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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案件

2009-09-23王方晨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8期
关键词:鱼王宝林小杰

作者简介

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榆树灵》《水洼》、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计35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军旅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齐鲁文学奖等。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本刊曾选其中篇小说《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一个局》《猫样年华》等。

1

寒冬腊月,水泼到地上,能“刷”一声冻成晶亮的冰舌头。

家家院子里,都有这样的冰舌头。一层层摞起来,高的有半尺。

塔镇来人最先去了宝林家。什么都问,连宝林夜里几点上床,摸过几回妈妈头子,尿过几壶都问了。终于合上簿子走出去,前头一个塔镇来人一不小心,就在冰舌头上跐滑了,屁股连蹾了六七下,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把那些同来的人,给笑得顿失威严端庄。

但宝林不敢笑。

宝林有劣迹,在城里打工没讨到一分工钱,就偷回了工头的大摩托。七上村村长老万,起了疑心,把他叫到村委会,黑着脸,三句话没问完,他就露了破绽。村长老万就说:

“宝林,是你自己把摩托车送到塔镇派出所,还是让我代你送去呢?”

宝林知道不送不行了。

认罪态度好,加上又有老万的情面,结果只在派出所关了五天。出来后,却又悔,感到自己太傻。直接把车还给工头,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工头扣了他的工钱,还能再歹毒到让他身败名裂?五天时间不算长,他却必须为此背上一辈子黑锅。

想起这个来,宝林不但悔绿了肠子,而且又恨老万,恨他多管闲事。听说老万出事了,宝林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一天八趟往村委会跑,装着关心。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一下子就进入了塔镇来人的视线,被塔镇来人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在这样奇冷的天气里,庄稼人觉不出什么,顶多少出一趟门,但塔镇来人可就亏了,来了三四天,走遍了村里所有的农户,仍没离开村子的意思。都猜想,这个出事的人是老万,换了另外的人,早就打道回府了。

邻村八下村有个会打兔子的贺建国,死在野地里,胸膛烂得像个马蜂窝,塔镇来人断案,断来断去,只断出个自杀的结论。贺建国的女人哭叫着不同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

“贺建国这样的人,除非吃不上兔子肉,要他自杀,不如说他是二尾子!”

但塔镇来人坚持自己的说法,随后撤回了人马。他女人不服,闹着村长去讲情,让人家再断。村长去塔镇,很有分寸地给人家说:

“我没学过断案,但我琢磨着,贺建国要用七尺长的火药铳子打死自己,也难。”

人家并不想强迫他接受,几个人一使眼色,把他摁倒在地,脱了他的鞋子,现从树上砍了根树枝,放在他肚子上,说:

“这下边的树杈儿就是枪机,你试着用脚趾头搂一下。”

村长一搂,就叫起来,说:

“哎哟,不好了,树梢子戳我眼皮子了!”

人家都笑,问他:

“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爬起来,连说:

“信了信了,长枪还真能打死自己,可长枪也不能太长了,要是枪有两丈长,我看——”说着,咂巴一下嘴,“玄。”

人家就推他说:

“废话!”

村长回了八下村,贺建国的女人见他无功而返,哭得昏天暗地,他就开导她:

“你怪谁哪?要怪就怪贺建国自己,火药铳子哪怕再加上一寸,我也好说话。”

贺建国的女人虽然哭得厉害,心里还是明白的,咬牙说:

“死的不是你,要是死的是你,你就更好说话了!”

村长没恼,反倒笑了,说:

“所以我敢大胆工作,一个人走夜路不怕砸杠子,有人会给我伸冤。”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老万是村长,如今虽不能确定是死是活,但已经引起了塔镇各方面的重视。几天里,塔镇书记、镇长、人大政协主任来过多次,都做了重要指示,同时也都去慰问了老万的家人。

老万失踪五天后,他女人王翠丫才想起报案,给塔镇派出所打电话:

“老万在没在你们那里?”

派出所的人说:

“万嫂子,你这是跟我们要人呢。”

王翠丫着急说:

“别闹了,五天不见老万了!”

派出所的人还不在意:“老万又不是小孩儿,五天不见他还能丢了?”——忽然就警觉起来,“啥?万嫂子,老万五天不跟你睡了,才想起报案,你是根木头吗?!”

王翠丫委屈说:

“你们整天拉他闹,我还以为又是谁不让他回来。”

电话没放下三分钟,塔镇就来了人。在村里排查了三四天,一点老万被谋杀的迹象也没发现,更多人只是认为老万可能在哪里逗留。

但村里的文书小杰始终认定老万回不来了,当然不能对王翠丫说,见了王翠丫还是笑嘻嘻安慰她:

“你就把醒酒汤做好,万村长磕巴眼皮就回来了呢。”

又对塔镇来人说:

“老万当了多年村长,三提五统,计划生育,新村规划,社会治安,得罪过不少人,八九天不回来,我看,被谋杀的可能性大。”

自从老万失踪,村里就是小杰主事。按说村里还有几个副村长,轮不着他。但那三个副村长,很不顶事,一个是腿脚不灵,一个是光顾自己挣钱做买卖,一个是老婆扯着后腿,不让出来。这样就使得文书像个副村长,那几个副村长也曾向老万撺掇过几次:

“干脆把小杰给公布了得了!”

但小杰不想当副村长,他想当村长。他也不想遮掩。这并不是说小杰盼着老万死,而是他想过了,不管当上当不上村长,可就别悬着。

在七上村里,显得顶忙的,就是他和宝林。塔镇来人住的屋子里生了火炉,但还是冷,空气里还充满了刺鼻的煤烟气味,就想起八下村有台电暖器。原是吩咐村里一个叫铁头的小伙子去拿的,宝林听到了,主动说:

“我去吧!”

跑着借来了电暖器,每个塔镇来人身子下面又都铺了床电褥子,夜里要讨论工作,都围坐在床上,不觉得冷了。不料,常常要跳电闸,村子里忽然就黑了,在那一霎,简直是死一般寂静。

小杰的确尽了自己的努力,但条件有限,只得这样了。在伙食上就大做补偿,顿顿有鱼有肉。

鱼是鲜鱼,宝林把鱼从外面拿到村委会小食堂,敲掉鱼身上的冰碴,鱼还是活的。将鱼开膛破肚,淘洗干净,看上去死了,下到锅里,一沾热油,就扑腾打挺。就让塔镇来人吃得赞不绝口:

“他奶奶的,鲜啊!”

这一天,塔镇来人吃着吃着,就都不吃了,一下一下敲着鱼头,愣着。小杰在旁,误以为他们天天吃鱼,把鱼吃腻了,就后悔没让厨师多变几个花样儿,只知道清炖、红烧、糖醋。

“这鱼是从哪里来的?”塔镇来人抬头问他。

他就觉得他们这是明知故问,不是村里来的,做出的鱼能这么鲜么?就说:

“从鱼塘里现捉的呀。”

塔镇来人“啧”一声:

“差点让他成了漏网之鱼!”

小杰醒过神,肯定地说:

“怀疑谁也怀疑不到鱼王身上。”

塔镇来人不理他,问门外守着的宝林:

“你去鱼塘,鱼王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宝林冻得脸色靛青,摇头说:

“没有呀。”

塔镇来人饭也不吃了,都站起来,朝外走:

“就是他了!”

小杰觉得塔镇来人荒唐可笑,还觉得他们的水平实在有限,跟在后面说:

“你们相信我,鱼王大叔……”

可是塔镇来人转过头,瞪他一眼:

“连你也是怀疑对象!”

小杰就不再说,乖乖地跟着去了。

2

七上村的鱼王,在塔镇颇负盛名。

但凡在塔镇有些头脸的,都吃过村长老万送来的鱼,这鱼就出自鱼王的鱼塘。塔镇二十五个行政村二十五个村长中,老万又有一个“送鱼村长”的雅号。

鱼王叫高全海。

七上村第四生产小队社员高全海才娶来一年半的女人,跳进村东二里地的坑塘里死了。

坑塘是村里人筑房取土形成的,已有两丈深。高全海拦着不让打捞,坑塘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了神异,不论旱涝,水量不减,且清得骇人,露着黑咕隆咚的底,往岸边一站,就有下栽的感觉。

不久,生产队解散,高全海一不要地,二不要器物,单单要包这个坑塘。鱼苗放进去,一年后就看见水里游动着许多一两尺长的大鱼,捞了上来,黑头黑背,湿光耀眼,却没人敢吃,怕沾上邪气。

老万不怕,带头吃了,美得两颊开花。老万还亲口对高全海说:

“全海,只要我当村长,这个鱼塘你愿包到什么时候,就包到什么时候!”

村里人没理由不相信了,争着去尝,都说没吃过这么肥美的鱼。

高全海养鱼,有自己的养法,不喂草不喂料,将鱼苗丢进去就是。他养鱼,说白了,是“守”鱼。在鱼塘边上筑了两间茅草小屋,成年累月住在那里。这样的养法,村里人担心鱼长不大,事实截然相反,鱼不仅长得很大,而且长得甚美。

起鱼每年也只一次,就在七月十五夜,那是他女人的忌日。

渐渐的,高全海的鱼就有了名气,塔镇那些有头脸的人,有时主动向老万提出要吃高全海的鱼,有时老万自己主动送去。

说高全海养出的鱼好吃,很多人是怀疑的,为此曾有人做过试验,把高全海的鱼跟别的鱼混在一起,做出鱼宴,人们却总能吃出来。

每年七月十五,鱼贩子蜂拥而至。有鱼贩子留下母鱼,待它下子,育了鱼苗,想法养大,味道也与普通鱼无异。更有奇特的地方,从高全海那里贩来的鱼,离了原来的水,稍一久,味道也大有悬殊。这就决定了高全海的鱼必须现捕现吃。

到了后来,就都把高全海叫鱼王,提起高全海,反不知是谁。而实际上,真正有口福的,也就是七上村里的人,确切地说,也就老万一个人。

老万可以随时吃到鱼王的鱼。吃鱼养人,这话一点不假。

老万的女人王翠丫眼瞅着奔五十岁的人了,头上连根白头发也没有。老万更不用说了。他们唯一的儿子结婚,没仨月,就让他们给分了出去,说是喜欢清静。到底是怕儿子儿媳跟自己同住一个院子碍手碍脚。夜里常听王翠丫发出叫声,老万没两下子,是断断不能的。

但老万却做过一件很对不起鱼王的事。

村里来了工作组,工作组长姓许,是个桃花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女人们都躲着他。鱼王高全海的女人长相出众,就被他盯上了,三天两头往高全海家跑。高全海没给他好脸子,但十个花花肠子,九个赖皮。这工作组长耍起赖皮来,简直没说的。高全海两口子蹲在厨房里吃饭,他赖在门槛上不走,高全海揭下一块热热的熟地瓜皮,朝门外扔,呱嗒贴在他脸上,他却揭下来吃了,还说:

“你也是贫下中农,哪有吃地瓜不吃地瓜皮的?”

高全海的女人看在了眼里,隐隐觉得丈夫过分了,见了这组长就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在地里干活时,组长叫她去工作组拿他丢下的什么塑料皮本子。她不想去,组长板着脸说:

“看不见么,我这里走不开。”

她想叫村里的一个丑媳妇陪自己同去,组长就又说:“这里还缺着人手呢。”心想组长不是正经东西,但工作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就去了。不料这工作组长跟了上去。

老万当时是民兵连长,路过工作组时听见屋里有剧烈推搡的声音,走到窗前,探了下脑袋,就吓得一吐舌头,弯腰溜了。如果他不说,本来谁也不会知道他曾目睹过高全海的女人遭辱的一幕,但他憋不住,在床上给王翠丫说了,工作组长怎样亲高全海女人的嘴,怎样扒她的裤子,倒像他自始至终在场。

高全海的女人很有血性,跳了积满雨水的坑塘。村里人对她的死因不甚了了,街头巷尾,风言风语。王翠丫听了,也憋不住。村里人就都知道高全海的女人是不堪受辱死去的。果然,就再也见不到工作组长的影子了。

高全海拎了根碗口粗的木棒,去了塔镇。都怕出事,叫老万拦他,但老万竟没拦。高全海到了塔镇,就找工作组长。塔镇的人告诉他这工作组长一家老小全都搬走了,并把他领到公社机关后面的一个空院子里。再问塔镇的人他搬哪儿去了,塔镇的人就都摊手:

“咱哪知道呢?”

高全海无奈之下,敲碎了门窗。也四处打听过一阵,均未能得到工作组长的下落。

从此高全海就变了一个人,整天不声不响。

老万跟他从小要好,见他变成这样,觉得对不起他。当时他即使在窗外咳嗽一声,工作组长也不一定会得逞。谨慎不安地接触过高全海几次,见他并未对自己记恨,就从容多了。

高全海包了鱼塘,养出的鱼没谁敢吃。老万敢为天下先,也有表示歉疚的成分。时间一久,都把往事淡忘,连鱼王为什么偏要在七月十五日起鱼,也都说不清楚了。

胡乱猜,七月十五,艳阳天,鱼正肥。或者认为鱼王怪癖,并无其他含意。

3

这些塔镇来人虽吃过多次鱼王的鱼,但还没到过鱼塘。跟小杰到了那里,就都很吃惊。出乎他们意料,鱼塘很小,也就一亩见方,被枯黄的土岸挤压着,像是要从地里浮出来似的。鱼塘东、南两边是沙果林,北边是麦地,一座两间的茅草屋筑在南边,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鱼塘里冰很厚,闪着灰白的光,靠南的边上有几处凿冰的痕迹,七八片大鱼鳞散落在周围,像几枚纽扣。小杰提前叫了声“鱼王大叔”,宝林知趣地停在外面,塔镇来人就走进那座茅草屋。小杰显然怕鱼王担惊,抢着说话,介绍了来人,又补充:

“也没别的,就是来看看。”

鱼王端坐在屋门口的椅子上,高高的眉骨下面,双目深凹,目光沉静,仿佛正在等待来人。塔镇来人一走进来,就觉得什么也不用问了,但他们还是张口说:

“你就是鱼王吧?”

小杰给他们布置了板凳,答道:

“是啊,他就是鱼王大叔。”

塔镇来人又瞪他一眼:

“问你?”

小杰明白自己最好不要插话,就悄无声息地坐到鱼王的床上。塔镇来人又问:

“姓名?”

鱼王像是没听到,目光从门口射出去,停在鱼塘上。小杰认为对这样的盘问肯定很多人都不乐意回答,就又想代替鱼王,却一时想不起鱼王的真实姓名,直摸自己的头皮。但鱼王却回答了:

“我叫高全海。”

小杰就蓦地一惊,好像第一次发现鱼王有名字似的,在心里默念了几次。

“老万不见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认为老万死了吗?”

“有可能。”

“村里谁的嫌疑最大?”

鱼王顿了顿:

“说不上来。”

塔镇来人断定鱼王早有准备,就不敢大意。

“腊月十二号晚上,你在哪里?”又问。

“在家里,——跟老万一起喝酒。”

塔镇来人一下子屏息住了,连看鱼王的目光都开始发绿。小杰也从床上挺了下身子。这是几日来,案情缓慢进展的第一步,从王翠丫提供的线索得知,腊月十二号晚上,老万拎着两瓶金贵老烧,就出了门,但在他出门之后,村里再没人见到过他,就像他一出门,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塔镇来人暗暗嘘口气,很小心的样子,放轻声音,问:

“喝到什么时候?”

“下半夜。”鱼王说,扭过脸,看看小木桌子上的钟表,“一两点钟吧。”

“后来呢?”塔镇来人紧着问。

“老万就回了家。他喝醉了。”

“谁能证明?”塔镇来人的语气里有了严厉。

鱼王不慌不忙:

“没人能证明。”

“既然你知道这些情况,为什么一直不说?”

鱼王诧异道:

“你们没来问我呀。”

塔镇来人都皱起眉来。这时候他们身上的手机响了。一个塔镇来人就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走了出去。从光秃秃的沙果林里吹来一阵冷风,带着树枝上干燥的颤音。塔镇来人背着风,对着手机讲:“凶手正在浮出水面,就是那个七上村的鱼王。”挂了手机,忽然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原来宝林没走,宝林蜷缩在茅草屋的南墙下,晒着惨淡的冬日阳光。塔镇来人不满地说:“你还没滚!”又压低声音警告他,“不该你说的什么也不要说!”

宝林连连称是,站起来,向村子走几步,就撒腿跑。

塔镇来人看他跑远,才走到屋门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鱼王说:“鱼王大叔,打搅了。”向同伴使了眼色,同伴就走出来。

小杰醒过神,他们已经从屋门口走开了。急忙追上去,当啷一声,踢倒了一个酒瓶子。他突然在屋门口停下了,他挡住了鱼王的视线。在小杰眼前,是鱼塘冰封的水面。只是一恍惚,他就像退回到了另一个时间里,那时候鱼塘里碧波潋滟,幽深无底。他相信只要站在这个位置,连灵魂都会被吸入水里去的。

追上塔镇来人,小杰就说:

“你们误会了,鱼王大叔怎么会杀人呢?”

塔镇来人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杀人?”

小杰答不上来,只说:

“反正我觉得他不会。”

塔镇来人说:

“那你觉得谁会?是你,还是宝林?”

小杰想了想,说:

“你们不是要讲罪犯杀人的动机么?鱼王杀人的动机在哪里?这些年,村里多少人都要包这个鱼塘,老万不管是谁,一概推了。你们知道老万私下对我说过什么吧?老万对我说,小杰,将来你要当上村长,鱼塘还得让鱼王来包。你要不答应,我连这个文书也不给你干。我就说,万村长,我损阴德么?鱼王大叔包得好好的,我给他抢过来?换了人,也不见得就养出那么美的鱼来。可要说我有没有杀人的动机,我敢肯定,我有。我才是个村文书,早就想当村长。老万不退,我这个村长就当不上,就总是个文书。”

塔镇来人笑道:

“小杰是个直肠子,一定能当一个好村长。”

小杰顺势说:

“那你们还在他身上耽搁工夫?”

塔镇来人无辜地说:

“没有啊。”

小杰目光锐利:

“别瞒我了,你们这是不想打草惊蛇!”

塔镇来人就说:

“好小子!”

他们的嘴唇都冻紫了,很不愿说话,匆匆来到村委会,见电暖器冷冰冰的,已经断电了,火炉里也只是一些死灰,捅了一阵,就捅出一团烟尘。要吃饭,桌上的饭菜也不见了,原来厨师以为他们吃过了,擅自拿回了自己家里。要叫小杰,才发现小杰走掉了。各自悻悻地在自带的搪瓷饭盒里泡了方便面。没吃呢,老万的女人王翠丫咕咕咚咚跑过来,红着眼叫道:

“是鱼王杀了老万!”

塔镇来人惊道:

“你怎么知道的?”

王翠丫道:“宝林说的。”马上又求塔镇来人,“求你们快把尸首找出来。”

塔镇来人道:

“这个宝林,说他嘴没腿快,他还是嘴快。万嫂子,你回去,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王翠丫无力地坐下来,自言自语似的说:

“他到底是记恨起老万了。”

塔镇来人忙问:

“鱼王跟老万有什么过节?”

王翠丫就把老万当年看到鱼王女人在工作组遭辱的事情细致地说了,恼得塔镇来人嚷:

“早些时候为什么不说!”

王翠丫辩解:

“以为都把这事忘了,何苦再提呢?”

塔镇来人叮嘱她:

“你先回去,不要走了风声。”

王翠丫领会了似的对塔镇来人点点头,慢腾腾走了。

塔镇来人看看搪瓷饭盒,又想起了小杰,觉得对小杰有些不大客气,这样是很不好的,就准备再见了小杰,把态度改变一下。小杰不是说鱼王没有杀人的动机么?现在看来,鱼王杀人的动机不但有,而且还很明显。耐心给小杰说了,小杰就会知道自己在断案方面的幼稚。

4

七上村八九百口子人,也只有老万可以轻易从鱼王那里搞到鱼,就是村长苗子小杰,也要暂时受些难为。

往日小杰要搞到鱼,对鱼王陪小心不说,还常要搭上些东西,一盒烟,一瓶酒,好在这些东西村委会为来客备下不少。可是在这几天,小杰却只去过鱼塘一次,把一盒烟塞给鱼王,说自己忙,再要鱼的时候可能会让别人来。

宝林揽下了这件事,次次都能很顺利地把鱼搞来,小杰就没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一是因为陪塔镇来人辛苦,二是因为想着村里出了人命,鱼王若找麻烦,就是不通情理了。

小杰这人很会替别人着想,知道鱼王爱惜鱼塘,也很少去打搅他。不过,看老万总是那么轻易把鱼搞来,或送人,或自己吃,还是有些眼热。故意跟着老万去搞鱼,见老万不过是轻飘飘跟鱼王说一句,“弄两条鱼”,就去塘里提,有时鱼王拿网子替他捉。老万提了鱼就走,好像那鱼塘是他家里的。

果然,有一次,塔镇文化站的马专干想吃鱼了,试探着要老万给弄一条,老万就颇自得地夸口:

“这好办,谁让我家有个鱼盆呢?”

小杰希望自己能够像老万那样,成为一个村长。他看着他女人的时候也在想象着这一天早日来临。他女人有些黑,将来多吃了他当上村长后搞来的鱼,眼瞅着就变白了呢。可他又隐隐感到这样想是把鱼王看扁了,鱼王一年四季守在鱼塘,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决非势利小人可比。

要说鱼王是看在他跟老万是同龄人份上,也不大对的。村里跟鱼王同龄的人多着呢,也没像老万那样有情面。

小杰始终没找到老万能够顺利搞到鱼的原因,有时候就武断地归结到老万的脸皮厚。老万去鱼王那里搞鱼,鱼王眼里满是厌恶和痛恨的目光,可老万全然不顾。老万就靠着自己的厚脸皮,一次次地从鱼塘搞鱼,不光自己吃,还要送人,把鱼王的鱼塘当成自家的鱼盆。还有更要不得的,塔镇忽然要来人钓鱼,他就赶快跑到鱼塘,吩咐鱼王,这天不

要给鱼喂食,而他明明知道鱼王是从不给鱼喂食的。他偏要这么做,就为自己赢来了好名声。比礼数周全,在塔镇二十五个村长中,他数老一。

小杰想到这个,却有些怕,怕自己将来当了村长,脸皮万一跟着厚起来,心里倒美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戳脊梁骨,又有啥意思呢?

不过,小杰还是很容易把事情往好处想的。老万搞鱼容易,很有可能是由于鱼王对他的尊重。他的人格力量征服了鱼王。小杰从现在起,就得向老万看齐。他如果像老万那样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崇敬的目光。他从容自若地走到鱼塘,不用张口,鱼王就忙不迭地把鱼给他从塘里捉上来,还用草梗从鱼鳃中间给他穿好,以方便携带。鱼王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着一切,他从鱼塘搞条鱼,就像把手伸进自家鱼盆。

而实际上,老万早已习惯了丝毫不感到为难地来到鱼王跟前。老万来了鱼塘,随口说,“弄两条鱼”,就把鱼搞走了。

解释的时候也有,只是不多:

“镇人大主任张万桂的岳母病了,就想吃鱼。”

也不大叫鱼王的名字:

“嗯,那个……那个什么……”

叫的时候也有,就叫“鱼王”:

“鱼王,捞条大点儿的。”

好像他一辈子都会是个村长,好像他即使不当村长了,鱼王的鱼塘仍旧是他家的鱼盆。

鱼王见到他,就知道他是来搞鱼的。

可他不该在今年七月十五那天夜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往年起鱼时他也要来凑热闹的,站在岸上看鱼贩子撒网,每一网上来,数不清有多少大鱼闪着银光,扑棱扑棱乱跳。银光溅到天上,跟遥远的星光接在了一起。老万情不自禁,就对鱼王说:“嗬,又是一年好收成!”跟鱼塘真是他自家的一样高兴。

他已经选中了两条青花大草鱼,用细革穿了鳃,放在了鱼王的脸盆里。待一会儿捕鱼人散尽,他就提着鱼回家,喊老婆用慢火煨上。千滚子豆腐,万滚子鱼。次日清晨揭锅,准会异香扑鼻。

今年七月十五,老万低头就不见了自己放在脸盆中的青花草鱼。那是他从第一网中选的,肥得像根棒槌,摸上去润润的,还没到口,心里就像溢满了花露。他没想更多,高声叫起来:

“谁拿我的鱼了!”

鱼贩子们忙着捕鱼,头都没回。他就又叫:

“哪个王八蛋拿我鱼了!”

还是没人吭声。

鱼贩子在鱼塘前都是很小心的,因为这个鱼塘水深壁陡,万一滑下去,很不好往上爬。

老万恼了,老万一步跨到一个鱼贩子后面,抬腿踢了一脚。那个鱼贩子扑通掉了下去,顿时就没影儿了。水面黑乎乎的,没谁敢下水救他。

情急之中,一个鱼贩子对着他落水的地方一网撒下去,幸好网住了他,大伙儿一起用力,才把他拉上来。他顶着一头水草,坐在地上,吐了几口水。问他不要紧吧,他就惊恐地喘息说:

“亲娘,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水没底儿!”

老万是认得他的,他是垛庄的常四儿。老万又叫:

“常四儿,你他妈拿我的鱼了吗!”

常四儿牙巴骨得得地响,说:

“万村长,你怎么能……”

老万又抬起脚来:

“我问你他妈拿没拿我的鱼!”

其他的鱼贩子见状,都来劝解:

“万村长,这鱼塘里的鱼多的是,你看中了哪一条,随你拿……”

老万怒气未消:

“我看中的鱼放脸盆里了!”

一个鱼贩子双手抓着一条鱼让他看:

“万村长,这条鱼也不错的。”

老万还要再骂,忽然发现有一束冷冷的目光射来,但没在意。

那条鱼水淋淋的,不停地在他眼前张嘴,像在跟他说话。这是一条很不错的鱼。他不骂了,任别人给他放进脸盆。

鱼贩子各自满载而归,老万也觉身上倦倦的,就提了鱼回村。前后都没人,原野寂静下来,沉在浓浓的黑暗里。

老万听着自己孤单的脚步声,就产生了幻觉,以为那是另一个人跟了上来。但他知道这是幻觉,就没有回头。冷不丁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转过身,看不到人。

“你忘了,你到底忘了!”这是鱼王在冷笑着说话。

老万不禁毛骨悚然,想跑,可脚下软软的。他试图看到鱼王,但看到的只是黑暗。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鱼王说。

老万终于看到一个身影像幽灵一样从他跟前走开了。老万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王翠丫没睡,接过他的鱼就开始拾掇。他闻到了新鲜的鱼腥味儿,他确信自己在原野上产生了幻觉。

第二天,老万接到一个电话,塔镇的刘镇长接待一个客人,要他把鱼送到塔镇的亲亲大酒店。老万像往常一样去了鱼塘。他往鱼王的屋门口一站,随口说:

“弄两条鱼。”

鱼王没吭声,对他视若无睹,他却动弹不了。他已经明白了,他要走开。鱼王轻轻地说:

“你给我说说那件事。”

老万强迫自己镇定,讪讪一笑:

“哪件事?”

鱼王深邃的眼睛看住了他,毫无疑问地说:

“就是那件事,你亲眼看到的!”

老万抖了。老万慌慌张张地转过脸去:

“鱼王兄弟,别闹了,刘镇长的客人,很重要的……”

鱼王神情坚定,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老万的目光落在这根棍子上时,就又一抖。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他认出了这根棍子。鱼王曾经拿着它,去塔镇寻找那个污辱自己妻子的工作组长。

“说吧。”鱼王的声音很轻,还眯缝起双眼。

老万身不由己地在鱼王的门槛上矮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忽然感到没人在听。定定神。看见鱼王从鱼塘里提了两条大鱼,丢在他的脚下。大鱼扑扑棱棱,他逮了半天才逮住。他提了鱼,飞也似的回了村子。

小杰在村委会,远远看出他很急,提前推出自行车。接过鱼,就去了塔镇。

老万丢魂失魄地在村委会呆了一阵,才离开。王翠丫问他:

“鱼很大吧。”

他就说:

“很大。”

王翠丫说:

“那鱼塘也很怪,昨夜才起了鱼,还有很大的。”

老万说:

“水底下通到龙宫。”

王翠丫早晨吃了鱼,红光满面。老万看着她,就一笑。

老万有十多天没去鱼塘,塔镇有人要他搞鱼,他就吩咐小杰。小杰并不能每次都能把鱼搞来。

这一天,塔镇没人要老万搞鱼,但老万在村委会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他像一条失水的鱼一样,口中干渴。他还像一根朽木一般衰老,整个躯体,从内到外,干干巴巴。他看到王翠丫也换上了一副憔悴的面容。绝对不能再耽搁了,他的身体必须在这一天里吃到一顿肥美的鱼宴。他走出村委会,径直去了鱼塘。

这一回鱼是他自己捉的。鱼王坐在那里,像是走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等不及了,饿虎一般,从门槛上扑向水边。他的一只鞋子丢在了水里,村里人就看到他赤着一只脚,将两条鲜鱼提回了家。像这样过十几天才去鱼塘的情况在以往是很少见的,

老万随后又恢复了过去的频率,次数甚至比过去大增。知道小杰搞鱼不顺利,就不大让他受难为。

小杰得到关心,看老万的目光就不禁多了份情意。

包括小杰、王翠丫在内,都没看出老万七月十五号以后的异常,因为本来就无异常。小杰曾听老万发过一次慨叹:

“鱼王莫不是给鱼喂了鸦片

吧。”

正巧又接到塔镇来的电话,老万对着电话讲:

“这吃鱼也会上瘾,敢情那鱼是用鸦片喂的!”

电话里的人说:

“你少给我打哈哈,这一回给我搞五条,没尺半长的,别朝我跟前拎!”

老万笑着挂了电话,对小杰扮了个苦相,说:

“就这。”

的确一点异常也没有。

5

塔镇来人用方便面填了肚子,方觉出无鱼的寡淡来。加上天冷,情绪也受到影响。搪瓷饭盒用完了,也不刷。一个塔镇来人拿火钩子在炉膛里捅,捅得烟灰乱飞,都看着不顺眼,却不作声。最后还是领头的塔镇来人勉强振作起来,笑道:

“这是想女人了。”

其他人听了,看看搪瓷上的污渍,咂嘴道:

“三四天不见女人,还真有点想。”

领头的塔镇来人有心活跃一下气氛,就说:“我来说个荤笑话……”不过刚开了头,离裤腰以下差着一大截子,就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村里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领头的塔镇来人忙点出主题:“笑话的意思是说,没女人了才觉得女人好。”神情已经郑重了。

那村里人推了推门,塔镇来人就说:

“你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村里人却要在门槛上坐下来,塔镇来人又说:

“你开着门,屋里有点热乎气,也跑光了。”

村里人这才挪到屋里,老实巴交地坐在门后,看样子顾虑重重。塔镇来人猜他有话要说,就鼓励他:

“尽管讲,我们可以给你保密。”

这村里人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慢腾腾地说:

“我叫王长贵,我有一个情况要给长官说。”

“说吧,——可别叫长官。”

“腊月十二,也算是腊月十三吧,我早起拾粪,见过老万。”

塔镇来人登时就愣了。过了半天,才相互看了看。

“王长贵,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塔镇来人严厉地对王长贵说。

这个一脸忠厚相的村里人,马上像是害怕了似的,说:

“我就知道这些,长官不相信,我就不说了。”

“别叫长官。”

“老万从村西边来的,拎个空酒瓶子,当时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不理我,直接朝家去了。”村里人说着,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长官。”

塔镇来人呆呆地看着他走出房门,又听到他在街上跑了起来,才醒过神,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个村里人。这个村里人贼眉鼠眼,推门进来就坐下了,塔镇来人还没问他,他就自己说起来:

“腊月十三后晌,老万胳膊底下夹着一卷报纸,从村委会出来,我问他,‘万村长,咋着呢?万村长说,‘糊顶棚。一

一个年轻些的塔镇来人没让他说完,就举起了拳头”。说:

“看我揍你!”

这个村里人忙为自己辩解: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你怪会编,老万用报纸糊顶棚?”

这个村里人嘟囔说:

“他怎么不会?我家就是用报纸糊顶棚的,那天我是去给万村长借报纸的。”

“再编!”塔镇来人威吓道。

这个村里人情知不妙,抽身出去了。门一开就看见很多村里人臃肿地站在村委会院子里。塔镇来人想来个杀一儆百,但那个村里人身子一闪,就消失在人群里。人们都在窃笑。塔镇来人就走出去,严肃地对人们说:

“谁腚痒痒了,就捣蛋!”

只听嗡嗡声一片。塔镇来人叫不出刚才那个村里人的名字,就只叫:

“王长贵!王长贵!”

叫了四五声,也无人应。村里人说:

“俺村没人叫王长贵。”

塔镇来人更深切地感到受了捉弄,自以为没谁敢再谎报军情了,说:

“谁还有要说的,就说吧!”

不料人们七嘴八舌,有说腊月十二日晚见老万去了塔镇的,有说十三日也见到他的,甚至还说昨天见到了老万从村外走过来,包着头,怕人看见,在村口探头望一下,就又走了。

塔镇来人无计可施,只说:

“编吧编吧,看你们编得多像!”

村里人嘻嘻哈哈:

“看这长官,怎么是编呢?”

塔镇来人知道再这样下去,一点尊重也会得不到了。急需找个筏子,但一张张粗糙的面孔,虽然似曾见过,却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忽然想起了宝林,就叫:

“宝林!”

人们静了一下,像是宝林不在人群里,但宝林的声音却从人群后面传出来:

“哎!”

塔镇来人留了心眼,温和地说:

“宝林,你到前面来。”

宝林也留了心眼,说:

“人挤,走不过去。想问什么说吧。”

听他狡黠的口气,塔镇来人知道问也无益,但还是问了:

“宝林,你是不是也有情况呀?”

宝林高高地站在一个石台上,说:

“可不呢,万村长腊月十三还到过我家里,万村长说,严打了,你老实点儿。我说,万村长,我这一冬天保证只在家睡女人……”

塔镇来人笑说:

“宝林,听不清楚,你可不可以站到前边来。”

人群里忽然喊了声:

“走喽——鸡巴都他妈冻掉了!”

就潮水一样,涌出村委会。眨眼工夫,村委会院子里只剩下些杂乱的脚印和冻硬的痰渍。

到七上村三四天,塔镇来人还是第一次感到现在这样的冷清。这时候更显出了小杰的重要,也顾不得许多,就主动给小杰打电话。小杰倒没摆谱儿,很快从家里来了。知道塔镇来人的态度变了。自己也就显得十分沉静。来了以后,见炉中火没生,电暖器也没电,马上就叫电工来修理,自己又亲手生了炉子。塔镇来人对他说:

“谢谢小杰,过去几天多亏你配合。”

小杰说:

“咦,怎么说这些话了?难道我现在没配合么?”

塔镇来人笑道:

“现在配合得像过去一样好。”

小杰心想,哼,叫你们小看我!脸上却如旧,说:

“有什么吩咐的,我去传达。”

火炉还没热,塔镇来人都已忙不迭地围坐在电暖器旁,齐把手伸在电暖器上,膝盖紧靠膝盖。

“急什么?”塔镇来人说,“你也挤挤,这样暖和。”给小杰腾个空儿,小杰不客气,挤了进去。这样很有些团结友爱的气氛,屋里的温度呈直线上升。大家都不说话,其实是怕一开口还要说到案子上去。

等了一会儿,小杰打破沉默,果然说的还是案子。

小杰说:

“我提了醒儿,疑犯不见得固定在鱼王一个人身上。我,宝林,冉副村长,刘会计,都有作案的可能。”

“小杰说笑话了,怎么会疑到你身上呢?”

“不光要疑到我身上,王翠丫也有嫌疑。我们看到他们夫妻关系好,也只是表面。王翠丫也不见得完全对老万满意。她说腊月十二老万拎酒瓶子出去,有人给她证明没有?”

“也对,王翠丫骚着呢,她这是要除掉老万,再找一个年轻小伙儿。”

小杰就知道自己白说了。

“那你们还坐屋里干啥,去把鱼王抓起来得了。”小杰说,“上了夹板拶子,怕他不招!”

“坐屋里多暖和,受那些冻。去鱼塘一趟,冻了个半死。再说他要真是凶犯,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小杰听了,起身说:

“我有女人不陪,跟些大男人挤一块,有什么意思?我也要走了。”

他们忙拉住他:

“小杰别走,还没安排晚饭呢。”

“不是有厨子么?”

“你怎么也得搞两条鱼来。”

“想抓人家,还要从人家那里搞鱼?”

他们就讪讪地笑道:

“食无鱼,嘴里淡啊。”

“这叫什么事昵?”

“就这一次嘛。”

小杰看面子上过不去,说声:“我也只得舍下自己的脸皮了。”摇着头搞鱼去了。

6

十一月底,老万在塔镇受过一次奖,七上村评上了塔镇首届“五放心文明村”。活动得到县里的支持,金乡县电视台当天就播了新闻。王翠丫从电视上看到老万,竟发现老万在那些村长中最为有型,就很高兴。

老万随人去金乡县城喝了庆功酒,回来晚了,但还没喝醉。回了后就要去鱼塘搞鱼,说明天还得庆祝一番。王翠丫疼他,逼他上床睡了。她想了想,就拿了手电,自己去了鱼塘。

不长时间,王翠丫空手回来了,上了床还在嘀嘀咕咕地骂:

“什么东西!”

老万要喝水,王翠丫扶着他的头,胸脯的伏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以为自己是谁呢!”王翠丫嘴里还在嘀咕,老万就问她:

“你……你说什么呢?”

王翠丫说:

“我说什么?守着鱼塘,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老万,你还是不是村长?你要是村长,把鱼塘给他要回来!黑秋家的跟我说过七八次,要包这个鱼塘。”

老万知道了缘由,心里不快。妇道人家张次口,总有一些面子吧。这个鱼王,他久不跟人接触,人情世故都生疏了。

第二天,老万起床后就去了鱼塘。

老万往鱼王跟前一站,声明:

“鱼王,我不是来要鱼的。”

鱼王坐在屋门口,老万暗吃一惊,像是首次发现鱼王一直坐在这个位置,而他也一直没走进过鱼王的屋里去。

老万这一回就要走进去一次,那又会怎么样呢?老万说:

“鱼王,你让我进去。”

就抬腿进去了,他感到自己成功了。然后,找了个座位,侧对着鱼王的脸孔,说道:

“鱼王,你钓我多少年,你算是把我钓着了。”

鱼王看也不看他,轻声说:

“我没想钓你。”

老万脱口说:

“你在钓我!”

他发现自己是很紧张的。他接着说:

“你钓了我二十年,你从包下鱼塘的那天起就在钓我。到了我一日无鱼心里就发痒了,你也该收竿了。鱼王,你真狠,鱼钩子钩住了我的牙巴骨,我由不得自己了。”

他战栗起来。

鱼王的目光直直的,说:

“我不是在钓你。”

老万就说: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鱼王不回答。

老万又说:

“鱼王,你是不是,想让我也投到这个鱼塘里?”

鱼王听了,这才转头对他说:“万有福,你走吧。不想搞鱼就走。”又转过头去,看着冰封的鱼塘,放低声音,“想搞鱼,就得把那件事再说一遍。”

老万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气喘得厉害。过了半天,才说:

“鱼王,告诉我,你是真的想听?”

鱼王“嗯”一声。

老万说: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逼死?”

鱼王像没听到。但老万慢慢镇定下来,他冷冷地说:

“鱼王,我不想搞鱼,也要再说一遍,那个场景就跟一条起性的公狗在弄一条没起性的母狗一样,母狗又踢又咬,公狗又疯又癫。”

一颗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挂在了鱼王的脸上,但鱼王却在微微笑着。老万见状,心里怦然一动,停了下来,忽然又以刚才那种冷静的语气说:

“鱼王,你知道了,我说这事你心里也不好受。但既然你想让我也跟着不好受,那我告诉你,我心里从来就没有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呢?公狗母狗的事儿,真真假假,我怎么能知道?鱼王,你逼不死我。你让我厌烦起来,我也有办法的。我是七上村村长,村里的人、地,一草一木,都归我管。那时候,我随时都能把鱼塘收回村里!”

老万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小杰正在村里四处找他,见了他就说:

“万村长,大喜!搞几条鱼庆祝庆祝?”

他说:

“鱼呀肉呀的,吃腻了。弄些清淡的菜吃,也能涮涮肠子。”

小杰听了,讶然无语,半天没回过神来。接连几天,塔镇都没人来找老万搞鱼。

王翠丫却想吃鱼了,拿着一绺子头发对老万说:

“你看,头发掉了。”

老万说:

“多大岁数的人了嘛。”

王翠丫不说了,过了一阵,又对老万说:

“看看我的脸。”

老万瞅了一眼:

“还是那个人嘛。”

王翠丫说:

“你没看出来?干干巴巴的。”

老万说:

“没看出来。多抹点雪花膏不就行了么?”

王翠丫很生气,用手指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

“怎么长的,这个头!干干巴巴的都觉不出来。”

老万嘴一咧,笑了:

“好好,搞鱼去。”

老万来到鱼塘,先说:

“王翠丫让我来搞鱼。”

他感到非常坦荡。他接着说:“王翠丫几天不吃鱼就掉头发,脸上也干巴。”他暧昧地笑了一下,“哪里都干巴。”他觉得自己说得越多,就越坦荡。他坐在了鱼王跟前的门槛上。

“我是民兵连长,社员出工我就得负责村里的安全,更得负责工作组的安全。”他说,“我老远就听到工作组有人喊叫,跑到那里,正巧让我撞上了。你女人的裤子已经被许组长褪掉,许组长趴在她身上像小孩吃奶……”

他始终让自己不去看鱼王。他说完了,起身从墙根拿了把大铁锤,就在冰上“嗵嗵”砸了起来。

冰很厚,每一锤下去,就只是砸出些白色的粉末,扬到他脸上,凉得像是针扎。一会儿工夫,他就开始出汗了。当他把鱼从冰窟窿取出来时,他感到身上非常舒服,比让塔镇大酒店的小姐按摩还舒服。他是在塔镇按摩过一次的,但他至今没告诉王翠丫。

取了鱼,老万踩在冰碴子上,高声对屋里的鱼王说:“哥们儿,二十多年了咱没在一块喝过酒。找机会咱哥们儿喝两盅,好好唠唠!”就自顾回了家。

他的脸色红红的,很好看。吃了鱼更不用说了,像个年轻小伙子。夜里听王翠丫浪叫,都说:

“哎呀,他儿子也没这本事。”

老万开始对鱼王反守为攻,他连着去鱼塘。去了不再像过去一样,只是简单说明一下意图,而是说,“给塔镇的李大头弄条鱼”,“给塔镇陈斜眼的二姑夫弄条鱼”,或者,“王翠丫要我来弄条鱼”,就是不说他自己要吃鱼。在村里的工作热情也空前高涨,一下子吸引了塔镇的注意,塔镇镇长两次亲自率人来七上村考察。

第一次镇长来了,提出要看看鱼王。他陪着去了。

镇长拍拍鱼王的肩膀,夸奖:

“你的鱼养得好啊。”

还对老万说:

“老万,是不是可以考虑将养殖规模扩大?”

老万就说:

“正在考虑。”

第二次镇长来了,老万要陪着,走不开,小杰就去鱼塘搞鱼。

晚上,塔镇来人都走了,小杰和老万坐在村委会休息。小杰突然沉思着说:

“万村长,我怎么觉得鱼王不对头?”

老万不动声色地问他:

“怎么不对头?”

小杰说:

“说不上来,反正看他有问题,人瘦了。”

老万就说:

“他从来就瘦。”

两人就从村委会离开了。

次日就是腊月十二,小杰拿了张拥军优属的计划表来老万的办公室让他看。小杰进来了,把计划表放在他的面前,说:

“万村长,你看……”

老万一愣。原来他在出神。

小杰当时没在意,继续汇报计划表的事。

整整一天,村委会都很清静。

到了晚上,老万吃了晚饭,王翠丫看他不愿说话,还以为他很疲劳,劝他上床去睡。他就说:

“橱子里有两瓶金贵老烧,你拿出来。”

王翠丫说:

“吃过饭了,还要喝酒吗?”

老万说:

“不用你管。”

王翠丫拿了酒,递给他,只是叮嘱:

“早些回来。”

老万答应着,出去了。

老万是去跟鱼王讲和的。老万一进门就把手里的酒瓶提起来,朝鱼王晃了晃。

“咱哥们儿喝杯酒。”老万说。

酒斟上了,才想起自己疏忽,没带下酒菜。

屋外寒风呼啸,老万不想回去拿菜,看一眼屋门后的锅灶,问鱼王:

“鱼王,你有剩下的菜没有?”

鱼王没吭声,他就说:

“也罢,会喝酒的人不用下酒菜。”

自己先喝了。乘着酒意,对鱼王说:

“你看出我的真心了吗?咱商量一下,我不再提那件事了,让我们回到从前的样子。我没别的要求,不过是来搞条鱼,你只管包鱼塘。这个村长我还能再干十几年,不到把小杰培养成合格村长的那一天,我不会退的。你可以放心包一辈子。鱼王,现在我可是把话挑明了,你不同意,我没办法。你要同意,就请把这碗酒喝了。”

老万替鱼王把酒碗端起来。老万看着明显瘦弱的鱼王说:

“喝吧。”

鱼王木然把酒碗接在手里,送到嘴边。老万看见酒液顺着他的下巴直流,虽然听到他喉咙里咕咚咕咚响,但仍相信并没有多少酒被他喝到嘴里,可老万还是感到满意。

酒喝完了,鱼王就只是呆呆地看着老万。老万说着“不错”,又给他斟了一碗。

“这样多好呀。”老万提议,“再碰一个吧。”

两个人就碰了一个。

鱼王还是喝得很响。

总共倒了四碗酒,一只酒瓶就空了。

老万起了第二瓶,琢磨以后,就细斟慢饮起来,两人好聊些闲话。可他身上猛一抽搐,鱼王直直盯住了他,那么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鱼王嘴里喷着酒气,低沉地命令:

“万有福,你讲!”

老万手一松,酒瓶子啪一声脱落在地。老万朝鱼王瞪着困惑的眼睛。老万原来以为鱼王败了呢。老万颤声说:

“鱼王,你……”

鱼王继续逼视着他,目光仿佛黑暗的火焰,从一个无底的深窟中喷射到他的身上。鱼王又命令:

“讲!”

老万镇定一些,说:

“可我……我今天不想搞鱼。”

鱼王站起来:

“叫我名字。”

老万就说:

“全海……”

他能想起鱼王的名字,一丝惊喜就在他心中闪了一下,却又马上被危险的意识淹没了。鱼王在他面前,不同寻常。他抓着什么东西,老万想到,那是一根木棍。

老万乖顺地说:

“好吧,全海,——你坐下。”

鱼王催:

“快讲!”

老万暗暗考虑怎样把鱼王的木棍夺过来,又下意识地往屋门口靠近。老万开始讲了,其实只是复述,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讲过多少次了。他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就使他的语调听上去漫不经心,轻轻松松。他伸向背后的手已经摸到了屋门,这时候,一股强大的力量打断了他的讲述。

他陡然恢复了一名村长的尊严,厉声喝道:

“鱼王,今天的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与此同时,一种东西,带着恐怖的风声,向他砸了过来,要躲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并不惧怕。他认为那只不过是一根木棍,在肩上砸一下,砸不死的。他一歪头,那东西就擦着他的耳朵落下来,他感到木棍砸得太疼了。他没想到,那是一把平常用来砸冰取鱼的铁锤。

他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以后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7

鱼王杀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塔镇来人没出村,就看见田野上黑压压的,聚集了无数的人。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塔镇来人经过一夜安睡,看人时眼里带电,都觉得鱼王这下子肯定躲不过去了,还不如乖乖招认为好。但是,塔镇来人把他的小屋翻了个遍,也没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来看热闹的人中,也有来自八下村的,就又说起那个被兔子枪崩死的倒霉鬼。塔镇来人耳中,断断续续飘来那些不屑的话,不禁感到身上汗津津的,天气虽晴朗,但的确还是很冷。太阳在天上,苍白,单薄,像个轻飘飘的影子,没有一点暖意。阳光洒下来,竟像粒粒寒霜。鱼王静静坐在屋前的板凳上。他们又对他进行了盘问,得到的还是昨天的那几句话。他们这时候都不好意思看他,故意把视线从他身上闪开,就又看见了王翠丫。

面容憔悴的王翠丫,被一群妇女搀扶着,站在一道土埂上,做出了见到尸首就哭的准备,但他们的确感到信心正一点一点地失去。有几个人已经越过了他们事先划出的警戒线,他们也没想到喝斥他们。

“劝你们走吧,”一个人远远地说,“死个村长怕什么,叫小杰当呗,可抓了鱼王,就吃不上那么好的鱼了。”

他们感到困躁不安,视线无目的地掠来掠去,后来就停留在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鱼塘上。

塔镇来人猛地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场非常大的冒险,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在小杰的配合下,很快找来了几台抽水机。破了坚冰,抽水机就呼呼隆隆地响起来。随着水位的下降,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喉咙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站到了鱼塘边,神情专注地朝塘里伸长脖子。

午后两点多钟,水干了,露出一坑底的鱼。

塔镇来人小心地走下去,在鱼堆中间,找到了一副完整的骨架。

老万才死不久,怎么可能只剩下一副白色的骨架呢?但人们并没有想到这个。

人们想到,鱼王这下完了。

人们屏息等待着塔镇来人当众宣布断案结论,这个躺在碧绿的水草上的骨架,百分百就是老万;鱼在十天之内,吃尽了老万的肉。

出乎人们意料,塔镇来人却好像永远也查看不完似的,迟迟不开口。

“这绝对不可能是老万的骨头!”终于从深深的塘底传出了塔镇来人响亮的宣告。

岸上的人猛然一惊。鱼塘形如一个巨大的喇叭,那声音通过时被无限放大,直播苍穹,经久不息。他们又往下看去,就见一个塔镇来人仰脸问道:

“鱼塘里,还死过七上村的什么人没有?”

“鱼王的女人就死在这里,那可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嗯,这就对了嘛,”塔镇来人笑道,“这只是一副女人的骨架。”

他们踩着鱼群,一步步走上来。

显而易见,老万依旧下落不明。

岸上的人,暗暗松了口气。可是紧接着,他们听到鱼王发出了一声哀号。

鱼王身子向前一挺,口中红雨飞进,扑倒在地。

与他同时扑倒的,无疑是老万的女人王翠丫了。

原载《长江文艺》2009年第6期

原刊责编向午

本刊责编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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