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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灾难,作家何为

2009-08-13冯小涓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北川老舍灾区

冯小涓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作家、各位朋友:

今天,我从绵阳来到北京,接受第四届老舍文学奖散文奖。我知道,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在八万多父老乡亲的遗体面前,在千万同胞失去家园的深重苦难面前,个人的一点小小的荣誉,是多么苍白、多么微不足道。但我还是以一颗感恩之心,接受这个荣誉,因为这是首都人民对灾区的关爱,是老舍散文奖评委们对灾区作家的鼓励,是《北京文学》杂志社对灾难题材作品的倾斜和肯定。

老舍先生一直是我崇敬的作家。在初中语文课本上,我就读到了根据《骆驼祥子》节选的《在烈日和暴雨下》。老舍先生关注民生、悲悯底层的情怀,通过文字深入幼小的心灵,成为我最早的文学启蒙。没有想到,三十年之后,我因一篇不算十分精彩的散文而与老舍散文奖结缘,这是我的一件幸事。

“5•12”特大地震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在当天经历了担惊受怕的不眠之夜后,绵阳的作家、艺术家们放下手中的笔,投入抗震救灾的洪流。在九洲体育馆与五万灾民在一起,安排衣食、照顾老人和孩子,昼夜值班。当时余震不断、传言四起、人心惶惶,亲人和远方的朋友打来电话,要我离开绵阳到外地避难。我谢绝他们的好意,心中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家乡遭难,我如果举家逃离,将来会后悔,良心会不安。我和乡亲们一起经历了难忘的日日夜夜,体验了个人在大灾大难面前的惊吓、无助、焦虑和不安,并用自己的文字记录下来。

那些日子,我既要安排一家老小躲避地震和洪水,又要到灾民安置点服务,还要兼顾一个作家的责任。我每天背着身份证、户口本、少许应急的现金、笔记本和相机。在我们发放救灾物资的间歇,很多人会向我们哭诉地震时的情形,千奇百怪的破坏场景,更新了我们对于地震的认识,深哀剧痛使人热泪长流。而山区农民在灾难面前的巨大承受力、坚强面对未来的乐观精神,一次又一次地教育我、震撼我。晚上回到避震棚里,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打着手电筒写下了长篇散文《亲历大地震的人们》,很快被《十月》等十多家杂志刊登或转载。

很多时候,我不忍写下这些文字,但是我又不得不啼血溅泪写下这些恶梦般的文字。正如表演艺术家巩汉林先生所说:在“5•12”这场千年不遇的大灾难面前,我们每个人只能以自己最专业的方式做一些事、尽一点微薄之力。

2008年5月23日,中国作协采访团到平武南坝镇采访,我们三位灾区作家陪同。在离南坝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塌方阻断了道路,队伍只好在当地采访后返回成都。我和另一位作家驱车前行,心情极为悲壮。在南坝镇对面,垮塌的山体又在滑坡,距离我们的汽车不足一米……站在夷为平地的南坝废墟上,在厚厚的口罩也无法挡住的腐臭中,我们被眼前的惨况惊呆了。尽管经历了1976年的松潘、平武两次7.2级地震,尽管这次地震后每天都在看电视,真正到达灾难现场时,我们的眼睛和内心被撕裂着。特别是在南坝小学倒塌的教学楼前,看见散落在砖头和水泥块中间的书包,一幢教学楼废墟下仍然埋着学生的尸体,因为道路阻断大型机械无法进来,尸体在酷热中很快腐烂,苍蝇乱飞,而救援人员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

在北川陈家坝镇,人们刚刚跑出家门,却被垮塌的山体连人带房一起埋进数百米的山谷中,很多家庭惨遭灭门。幸存者用红得像要燃烧的眼睛每天遥望那些夺命的岩石,却无法找到对手和敌人,无奈和凄苦强压在他们的内心,也逼压在我们的心头。

在唐家山堰塞湖即将泄洪的前夕,绵阳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大水要来的恐慌让很多人匆匆逃离,朋友给我发短消息说:逃命要紧。我们也想躲到安全之地,但我们还有采访写作报告文学的重任。我们带着瓶装水和干粮到北川、平武、安县等极重灾区采访。由于小商小贩逃离,商店关门,农贸市场无法营业,我们有时买不到面包或饼干,只好忍饥挨饿。

6月8日,正是堰塞湖溃坝恐慌达到极点的时候,我陪同赶来设计抗震救灾纪念章的东北大学赵琛教授,前往封闭的北川县城拍照。大水下来将首先冲击北川城,防化部队暂时撤离。整个县城只有唯一的警察开着一辆警车在巡逻。那天,北川还发生了两次余震。站在县城上方的三倒拐处,遥望北川县城,王家岩垮塌冲毁了五条居民集中的街道。另一边是景家山垮塌埋掉了北川中学新校区。乱石肆意砸毁房屋、汽车和行人,被称为死亡谷的小河街在两三分钟内尸横遍野。在埋尸的万人坑附近,两层口罩也无法挡住恶臭。初夏的风却让人感到格外寒冷。三倒拐附近的山坡上,一块倒下的广告牌上的铁皮被乱石撕裂得像碎布一样。我听见铁皮在风中发出深长的悲吟,像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在长叹,一声接一声!仔细分辨后,我不得不相信,那是一块有灵性的铁皮,他的悲吟仿佛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由此,我记住了这个非同寻常的细节。

从北川县城出来后,我们到了北川中学。将唯一的食物———一块巧克力放在课桌当成的祭台上。一个防疫人员告诉我们,废墟中还有三百多名师生的尸体没有掏出来。我们强忍眼泪点燃一炷香,祭奠北川中学遇难的师生。

回来的路上,大家不敢说话,害怕一开口就无法控制情绪。回到家,我关上门便嚎啕大哭,平生第一次大放悲声!

哭完之后,在佛像面前敬一炷香,情绪再次失控,又一次大哭起来!

几天之后,我拿起笔来,在余震不断中呆在书房里写下了散文《铁皮,在风中悲吟———祭5•12大地震毁灭的北川城》。这次我不怕余震了。我对自己说:那么多如花似玉的生命走了,我的命并不比他们金贵。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不得不停下笔,伏案痛哭。哭完再擦干眼泪继续写下去。完成之后,稿纸和浸透泪水的废纸一齐堆在书桌上。

我知道,一篇八千多字的散文,无法尽述北川人经历的苦难。每一个幸存者心中都有一个惊心动魄的片段。写完后我感觉筋疲力尽,只好安慰自己:我已经尽力了,尽力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今天,北京的12月,已经进入了严冬。作为一个来自地震灾区的作家,我感受到了首都人民的温暖,感受到了首都的作家们给予的温暖,我要把这股热流传递到重灾区。我会把这份奖金换成棉被、棉衣送到山区。大山深处还有很多人在临时搭建的棚户里,急需御寒的衣物。地震之后已过半年,这半年,对于灾区人民来说既短暂又漫长,要在破碎的土地上重建家园,半年时间是太紧张太短暂了!熬过这个艰难的冬天,灾区就会走出最困难的日子。引用雪莱的诗句:“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面对灾难,作家何为?大江健三郎提出的问题也在严肃地拷问我们。灾区人民经受的痛苦,远远超过了加缪在《鼠疫》中写到的痛苦。人性中的美与丑,勇敢与懦弱,也在大难中显露无遗。但愿我们能通过这次灾难,进入中华民族百年多难的集体记忆。从鸦片战争至建国前,外敌入侵,内战频仍,政局动荡,人民没有多少安宁的日子。即便是建国后,也有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天灾人祸从未间断。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果,分摊到一个普通的四川农民家庭,就是吃饱了饭,盖了一幢新房,特大地震又让多少打工农民的血汗付诸东流!有一些家庭盖好新房,还未还清银行的贷款,房子又毁于一旦。民生多艰啊!但愿我们的作家能真正直面现实,写出一群人的痛,一个民族的痛,让文学在灾难中得到新生!

地震之后,中华民族发出来的大善大爱,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至今,重建信仰的一次集体行动。敏感的作家会得到一些什么启示呢?让我们一起思考,并作出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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