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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

2009-10-10

百花洲 2009年5期
关键词:广东同学

白 丁

1

厚厚的窗帘低垂着,只留了一道缝隙,光线从外面生硬地挤进来,室内有些朦朦胧胧,气氛也有几分暧昧。

门被男人带上,外面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是中午的时光,他们从食堂吃完饭回来,走廊里寂静无声,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同学们都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不知在干什么。进了房间,他犹豫着,轻轻把门掩上。不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俩,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安详、和谐、温馨,实际上,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室内弥漫,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们都感觉到了。

女人蜷缩在床上,一缕头发披了下来,面色有些憔悴,那是坐了15个小时夜车留下的痕迹。她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住在同一个县城里,她从他们共同居住的偏远县城赶来看他。两个原本熟悉的人,突然离开固定的环境,相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相聚在这狭小的空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他觉得她可亲,又隔膜,他觉得她难以把握,不知道如何应对。

女人大大方方的,像在自己家一样,进屋就把鞋子脱了,削了一只梨,一边吃梨,一边吃爆米花(那爆米花是他特意为她买的),好像刚才在食堂没有吃饱似的。他在这座北方城市学习四个月。来的时候天还热着,而现在,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了。正好女人来这里开会,他爱人问他要不要厚衣服,让女人捎来。他说不用了,因为还有半个月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家了。女人和他爱人很熟悉,她说,我给他买一件吧。他知道女人会来见他,女人发过两次短信,告诉他某日到达,他盼着她来。听爱人说过女人要给他买衣服的事儿,心里很温暖。他爱人是个大度的女人,明明知道女人要来见他,还托女人捎东西给他,让他们见面,并不担心什么。爱人还特意关照他,对女人要好一点。他的脾气不太好,女人有一次曾打电话给他,他们在电话里吵起来,女人还哭了。妻子担心他对女人不好,人家大老远的赶去看他,还要给他买衣服,对她好一点是人之常情,应该的。

你睡一会儿吧。男人体贴地说。女人坐了一夜火车,匆匆赶来,他心里有些感动。时间还早,应该给她一点休息的时间,不能太自私了。

女人没有说话,她靠在床头的姿态很迷人,至少在男人的眼里是这样,是她让这间屋子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她在想什么?女人有时就是让人摸不透,眼前这个女人更是难以捉摸。

你还记得吧,十年前,我们在上海。男人想掌握话题的方向,不能让它偏离,看女人没有睡的意思,他就挑起了话题。他必须直奔主题,不想扯不关痛痒的废话,如果那样,时间会过得飞快,一晃天就黑了,他要掌控局面。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者说,他想尽快知道结果,无论是令人满意的还是让人失望的,他都能接受。

怎么不记得?一辈子都忘不掉。她说。一晃十年了,我们都老了。她的话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沧桑感。

是啊,那时她多么年轻啊。他们一起二十多人去上海疗养,一天晚上,他们悄悄地去了外滩。月亮满满地挂在天上,游人如织。暮春的风从江面吹来,让人觉得无比惬意。这里是年轻人的乐园,他们相拥着,亲吻着,旁若无人。那时他俩都已经成家,但是,眼前的良辰美景感染了他们,让人心旷神怡,她像个孩子一样快乐无比,她挽着他的胳膊,他们像一对情侣。终于找到空椅子,坐下来,她依偎着他,把脑袋放在了他的肩头,两个陌生的身子紧贴着,她充满活力的身体让他冲动。相识十年了,他们第一次这样亲近,一切都不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天赐良机,他觉得万万不能错过。他用手试探着去摸她的长发,她没有说话。他又去摸她的脸蛋,近距离地望着她,她的眼里充满了渴望的光芒。月色里,他发现她惊人的美丽,带着万般风情,几许羞涩。他去吻她,她的嘴巴像一道等待已久的闸门似的一下子就打开了,他急不可耐的舌头像欢快的鱼儿滑了进去。她的舌头凉爽,湿滑,柔软,还带着几分热烈,被他紧紧吸吮住。像电流通过全身,她战栗了一下,猛地搂紧了他,热烈地回应。他觉得她饱满的乳房顶在他的胸前,他腾出一只手,伸到女人的衣服里,按住了它,小心翼翼地捏着。她小声呻吟起来。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吻啊,他们彼此“咬”住对方,舍不得分开。回到房间,他还不满足,经她的允许,他把她的胸罩掀开,那对乳房就像两只肥硕的兔子从里面跳了出来。他含住了一颗樱桃,一会儿又贪婪地去吃另一颗。那天晚上,她点燃了他,又把他燃起的欲火泼灭了。当他得寸进尺时,她阻止了他。她想给自己留一些思考的时间和女人必要的矜持,或者想延长这种刺激的感觉,害怕那个结局来得太快,不想让他一下子吃饱。总之,她觉得把自己全部献给他的时候还远远没有到来,她便告诉他:“身上来了。”就这四个字,轻易地把他击退了。当时他还不相信,用手摸了她的那个部位,是真的。他哪里知道,卫生巾是真的,“身上来了”却是一句假话。其实她身上已经没有事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出门时还要戴上那玩意,倒成了她临时的挡箭牌,轻易地就把他骗过了。她也没有想到,十年前那句有意无意的谎言却把两个人从彼此的世界里剥离出去,让他们若即若离地一直走到今天。

那时,你的身边总有一些女人,你在她们之间游移不定。女人看了一眼男人,眼神里有一种确认的意味。

我的工作你不是不知道,和她们打交道是难免的。

你和李小霞是什么关系?女人问。

普通关系,还不如和你密切呢。李小霞的模样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他们多年没有联系了,如今那个女孩远走他乡,恐怕已为人妇,为人母了。

女人又指出了另一个女孩,那女孩曾为他织过一件非常好看的毛衣。

男人笑了,你不帮我织,我还不能找别人织吗?那件毛衣真好啊,此时正静静地躺在身边的皮箱里,天气再冷些他就会穿上。那个女孩用了三天的时间为他织了那件毛衣,一想到她一针一线,彻夜不眠为他织毛衣的情形他就感动不已。可是,她不过是一朵美丽的云彩,从他眼前飘过,不见了踪影。

我离开你就是因为你总是在犹豫。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他认为,女人说这话就是为当初她莫名其妙地疏远他找个理由。女人天生就会这一手,总是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他欲言又止。

他很在乎这次见面,好多天了,一直盼着她来。他在上课时接到她的短信,她已经从宾馆赶来了。路远,他告诉了她乘车的路线。可是,等了很久,她还没有到。他几次下楼去迎接她,一直等到十一点钟,她发来短信说她到了。从教室急匆匆地出来,他远远地看见她正在和门卫师傅说话。她看见他走过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指责他:“你指错车次了。害得我跑了这么远的路!”

他笑笑,是吗?他不想和她争辩。

你不信?她说,我找你的短信给你看。

他想说,我信我信,别找了。可是她已经在按手机上面的键了,他站在那里等她,心里很烦。你大老远跑来,见面就训我,这又何必呢?事已至此,追究对和错还有意义吗?

她找到了那条短信,把手机递过来给他看,他伸过脑袋看了一眼,原来他按错了一个数字,把车次弄错了,让她多跑了冤枉路,还浪费了时间。

他笑了,申辩道:我告诉你地点了,你应该看站牌,你坐的这趟车不到我们这个地方,你就不该坐这趟车。

我哪知道啊,我相信你,你让我坐这趟车我就坐了。她委屈地说。

那还是你笨啊,怪不得别人。这句话在嘴边打个转就咽到肚子里了。他向她道歉,她这才笑了,她和门卫道别,跟他往里走。他觉得他道歉是应该的,让她跑了冤枉路,但她那种不依不饶的劲头让他很不舒服,把见面时的好心情破坏了。

2

女人比男人小十四岁,男人在县文化馆,女人在环保局。两家住得不远。女人的老公他认识,在县委宣传部工作,比女人大十岁,在单位还像个男人,在家里,就成了奴隶。女人很受宠,养成了一种骄气,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该让她三分。一次,因为一点小事,女人生气了,晚上十一点多钟打电话到男人家里兴师问罪,后来还哭得呜呜的。男人觉得女人小题大做,开始不以为然,他想,我又不是你老公,干吗让着你?没想到女人竟然气哭了,男人没有办法,只好向她道歉。从那以后,男人对女人就有了看法。他读过一篇拒绝和“70后”交朋友的文章,他同意作者的说法,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些人是非常自私的一类,凡事以自我为中心,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他们永远有理,还死不认错,自己不能受一点委屈。伤害他人,从不考虑对方的感受。这样一分析,他对待这个女人就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了。可是女人就是怪,就像你的影子,你追的时候她就在前面跑,让你追不上;等你退回来时,她也朝你逼过来。你追不上,又甩不掉,她们就这样逗你玩。有时女人可爱得让你心动,有时又令人生厌和鄙视。她没有因为他的疏远而减弱对他的亲密,反而与他交往更频繁了。他的生日,她记得非常清楚,每次都要送蛋糕或鲜花;他有困难,她知道了就会主动帮忙;有时,她和老公一起到男人家里坐坐,打打升级,彼此非常融洽。在吵吵闹闹中,她就是这样与男人保持着异性间的友谊,不远也不近,让男人有些想法又不敢抱多大希望。不过,时间一长男人也习惯了,把女人看作朋友,不想节外生枝了。

可是,一听说她要来,他的心就乱了。他收到她的两条短信,说的是相同的内容,告诉他,她某日到达这座城市,很简短,似乎不必多说。她并没有说要来见他(他只是听夫人说过她要为他买衣服),她这样语焉不详,更说明她对这次会面的重视。他不能不想起十年前发生在上海外滩的事情。这十年里,他无数次地想起那个月夜,那个甜蜜的时刻。他希望能重新回到那种状态中去,这只能是一厢情愿。她似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人生有几个十年?他没有想到,十年后,这样的机会再次出现了。他想重温旧梦,可是,他却不知所措。正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十年之后,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他们一直都是朋友,看来很难升格为情人了,但他不甘心,又抱着很大的希望。他有一种观点,男人接触女人越多,受到女人的伤害越大,他的自信心就越来越小,胆子也越来越小;女人相反,接触男人越多,她就越发成熟,越发大胆。这十年,依他的观察和判断,她的生活中不可能没有男人出现。这样推理,他也希望在这短暂的几天里,他们之间能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无非是男女间的那点儿事情。在眼下这个年代,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他已经做好了两种心理准备,十年前从上海回到单位,她疏远他时,他难过了很久。那时毕竟年轻,现在的他完全可以从容面对情感上的挫折,不那么容易受伤了。

在同学中,他和一位广东人很能谈得来,他把女人要来的事情告诉广东同学了。他之所以把事情告诉广东同学,是因为他在交谈中发现,那人经历丰富,尤其对女人非常有经验,他们无话不谈。那位同学的生活里曾经有过几个女人,直至现在,还和一个女人保持着情人关系。他说,现在这个情人是有夫之妇,想见她了,就打个电话,去某个宾馆开个房间,备好酒菜,吃完就上床,然后各走各的。他讲这些的时候有些炫耀的意味,又有些教训的成分。同学问,你和她上床了没有?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可是又补充说,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为了证明这一点,不让对方小瞧自己,他讲起了十年前在上海外滩的月夜发生的故事,那个漫长的吻和一对丰满诱人的乳房,讲的时候,他多少有点儿渲染。广东同学用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告诉他,和女人上床千万要慎重啦,一旦上了床,你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打乱。只要不上床,她就拿你没办法,上了床就不好说啦,有可能你很难控制局面。他讲起原来的一个情人,那女人离异了,没有成家,这样的女人没有丈夫,没有什么麻烦和危险,招之即来,可是也麻烦,你除了她,还有老婆,而对她来说,你是她的唯一。特别是逢年过节,她特别寂寞,要你陪她,你不去,她就会很伤心。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总之,找女人不是那么好玩的。广东那位同学这样下了结论,可是这个结论有什么实际意义吗?没有。谁都知道这个道理,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女人就要来到他的身边,如何应对。广东同学最后说,这一次,你最好把她拿下。这样吧,她来了你让我见一见,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我来说服她。

中午,他们没有出去吃饭,而是在学校的食堂用餐。同学加上老师,挤了满满屋。男人把女人介绍给广东那位同学,广东同学对女人调侃道,他对你可是望眼欲穿啊。其他男女同学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女人大方地笑了,没有说话,只顾吃饭。广东同学看了他一眼,眼神是鼓励的。守着众人,他只能点到为止,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用眼神交流。此时,男人坐在椅子上与女人交谈的时候,又想起那个同学鼓励的目光。他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预感,对手已今非昔比,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事情的进展不会如想象的那样顺利。

3

女人接着说起了她的苦恼。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她后来遇到过几个男人,但都不是她喜欢的。就在前天,她还把一个老缠着她的男人叫到办公室里来,正义凛然地告诉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他们彻底断了。他没有想到,她的周围还有这样厚颜无耻的男人。相比之下,他算是谦谦君子了。他由此推断,她再也不是十年前在溶溶月色里躺在他怀里的那个单纯的她了,女人一旦复杂就不好玩了,谁都不会喜欢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当年,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劲就把她搞到手,如果不是她身上来例假,他就把她搞定了。她好像还告诉过他,有一个时期,她非常痛苦,曾在深夜蒙着被子痛哭过。她没有告诉他是什么原因,他也没有问,是谁让她如此伤心?他以为是她的丈夫有了外遇,或者在工作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现在想起这事,他断定与情感有关,与某个男人有关。女人和男人打交道多了,就摸清了各类男人的德性,也就有了对付男人的一套办法。她难道成了这样的女人?他望着她,心里猜想。

你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他问完,发现心跳得有些厉害,这是一句问话,她必须作出明确回答,而这个回答对他来说很重要。

怎么说呢?总之,要有品位。

很模糊的答案,明显在绕弯子。不过总算扯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你看我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男人?他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们不合适。她淡淡地说。你和我的脾气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不一定,如果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我的脾气也会变好的。他不甘心立刻败下阵来。不过,女人这样说话,等于拒绝他了,这多少让他感到意外。

女人笑了,还挥了一下手臂。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呀?你改不了的。为了说明男人和她合不来,女人说起了两件让她气愤的事情,除了上面提到的打电话的事,还有一桩。一次去市里参加活动,他们县去了六个人,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谁惹她不高兴了,她不和他们在一起,故意和其他县的与会者打得火热。在结束时,主办方安排了一次游玩,她在吃饭时说,要去某个景点,她希望大家跟她一起游玩,至少他要跟她去,可是,包括男人在内的几个人都不想去那个景点。她说,我们县的人没有一点儿集体主义观念,让人家看不起。说完,她就跟其他县的同志走了。这两件事他并没有忘记,正是由于这两件事,他对她有了不好的印象。今天,她却旧事重提,作为他的罪状对他提出批评,他觉得好笑,但很无奈。他不想和她争执,只好接着刚才她的话,半真半假地说:你说我们不合适,把我的自信全部打垮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一切又都是无比朦胧的,男人克制着自己,空气中有一种压抑,看似轻松交流的样子,内心却充满了刀光剑影的交锋。一切似乎被女人控制着,女人掌握了主动,男人像一只被她诱惑的猎物,一步步向她设置的陷阱跑去,并且心甘情愿,浑然不觉。他并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他的心情有些灰暗,表情也有些僵硬、麻木、阴郁。

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她忽然说。

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话。不过,她的提醒告诉他,这肯定是一句对他很不利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

她说,我都是被你带坏的。十年前,在上海外滩。

他有些意外,接着还有点心痛。他当然知道她的话是指什么,他让一个纯洁的女子变坏了,这是罪过啊。可是,他又觉得委屈,为什么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你就没有错吗?那个月夜不是你诱惑我的吗?再说了,我只是吻了你,摸了你的乳房而已,事情到此为止,我不是无耻的暴徒。相反,我们那天都很快乐,那个晚上难道你不快活吗?至于你今天是否已经变坏,答案是否定的,你能承认自己变坏了吗?应该说,你比以前更成熟了。如果从那以后,你和男人打交道多了,那也不是变坏,只能让你在与男人的周旋中变得更老到了,更富有人生的经验了,这就是我教给你的处世哲学。女人总要在与男人的周旋中慢慢成熟,你就算没有遇到我,也会遇到别的男人,说不定那是一个更坏的男人,你的结局或许更糟糕。对于十年前的那个月夜里发生的事情,你可以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可是也不必来指责我……男人听了女人的话,无语,心里在反思自己的同时也在用力对她进行反驳。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心里却百感交集。

4

周围还是安静。电脑开着,一首名叫《神秘花园》的曲子缠绵悱恻,若隐若现,听着令人伤感,迎合了男人的情绪。女人靠在床上,盖着被子,她的身体被遮蔽了,他看不到,只看到一个大致的形体。昨天晚上,和在列车上颠簸的她一样,他也没有休息好,夜里醒来好几次。睡在这张床上的他想象着她来的情形,虚构着没有发生的事实。他真切地感到她就睡在床上,睡在他的身边。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体的气味,触摸到她柔软的肌肤,她那对久违的乳房就在眼前晃动,他的心里骚动不安。丰富的想象造成了真切又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反过来又刺激了想象,他进入亦真亦幻的境界。他看见她坐在他身上,披头散发,像是在跳舞。卫生间的灯光从后面照过来,勾勒出她的剪影。她的动作非常夸张,看上去有些放荡。后来,她终于累了,像猫一样安静地睡在他身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她轻微地喘着。房间里的陈设隐约可见,她的裸体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动人的光芒。这个场景在他大脑里像电影镜头一样不断播放……

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他变得兴奋起来,居然敢把这种想象说了出来。他说得有点儿保守,并不露骨,他只是想把这个信息通告给女人,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反应。这种话平时是难以启齿的,可是现在,环境让他变得大胆了,他就是想说出来,憋在肚子里很难受。不能做还不能说吗?想象是一种释放,诉说也是一种宣泄,他就是想释放和宣泄。他还要像挤牙膏一样,把女人的想法从心里挤出来,慢慢地击败她。

女人笑了。她的笑,以不变应万变。你真会想象啊,她说。

男人并不死心,他看了女人一眼,她正睡在他的床上,难道不是在等他主动出击吗?近在咫尺,一步就跨过去了,问题也许就解决了,为什么要为难自己?连试探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想象中,他走过去了,坐在床边,让她平躺下,把被子掖好,然后摸着她的秀发,再抚摸她的脸蛋,把脸贴过去,从近处看她。这时,她没有过激的表示,也许闭上了眼睛,他就可以放心地吻她了。一旦吻住她,接下来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她的嘴唇柔软湿滑,舌头凉凉的,像一条小鱼欢蹦乱跳,十年前的感觉已经回来了,还是那么美好……

他没有忘记要去锁门。刚才从外面进来,他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了,并没有锁上,当时他想锁门来着,可是他担心她会像那种警惕的女人一样问他,你锁门干什么?那样,他会很尴尬。眼下,她躺在床上,他想采取进一步行动,不锁门是不行了。去锁门时,他征求意见似的问她:我把门锁上啦?

她说,我以为你已经锁上了,原来没有锁啊。

他心里窃喜,又埋怨自己太笨了,不如女人反应快。

锁上门回来时,他看到她已经盖上被子躺下了。她说:我睡一会儿,太累了。

你睡吧。男人不得不这样说。前面他已经说过这样的话,做出了一副体贴女人的姿态,现在,这个坐了一夜火车的女人想睡觉,有什么比让她睡觉更通情达理的呢?不过,她的这一决定打消了他刚才萌生的所有念头,也打乱了他的一整套计划,让他突然不知所措。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轻轻地翻动书页,可是那些字怎么也抓不住他的眼神,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忏悔什么呢?他这辈子连值得忏悔的事情也没有做过啊。那就把好人做到底吧。他想着,觉得索然。他看了一下表,已经两点半了。他的睡意也袭上来,就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阳光在窗帘外徘徊,溜进来的那点阳光也模糊不清了,它的光芒已经没有了威力,强度也有些削弱。太阳已经偏西。楼下有人在说话,声音从低处往高处走,尽管清晰,响亮,却又让你听不清楚内容,不知是同学还是院校的员工。电脑里的曲子换成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悠扬,舒缓,让人想起湖面上水波荡漾的皎洁月光,又像酒吧里的背景音乐,游丝般轻柔。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失了,分别的时刻在沉默中越来越近。

也就是二十分钟的样子,她先醒了,去卫生间,插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想,插什么门呢,他又不会闯进去。他想象过她在这里洗澡时他闯进去的情形,她没有锁门,正洗着,她让他送一样什么必需的东西给她,女人把门开了一道缝,接过东西。他想推门进去,她欲关门挡住他,但她没有他的力气大,门还是开了,她只好退让,把他放了进来。他上前抱住她,吻她,莲蓬头的水哗哗地往下流,他的衣服全湿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只能像虚幻的电影片断在眼前播放。他为自己的天真有些难为情。

她说过晚上要回去的,走前还有一项任务要去完成:去商场为他买一件衣服。

她从卫生间出来,看了他一眼,问他:咱们出去走走吧,给你买件衣服。

别买了。他说,表面看是客气,其实他知道,她一出这个门,这次相见就算结束了。他想再聊下去,虽然聊得非常乏味,话不投机,可是聊天的话题没有偏离方向,他还想作最后的努力。

走吧,出去转转。她说。

他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了,有些赌气地站了起来。

几分钟后,来到户外,他才发现,屋里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5

下了楼,院子里非常安静。女人说,好安静,你们同学呢?

男人说,都在房间里吧。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人,其余时间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走动。去串门都会打个电话,如果贸然去,就会打扰别人。

哦。女人若有所思。

你晚上住在这里吧。男人不失时机地说。说完这话,他就去看女人的脸,这话有点儿唐突,他担心她会生气。

女人平静地说,我睡哪儿?

睡哪儿都行。他想说我们睡在一起吧,但又说不出口,故意说得模糊不清。女同学的房间也可以住。他补了一句。

不行,我明天早晨开会,这么远的路,我怕迟到。

他又后悔,为什么不说想说的那句话呢?

走出院子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他们一边聊着,一边往附近的一家超市走去。秋天的城市气候宜人,风善解人意地吹着,男人长舒了一口气,他觉得不像刚才那样压抑了。风不可能把他心里的烦恼带走,看着都市高大的楼房和街道,人流如潮、车水马龙的繁华,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撞击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想起了那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县城,那么遥远,却也温暖。而身边这个女人一时间变得虚幻了,像个陌生人。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无法靠近。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正像这些年情感生活中的他们那样,若即若离。他经常在街上看见她挎着老公的胳膊走路的样子,呈现给人们的是一种依恋。每次看到他们这样,他就故意避开。现在,他们走在大街上,她会挎着他的胳膊吗?不是说陌生的环境可以让女人改变心态吗?她对他仍然没有感觉。他突然感到沮丧,甚至觉得这么多年,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还有那些原来聚集在他身边如今已经不知去向的女孩子。他又觉得,此时身边的她很亲切,他们正在赶往超市的路上,她要在超市里用她的钱为他买一件可以御寒的衣服,她不好吗?你还想要什么?他骂自己浑蛋。虽然他不想要什么衣服,然而对她的一番好意,他应该感激。现在,他只能按着既定的程序走,绝不能节外生枝,不能破坏或改变事态发展的进程。

路上,见到一位同学,那同学也许看见他们了,但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他们的关系你是很难确定的,大家都装糊涂。就拿这位同学来说吧,他和班里一位女同学经常外出,他们的关系暧昧不清。同学中,今天男同学带个女的来了,明天女同学带个男的来了,都很正常嘛,也没有人去打听。也许本来就没有事,就像他们现在一样。

那是我们同学。他对女人说,还说了那人和一位女同学的暧昧关系。男人一直把话题往这里引,就是要让女人知道他的想法。他是猎人,面对这个猎物,他实在舍不得让她在枪口下逃掉。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女人引用了一位哲学家的名言。

她的回答让男人非常不满。对别人她看得开,自己却保守得像旧时代的女子。

他想起了广东同学。我有个同学,和我关系很要好,我对他说过你要来,他让我抓住机会,把你给拿下。

你们这些男人啊。女人接着说起了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她的成功躲闪让男人扑了个空。

在超市,她看中了一件T恤衫,让他试一下。他穿上,在镜子前看了一下。她问,怎么样?他答,我也不知道。女人说,没有相中,那就再转转。

其实,那件衣服很贵,他不想让她破费,换句话说,他不想领她的情。你就给我买一件汗衫吧。他说。

女人马上说,不行,天冷了,汗衫不能穿了。

又试了一件,男人还没有同意,女人就付了钱。

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她非常像他的妻子,他有时会产生错觉,可是,他很快就会从错觉里跳出来,认清他们当下真实的关系和身份。

出了超市,天色明显暗了下来。他们走在天桥上,女人问他想吃什么,麦当劳还是肯德基?他都不想吃,就说,你自己吃吧,我回学校食堂吃晚饭。

那我也不吃了。趁天还亮,我赶回去。

男人心想,我又错了,为什么不请她吃顿饭呢?她买了一件衣服送给他,他应该请她吃饭啊,这是人之常情。因为是女人先问他想吃什么,他不想让她再破费,就说什么也不吃,他就没有想到要主动请客,这让他后悔不迭。他又想,如果喝点酒,她兴致好了,或者有些醉意,加上天晚了,说不定她就不走了。他忙说,那我还是陪你吃饭吧。

我还是回去吧。你送我去等车。女人果断地说。

看来是执意要走了,男人只好送女人去车站。他一边走,一边想,可能她不会再来了,她只有三天的会期,挤出一天时间来看他,已经很为难她了。

到了等车处,有一对恋人搂抱着,在光天化日下亲昵,他们视而不见,心里又羡慕年轻人,爱得坦然,大胆。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场恋情,像没有盛开的花朵,风吹雨打就凋零了。都说初恋是美好的,可是,他的初恋是苦涩的,留下的只有痛苦的回忆。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已经进入生命的秋季,残存的那点激情像就要落山的太阳,已经没有多少能量了。他拼命想抓住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焦虑。

等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心里想说的话很多,就是说不出口。车迟迟不来,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本来是充足的,他们却沉默着,茫然地看着陌生的人群和车辆,这段时间变得漫长而又难熬。说什么?在房间里该说的都说了,在大街上,守着一群人还能说什么?

车来了,庞然大物似的停下了,车门像一只野兽的大嘴张开了,又“砰”地合上,把她娇小的身子吞没了。他看见她挤在人流中,回头冲他笑笑,他朝她挥挥手,车立刻把她带走了。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手里拎着她买的衣物,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失落感。生活节奏的变化太快,让他有些不适应,刚才他们还在学校的房间里交谈,眼下,他和她就被湮没在都市的海洋里,分道扬镳。

在陌生的城市,在喧嚣的人群中,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

回到房间,他感到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桌子上放着没有吃完的爆米花。这是她喜欢吃的,他跑了很远的路才为她买到了一袋。她一进屋就看见了,还说了一句“你真好”,坐下就吃。一只梨,一瓶酸奶,都被她干掉了,只剩下了这些爆米花。

他倒在床上,像散了架。

手机响了,是班长发来的短信:明天晚上七点半,去看戏。

什么戏?他发短信问。

现代剧《办公室的故事》。

明天晚上有时间的话,你来我这里,我们一起去看戏,在人民剧场。他给女人发了短信。

女人回复:好的,我直接去,剧场门口见。

6

晚上,熄灯后,卫生间的光线朦胧地射过来,屋里的陈设隐约可见,他又看到女人身体的剪影,夸张的动作。他闭上眼睛,想让这个场景尽快消失。他不愿意去想它,现在的心情不一样了,想象的效果也不一样。可是,一线希望又从心底升腾起来:明天她会再来,机会还在。也许那场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或者没有回去的车,他就有了挽留她的理由。那么,很难说这一幕会不会在房间里上演。

下午回到房间,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她,表示了他的遗憾和失落。她回复道,放弃有时也是一种明智。他放弃她了吗?没有获得,何谈放弃?是埋怨他吗?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有许多话想找个人倾诉,他来到广东同学的房间,那位同学见他来,起身关上了房间的门,问:“怎么样?把她拿下了没有?”

“不行。”他摇摇头。

“她走啦?”

他点点头。

“为什么没有把她留下来?”

“她不回去不行啊,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呢。”他在为她找理由。

广东同学叹了口气:“她不是跟你进房间了吗?你们做什么没有?”

“她睡在床上……”

“哇,你们……”

“我坐在椅子上,”他说,“我们聊天来着。”

广东同学笑出声来。他的笑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又尖又细,像个放荡的女人在尖叫。

“你笑什么?”

那人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他说:“在哪里不能聊天?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不是耍嘴皮的时候,你有没有搞错啊?”

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但他不想成为被嘲笑的对象。“我总不能强暴她吧?”

“你不主动啦。你试探了没有啊?比如拉住她的手,抱抱她啦。”

他没有进行任何试探,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不主动,坐失良机了。如果在十年前,他会动手,不用想太多。可是现在他沉稳了,也优柔寡断了,是年龄大的缘故还是自尊心在作怪?她说他们不合适,这一句话足以让他的所有勇气消失殆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发现自己的欲望并不强烈,甚至对于那个结果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这或许是年龄的原因,生理上对性的渴求远不如从前。也可能是多年来与她相处的习惯使然,他们已经形成了那种固定的关系,很难改变。在心理上,他一直认为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是个很现实的女人。而最关键的是,她为什么要说他们不合适?而且是很直率地说出来,这只能证明她对他同样没有什么兴趣了,只想保持目前这种友情,极有可能她心里已经有了人。说这种话的女人应该是害羞的,脸要发红,头要低垂,声音也是微弱的,可是她没有。她说话时太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把自己的说法对广东同学说了。

反正我觉得你是失败了。三个小时你们是怎么过的?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锁着门,居然聊了三个小时,你不觉得好玩吗?真是好玩死啦。如果是我,到嘴的鸭子是不会让她飞掉的啦。

他默认了。两人接着聊。

为什么会这样?广东同学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说,性格决定命运。他的性格在长成的过程中受到了压抑,如果追溯起来的话,他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在“文革”时就滋生了。他的父亲是右派,死于劳改农场。外祖父是地主,还有个大姨在海外。像这样家庭的孩子经常被人欺负,自幼养成了懦弱的性格。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社会是强大的,个人渺小得像蚂蚁,所有人都不可靠,因为人心是险恶的。他说起了刚刚参加工作的一件事,也就是他的初恋。那时他才十九岁,刚到单位就参加了一场文艺演出。他会拉二胡,表演的节目是二胡独奏《赛马》,博得了热烈的掌声。有位姑娘出于爱慕,主动和他谈起了恋爱。他们几乎天天厮守在一起,难舍难分。他从来不敢在姑娘那里过夜,再晚也得回到自己的宿舍去。夜深人静,他还不想走,想留在那里。每当必须走的时候,他都会非常难过。更让他痛苦的是,他们从来不敢做出格的事。在她动情呻吟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克制自己。他对生理知识一窍不通,怕出事,如果姑娘怀孕了,不光他的前途受影响,也给家里人丢了脸。后来,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单位的领导找上门来,团委书记和劳资科长先后找他谈话,批评他刚参加工作就不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不要求进步,谈恋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领导明确告诉他,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调换他的工作。后来,他不得不收敛一些。可是,姑娘却不高兴了,说他态度不坚决,爱情不忠诚,提出和他分手。就在这时,他被调到一个新单位,那个单位三班倒,很辛苦。他听领导的话,改正缺点了,可恋人却离他而去,领导也食言了。这是他走上社会遇到的第一个打击,它和小时候受到的创伤一起,对他的性格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同学说,听了你的经历,我终于理解你了。你的性格形成是有问题的,落下了一个病根儿。从那个时候起,在许多关键的时刻你都会犹豫不决,优柔寡断。

他说,明天晚上看戏,她说她还来。

同学说:她来,就说明还有希望,你一定要抓住机会,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你想想,你们关系这么好,两个人同时出差来这里,十年了,你才等来了这一回,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你按兵不动,以为自己很崇高啊,其实,她可能正在等你动手呢,你再不进攻,人家会想,这家伙是不是生理上有毛病啊。

他笑了,承认同学的话有道理,但他对明天晚上的事情一点把握也没有。他越来越弄不懂自己了,怎么一点激情也没有?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总是没有感觉?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她身上,她好像穿着坚硬的盔甲,刀枪不入。多年来,他们的交往一直很正常,虽然没有进一步发展,但他们的关系毕竟非同一般。今天的事情让他觉得多少有些不正常。她大老远来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只是为了看看他吗?他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7

中午,一位同学过生日,邀请他参加聚餐。他突然问,我带个女朋友可以吗?那人说欢迎。这个班的女同学很少,加上年老色衰,让人提不起兴趣。他给她发了短信,说中午请她过来吃饭。她回复,中午过来,因为他们下午自由活动。

同学在一家豪华的酒店设宴。她姗姗来迟,但还是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她今天穿得很时尚,里面是黑色背心,那对诱人的乳房鼓鼓的。外面是一件短衫,牛仔裤,白球鞋。脸上也化了妆,一看就知道精心打扮了一番,特别迷人。加上她那副魔鬼身材,他悄悄对她说: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她得意地问:没有给你丢人吧?

他说:我都被你迷住了。女人笑而不语。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拿下”。

对于女人的身份,众人猜疑,他故意说是女朋友,让他们猜去吧。有几个男同学自来熟,立刻和她开起了不大不小的玩笑,把她逗得咯咯直笑,他们好像早就是朋友了。她今天和昨天相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非常开朗。他发现,她很照顾他的心情,有时还要挤到他身边来,和他私语一番,显得很亲密的样子。

路过一家蛋糕房,他悄悄溜进去,给同学订了一只蛋糕。

她自然被安排到了他的身边,她似乎成了主角。同学中有两位女士参加,只能当配角,那个过生日的同学更是被人遗忘了。当生日蛋糕送来的时候,人们才想起今天的聚会是为了什么。过生日的同学很意外,当知道是他订的蛋糕时,同学非常感动。点上蜡烛,熄灯,然后唱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许愿,吹蜡烛,鼓掌,拍照。

酒过三巡,大家都放开了,轮流敬酒。她也活泛起来,像老朋友似的和在座的一一碰杯。她有些酒量,他看着她喝,并不阻拦。他甚至希望她烂醉如泥,他把她背回宿舍。他又开始联想,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他的身边,她捣了他一拳,骂他坏,不要脸,然后翻过身去,不理他。他把她搂住了,她又转过来,钻到他的怀里……又一个电影镜头,他想。

她高兴,他心里很受用。他想,多年后,她一定会想起这场聚会的吧,想起这个开心的时刻。如果刚才想象的那一幕实现了,她更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广东同学喝了不少酒,频频用眼光看他和她,笑得意义不明。他开始讲段子。从前有个女人,看到隔壁人家窗前挂着一块腊肉,动了偷的念头。一天,她趁那家没人,便翻过院墙去偷那块腊肉,正巧被那家男人抓到。男人指责她的偷盗行为,女人说,反正被你抓住了,你看怎么办吧。男人看女人有几分姿色,便说,你让我亲一下。那女人想了一下,就同意了。那个男人正在亲那个女人,偏巧让他的老婆看到了,于是老婆大怒,上来给了那个女人一巴掌。女人委屈地哭了,捂着脸跑开了,腊肉掉在了地上。男人捡起掉在地上的腊肉,不顾一切地向那个女人追去……他讲完这个故事,说,这个男人是个好男人啊,他要兑现他的承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义无反顾。有个女同学说,这样的男人好是好,可惜现在找不到了。广东同学手指着他,眼睛看着她说,怎么找不到啦,我们这位同学就是一个守信的好男人。

大家都会意地笑了,她也笑了。她说,我了解他,他人好,我们认识十几年了。

你说他是好人吗?广东同学问她。

当然是好人。她答。

不对。男人说他是好人他才是好人,女人要说他是好人,他就没戏。女人要说他是坏人,那就OK啦。

她似有所悟,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一个坏人。

哈哈,广东同学发出女人般尖细的笑声,那我就有戏啦。

有个同学念了席慕容的一句诗:如果你是一个含泪的射手,我就是一只决定不再躲闪的白鸟。他问女人:我的这位同学,就是含泪的射手啊。你做不做决定不再躲闪的白鸟?

女人笑了,端起酒杯说:来,为射手干杯!

他喝了不少酒,来了兴致,也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老汉,去一个村办事,那个村叫高潮村。他上了公交车,到站了,他问售票员,高潮到了吗?售票员说没有。又到一站,他又问售票员:高潮到了吗?答:还没有。又到了一站,老汉再问时,售票员不耐烦了,说:你别问了,高潮到了,我会叫的。众人大笑。他偷看她,她也在看他,笑得很性感。他讲这个故事前有过犹豫,要不要讲。后来他决定讲,有三个原因:一是这个故事很好笑,特别是那个售票员,傻得可爱;二,他很喜欢高潮这个词,他也赞同高潮到了就要叫的道理,这有利于身心健康;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他是想讲给她听。

散场后,为了让她开心,他说,我请客,大家去唱歌。大家都热烈响应,包括两位女同学。

8

唱歌这种活动对大家来说都不陌生,全国各地都要唱歌吧?从远古开始,祖先们在劳动的时候就“嗨唷”“嗨唷”唱歌了。只是现在的唱歌与以往大不相同了,这哪里是唱歌啊。他和她很少跳舞,只有一次,在县里搞的联欢会上,他们跳过。他俩都能歌善舞,所以他才建议唱歌。有一个时期,他和单位的同事喜欢去歌厅唱歌,事先在饭店里喝了酒,带着一些醉意,去的时候大家就放得开了,要了几个小姐,大家就特别起劲,如果有什么不检点,都可以怪罪于酒了,那个时候,原来斯文的人也粗俗不堪。他是唱歌的,每次别人搂着小姐跳舞的时候,他就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好像他是来为大家尽义务的。他唱得虽然好,但听众都在忙别的,根本没有人听他唱歌。他偶尔和小姐跳舞,也是保持一定距离,话很少,不像其他人,把脸贴上去,咬耳朵讲话……走在去歌厅的路上,他想象抱着她跳舞的情形,身子贴紧点儿,把脸凑上去,咬耳朵讲话。

大家来到一家歌舞厅,服务生送来了啤酒、水果和点心,大家唱起来。全国的歌舞厅都差不多吧?一样隐秘的房间,一样暧昧的灯光,一样的流行歌曲和音响,一样影影绰绰的歌者舞者,男男女女,一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相。喝了酒的感觉还真不错,就是有一种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劲头。在唱歌的时候,快乐是存在的,不然,谁还唱歌呢?不论这种快乐是属于哪个层次的。

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成了歌星。有几个女性在场,所以就没有要小姐,男人们只好把心思放在唱歌上,点的歌排了好长。轮到他唱了,他说:每个人都有故乡情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故乡都在远方,我们都在漂泊状态中。所以,我把这首《橄榄树》献给大家,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流浪……

他唱得很投入,眼里有些潮湿。他想,她到底是什么感觉?此时,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包间里,在这些人中间,他们难道不是最亲密的人吗?他瞟了她一眼,看她正在和一位同学讲话,还交换了手机号。他的歌声她充耳不闻。

广东同学唱歌,唱的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五音不全,咬字不准,他说,把这首歌献给他和她,他们鼓掌,他拉起她,和她跳舞。

你们这些同学都挺好的。她说。

嗯。他答。

他们对你评价都很高啊。

我本来就是好嘛,你知道的。

知道。她对着他耳语。

人和人是有感应的,有的人一见如故,有的人在一起一辈子也找不到感觉。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

他心里一跳。

以前,我不敢这样,怕人家误会,现在我不在乎了,你不做,人家也要误会你,干吗小心翼翼的?

他没有说话,搂住她,她没有拒绝。

接下来是迪斯科舞曲,大家上去扭。她扭的动作很狂放,有几分野性,又充满青春活力。灯光里,她的表情压抑,忧伤。他看着很享受,也很意外。平时看她总是一副斯文的样子,没有想到她也有放纵的一面。女人身体的剪影再次出现,他闭上眼睛,音乐在耳边轰鸣……

几个小时过去,茶几上堆着水果皮,啤酒瓶也空了,时间不早了,晚上还要看戏,大家准备撤。他拿起话筒,唱最后一首歌,是张学友的《祝福》。音乐响起,大家都站了起来,把酒倒上,然后碰杯,相互说着祝福的话。他动情地唱着:

不要问,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围着烛光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莫挥手,莫回头

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泪水轻轻地滑落

……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有几个人跟着他唱起来,歌声表达了大家的真诚,在这个昏暗的小小空间里,营造了一种温暖的气氛。

出了歌厅,广东同学请客,吃的是当地的小吃。时间仓促,加上没有食欲,所以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坐公交车去剧场。广东同学好像还没有从酒中醒过来,在车上,还唱着张学友的《祝福》,引来许多人的侧目。

9

散场后你找个同学送我去地铁,然后你们再走,天黑,我有点怕。她一到剧场就对他说。

他本想说:你别走了,去我们学校吧。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一个字:好。接着,他就对广东同学说,散场后咱们一起送她去坐地铁。

广东同学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挽留她。你们提前回学校,今晚就搞定啦。

他之所以没有挽留她,完全不是他不想这样做,而是他满怀希望等待梦想成真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让他散场后送她去地铁。既然这样,他就赌气似的顺着她的意愿,同意了。长期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采用这种方式,凡事就是要拧着来,谁也不愿意让步。他也知道这样不好,他比她大许多,又是男人,干吗不让着她不哄着她呢?

他们坐在一起,旁边是几位同学。这是一种实验剧,剧中有五人,二男三女。主要演员是李小明和兰兰。此剧名为《办公室的故事》,描写了某事业单位办公室里职员的钩心斗角,他们每天都处于紧张的工作节奏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和烦恼,特别是李小明,更是备受挤兑。他追求兰兰,人家嫌他没有车,没有房,自己还住在办公室里。看到这里,他觉得女人都是现实的,如果他长得像周润发,富得像比尔·盖茨,身边的这个女人能不爱我吗?难道她心里真的有人了?那个人是谁?他到底好在哪里呢?他又推测,是不是小县城的人就是目光短浅,心胸狭隘,思想不开放?这个戏有些荒诞,但反映了当下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小剧场的道具不多,演员只有几个,但在有限的空间里把现实生活表现得相当深刻,有些场景令人沉思和感动。灯光、音响、精彩的道白和演员富有情趣的表演吸引着现场的观众,博得了阵阵掌声。她看得很来劲,有时大笑,有时鼓掌。但他们交流得很少,他没有主动,她似乎也没有交流的欲望。

剧中还熄灯几次,是剧情的需要,他想,这个时候抓住她的手是个好时机,但他没有动弹。剧场内很安静,有人在低声交谈,但他没有,只和同学低语了几句。在等待开场的时间里,他问她后面几天的安排,她告诉他,明天参加活动,后天出去游玩。大后天去逛街,买点东西,晚上的车就回去了。他一想,除了今晚,没有时间了。

演出后,举行抽奖活动,领到奖品的人还可以说几句话。身边的同学对他说,我们走吧。他便站了起来,先离开了剧场。

出来后,其他几位同学都要坐地铁,正好和她同路。他说好了让广东同学等他,但她不愿意等了,他只好随着大家一起去坐地铁。他边走边给广东同学打了电话,让他别等了,他们先走了。

从剧场出来,没想到空中飘着小雨,这是秋天的第几场雨了?气候有些寒冷,他们急匆匆地走着,谁也不说话。他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有限了,便把手里的一份宣传资料递给她,让她遮雨。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他觉得要说些话才好,就和她说起了刚刚看过的这个剧,她也发表了她的看法。其他同学故意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想让他们谈谈,可是,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好谈的。

来到地铁站,她和他们正好相反方向,一列地铁来了,她急匆匆地奔下台阶,汇入了人流,挤进了地铁,一眨眼不见了。她往东,他往西,他忽然想到一个词:各奔东西。是啊,生活是多么有趣啊。同行的一位同学对他说:你不送送她?他说:不用送。他说完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回到房间,他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本来设想的一些场景没有在这里上演,只成了可笑的想象。他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半天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在饭桌上,在歌舞厅里,在剧场,大家为了他,都奉承她,像众星捧月似的对待她,她就没有一点感觉吗?我太失败了。他又想起她匆匆奔下台阶跑向地铁的背影。他想,难道她今天晚上来是为了看戏吗?她真的是对看戏有兴趣吗?她真不想跟我一起回学校吗?女人的话你要真正领会,有的时候,你不能按正常的思维去思考她们的话。他又想,难道他伤害了她吗?他马上否认了,他没有伤害他,是她伤害了他,他的心明明在痛。

哦,算了吧,就这样忘了吧。

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

傻傻等待,她也不会回来,你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广东同学的歌声在他耳边回荡着。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眼看十一点了,他马上洗澡,不然就没有热水了。从浴室里出来时,他觉得身上轻松了,心里的烦恼却没有被洗掉。

10

上QQ,立刻有了当当的“敲门”声,他看见广东同学上来了。他发给对方一个捂着嘴巴笑的QQ表情。

同学:你一人?

他:恼(No)。

同学:一个强的手势。

他:她在我床上睡着等我呢!

同学:我一接你的电话就知道事情搞定了。祝贺你!

他:但是,我要去你那,今晚和你打通腿。

同学:不要这样啦,你逗我干什么啦。

他:真的。

同学:好吧,你马上来我房间。

他:OK。

一见他,广东同学就掩上房门,问他:你骗我吧?

骗你,我是小狗。他坐到床上,说,她走了。

啊?广东同学瞪大了双眼。我不相信,你敢让我去你房间看看吗?

你去吧,肯定会失望的。一张空床,还不如昨天下午,床上还有个女人躺在那上面。

我晕。你完蛋啦。说完,他笑起来。你打电话说你们先走了,让我别等了,我以为搞定了呢。

她坐地铁,我们几个同学都坐地铁,一起去了。她往东,我们往西,这叫各奔东西啊。

神经病啊,广东同学气愤地说,这不合常规啊。要么不来,要么就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嘛,真是搞不懂。

那不一定吧。她就是来看看我,压根儿就没有其他想法。

这样的女人太没劲了,你觉得有劲吗?

没劲。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反倒好,我轻松些。

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广东同学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是个很精明的女人,绝对不会跟你上床的。你今天花了多少心思啊,我们也都帮你啦,可是你看,她就这样一走了之。算啦,天下好女人多啦,别去想她啦。他拍了失恋者的肩膀一下,后者有点感动。

两人又聊了半天,他告辞了。虽然是深夜了,但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校园里漫步。空中,月亮很圆,很大,把银辉洒了一地,如同白昼。浓密的树阴,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秋风吹来,树叶沙沙。风吹在身上,很凉爽。草丛里传来蟋蟀的鸣叫。深秋了,天开始冷了,它们的日子快到头了。这些虫子,雄性的鸣叫,是为了吸引异性。为了展示自己的魅力,它们像比赛唱歌一样大叫。有位作家却说它们鸣叫是大哭,因为它们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它们在为自己悲歌。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如一只蟋蟀。他四十六岁了,走入了男人的秋天,生命的好时光已经不多。多年来,他的身边也有几个女性,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他总是给人一种谦和、温厚的长者形象,她们有困难、有苦恼都喜欢找他倾诉,他曾为此而自豪。可是时间长了,他发现自己一个知心的女友也没有。他的苦恼却不能找她们诉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往肚子里咽。这是他想要的吗?不是。正像广东同学说的那样,女人说你是好人,开始尊敬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戏了。就在昨天,女人问他“想要短暂的情爱还是要长久的友谊”时,他无法回答。谁都知道问话的人是什么意思,二者中一个卑微,一个崇高。他想要“短暂的情爱”,但不便说出口;他不想要“长久的友谊”,那不实惠,可是,长久的友谊毕竟是美好的。广东同学开导他说,你可以对她说嘛,这二者不是矛盾的嘛。或者你就干脆说,我就要短暂的情爱,看她怎么样。女人啊,你不要问她啦,你问她,她怎么回答你呀。你要行动,行动,你知道吗?像打仗一样,你不进攻,她就不会投降。怎么教你你也学不会,你真是一头蠢驴啦!

他听了,笑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同学。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是他竟违背了。是他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其实,应该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女人有时就喜欢被征服的感觉,你粗鲁一些,她可能会更喜欢。你想做个好人吗?那你就把好人做到底吧,不要存一丝杂念。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不会叫的蟋蟀,异性是不会光顾的。秋天的寒冷最终将他淹没,让他在瑟瑟的战栗中度过余生……

他看见两个人影进了校园大门,躲在大树后面,他看见了那是一对男女,刚从外面回来,他们以为周围没有眼睛,便抱着热吻了一会儿。是他的同学。已经深夜了,该入睡的时间,这对寂寞男女彼此抚慰,恋恋不舍。

他想起自己的茶杯忘在了广东同学房间里,又想把新的发现告诉同学。走到门前,他推门,没有推动。贴近门一听,里面有一种声音隐约传来,是一种男女混杂的声音,他好生奇怪,又立刻明白了,便蹑手蹑脚地离开,像逃犯一样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电脑还开着,音乐还在播放,似有若无,还是那首《神秘花园》。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自己的心跳。这真是一个不安宁的夜晚啊,生活向他展示的东西真是太丰富了。不知为什么,对于这种事,他平生第一次没有羡慕的感觉,相反,只觉得有些空虚、无聊。

过了很久,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突然发现被子上有根头发,用手捏起来,是一根长长的头发,他端详着,这根头发又细又软,被染过,呈现褐色,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是她的。他的房间没有来过任何女性,这根头发只能是她的。幸运的是,这样细小的头发被他发现了,那是她的青丝啊,在她无意的一次抚摸中,从它们的伙伴中掉了下来,从此走散。这根细细的发丝让他激动不安,他珍爱地把它夹在书页中,心里充满了一股暖流。相处十几年了,他今天才发现她还是很可爱的,或者说他还是爱她,尽管她今天没有满足他,这种爱很复杂。做不成夫妻,又做不成情人,难道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这种并不以身体的占有为目的情爱不崇高吗?她没有轻易地把自己交出来,也许是对贞操的坚守或对丈夫的忠诚,这不是值得赞美的吗?她并不反对他找情人,甚至希望他在妻子之外能遇到属于自己的女人。如果说今天他们之间发动了一场战争的话,较量的结果是,他们没有失败者,谁也没有让自己成为性的俘虏。他现在才意识到,今天这种结果,原来正是他最想得到的。他感谢她处事的冷静,否则事情肯定不是这个结局,这让他庆幸。过两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竟有些恋恋不舍,如果她再来,他一定会好好待她,热情而不失礼节。这几天,他孤独、寂寞、迷茫,她两次赶来和他相聚,虽然相处的时间短暂,他们连手都没有碰一下,她不是同样带给他许多快乐吗?他除此以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人啊,不能太贪心,要学会知足。她就要回到他们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县城,今后的日子里,他们一如既往地在同一个县城生活下去。她还会在他过生日时送蛋糕给他,还会和丈夫一起来他家打升级,她照样可以在电话里和他吵架甚至痛哭流涕,在电话里向他诉说满腹委屈……他想,她才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朋友,这种朋友虽不能带给你肉体的快乐,却可以给你心灵的抚慰。他甚至觉得,由于心存杂念,他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关心,一样东西也没有给她买。此时,他的心里充满歉疚。但是,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还是满意的,他既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情,又没有对她无礼,在她的心里,他的形象不会受到损害,今后,当他面对她和她爱人的时候,他会坦然。是啊,今天,他的不快乐,根源就在于他是自寻烦恼。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所有的不愉快都是自己找来的。

他感到无比的轻松。尽管深夜了,他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含糊一些。他估计她不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深层含义,也不可能知道他此时复杂的情感。

可是,发完短信,他又想起了广东同学说过的那句话:女人对男人的非分之想很敏感,而男人对女人的意图却往往无法领会。有道理啊,他刚才对女人所下的判断难道真的是正确的吗?他觉得自己依然无法弄清楚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他的想法和她南辕北辙?

熄灯后,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打消那些混乱的念头,好好享受一下睡眠。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上高中的女儿。他想妻子的时间要多一些,她长得很漂亮,也很丰腴。他想她的柔顺,她的体香,她的娇喘,还有她的潮湿……他突然冒出个想法,让妻子来看他,他要在这间屋里,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真切地看到女人身体的剪影,夸张的动作和令人迷乱的呻吟,那才是真正属于他的让人安宁的快乐。

楼下的蟋蟀在拼命地叫着,床上的男人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白丁 男,江苏镇江人。迄今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曾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芳草》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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