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　凰

认识吉安，是在机场。

姚哥发张图片给我，要我去机场接他表妹。屏幕上，一个微微蹙眉的女孩，相貌寻常。到机场，我举着手机四处张望。

“柘子。”她突然站在我眼前，晃晃手机，原来姚哥也发给她一张我的照片。

姚哥给吉安接风，悄悄问，吉安怎样?我咧咧嘴。姚哥使劲拍我脑袋，说我没眼光。我低声笑，反正初见她就是普通。

过两日，姚哥宣布，由我做吉安的专职司机。见我张大嘴巴，姚哥接着说，还要负责吉安的安保。

姚哥在市中心开家公司，跟他两年，对我不薄。我除了开车技术棒，还会些三脚猫功夫。

吉安学的财会，说来替姚哥整理公司账目，顺便，替他讨那些烂账死账。姚哥笑得前仰后合，直说吉安天真。

吉安不笑。

送她去住处，拉开车门的一刹那，猛然瞥见她的眼睛，闪烁出凛冽寒光。心里一颤，这是女孩不会有的眼神，决绝，冰凉冰凉。

我负责每天接送吉安。

她在公司做事，我就跑到落地窗看景致。实在无聊，就在一沓打印纸上练习素描。

起先是画窗外的榕树，大楼，逐渐，开始画吉安。

她坐在电脑前，侧面比较好看，鼻翼在阳光里闪着亮，我甚至能够看见围绕她飞舞的微尘。

一笔一笔，我沉静无声。

倒是她，偶尔抬头望我。不说话，呆呆盯一阵，再度忙碌。

墙上的钟，一圈圈转。我不免恍惚，世界被隔离窗外，所有人远离我俩，此时此景，仿若曾经遭遇过，似曾相识。

晚上。

送她到住处，她一只手压住我的肩，不肯我下去替她开车门。你也累了。她声音极轻，跌在偌大车厢里，若有若无。

真如愿滚到床上，却睡意全无。下午没吃饭，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扑闪半天眼睛，举起手机定时。

明早，吉安要去追债。

吉安上楼，我在车里点燃一支烟，突见她踉跄跑来，浑身血迹。我大叫一声，猛地冲过去。

一阵痛，从床上跌落。

摸索开灯，是场噩梦。回手摸摸额头，全是汗。不由得诧异，这两年跟姚哥东奔西颠，也跟人动过家伙，不曾畏惧，更不要说噩梦，简直就是笑柄。

可这次，我说不出原因地担忧，忐忑。爬到柜边，在里面寻摸到一把水果刀揣怀里，昏昏睡去。

第二日，送吉安到目的地，她翩然下车。

“吉安。”我脱口叫。她已在三米开外，没回头，冲我举起手机晃晃。赶紧抓手机输入小心。飞快按下发送键，心，慌慌的。

时间漫长，手机沉寂。我不能下车，要随时接应吉安离开，车就是阵地。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凉。

望着吉安进去的那幢灰色大楼，想起她在机场冲我微笑，轻巧叫我名字。转身，车厢里隐隐遗留她淡淡姜花清香，人，却在我视线和拳脚到不了的位置。

原来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而此前，我是怎样骄傲和充满斗志的一个热血孩子，厌倦普通生活模式，想跟姚哥在江湖有一番作为。

等待吉安，猜测种种事态发生可能，极度焦虑。

出乎意料，吉安要回一部分货款。

姚哥带大伙去酒吧，让大家敞开肚子喝。

我去得晚，姚哥抓住我问：“娶了吉安怎样?”吓一跳，拿不准谁要娶吉安?姚哥搂住我，和我一起打量吉安。忽然醒悟，打算娶吉安的，是姚哥。

姚哥说两年前就在亲戚里物色好吉安，她文静如兔子，拼命时是只小兽，不漂亮，但，做妻子刚刚好。今年吉安大学一毕业，就从内地来深圳，帮姚哥管理公司。

终于懂，姚哥为何选我做吉安的司机兼保镖。我说过，她太过寻常。

姚哥被人拉去喝酒。

我躲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晃色子。我清楚姚哥配不上吉安，他娶吉安的且的，就是为更好赚钱。

要不然，他不会让吉安出头讨债，如果爱，这些事该一个男人去做。摸摸怀里的水果刀，贴近肌肤，竟有些暖了。

那天，彻底理解什么叫望眼欲穿。当吉安从大楼出来，我跳下车接她，仓促间怀里的水果刀当啷掉地。

水泥地，声音异常刺耳。

吉安一惊，旋即，蹲下捡。

蓦然发现她白皙的左手腕，一道道划痕。渗着血珠。

一把抓住，急切询问缘由。

她夺身上车。

把车开到海边，我抢去她的皮包拉开，明晃晃，也躺着一把水果刀。

“吉安。”我嗓子发紧。她满不在乎地笑，说现今男孩讨债人家根本不怕，而女孩讨债又没姿色只能这样才会讨到欠款。

为什么?我握紧自己那把水果刀。她看着涌动的海潮，没回答。我想，她或许真是爱她的远房表哥，爱到愿为他拼命。

我说不管怎样你是女孩，这些事应该我去做。吉安摇头，再摇头。

然后她一声惊呼，我握得太紧，手掌被刀片割破，殷红的血滴在膝盖，晕染开。

我的手被吉安举在唇边，她浑身颤抖，去吸吮伤口。未及碰触，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覆盖我的掌心。

吉安的泪是成的，淹没伤口，生疼生疼。

深圳的冬天快结束了。

吉安打算去关外讨债。

我看看打印机吐出的资料，是家老赖公司，债挂了好几年。我劝吉安，别去。

她没反应，抱起资料夹就走。

霍然伸臂，挡住她去路。说什么再不肯她去赴险。她问：“为什么?”窗帘外，是闪烁霓虹，映照吉安近在咫尺的眉眼。

我语塞。

她用资料夹轻轻打我手臂，示意闪开。我无法给她一个真实理由，可我不能再纵容她赴险，因为，我爱她。

不知从哪天起，吉安就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可姚哥是一道咒符，我不敢逾越雷池。

每天半夜，我在住处一张张画吉安的像。刺啦刺啦，惊得床头灯光一跳一跳。抬脚踢飞台灯，在黑暗里接着画。

微蹙的眉，略略忧伤的眼，和我独处时宛若灿烂杜鹃的笑。我能感觉到，她一样喜欢和我在一起，两个人不多说话，却什么都明白。

我已经忘记说过她太寻常。对一个人生出爱慕，她就是眼里最美的，倾城倾国，我都不换。

我甚至开始愿意看书，自觉约束言谈举止，我希望自己在吉安眼里，也能让她满意。

见面，她会先飞快瞥我一眼，掠过一抹微笑，再若无其事忙其他。而我，情愿替她赴汤蹈火。可就是爱，不能明说。夜色里，吉安期待地看我，眸子一闪一闪。那不是灯光，是泪花。我咬咬牙，收回手臂，给她一条路过去。

她瞬间黯然，勉强扯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我先她下楼，钥匙叮当，心里，空的，荒野一样漫无边际。

送到住处，她不再阻止我开车门，茫然下车，幽幽地说“明天，姚哥要我去麒麟山。”我靠住车子，良久才反应过来。

姚哥讲过，他要和吉安去麒麟山佛祖前订婚。只是不料想，动作如此之快，让我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我看吉安缓缓进楼，看三楼的窗户亮起灯光，看打开窗户的吉安冲我挥手，看窗帘猛然拉上。

一天繁星，一地落寞。

子停在麒麟山下。

吉安化了妆，长长的眼睫毛，嘴唇嫣红。我不敢看吉安，手脚一直在抖。

吉安在车厢停留片刻，举着镜

子，整理头发。我屏住呼吸，生怕错过她的每一句话。可偏偏，她就是不开口。

刺啦，是她拉皮包。叮当，是她把镜子扔回包。随后，是极轻极轻的叹息，坐在她前面的我也只是刚刚能听见。

“走吧!”姚哥催促。

吉安咳了一声，嗓子嘶哑。

车门打开。

吉安衣裙索索作响，她即将离我而去，和另一个人，去祈求佛祖庇护，祈求与君偕老，举案齐眉。

我想开口，可姚哥在外。

我跟他两年，他待我不薄，我无法拆散他的姻缘。尽管我清楚他给吉安的爱，没有我的多。可多与少此刻并不重要，吉安不说话，我只能缄默。

车门轻轻合上。

我的心，战粟至痉挛。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哑巴了，失声了。

猛然抬头，看见吉安的背影。冷冷的天，她身形单薄。我忍不住大叫，手掌却下意识捂住嘴巴。

瘫在车里，觉得活着的全部意义瞬间失去。

终于测量自己爱吉安有多深，也清楚吉安临上山还在等待。可我太看重所谓兄弟情分，不敢越雷池一步。祈求没用，佛祖不青睐懦弱的男人，把我丢弃车厢里，再不理会。

弹指两年。

碰见当年姚哥的兄弟，他说吉安没嫁绐姚哥。她拼命替姚哥讨债，是因为做司机的爸爸在她大三那年出交通事故，姚哥替她家拿出五万赔偿金。

等她做到和姚哥两不相欠，留张字条，悄悄走了。

她走时，左手腕已经划得伤痕累累。

如同雷击，傻在原地。

我明白，吉安是在用这种方式纪念我。

我疯了似的四处打听吉安的消息，音讯皆无。

我知道吉安生我的气了，当年，懦弱的我不敢出面担当，她一定失望至极。我突然隐遁，她一定更加绝望。

我知道不会再遇见吉安了，当年我虔诚祈求佛祖，都不曾给我机会。而今，人海茫茫，我们又何处邂逅，

可我忘不了吉安。

一场撕心裂肺的恋爱，我懂该好好活着，再不能给心爱的人现世保护，就要给自己一份认真，不负当年咫尺天涯的守望。

只是我对麒麟山耿耿于怀。

独自上山。

登到山顶，虔诚拜过佛祖，然后掏出铅笔，想在许愿簿留言。突然，特别想看看2006年2月14日那天。

找到墙上2006年陈旧的许愿簿。

2月14日，有许多善男信女的愿望。一张张跳过，看见吉安的名字。

佛祖，吉安有三个愿望，祈求您成全：一、天崩地裂：二、柘子追上来：三、如若不能，愿他一世安好。

娇小单薄的字迹。在泛黄的纸上静静镶嵌，无声无息。捂住胸口，微笑着一遍遍读吉安的三个愿望，读到阳光停滞在泛黄的岁月不肯挪移，读到世界寂然无声。读到我的泪跌落在青石地面，隆隆回声。我知道。佛祖怜悯我，把吉安送了回来，在咫尺天涯，笑着对我说：柘子，如若不能，请你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