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提

结婚十年纪念日那天,他没有回家。细心的她早就盘算了如何过这个纪念日,两个人,最好点上蜡烛,然后她拿出自己好久不展露的手艺做几个好菜,孩子先放在外婆那里,两个人,就那样头顶着头,说说这十年来的感觉。纪念日嘛,办公室里的那些女子都很在意,争先恐后地给她出主意,有的说去看电影,有的说到大饭店海吃一通,有的说包一辆车,到山顶上去住一晚上……

她笑着听,其实她是那样心如止水的女子,不奢求这样那样的浪漫,甚至连一束花也没想到要过,只求两个人安安心心地过了这个纪念日,生活嘛,到处都是波澜不惊的平淡,而纪念日,就是这个平淡日子里的一颗石子吧。

他却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说有客户,不回家吃饭了。

很多次他打电话的时候,都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她接孩子,送孩子,做饭。好在单位的事并不忙,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从工作中偷取,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今天不同。

她对着电话问,为什么?我可准备好饭菜了啊。

他低低地在电话里说,那你和孩子吃吧,我这边真的走不开,有好几个客户在等着呢。

她又说,孩子去外婆家了,今天是咱们两个的日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按理说他应该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的语气却有些质疑,你怎么了?

她不再说什么,愤愤地挂了电话。看来办公室的姐妹说得没错,男人不仅会忘了你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甚至将来会将你的人一并忘记。想到这里,心就有些恨。想起当年,与他的结合可是力排众议的,她从小在这个城市里长大,亲戚多,加上自小就乖巧平和,所以当她决定要嫁给另一个城市的他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但反对归反对,她还是一意孤行地嫁给了他。为的就是看好当年的他关心人,但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了?连结婚纪念日都能忘却。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买来的种种他喜欢吃的菜,突然觉得无名火起,顺手一挥,把菜都打落在地上,似乎还不解气,又愤怒地踩上了几脚,才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没有喝酒,自前些日子突然戒酒后,他说到做到,每次应酬,实在推不过去就简单喝点儿啤酒,从来不像以前那样喝醉再回来。

她把脸冲向电视,不理他。

他看了满地的菜,吃了一惊,怎么了?刮龙卷风了?

要在以往,她可能会笑笑。他会逗人,每一次两个人有点儿小矛盾,他总是会想办法逗笑她,他也确实有这个才能。但这一次,她没有笑,不仅没有笑,反而冷下脸来,啪的一下把遥控器摔在了桌面上。

他把地上的菜拾起来,坐在她的身边,怎么了?

她气鼓鼓地站起来,走向了卧室,其实她早就可以自己入睡的,但就是为了等他回来,把这一切演给他看,让他明白自己有情绪了,而且这情绪是从哪里来的,让他明白,她要得不多,只一个小小纪念日带给自己的生活波动,难道都不能给?再想起同事们那些轰轰烈烈的十年纪念日,她越发觉得委屈。

他却没有追来,反而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终于,她忍不住了,从卧室里冲出来,一把关掉了电视,然后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笑了笑,竟然问,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好,你想不起来吧,那好,我告诉你,虽然我年龄比不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女孩,但到底是你老婆,不是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放到一边落满灰尘的装饰品!

她竟然把办公室同事对已婚多年女人的比喻拿了出来。

他的表情先是皱眉,然后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最后有一抹笑从他的嘴边绽出,他说,哦,我知道了,今天是咱们结婚纪念日。

亏你还记得!说完话,她冲进了卧室,啪地带上了门。

躺在床上,心里的怒气兀自没有消除,她想着,生活难道就这样了吗?一个纪念日,他居然能忘记,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呢?想着想着,她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夫妻就是这样,明明是吵得不可开交,却还是如流水线上负责任的工人那样不知不觉地尽到自己的责任。往常,都是她先起床,然后准备早餐,这天也不例外,到了那个钟点,就再也无法安睡了。

书房那边却不见了他的影子,原来没吃早餐就早早上班去了。

她坐在那里也不想收拾,脑子里隐隐有一点内疚。电视机上,有张纸条。她笑,看来是他也学着电视里的做法,给自己道歉来了。拿过纸条看,第一句,他写,老婆,纪念日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

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比如前天,你在洗手间洗衣服,偶然间就坐直捶了一下自己的腰,动作很小,却被我看到了,你勤快,但是我从来没想到你也会腰疼,是啊,十年了,你不再是那个满身活力的小妇人,而是在身体的透支中渐渐改变;上个星期日,你提着菜上楼,把菜放到菜板上时,你直喊累,要知道咱们刚结婚时,你可是一口气冲到五楼的啊;上个月的那一天,你却在交水电费时怎么也想不起家里的那些号码了;还有,几个月前的周末,儿子在安静地写作业,你就坐在我的身边为儿子叠衣服,可是阳光就那么照进来,我看到了你头顶上竟然有几根白发——当时我就有些心酸,亲爱的,我们每天都在变化,一点点地无可抗拒地变老,我就时时想,能为你分担些什么。

老婆,我还想,这些变化,有的我看出来了,感受到了,但还有多少,我没有看出来感受不到的?有很多吧,亲爱的,所以我把酒戒了,我想,两个人在一起,感觉到每天那个人一点点老去,一点点变化,但又能同时抵挡这种老去的变化,多好。

所以,纪念日并不重要,对于细心的人来说,每天,都是纪念日。

她竟然哭了,她那么在意的纪念日,原来真的不重要。她想,他可有变化?他的慢性咽炎似乎有时加重,他上楼的喘气声也不似当年那个轻快的小伙子,他高高举起儿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有了小肚腩并吵着要减肥,他不知不觉地走路变慢,扛一袋大米都要在三楼拐角处歇一下……

原来,纪念日的意义并不是纪念时光到了或是一下子老了一岁,而是纪念彼此的变化,若是这样的话,确实如他所说,每天都是纪念日。因为每天都有他在关注你的细节和健康,你的一点一滴,就那样,绵延在他的目光里,每一个小小的变化,都在他的感受与感动中,成了一个纪念日。

真的没有选错人,她想。刚好今天不上班,她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把家里收拾干净,然后买束好久没有买过的花插在花瓶里,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时间,然后等他回家,挺直腰板,亲爱的,好久没跳过舞了,咱们就在家里的地板上踏几步吧。

她想,那样健康而明朗的生活态度,对自己和他,都是一个纪念日吧,虽然每个人都无法抗拒地要老去,但鲜活的关心却一直在那里支撑起每一个爱的细节。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