本《青灯》集子中,除了上述的中国元素外,他还吸收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伤怀,这一点,在《听风楼记》中,运用得淋漓尽致。

我喜欢抄录作者原文:“1976年10月上旬的某个晚上,约摸十点多钟,我出家门,下楼,行百余步,到一号楼上二层左拐,敲响121室。冯伯伯先探出头来,再退身开门,原来正光着膀子。他挥挥手中的毛巾,说:‘来。于是我尾随他到厨房。他背对着我,用毛巾在脸盆汲水,擦拭上身。”

这是文章的头几句,作者记忆的抽屉打开得开阔,细节像灰尘在阳光里的舞蹈一样,真切又动人。然而就是这位给《今天》翻译了英文名字的著名翻译家,在2001年冬天,北岛回北京不久,去医院看他,当北岛叫他一声冯伯伯后,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生怕引起冯亦代再次中风的北岛,不得不离开医院,然而留在北岛印象中的是冯亦代从床单中露出来的赤腿,和众人无论如何劝慰仍撕心裂肺的大哭。

冯亦代,这位和作者住在同一个胡同的翻译家,帮助北岛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这大概也是北岛将《听风楼记》一文放在文集的首篇的原因。

但是相对于这位距离最近的伯伯来说,著名的历史学家魏斐德则是作者距离较远的一个朋友。和冯亦代接近,两个人也是忘年交。

北岛善于吸纳比自己年长的人的智慧,从他的这册《青灯》里可看出端倪,不论是冯亦代、魏斐德,还是蔡其矫、黄永玉、艾基。

九个人物中,北岛用世俗的笔墨把这些人的肖像描绘在纸上,有被生活抛来抛去的好友刘羽,有寂寞时遇到的赌鬼大款,有对自己有过温暖关怀的长辈和师长,有倾其胸怀不惜友情相助的画家,也有性情与自己相异距离也很远的诗人。

总之,《青灯》集中的抒人文字,让阅读者彻底打开了作者的生活,错综复杂的思想及人文脉络,毫不虚伪的处世原则,温暖而又善于感恩的底层情怀,都让人觉得亲切、真诚,甚至于在文字中不轻易发售的冷幽默也显示了北岛的从容和宽容。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窘迫。在《在中国这幅画的留白处》一文中,他吃惊于香港富翁请客吃饭时的奢侈,开口向富翁们讨要捐赠,借以把《今天》杂志持续办好。但遭遇冷场,好在后来黄永玉赞助了他一小笔。

除了物质的窘迫,有时候精神也会被遥远的或者无助的事物包围。《旅行记》一文并不是一篇志得意满的行走札记,而是对过往所有感伤和窘迫的究考:借一头驴子往古诗的意境中深入;和刘羽扒火车,并为了在某一站下车而争吵的尴尬;因为忘记将笔记本电脑取出,在候机室里被脱光衣服的困窘;被机乘人员误解为贵宾,被领至头等舱后,因为玩不转遥控器而无法放平靠椅的笑场经历……

如果说位置的转移即可理解为旅行,那么一个孩子一出生就开始旅行了,这也是北岛在文章的开始点破的真理。

然而,真正的旅行始于内心,若没有内心的丰富,若不从记忆深处刻下对四周世界的观察和思考,那么,行走的意义将变成机械的位移。

最近的与最远的常常相伴随,1989年,北岛终于成了孤家寡人,仅1989年至1991年,他就睡了一百多张床。这是一个多么具体的数字,一张床如果代表着一个地点的话,那么一个地点又会有多少故事。

北岛没有陷入这些床和旅程里,他不停地回到此刻,回到the moment,回到诗歌节的朗诵现场里,回到一个咖啡馆和酒馆里,回到魏斐德教授的生日宴会上,回到2001年的北京,某个旧街道里。

北岛用记忆刻下了生活圆周中的朋友和旅程,世俗和精神的。

最近的地方是他的出生地,然而,他却至今也没有亲近过。最远的地方是漂泊,然而,他却早已经被灰尘扑满脸面,在宽阔的大地上启程。

就像他自己在诗中描述的那样:“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交什么样的朋友,其实就是对自己喜好的一个注解,赞美或者欣赏朋友的某一点,同时也是揭开自己内心里的某个向往。

北岛,这个在远处漂泊的中国人,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一次内心的航程,从出生地北京出发,又在文字中回到北京来。

他在文字里隐忍着自己丰沛的乡愁,宽容地谈笑贫穷与富裕、清高和世俗。冷与热,火焰与大雪,在他的心怀里变得模糊,他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携一壶浊酒,回家。

■诗人都住在纸房子里

——《蓝房子》阅读札记

《蓝房子》

北岛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8年1月版

我觉得在故乡读北岛的文字是不适合的,在异乡,若是夜晚,安静下来,你会被北岛文字里潜伏着的漂泊感和伤怀击中。那些暗淡的气息如洋葱一样,只能一层一层地剥去,变薄,却无法擦去。

《蓝房子》多是怀人的文字,十多年前,为了糊口,北岛给一家电台写一个专栏。可以想象那字数的限制,选择字词时尽量宜于朗读。每一个通往内心的字词都必须简化,所以,那些漂泊感也临时被幽默替代。

大陆版本的序言里,李陀被北岛的陌生惊喜,像在北岛不在家的时候闯入了他家一般,发现了北岛除了诗歌以外的语言存折。李陀感慨于北岛的肖像能力,的确,北岛的语言是带着手势的,差不多,读他的散文,你能看到讲述者的节奏和语气。《艾伦·金斯堡》一文中,开头便是声音:“艾伦得意地对我说:‘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这样的开头还有,譬如在《克雷顿和卡柔》一文的开头,又是如此:“我们干杯。克雷顿半敞着睡袍,露出花白的胸毛。‘你们这帮家伙吃喝玩乐,老子苦力地干活,晚上还得教书!他笑眯眯地说。”

声音是一种镜头调节器,北岛仿佛很喜欢把一个人拉近,放大了在自己记忆的镜头里,细细地回味。作为美国“垮掉一代”之父的艾伦·金斯堡在他的笔下从号叫的英雄变成了可以信赖的朋友。他讲义气、同性恋、孩子气、工作狂,甚至还是个“野和尚”。北岛从艾伦身上找到孤独的全部注解,他一生被监视,负责反对一切权威。但是他却时常帮助一切血液流向与他相同或相似的后辈。北岛无疑也是这样进入他的视野的,北岛的文字简约得厉害,把热闹而细小的美好扩大了些,而把绝望又无助的暗淡一笔带过。在《艾伦·金斯堡》的结尾,北岛端着一杯酒在大厅里寻找艾伦,那天晚上是美国国会的一个笔会晚宴,宴请的客人名单里有艾伦·金斯堡的名字。然而北岛知道,艾伦于九天前已经死了。

这场景真让人伤感。

悲伤并没有停止,《蓝房子》第二篇篇目为《诗人之死》,依然忆念艾伦·金斯堡。是艾伦逝世一周年时北岛的补记。我相信,看完这两篇文字以后,艾伦·金斯堡便活在我们的记忆里,那是无与伦比的刻摹。我为北岛的肖像能力所折服,他果真得到了艾伦·金斯堡的真传,学到了上好的摄像技术。

《蓝房子》的前两辑共十六篇文字,但他追忆了十七位朋友,多数都是诗人。异乡人迈克是一个让人流泪的诗人,这位因为追随莎士比亚和庞德而来到伦敦的流浪者,对漂泊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在北岛一直漂泊的时候,他曾经用一句湿热人心的话让北岛泪流满面。当时的北岛居无定所,有一年到伦敦出席一个诗歌朗诵会,他试着给迈克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迈克大声说:“我的孩子,你在哪儿?我一直在找你!”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句话比这句话更有力量,哪怕是积怨已深的敌人也无法抵挡如此温暖的话语。

《上帝的中国儿子》是一篇绝妙的文章,光看标题,它就解释了一切。《蓝房子》的确是一个房子,北岛在这篇文字里做了语言的哲学家,那句子常常往格言和哲理上靠近,譬如:“托马斯是心理学家,在少年犯罪管教所工作。依我看,这职业和诗歌的关系最近,诗歌难道不是少年犯吗?”托马斯便是瑞典著名的诗人,是蓝房子的主人。他晚年中风,不能说话,一切思想都要靠猜测,其实,这本身也充满了诗意,诗句,难道不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变幻不定的猜测吗?

在序言里,李陀推荐了《艾伦·金斯堡》、《约翰和安》、《蓝房子》等几篇怀人的文字,但我要反复向大家推荐的,是这篇《搬家记》。

搬家,差不多是我们在城市生活的试验状态,差不多,它是漂泊的代名词。不论是越搬越好,还是越搬越糟,只要你还需要搬家,那么就意味着,你还没有找到最为合适的自己。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借宿、打工、在中餐馆被同性恋者骚扰,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略述,回头看来,仿佛,一切经历都不过是个人史上的彩色斑纹,最终,都只是为了一个人辉煌增添色彩。然而,当我读到这样一句话时,一下愣住了,仿佛夜晚整个停了下来,海南岛的夜晚非常适于想象异国他乡的孤独。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北岛口袋满满的乡愁。我还是把这一句话抄录出来:“乌拉夫寡居,有种老单身汉的自信,仅用台袖珍半导体欣赏古典音乐。我有时到他那儿坐坐,喝上一杯。他特别佩服贝聿铭,做中国人,我跟着沾光。不过盖房子是给人住的,而诗歌搭的是纸房子,让人无家可归。”

这句话和文章开头的那句秘鲁诗人瑟塞尔·瓦耶霍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泊”相对应,将大把大把的个人苦难史塞进了一个纸搭的房子,风一吹便有坍塌的危险,那么,除了焦虑和继续寻找自己的归宿之外,别无办法。

《蓝房子》的后记中,北岛写了些俏皮话,我知道,那是一种胜利的姿态。从漂泊中渐渐稳定下来。他的语言无比精妙:“写诗写久了,和语言的关系会相当紧张,就像琴弦越拧越紧,一断,诗人就疯了。而写散文不同,很放松,尤其是在语言上,如闲云野鹤,到哪儿算哪儿,用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在海外漂泊多年,不论写什么,都会带着一股海风的味道。就算北岛已经和生活和解,不再和自己过不去,但是,生活烙在他内心里的落寞永远不会消失,一不小心,就会像一个人的面孔、一座房子的地址一样出现在文字里。摊开纸,或者启动电脑,写下别人的声音,也就写下了自己的内心。

蓝房子,一个寂寞的处所,一场用纸搭建的狂欢,众人走后,独剩下主人,落寞地收拾残局,长夜漫漫,酒醒何处,琴弦非要断了,不可。

■谁孤独,就永远孤独

——《午夜之门》阅读笔记

《在天涯》,是北岛在纽约居住时出版的一本英文诗集的名字。同样,“在天涯”,这也正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从大陆最为中原的地点来到南海中这样一个岛屿上,我的阅读趣味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大概也缘自我工作的变化,之前所编辑的杂志均关注青年人的身体和内心,恋爱、婚外情,哪里有奇怪的事情和刺激的事情,便往哪里跑。多年以后想来,每每觉得青春真好,可以浪费在很多事情上。机缘巧合,我到了一册名字叫做《天涯》的杂志工作。天涯,这个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烙着漂泊或者绝望的字眼,如今成了我工作的地方。这多少有些漂泊感。

当我在北岛《午夜之门》里看到他写的代号为G(我猜测是艾未未,并不确定)的画家时,我一下看到了自己。在纽约生活多年的画家G有疯狂的内心和家族辉煌史。他喝威士忌、娶两房夫人、养丑陋的热带鱼、画模样疯狂的马匹。我不是画家,却想写出疯狂的马匹,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像马匹一样,疯狂地,向着远方飞去。

变奏是因为生活中的人多变幻,一个人的异乡生活,总会有大批量的郁闷需要合适的出口。于是,北岛在奔波中吸纳别人的孤独,同时也释放自己的孤独。就像是《午夜之门》的序言中孟悦女士写的那样:《午夜之门》是流浪者写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认流浪者。是啊,从《蓝房子》开始,北岛的内心里几乎只剩下两个字:流浪。他所写的大量的文字不过是流浪这两个字穿着各种衣服的样式。

《纽约变奏》中的那个行为艺术家X让人感到孤独,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十平方米的笼子里一年时间,不交谈,不读写,不听广播,不看电视。后来,他又把自己放逐到户外,在零下三十八度的大街上因为住宿问题被警察关了禁闭。行为艺术家X是台湾人,画画,当过船员,在茫茫大海里和孤独真诚地相处过。所以,他对付孤独的方法总是奇特而创意。X做的最孤独的一件事情是和一个叫做林达的女艺术家用一根八英尺长的绳子互绑在腰间一年。但有趣的是,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上厕所,甚至光着身子洗澡,却不能有身体的接触。两个人毫无隐私地捆绑在一起,总有厌倦的时候,有一次X正在洗澡,而林达生气,于是发脾气要离开卫生间,差一点将X的光屁股拖到大街上。

北岛自然没有另外一个人和他捆在一起,但是,生活在异乡,孤独就像八英尺长的绳子捆绑在自己腰间的另一个伙伴一样,如影相随。孤独有时候还会有攻击性,像敲门来推销信仰的基督徒,像临时租住北岛家书房的女房客,像在街头的抢劫北岛的流氓一般。它常常会给北岛以具体的意象。那个住在北岛家里的女房客P其实是孤独的一种,她住在北岛的书房,却从不碰北岛满橱的图书,她因为遭遇过前夫的虐待,所以不能看电视里有打人镜头的节目,一看到,便神经性失常,落荒而逃。她自称喜欢古典音乐和芭蕾舞。可她对北岛书房里的数百张古典音乐CD视而不见。有一次,北岛向她推荐一场音乐会,她正在被生活压迫着,省钱,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将来,她的答案是:票太贵了,好几十,你说那玩意儿谁听得起呀?

比起女房客P的孤独,O的故事是一个移民未遂的悲剧。O是北岛纽约生活中的一个和文字丝毫也没有关系的朋友。他是个工程师,在上海造船厂风光着,能出国就像一个渔夫从小河里驾小舟到了大海里一样,本希望一网下去就弄条大鱼,但却忘记大海里的风浪有覆舟的危险。果然,大鱼未抓到,却扔了不少钱,自己的那条小渔舟弄了个底朝天。这位帮助北岛安装一把椅子而进入北岛生活的朋友O到美国后,和表妹一家人合伙开了一家生物切片公司,为了营造公司正常运转以办成投资移民,他和表妹一家不分昼夜地打工。远在上海的家人都以为他一个知识分子在美国可以有阔大的机会赚丰裕的美元,然而,他竟然光着膀子铺草坪粉刷墙壁修理汽车,他从建筑工地到发明精密仪器,用汗水浸湿了的美元往移民局和律师共同挖掘的泥坑里填。终于那坑越填越大,他无能为力,孤独地离开美国。

没有衣锦还乡和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爱好都是一种孤独。

孤独还是一个地名,在德国斯图加特附近。有一年夏天,北岛住在“孤独”里,然后每天从“孤独”出发,和他的朋友顾彬一起,去参加一次又一次诗歌朗诵会。顾彬是一个热爱散步的人,他和北岛相识颇久。他因为一首叫做《送孟浩然之广陵》而对汉学着迷,最近两年,他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中国大陆的纸媒上,原因是他总喜欢说一些偏激的话以表达清醒。在顾彬的带领下,北岛从“孤独”出发,去了一个又一个墓地,并在墓地里体味宁静和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死亡。

顾彬在北京图书馆查资料时,喜欢上里面一个叫穗子的女孩,偷偷摸摸地恋爱,终于娶了她。后来,北岛常常去看顾彬夫妇,顾妻穗子给北岛做上好的中国饭菜,然后劝说北岛去学开车和英文,将来如果回到北京,可以做出租车司机或者涉外导游。

然而,在纽约居住的时间里,北岛感觉到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非常孤独的职业,他们大多是第三世界或者战乱贫困地区的人们。他们渴望在纽约遇到说自己母语的客人,又或者是对自己国家有所了解的客人。常常有一些出租车司机因为遇到一个能说出自己祖国首都的名字而免费。他们的孤独被出租车里程注释,二十五公里的孤独,三百公里的孤独,十五美元的孤独,一百二十二美元的孤独。

然而,北岛终于也没有做成出租车司机和导游,他由一所大学到另一所大学,由一首诗歌到另一首诗歌,由一篇散文到另一篇散文。他在自己的文字里种下隐忍和孤独。

阅读北岛的散文,最好是按顺序来读,先读《青灯》,再读《蓝房子》,最后读《午夜之门》。

虽然编辑体例并不是编年体,但是,仿佛因为一些人物在三本散文集里重复出现,按照着这样的顺序,更容易轻松地了解北岛所要表达的漂泊感。人物是迈克也好,是顾彬也好,是魏斐德也好,是O也好,总之,都只是他在异乡碰着酒杯谈论存在与虚无的对象。这些人有时候会给他带来温暖的房子,有时候会给他带来充实的钞票,同时,也给北岛带来难以消解的孤独。

就像北岛在《布莱顿·布莱顿巴赫》一文里写到的,他和布莱顿结伴去里斯本市中心听一种悲伤的葡萄牙民歌。当时他感慨不已:如今连悲伤也能卖高价。那么,孤独和漂泊感也是一个可以出售的主题。

当北岛的责任编辑黄孝阳兄给我陆续寄来《青灯》和《蓝房子》后,我先后在网上另行购买了《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多册,用来送相洽的友人阅读,以呼应北岛先生在散文里流淌出的“孤独”。

谁没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

谁孤独,就永远孤独。

赵瑜 1976年生,河南人,现供职于《天涯》杂志。习长篇,2004年以来,共出版长篇小说三册:《我们都是坏孩子》《我鄙视你》《暧昧》。习散文,曾经在《天涯》《江南》《福建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多篇。

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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