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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维·希姆博尔斯卡诗歌

2009-09-19李以亮

诗歌月刊 2009年8期
关键词:写诗原谅石头

李以亮

维·希姆博尔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 ),波兰著名诗人。1923年出生于波兰波兹南省西部小镇布宁,八岁时移居克拉科夫。二战中在地下中学完成学业。1945-1948年间,在克拉科夫著名的的雅盖沃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语言文学。1954出版诗集《向自己提问》而成名。此后相继出版了《呼唤雪人》、《盐》、《一百种乐趣》、《任何情况》、《大数目》、《桥上的人们》、《结束与开始》等重要诗集。1996年获得诺贝尔奖,理由是她的诗“精确的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诗人现居克拉科夫市郊。

——译 者

意外相逢

我们客客气气地相处

我们说多年后相见太美妙

我们的虎喝牛奶

我们的鹰走在地上

我们的鲨鱼淹在水里

我们的狼在打开的笼子前呵欠连连

我们的蛇摆脱了闪电

我们的猩猩失去了灵感

我们的孔雀放弃了羽毛

很久之前蝙蝠已从我们的发间飞走

我们话的说到一半突然陷入沉默

连笑都无可奈何

我们的人

不知道如何交谈

(选自《盐》,1962年)

金婚纪念日

他们过去一定不同,

水与火,相差千里,

他们在欲望中占有和付出,

强暴彼此不相识的人。

拥抱着,他们占有和排斥这么久了,

怀里终于只剩下闪电过后的空气。

某一天,回答来得比提问快。

某一夜只凭黑暗中的沉默

他们就猜到了彼此的神情。

性别模糊,神秘感消退,

差异性淹没在相似性中,

如同所有颜色都能迭合在白色里。

两人之中谁翻了倍?谁消失了?

两人之中谁一人就使用了两个人的笑容?

谁的发言代表了两方的标准?

两个人点头时,到底是谁在表示同意?

把茶匙举向唇边的手势,是谁惯用的?

谁在对方活着时,就剥走了对方的皮?

哪个还活着,哪个已死去

纠缠在谁的掌纹里?

他们对视着慢慢出现了一对挛生子。

“熟悉”催生了这一切——

它并不站在谁那一边,

它甚至想不起谁是谁。

在这喜庆的日子,在他们金婚的纪念日,

一只鸽子,一样地被看到,栖歇到窗台上。

(选自《盐》,1962年)

和石头交谈

我敲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想进入你的里面,

我想进去看看,

在你里面呼吸空气。”

“走开,”石头说。

“我是紧闭的。

即便你将我粉碎,

我也是全然封闭。

你将我磨成沙,

我也不会让你进来。”

我敲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来纯粹是出于好奇。

唯有生命能将它熄灭。

我想漫步你的宫殿,

再和树叶和水滴谈谈。

我时间不多。

我之易朽应能将你打动。”

“我是石质造就,”石头说,

“所以只有一副不变的表情。

走开吧。

我没有会笑的肌肉。”

我敲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听说你里面的大厅空着,

无人看见,它们的美也是徒然,

寂静,没有脚步的回声。

你得承认,你对它们也不甚了解。”

“大而空,的确,”石头说,

“但这里没有你的空间。

很美,也许,但是并不适合

你贫乏感觉之趣味。

你也许能了解我,但你绝对不会彻底。

我的全部外表朝向你,

我所有内里却转了过去。”

我敲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并不寻求永久的庇护。

我并非不快乐。

我并非无家可归。

这世界值得回去。

我将空手进,空手出。

我存在的证明

只是我的词语,

虽然它们无人相信。”

“你不可进入,”石头说。

“你缺少参与的感觉。

别的感觉都不能弥补它的缺席。

即便能让你具有透视一切的内视力

也不能助你,一旦你缺少参与的感觉。

你不能进来,你只是想有这种感觉,

那只是感觉的种子,想象。”

我敲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已经等了二十个世纪,

请让我来到你的屋檐下。”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

“尽可去问一滴水,它和叶子的说法将完全一致。

最后,也可以问问你自己的头发。

我放声大笑,是的,大笑,放声大声,

尽管我不知道如何笑。”

我敲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没有门。”石头说。

(选自《盐》,1962年)

火车站

我没有如期

到达N城火车站。

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使你已处于警醒状态。

在约定的时刻

你没有抵达那里。

火车驶进第三站台

许多人走了出来。

当人群走向出口

我不在其中。

几个女人在人流中

匆匆取代

我的位置。

有个男人跑向其中一位。

我不认识他,

但她很快

认出他来。

他们交换了亲吻

不是以我们的嘴唇,

一只手提箱失踪了,

不是我的。

N城火车站

以优异成绩

在客观存在里

通过了考试。

整个火车站留在原地。

个别列车奔跑

在既定的轨道上。

就连幽会

也按计划进行。

超出我们

存在的范围。

出现在可能的

失乐园中。

就是某处。

就是某处。

这样的话反复回响。

(《一百种乐趣》,1967年)

自体分裂

遇到危险,海参便将自身一分为二。

它将一半弃予饥饿的世界,

而以另一半逃避。

猛然一下就分裂为死亡与得救,

惩罚与奖赏,一部分是过去一部分是未来。

一道深渊出现在它的躯体中间,

两边立刻成为陌生的国境。

生在这一边,死在另一边,

这边是希望,那边是绝望。

如果有天平,秤盘不会动。

如果有公道,这就是公道。

死只死需要的一部分,不过量,

再从残体中,长回必要的。

我们,也能分裂自己,真的。

只不过分裂成肉体和片断的低语。

分裂成肉体和诗歌。

一侧是嗓门,一侧是笑声,

平静,很快就消失。

这边是沉重的心,那边是非全死——

三个小小的词,仿佛三根飘飞的毛羽。

深渊隔不断我们。

深渊围绕我们。

(《任何情况》,1972年)

在一颗小星下

我为称其为必然而向偶然道歉。

如果我弄错,我向必然道歉。

请不要气恼,幸福,如果我把你攫为己有。

请死者宽恕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向时间道歉,因为我对世事经常忽略太多。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处的战争啊,原谅我把鲜花带回了家。

原谅我,敞开的伤口,原谅我又刺破手指头。

我为欣赏小步舞唱片而向深渊里呼救的人道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在熟睡而向火车站候车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不时开怀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一小匙水也没有带来。

还有你,鹰隼,多年来你一点没变,总在同一只笼子里,

总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同一个地方,

原谅我吧,即使你最后被制成了一只标本。

我要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道歉。

我要向大道理道歉因为我只作了小小的回答。

真理啊,请不要太注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容忍我,噢,存在的神秘,原谅我偶尔拆掉你链条上的线头。

灵魂啊,别怪我不经常拥有你。

我向所有的事物道歉因为我不能同时无所不在。

我向每一个人道歉因为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为自己辩解,

因为我即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辞啊,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神费心地使它们变得轻松。

(《任何情况》1972年)

自杀者的房间

我敢说你们以为房间是空的。

不对。房间里有三只靠背结实的椅子。

一盏灯,足以击退黑暗。

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只钱包,几张报纸。

一尊逍遥的菩萨和一尊忧戚的耶酥像。

七只幸运的大象,抽屉里一个记事本。

你们以为我们

的地址不在里头?

没有书,没有画,没有唱片,你们以为?

不对。一只小号优雅地握在一双黑手中。

萨斯基雅和她热诚的小花朵。

欢乐,那神祗的火花。

架上的奥德修斯在第五歌的诸般冒险后

在令人重获生命的睡梦中伸展四肢。

道德家们

那组成他们名字的金质音节

铭刻在上过硝的皮革书脊。

跟着他们的,是挺直了后背的政客们。

没有出口?房门怎么啦?

没有风景?窗户外别有景致。

眼镜

就在窗台上。

一只苍蝇嗡嗡飞——就是说,还活着。

你们以为,至少会有一封信说明什么。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们根本没有信呢——

而他原有那么多朋友,我们这些人

恰好都可以装进靠在茶杯边上的那只空信封里。

(选自《大数字》,1976)

夸我姐姐

我的姐姐不写诗,

好像也不会突然写起诗来。

她步妈妈的后尘,后者不写诗,

也和她的爸爸一样,后者同样不曾写诗。

在我姐姐的屋顶下是安全的:

因为我姐夫说什么也不愿写诗。

即便他能把话说得流利又动听,

事实是,我的亲戚里无人在写诗。

我姐姐的抽屉里找不出任何以前的诗,

手提袋里也没有新写的诗。

我姐姐邀我去吃午饭时,

我知道她不是想叫我去听她读新作。

她做的汤味道鲜美,不存额外的动机。

她的咖啡不会溅落到手稿上。

有一些家庭无人写诗,

但是一旦有人开始写,此疫就很难隔离。

有时写诗之癖就像瀑布在世代中流传,

在家族兴趣形成的所在,制造致命的旋涡。

我姐姐操一口出色的散文,

但她全部的著作只是一堆度假时寄来的明信片

每年也是说些同样的内容:

等她回来,她会有

很多

很多

很多要告诉我们。

(选自《大数字》,1976)

与死者秘密交往

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梦见死者?

是否在临睡前时常想起他们?

谁第一个出现?

是否总是同一个人?

叫什么?姓什么?墓地在哪?死于何时?

他们提到什么?

曾经的友谊?亲情?祖国?

他们说过他们来自何地吗?

谁和他们在一起?

除了你,还有谁在梦里见过他们?

他们的脸,和照片是否相似?

他们是否和岁月一起老去了?

是否健康?是否疲倦?

那些被谋杀者,伤痊愈了吗?

是否还记得是谁杀死了他们?

他们的手里握着什么?请详细说明。

他们是否烧焦?发霉?生锈?腐烂?

他们的眼里有什么?恳求?还是威胁?请具体说说。

你是否只是和他们谈了谈天气?

或者只是聊了聊花啊,鸟啊,以及蝴蝶?

他们根本没提什么令人难堪的问题?

如果提了,你是如何作答的?

简便地示以沉默?

或是借故转移话题?

或者只是及时地醒来?

(《桥上的人们》,1986年)

填写履历

需要做什么?

填写申请表

并附一份履历。

不论生命的长度

履历最好简短。

简明,事实必加以选择。

要地址,不要风景,

要确凿的日期,不要含糊的记忆。

关于爱情,只需填婚否,

孩子,只填那些已经出生的。

谁认识你,比你认识谁更有价值。

外出,只填出国。

填写加入过何种协会,无须理由。

荣誉,不写是怎么获得的。

填吧,好像你从未跟自己说过话

仿佛总是与自己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默默地跳过你那些猫呀,狗呀,鸟呀,

不要提你那些尘封的收藏,朋友,梦想。

填上价码,不管价值,

填上名头,不要管实质。

填上鞋子尺码,不管穿着去了哪儿,

也不提你当他是什么人。

另外,需要一幅照片,一只耳朵露在外面。

耳朵的形状才有意义,而不是听到了什么。

然而,它究竟听到了什么?

碎纸机劈劈啪啪的声音。

(选自《桥上的人们》,1986)

酷刑

什么也没改变。

身体仍是痛苦的容器;

它要吃、呼吸、睡觉;

它有薄薄的皮肤,血液就在下面;

牙齿、指甲的补给很充分;

骨头可以断裂;关节能够伸缩;

这一切,在酷刑中都被考虑。

什么也没改变。

就和跟罗马建成前后一样,

就跟基督诞生前后二十世纪一样,

身体颤抖身体的。

酷刑一如往昔,地球缩小,

一切照常,仿佛发生在隔壁。

什么也没改变。

只是受刑的人口越来越多,

罪名层出不穷,旧的接着新的——

真的,罗织的,临时的,乌有的。

但是,肉体的呼应,

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仍是

无辜的叫喊,——依照确定的尺度和音准。

什么也没改变。

改变的只是一些规矩、庆祝仪式和舞步。

双手护脑的姿势

无论任何还是没有改变。

身体打滚,痉挛,匍匐,

受击打后倒地,双膝扭曲,

淤血,肿胀,口吐白沫,血流不止。

什么也没改变。

除了河水的流逝,

除了森林、海岸、沙漠和冰川的形状。

小小的灵魂游荡其中,

消失,返回,挨近,又远离,

不可捉摸,灵魂是灵魂的陌生人,

确信,怀疑自己的存在,

而当肉体出现、出现、出现

终于无处可去。

(《桥上的人们》,1986年)

可能性

我喜欢电影。

我喜欢小猫。

我喜欢沿着瓦尔塔河生长的橡树。

我喜欢狄更斯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喜欢令我喜爱的人甚于人类。

我喜欢手头留着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喜欢绿颜色。

我喜欢不去论证理智应为一切负责。

我喜欢例外。

我喜欢早早动身。

我喜欢跟医生说点别的。

我喜欢老式的插图。

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

不写诗的荒谬。

我喜欢爱情的非周年纪念

以便可以天天庆祝。

我喜欢道德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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