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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耀东教授的学术道路和治学风格

2009-09-29陈国恩

文学评论 2009年4期
关键词:冯至尼采新诗

陈国恩

陆耀东教授是1955年从武汉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的。他开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迄今已经半个多世纪,硕果累累。如今他80高龄,依然笔耕不辍,时有新的成果问世。继2005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中国新诗史》第一卷之后,《中国新诗史》第二卷又将在近期问世。陆耀东教授献身学术、不倦地探索真理的精神,为后来者树立了学习的楷模,他的治学经验也值得后来者认真借鉴。

一、鲁迅研究的收获

20世纪50年代,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点和热点。陆耀东教授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正是从鲁迅研究起步的。他发表于《新港》1957年第1期的《关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形象》一文,对于狂人形象的分析,打破了当时流行的用阶级论观点分析文学作品的所谓现实主义批评方法,表现出了追求真理、不盲从权威的研究精神。这主要体现在他肯定狂人是一个真狂人,而不是假狂人的观点上,他说:“从这个人物的言论、行动、心理活动来看,是具有狂人的病态的。他的感受,是一个有着明智观点的人物被折磨得精神失常后的感受。”作品的意义,正是在他被迫害致狂及作者借他之口揭露封建礼教吃人中表现出来的。显然,他是把文学作品首先当成文学作品,按照文学的审美特点来把握作品里的人物,而不是按照庸俗社会学的观点,把文学当成是某种思想的载体。庸俗社会学为了突出鲁迅的思想高度,拔高狂人形象而无视他其实正处在严重的精神病状态中的事实,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强调了狂人形象的革命性,却不可避免地要与作品的实际描写和读者的阅读经验产生隔阂乃至矛盾。

陆耀东教授这种尊重事实、执着于阅读经验的治学态度,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思想界拨乱反正的时代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表现。其中一个突出的成果,便是他发表于《破与立》1978年第1期的《试谈鲁迅评尼采》。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尼采一向被左翼文艺界视为反动人物,除了王元化在1939年写过《鲁迅与尼采》,很少再有左翼人士把鲁迅与尼采联系起来,似乎把鲁迅与尼采联系起来,便会损害鲁迅的形象。可是这种观点,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因为鲁迅推崇过尼采,其前期思想深受尼采的影响,是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陆耀东教授的《试谈鲁迅评尼采》一文,可以说是在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之初开始正视鲁迅受尼采影响的事实,并在学术上给出充分论证的一个重要成果。他把尼采对鲁迅的影响视为一个动态的过程,指出鲁迅对尼采的认识,“前期有偏颇,后期基本正确。鲁迅对尼采的认识,和鲁迅的整个思想发展历程是一致的”。这一评价是客观的,也是准确的。此文发表后,被多次转载和引用。赵家璧在《编辑生涯忆鲁迅》一书中认为,这是继王元化1939年发表鲁迅与尼采的专论以来关于鲁迅与尼采关系研究中的“一个大突破”,“一次可喜的大收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从1949年以后发表的大量鲁迅研究论文中选取了31篇代表性的文章,其中就有陆耀东教授的这篇论文。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陆耀东教授又与唐达晖教授合作撰写了《论鲁迅与尼采》。此文有新的拓展,在分析鲁迅接受尼采影响的时代背景后,特别结合鲁迅的作品深入地考察了鲁迅接受尼采影响的具体内容,尤其是采用比较的方法,分析了鲁迅与尼采在一些重要问题上的观点异同。这篇文章发表后又被多次转载,并被选人《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1986年张梦阳编选《鲁迅与中外文化的比较研究》,也选了这篇文章,并在其长篇概述中指出这是“近年鲁迅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将鲁迅与尼采的比较研究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陆耀东教授在鲁迅研究方面所取得的这些成果,我认为正体现了他在研究中坚持独立判断,不断创新的研究风格。他在努力回答时代向鲁迅研究提出的新的问题的同时,也彰显了自己尊重事实、追求真理的研究特色。1981年以后,他又相继发表了《(补天)与弗洛伊特学说》、《鲁迅与“拉普”派——关于几个文艺观点的比较》,另与唐达晖教授合作撰写了《从创作过程看鲁迅“杂感。的特色》、《略谈鲁迅小说的独创性》等文。这些文章后来汇集成《鲁迅小说独创性初探》出版,也受到学术界的好评。

二、新诗及诗学研究的贡献

陆耀东教授从鲁迅研究起步,随即向新诗方向拓展。他后来主要的学术成果,正是在新诗研究领域取得的,并因此奠定了他在中国新诗研究史上的突出地位,被学术界公认为中国新诗研究最有权威性的几个学者之一。

陆耀东教授的新诗研究,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已经有所准备,到七八十年代之交进入了丰收期。1980年开始,他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上相继发表《评徐志摩的诗》、《论闻一多的诗》、《论蒋光慈的诗》、《论冯至的诗》、《论“湖畔”派的诗》。这些文章以诗美为标准,联系诗人所处的时代,从诗歌文本分析出发,侧重于诗人与流派的关系,品评诗人的创作成就和在新诗史上的地位。在当时的学术环境中,这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作者后来把这10篇文章收集起来,另加一篇《新诗第一个十年鸟瞰》,以《二十年代各流派诗人论》为书名,1985年交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二十年代各流派诗人论》,以开阔的学术视野,求实的历史精神,精当的审美判断,实践了作者所自许的科学理性与审美体验相结合的治学理想。比如,他在《论蒋光慈的诗》中提出,“有些同志认为,蒋光慈的诗,概念化,没有诗意,不值得肯定。我觉得这种说法,不能说毫无根据,但失之以偏概全,又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观念。实际上,蒋氏的诗,也有并不概念化的,同时,随着时代的推移,愈到后来,概念化的毛病愈轻”。这既表现了一个新诗研究者的注重诗美的学术立场,同时又显示了一个严谨的学者看待历史的求实态度。又如他在《论闻一多的诗》中提出,“闻先生前期文艺思想,有着唯美派的影响,但他并不是唯美主义者。在理论上和创作实践中,他都注意诗歌反映时代精神,注意文艺与爱国的密切关系”。如此从文本出发的判断,在当时的环境中,也是需要对学术的一份忠诚的。《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是对新诗第一个十年创作的系统总结,因而有学者认为,这是可以“当作现代诗歌的断代史来读的”。

陆耀东教授新诗研究的显著特色,是他对诗美的敏锐感受和精细入微的把握。他对诗怀着一份热情,在诗的境界中陶醉,用心去领悟诗人的飞腾想象,理解他们的痛苦和希望。他的新诗研究,最能打动人的就是对诗的那种沉入文本的审美分析,有不少诗作的美经过他的个人体验而被照亮。做到这一步,需要对诗美的坚守,对人心的基于同情的一份理解,而这一切又是以拥有一颗宽厚而温润的心作为前提的。陆耀东教授以他的宽阔心胸和敏锐的审美直觉,向人们展示了新诗的美丽。他把诗美融化进了他所发现的意象世界中,渗透进了他所提出的审美判断里。因此,他的一些断识,总能给人特别深的印象。对此,有学者曾

做过概括:“他指出冯至的诗歌和郭沫若的诗歌两者都是美,但郭诗体现为‘狂放不羁的气势,奇特的想象,声音和英雄的格调,而冯至则是‘以正直的观念,健康的感情,纯净的心灵美影响读者。郭诗如《女神》的美,‘首先是内律,冯至诗歌则‘几乎全部用形象显示或暗示。”对诗人的风格要做出如此精当的判断,显然是以对诗人审美创造的深刻领悟为前提的。

在中国现代诗人中,陆教授对徐志摩和冯至的研究用力最勤。1980年,发表《评徐志摩的诗》。这是一篇近二万字的长文,主张对当时还存在争议的徐志摩“作为历史上的一种文学现象进行全面的分析,作出历史唯物主义的评价,并总结其经验教训”。他肯定徐志摩从民主个人主义的立场出发对黑暗势力的不满和对光明的向往,指出徐志摩诗中虽有一些低沉情绪,但他对自由和爱情的追求,对底层民众的同情,是难能可贵的。至于徐志摩诗歌的艺术,尤其不可否定。他写道:“不能说徐志摩的诗作中没有无节制的热情的浮词,和做作的多情的怨诉,但大多真实而又自然地表达了他的感情。艺术,特别是诗,是容不得虚假的。一部作品如果其中羼了假的思想感情,那么,连真实的部分也给破坏了。徐志摩的一些诗,给人以亲切之感,我以为实根于此。”而徐志摩诗歌艺术中最成功的是其音乐美,“他的许多诗节奏性很鲜明,那些特别典型的作品像乐曲一样,具有相当完整的音乐旋律。而且,这种音乐性与诗意诗情是和谐的……从徐志摩的这些具有音乐美的诗作中,我们可以得到一点启示:新诗还是应该讲究音乐美,而且,新诗的音乐美并不是不可以赶上乃至超过旧体诗词的”。在这篇长文基础上,陆教授进一步搜集资料,于1985年写成了《徐志摩评传》。这本1986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著作,评传部分约10万字,书后附一篇《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争议的作家作品评价问题》,这是1984年9月他在哈尔滨举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3届年会的发言稿,涉及现代文学学科发展中突破禁区的理论和实际问题。这本书出版后,广获好评,被收入《中国20世纪文学研究论著提要》。赵家璧先生在读后特地致信作者,说:“你的评论,我认为既符合史实,也符合诗人的个性,可称最值得给徐志摩研究提供资料的一本好书!后面三篇评作品的查证,说明你这几年确实下了扎实的研究功夫,值得我向你学习致敬!”上个世纪末,应《中国现代作家评传》编委会和重庆出版社的约请,作者对该书又进行了重写,“资料方面,增加了一些;总的框架,有所变异;具体的分析、评论,也有加强”,评传部分的字数增至20万。这无疑是一本有分量的诗人评传。

陆教授的冯至研究也开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并一直延续到新世纪。1982年,他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2期发表《论冯至的诗》,2003年在《文学评论》第5期发表《冯至(十四行集)独特的思维方式》,在《外国文学研究》第3期发表《冯至与里尔克》,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第4期发表《冯至(北游及其他)新探》,一年之内连发数文,研究热情不可谓不高。这年9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27万字的《冯至传》。可谓他的冯至研究的总结。《冯至传》,“以作家的书面文字为据,‘以杜写杜,尽量接近‘无一字无来历”。其实,作者此前已经写出了《冯至评传》长文,对冯至的创作道路及在抒情诗、叙事诗和十四行诗方面的艺术成就进行了深入探讨,有此基础,再辅之以长期研究新诗所积累起来的学术素养和审美经验,这一本《冯至传》也就有了很高的学术品位,正像有的学者指出的:“该书通过对传主诗作、学术的研究,将材料记录的生活与冯至的现实生活链接,来反观冯至的生平思想,以文品来观人品,将人物还原一个历史真实,深刻揭示了诗人成长转变的创作旅程,毫无疑问是目前有关冯至的生平传记中优秀、可信的研究成果了。”

陆教授诗学理论方面的贡献,主要是一部由他主编,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中国诗学丛书》。这套丛书的内容,涵盖中国古代诗词的理论、批评、鉴赏和20世纪的新诗诗学,从先秦到现当代,共九卷,基本按朝代划分,但也兼顾中国诗学历史发展的特殊情况。书稿由他审读,并提出修改意见,因而可以说贯彻了他对于中国诗学的理解。在《总序》中,他写道:“《丛书》企图贯彻‘美学的观点和历史的观点,比较准确地阐明各个时段的主要诗学理论和审美情趣,并用现代诗学观对它进行再审视……为了不至于在大的原则上自相矛盾,我要求同仁在著述中贯彻下列观点:1.诗必须首先是诗,诗学必须首先是诗之学,不能用任何别的‘学取代它、削弱它;2.诗固然要表现生活,但它不是生活的再现,日常生活中的情与诗情,一般的‘意与诗意,一般的语言与诗的语言等等,都是有区别的,不是一回事,其分界线在‘诗化,前者未经‘诗化,严格说来,还在诗的宫墙之外,3.衡量诗作和诗学的标准只有一个,即是否有利于诗歌创作和诗学水平的提高,有利于二者的创新与发展;4.作为诗学,不能不触及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我不主张机械简单的‘二分法,而认为二者在具体作品中,内容是形式的内容,形式是内容的形式(表现),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中国诗学丛书》,是首次系统总结中国诗学从古到今发展及其理论建树的一部著作,在诗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对陆教授来说,则是他对自己诗学理念的一次清理和回顾,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

三、集大成之作:《中国新诗史》

陆耀东教授在新诗研究方面所做的上述工作,其实最终是为了完成他的一个宏大心愿:撰写一部《中国新诗史》。这个心愿起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所获得的一个国家教委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但他迟迟没有动笔,是为了准备得更为充分一点。他从20世纪20年代的诗人一个一个地研究起,研究到30年代和40年代的诗人,相继写出了关于艾青、戴望舒、何其芳、臧克家诗歌创作的论文。直至退休,他才正式动笔撰写他个人学术道路上至关重要的这一部集大成之作。

《中国新诗史》(1916~1949),分三卷。第一卷涉及1916~1927年问的新诗写作,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书在品评新诗和把握新诗发展规律上坚持了他在《中国诗学丛书·总序》中所提出的一贯原则,但在写作理念上也有一些重要的调整。他说:“本书相对而言,淡化了新诗流派,但不是不谈流派。”在他看来,“任何一个流派,都有其自身的缺失和优长;也有这一流派的特有局限……并非一有某流派的特色,就身价百倍”。联系他撰写《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时对新诗流派的重视,这一变化显然反映了他在研究实践中对新诗发展规律有了新的认识。

不以流派论诗人成就高低,而把重点放在诗人及其创作,以诗美标准和历史意识品评诗作,论定诗人的地位,通过众多诗人极富个性特色的创作呈现出中国新诗发展的总体趋势,这是这部大书最主要的特色。正如作者自己说的:“我确实竭力用诗的眼光去阅读,用诗的心灵和情感

去感受,用诗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用诗的整体艺术观念去评价。诗必须首先是诗,否则,不是隔靴搔痒,就是指鹿为马。”“不同流派对诗有不同的要求,有不同的审美标准……所以,对不同流派的诗人,应根据其特点,有不同的要求。”正因为淡化了流派,他才获得了更为充分的自由,以诗人论为基本元索建构起中国新诗发展史的恢宏图景。

在宏阔的视野下,作者对诗人及其创作的审美的历史的分析展现了他作为新诗研究大家的卓越才能和不凡见识。这一方面是指他总是联系中国新诗发展史的背景来品评诗人及其创作,表现了他自觉的历史意识。比如,对胡适的新诗创作,人们现在多习惯于从诗美的标准出发指责其“内容粗浅,艺术幼稚”,但陆教授从文学史的角度肯定了胡适尝试之作的开风气之功,对其创作成就给予了公允的肯定。对郭沫若的《女神》,他认为如果离开五四时代精神,忽视五四诗歌的总体状态,就无法理解其特别可贵之处。而对李金发,他认为其作品虽也有一些优秀之作,但总体上过于晦涩,说明诗人创作的准备不够充分。在这里,特别值得提及他反对新诗论争中的“翻烧饼”:“如《学衡》派的反对新诗,白纸黑字俱在,谁也改变不了这基本事实,但我们也不应抹煞他们也做了一些有益于新文化的事,如译介外国文学等。在论争中,双方都难免不意气用事,本书则忽略意气,重在学理”。卓越才能和不凡见识的另一方面,则是他用诗美的标准对一些有成就的诗人及其创作进行了精彩的论述。从这些要言不繁的论述中,读者可以看到这些诗人的创作个性及其艺术风格,也可以把握到中国新诗发展的基本走向。这后一方面的特点,明显地可以看出是他《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风格的延续和发展,但同时又更充分地展示了他对诗美的敏锐感受和对艺术的精细领悟的能力。

“一切均以史实为依据。不主张‘以论带史,更反对‘以论代史”。,这是《中国新诗史》的又一个显著特点。《中国新诗史》(第一卷)的原始史料之丰富,是同类著作所不能比拟的。在中国新诗研究界,教授对新诗史料搜罗之广博和详备,有口皆碑。从他从事新诗研究起,就开始搜集资料,总计购买、复印、抄写了800多种新诗集,约占现代新诗集的一半,其中有一些还是孤本。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曾致信对他表示敬意:“中国学者——特别是您——在资料上的掌握,远非国外学者可望其项背”,“先生收集诗集之多,乃中外罕见,北大的孙玉石先生亦作此看法”。有丰富的史料做基础,他的学术断识可谓成竹在胸,并循此发掘出了不少被忽略和埋没的新诗人,如陈赞、丁丁、沙刹、采石等,中国新诗史也因此增添了不少新鲜的内容。

以历史的审美的方法为主,兼采统计学等新方法,增加论述的力度,这是《中国新诗史》(第一卷)的再一个特色。陆教授一辈的学者是精通历史的审美的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的,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善于学习,能根据研究的需要学习和运用新的比如比较文学、心理分析和统计学的方法。他在《中国新诗史》(第一卷)中对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刊物和副刊上的新诗人及其作者作了统计,列出了一份包括100余种新诗集的书名、作者、编者、出版或代售处、出版年月等信息在内的名单。这种名单需要花费大量精力,但对后来的研究者非常有用,而陆教授自己显然也已经得益于这种统计结果了,因为他用统计数据指出了诗坛创作风向的微妙变化;同样,他用词句重复使用频率的统计,证明了李金发诗歌创作在用词上的贫乏和缺乏变化。

《中国新诗史》(第一卷),是一部在体例上有所创新,又在学术上非常厚重的著作。出版不久,在北京召开座谈会,就受到与会一些著名学者的高度肯定。北京大学严家炎教授认为,这“是一部很厚实的著作,学术视野开阔,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谢冕教授认为,“作者学风很平实,伟大出于平淡,丰富出于平实,只有大学问家才能做到这一点”。孙玉石教授指出新诗研究迄今缺少严谨的史著,这部《中国新诗史》有助于满足人们这方面的期待。温儒敏教授也认为,作者“对诗歌艺术感觉很到位,分析判断往往能说到点子上”。中国社科院杨义研究员,则认为该著反映了“文学史写作的一种炉火纯青的状态”,“淡化对流派的关注,回到新诗的历史情境中去,通过社团来展示文学存在和发展的历史过程,这种研究视角看来平淡,实则是在平淡中见功力”。中央电视台在6月2石日的午间新闻中对这次座谈会作了报导,在全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陆教授的《中国新诗史》,是一项宏大的工程,其第二卷(1927~1937)已经印成,即将发行,第三卷也已经在撰写之中。我们可以预期这两卷同样精彩,因为其中的一些章节,如关于孙毓棠诗的部分,作者已经整理成论文发表在《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上。他认为孙毓棠的诗是一流的,这一新的评价已经引起了诗歌研究界的浓厚兴趣。又如他用大量的史料证明了20世纪40年代长篇叙事诗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凸现了《奴隶王国的来客》等优秀长篇叙事诗的艺术价值,从而纠正了人们认为中国缺少优秀的现代长篇叙事诗的历史偏见。这一研究成果,也已先行发表在1995年第6期的《文学评论》上了。

四、学术理念和治学风格

陆教授的学术成就反映了他的才气和勤奋,但与他所坚守的学术理念也有密切的关系。他的学术理念,在上文已有所论及,如坚持诗美标准与历史观点相结合;用材料说话,不虚美,不文饰;以诗歌创作的实际成就评高下,不以流派论英雄等。除此之外,还有两点值得重视:

其一,是学术的立场和独立的判断。他说:“从我新时期前二十多年的教训中,我逐渐拟定了自己从事学术活动的一些准则:第一,从观念上、思想方法上摒弃‘二元对立。认识到:对任何事物,并非只有正确和错误两种,往往是多种,经过矛盾、冲突、互融、互补,然后抵达一个新的认识高度。因此,不能跟‘风,不能轻率表态。结论只能产生在自己认真研究之后。第二,严格区别政治问题与学术问题的界线,一时分不清的,宁肯作学术问题对待,千万不要将它作政治问题。因为后一种做法会伤害那些最有作为的学者,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第三,在学术讨论中,对人对己,坚持以理服人,以史实和事实服人。反对以势压人,以众‘唬人。在学术领域,人人平等,谁都没有横蛮的特权,这里不许霸道通行。”“二元对立”的思想方法,会把问题简单化,在批评史上曾有过深刻的教训,因此要对它采取摒弃的态度。放弃“二元对立”的方法,关键是要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以事实说话,这是基于沉痛的历史教训而提出来的学术民主的理念。

其二,是探索的精神和宽容的态度。陆教授认为,学术研究最需要有探索的精神,即使面对权威也不能盲从。比如,谁最早写新诗的问题曾有争议。郭沫若1936年9月4日写的《我的做诗经过》,把自己写新诗的时间突然提前了三年,称《新月与白云》、《死的诱惑》、《别离》、《维

奴司》等诗皆写于“民国五年的春秋之交”,这就变成早于胡适写白话诗了。对此,陆教授表示怀疑,他说:“一是《女神》出版于1921年8月,离最初创作不过二年,而且不只一首(至少有四首!)怎么会记错?二是这和郭与安娜谈恋爱有关,不可能记错。三是为什么到近二十年后,作者记忆变得好起来,一一记得清清楚楚?四是为什么不见于郭沫若先生致任何一位友人的信,也不见于写在1920年1月至3月的谈诗和文学的《三叶集》?因这些疑问,我不敢相信诗人的‘1916说。这不是对谁尊重或不尊重的问题,而是是否坚持科学的历史观。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人说的,而是看符合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教授以事实说话,其怀疑是很有道理的。怀疑精神,其实是以世界的复杂性为前提的。世界的复杂既是因为人的主观动机千差万别,也是因为人对事物的认识能力有限。运用有限的认识能力,又受制于复杂的主观动机,人不可能完全触摸到世界的真相。因此,人所掌握的真理总是相对的。有鉴于此,人们对不同的意见理应采取宽容的态度。这落实到新诗研究中,就变成像陆教授说的:“两种或几种不同的意见,都有合理性或合理的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有相对的真理。还有,不同流派有不同的诗学主张,不同的审美标准,不能用任何一个流派的审美标准去要求别的流派。对不同流派的诗人,应根据其特点,有不同的要求。”坚持这种宽容的精神,使他能以一种开阔的心胸去发现新诗的丰富多彩的美,去理解诗人隐秘而复杂的内心世界。当然,也使他能坦陈自己曾经的失误:“新时期以前二十二年,我发表了几十篇文章,与人合著论文集《论(红日)及其他》(共收5篇,我写的2篇)等。这些文字,正确和错误参半。正确或言之成理的大多是对新作的评论和相对而言是纯学术问题的探讨,从数量上说占多数。错误的文章,虽只几篇,但性质和影响很坏。我粗暴地批判过胡风同志、丁玲同志、冯雪峰同志,也错误地反对过李何林同志、周勃同志的很宝贵的观点。近二十多年来我在不同场合,以口头或文字形式坦诚地谈及,作过自我批评。而所有被我反对过的同志,无一对我表示不满。胡风同志无一面之缘;雪峰同志,在七十年代中期为《热风》注释曾请教过他,蒙他热情接待。丁玲同志在1980年曾来武大,校长要我致欢迎词。我说,我不宜讲话,如定要我讲,我得先检讨,会引起丁玲同志不愉快的回忆。终于未开口。”这种坦率的态度,是以承认人的认识能力有限和表示真诚的吸取教训为前提的,反而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陆教授的治学风格,正是以这样的学术理念为核心,在长期的批评实践中形成的。按我的理解,他的治学风格有三个相当鲜明的特色:

一是追踪前沿。教授半个多世纪的学术道路,总是在不倦地追踪学术的前沿。从研究鲁迅到研究新诗,体现了这种追寻的精神;在新诗研究中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拓展研究领域,转移研究的重点——从注重新诗与外国诗歌的联系,到关注新诗与民族传统的继承关系,直至年届八旬还来创新新诗史的体例,更是体现了这种可贵的追寻精神。不停地追寻,不停地创新,使他的学术保持了新鲜的活力,不断地向新的境界攀登。

二是注重实证。教授的不断创新,不是天马行空,也不是突发奇想,而是以扎实的史料做基础的,走的实证研究的道路。他说:“搜集资料,尽管现在传媒已现代化、信息化,但难度仍很大。且不说大的课题,仅就单个作家资料而言,要想达到无遗漏境界,几乎也做不到。《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我得杭州大学郑择魁、陈坚二教授之助,抄得半篇,另半篇迄今未发现,但《新浙江》系公开发行的报刊,也许将来会有人查到。又如徐志摩委托凌叔华保管的文字资料,据凌叔华80年代初给赵家璧先生亲笔信,其中有多人隐私,徐氏日记原件恐已毁,估计只能间接推断了。《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集全国鲁迅研究界数百人之力搜集,也不能说已搜罗无遗。至于写新诗史,我家有三人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除一人只花了近十年时间外,二人集二十五年之功,搜集有关资料,所用岁月,远远超过我撰著的时间。而这,只是资料的主体部分,其他尚有很多需要必须掌握的东西。”他说的搜集资料,是一个很高的标准,从中可以想见他对自己的要求之严和在资料方面所做的功夫之扎实。

三是崇尚诗的境界。注重实证,决不是刻板老套,陆教授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但他并不缺少诗人的气质。他的想象,他对诗歌的理解,表明他是一个懂诗的人,甚至可以称为一个诗人。这使他能够理解诗人的匠心独运,欣赏诗歌的精美之处。所谓“追求诗的境界”,在此既是指他向往诗美,常会陶醉在诗的境界里,又是指他总是以诗美为标准去发现丰富多彩的诗歌世界,更是指他善于运用包含着诗美的语言把他所发现的诗歌世界的美丽告诉读者,使读者也受到感染,得到情操的陶冶和审美能力的提升。

陆耀东教授常常引领读者进入一个诗的世界。今天,在他80大寿之际,我们衷心祝愿他宝刀不老,诗心永远年轻!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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