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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卞编“斯卡拉蒂练习曲”(上)

2009-09-30丁小立李春光

钢琴艺术 2009年8期
关键词:曲谱记号编者

丁小立 李春光

如书名所示,这是一个“教本”(全称:《特编钢琴中高级技巧训练精选教本/斯卡拉蒂48首键盘经典技法练习曲》/48 Classic Domenico-Scarlatti of Esercizio for Clavier/卞钢、卞萌/选编注释”)。

翻开书,读者会为一些问题所困惑。

(一)有些曲子(4、8、11、28、32、35、38、42、46、65、70、74、84、92、136、141、160、162页……)标有许多弹奏记号(强弱、分句、指法、跳音、踏瓣、节拍器速度……);有些(6、20、112、119、132页……)则没有(或少有)这类记号。

在我们所知斯卡拉蒂键盘曲集(全集五种、选集四十几种),以及另一些汇辑同一作者多首作品的钢琴曲集(全集/选集)里,都不曾见到这样的编法。

诚然,我们不必墨守成规。

也许,这是对传统方式的革新?

那么,为什么这样编?好处何在?似应说明。

对此,编者未置一词。

然而,读者会问:

那许多弹奏记号来自哪里?

它们是否作者本意?

若为后人所加,是谁人所加?有何参考意义?

另一些曲子为什么没有(或少有)这类记号?对于不太熟悉斯卡拉蒂的学生、教师,其速度、力度、分句……该怎样处理?

对此,编者亦未置一词。

斯卡拉蒂键盘作品版本众多,其间往往存在各种差异(此处“版本”一语取广义:包括已出版的印本和未付印的写本,即文献研究中常说的“本子”)。这些差异,主要因编辑/出版年代不同,编辑观念、主旨、(读者)对象、方法不同而发生(容后述)。随意撮取不同年代(远者相距一百多年)不同版本的曲谱,将之汇辑一书,又缺少必要说明,难免造成编辑体例的混乱。更重要的是,作为“教本”,不仅应保持编辑体例的一致,尤应使读者(学生、教师)既能了解斯卡拉蒂作品的初始面貌(它们是考察作者本意的最重要依据。参见本文“七”及注释①),又能得到必要的弹奏提示(初始谱本中缺少这类提示)。这就需要对曲谱文本的初始面貌,后人所做改动(音符/小节的更改增删)、解释(初谱所无而由后人加写的表情、速度、力度、分句……之类提示、建议),以及这些改动、解释何以产生,有何参考意义,等等,加以说明,以利引导学生逐步建立起在了解原作的基础上独立处理斯卡拉蒂作品的能力。

这是衡量一本斯卡拉蒂作品教材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尺之一。

我们所知多种斯卡拉蒂键盘作品选集中,有不少是为钢琴学生编的教材。其中有些编得很好,颇得好评。它们的共同优点之一是清楚标示所据原谱和编者更动、解释之间的区分,并对更动、解释作必要说明。

请看下例:

例1 J.Banowetz编《斯卡拉蒂奏鸣曲选》,39页,K.208 (L.238)

曲谱主体部分以威尼斯/帕尔玛手抄稿①为据;谱中红色部分(原书中印成红色。单色印制将呈灰色)为编者所加(连线、指法、强弱记号、装饰音弹法……建议)。对此,编者在“前言”里有说明。

这里,原谱(威尼斯/帕尔玛手抄稿)面貌和编辑解释(力度、分句、指法、装饰音弹法……建议)二者间的区别,标示得很清楚。

对于原谱中某些音符/记号的处理(改或不改;为何改,如何改;为何不改),编者均在书尾所附“注释”中逐一详加说明。例如对于此曲,相关注释说,某小节中某符号,编者有更改,以红色印出,更改原因是……;某小节中某音,疑为抄稿笔误,编者未改,但在此注出,以备参考(见Banowetz 编谱,78页)。

此书“前言”和“注释”,篇幅超过全书三分之一,对斯卡拉蒂其人其作,对学习斯卡拉蒂奏鸣曲可能遇到什么问题(乐器、记谱法、装饰音、节奏、句法、速度……),这些问题可以/应当如何处理,等等,逐项加以解释,提出处理建议,对学习者富有启发意义。它们构成此书的重要内容。从中也可窥见编辑工作的细密严谨。

卞《教本》移用此谱,一音未易,但抹去了全部编辑印迹,包括尽数删除谱中原有(来自威尼斯/帕尔玛抄稿)的“tr”等标记,将分行另写的装饰音解释(共计六处。其中两处见例1第23、25小节)通统移置正文,不做任何标注。这样一来,它们不再是编者对装饰音的弹奏解释——这改变不可谓小②。对原书“前言”和“注释”中有关说明,卞谱更是只字不提:

例2 卞编《教本》,144页,K.208

这就造成了三个问题:

1.原谱面貌/编者解释间的区分和有关说明/注释(其重要性不必再说)消失净尽;

2.原谱中每曲标题右下,本来印有编者姓名,无一例外(不仅印于书之封面和扉页)。足见编者对其工作何等看重,何等负责。卞删之,亦未在任何地方另做说明。这是对他人劳动的公然漠视;

3.原书扉页所刊版权声明,要求很细。其中说:未经许可而引用、复制(包括以复印机复印),将被视为非法。编者现健在,此书处版权保护期。这是一件应郑重对待的事。

(二)尽管《教本》“前言”中说“有不少音乐名家和编辑们……相继明确指出了隆戈在编辑斯卡拉蒂作品中的许多谬误”(没说那“许多谬误”是什么),《教本》中仍有多首曲谱取自隆戈所编《斯卡拉蒂全集》(卞未做任何标记。笔者粗略核查,不少于十四首——约当全书三分之一)。

隆戈(Alessandro Longo,1864-1945)首次将545首斯卡拉蒂键盘作品汇辑出版(Scarlatti Opere Complete per Clavicembalo,1906—1910。以下简称 “L谱”),又做了大量解释、整理,对斯卡拉蒂键盘作品的推广起了巨大作用。但他的编辑工作存在许多问题,屡遭质疑、批评(主要是:1.以调性关系和乐曲组合关系——而非创作时序——决定作品编号。是为“L编号”。所谓“组合关系”,全依其主观判断而定;2.根据自己的趣味和理解,更改增删许多音符,有时导致和声、调性的改变。这些,都对考察斯卡拉蒂的创作意图造成了混乱和障碍)。

当然,即使在今天,隆戈编谱仍有参考意义,仍可引用。

问题在于怎样用。

《教本》是怎样用的呢?

请看《教本》第77页(来自L谱,卷I,85页,编号L. 25),第91、95两小节,第一拍下,先后分别出现“b)”、“c)”字样:

例3卞《教本》,77页

它们是什么意思?

卞未作解释。

这是两个注释记号。L谱中,第21小节第2拍上端,还有一个注号“a)”,《教本》漏印。相应的三段注文,以意、法、西(班牙)、英四种文字(并谱例)置曲尾,分别说明编者在这三处对威尼斯抄本中的音符作了怎样的更改。在《教本》里,它们被全部删去。

三个注号漏其一,三段注文全删之,不加任何说明。这妥当吗?

再看《教本》第92页,K.118 (来自L谱,卷III,83页,编号L.122),L谱中,先后有 “a )”“b )”“c)”“d )”“e )”五个注号,曲尾注释说明这五处对威尼斯抄本中音符所做更改。《教本》中全部删去而无一字说明。

这样的处理还有多处。为省篇幅,不再列举。

《教本》所用L谱各曲中,隆戈对其所据原谱多有更改。对于比较重要的更改,隆戈大多(非全部)加以注释。卞大量移用L谱,却删除其全部注释,不作说明,致使读者可能误以为斯卡拉蒂本意如此。这妥当吗?

(三)同另一些编辑者相比,隆戈对斯卡拉蒂的改动还算是是比较节制、谨慎的。他批评有些版本中更改太过随意。例如,在L.490的尾注中,隆戈以十分严厉的语气指责车尔尼(Carl Czerny)及其后几乎所有人对此曲的大量添加和修改,说那绝对是滥改、妄改,是对原作的污辱(见 L谱,卷X,166页)。

《教本》移用了以车尔尼为据又做了更多修改的曲谱(照例不做任何说明)。

车尔尼是怎样改的呢?

请看下面两个谱例:

例4 威尼斯抄稿,卷XIII,第10首

例5车尔尼编《D. 斯卡拉蒂全集》,卷25,11页

车尔尼对威尼斯抄稿的改动主要有五处:1.第一小节,左手第一音,加一个低八度G (为省事,仅以大写字母标出音名,对“大—小字—某组”之类不做区分。下同),改四分音符为八分音符,其后增加一个八分休止符;2.在第4—5小节之间增加了四小节(它们是修改后的第1—4小节的再改重复——再改右手首拍休止符为B音);3.删除例4第6—7小节(例5第10—11小节)之间和例4第8—9小节(例5第12—13小节)之间右手两个C音连音线;4.改例4第7、9两小节(例5第11、13小节)左手首拍休止符为G音;5.在例4第7、9、11、13小节(例5第11、13、15、17小节)左手首拍先后依次增加G、G、F、E四个音。

仅开头十六小节——车尔尼谱扩充为二十小节,改动就有五处以上。

《教本》中此曲(K.523,见《教本》122页),第一处修改与车尔尼谱略异,其余四处都与车尔尼完全一样;此外,又增加了六处修改:1.改第1小节G音为低八度G,并改四分音符为八分音符,其后增加一个八分休止符;2.改例4第7小节(例6第11小节)右手首拍和弦高音C为B;在同一小节末拍右手增加D、G二音并加连线与下一小节同音相连;3.删除例4第15—16小节(例6第19—20小节)之间右手两个D音连音线;4.删除例4第16小节(例6第20小节)右手首拍和弦中D音;5.改写例4第16小节(例6第20小节)右手第2—3拍;6.加写了若干跳音和指法。

例6卞《教本》,122页

隆戈对车尔尼等人的批评有没有道理?

事实上,车尔尼改谱至今有人使用。例如著名俄罗斯钢琴家普列特涅夫录制的一张CD里,收有此曲(K. 523),其所据曲谱与车尔尼谱非常近似。

有研究者谈到普列特涅夫的演奏时,认为其所据谱改变了斯卡拉蒂特有的风格(参见The Keyboard Sonatas of Domenico Scarlatti by W.Dean Sutcliffe, P.159)。

他说得对吗?

这些问题尽可存而不论;但是,在一个“教本”中,引用一份改动如此之多(仅开头十六小节就改了十处以上)的曲谱而不加任何说明,这妥当吗?

类似情形——移用经过更改增删的曲谱而不作任何说明,在《教本》中比比皆是。为省篇幅,不复贅述。 (待续)

注释:

①关于两种手抄本,拙作《读〈重释斯卡拉蒂〉》注⑧曾述及。为免查找之劳,录如下:“现藏威尼斯图书馆 (Biblioteca Nazionale Marciana) 的一套十五卷496首斯卡拉蒂奏鸣曲手抄本(第一到第十三卷完成于1752-1757年间, 没有排序的另外两卷抄于1742及1749年),是专门为玛利亚 · 芭芭拉王后抄写的。后来,芭芭拉将这套手抄谱本,连同她收藏的其他乐谱,作为遗产赠送给了法里奈利(Farinelli, 1705—1782,曾与斯卡拉蒂一起供职于马德里王室)。这些乐谱几经周折于1835年被送到了威尼斯图书馆,史家称之为‘威尼斯抄本。抄写者是谁?有人认为可能是西班牙年轻作曲家索勒(Antonio Soler,1729—1783),也有人认为可能是斯卡拉蒂本人。这些,都是推测,虽然各有所据,但至今并未找到确切凭证。收藏在帕尔玛Biblioteca Palatina, Sezione Musicale 的手抄本,通称‘帕尔玛抄本,共收463首奏鸣曲。其中大部分与威尼斯抄本相同。从笔迹看,多数出于同一抄者之手,完成于1752—1757年间,装潢比较简单,远不如威尼斯抄本考究。威尼斯抄本更被研究者看重,因为它是西班牙王室的正式藏本。柯克帕特里克认为它很可能经斯卡拉蒂本人认可。”

②全部删除来自手抄稿的“tr” 等记号,将班诺维茨(J. Banowetz)特意分行另写的装饰音弹奏建议一概移入正文,这不是小事。第一,装饰音与非装饰音,其音乐含义和由此决定的演奏表达,是不同的(有时可能是很大的不同)。其间区别不可忽视。第二,班诺维茨特意分行另写,清楚表明这是编辑者的理解、建议,仅供学生参考。这些装饰音究竟“应该”怎样弹?没有,也永不会有“标准答案”——那时的演奏,即兴性非常之强。兴之所至,即使作者本人,不同情况下也必有不同弹法(解释)。例2那样处理,把“注解”变成了“正文”,把“参考消息” 变成了“正式新闻”,将原本自由变化幅度很大的东西凝固化。这是对手抄稿原貌和班诺维茨编辑意图的双重曲解。在巴罗克时期音乐中,装饰音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可以说,取消(或忽视、或曲解)了装饰音的巴罗克音乐,将成为“变味”“走样”“跑调”的巴罗克音乐。这个问题重要而且复杂。以此为题的专著数以百计。卞对此似无所知——否则不会有例2那样的处理。与此相类者,还有斯卡拉蒂作品所用乐器等问题,因其重要,有关研究文献无不及此。卞指责相关讨论为“纯文字游戏”,无关“音乐本体”,宣称对此“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表明其对有关研究及其重要性无所知。 作为“教本”编辑者,对这些重要问题是应当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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