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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角的欲望

2009-08-07

收藏·拍卖 2009年6期
关键词:犀牛角毛姆

董 桥

和钱伯斯先生交往的那段日子我常常想起毛姆《剃刀边缘》里的Elliott Templeton。钱伯斯先生是住过美国的英国人;坦普尔顿先生是迷恋欧洲的美国人。钱伯斯先生满身透着美国人的轻捷,坦普尔顿先生从头到脚包的是英国绅士的深沉。相貌也许不一样,审美品味大致非常相似。家道都很殷实,也都讲究衣着,讲究饮食。都喜欢应酬也都喜欢孤独,一辈子在酒馆快关门的灯火阑珊处冷眼观赏歪了仪表的酒客。助人的热心他们天生都有,一谈起生意做起买卖一个铜板都不轻轻放过,花前月下再浪漫的情调里他们永远清醒永远机警。钱伯斯先生姓Chambers,《英汉大词典》音译钱伯斯,很带点书香世家的气派。

毛姆说英国作家写英国人不难,写外国人往往写得吃力。不同国家的男人女人都不光是男人女人那么简单他们是他们成长的土地,是他们住过的房子,是他们学步的花园,他们是他们玩过的游戏,他们听惯的乡音,他们吃过的菜肴,他们进过的学堂;他们是他们做过的运动,他们读过的诗歌,他们信仰的神祗。他们身上隐藏着许多他们独有的经历。毛姆还说,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观风察俗、观貌察色简直无微不至,一生更在英国长住了四十年,可惜他写的英国人终究不是地道的英国人,连他小说里的英国俚语英国人读了都嫌别扭。毛姆于是只敢在短篇小说里写外国人,说是短篇小说篇幅不长,少费笔墨,写外国人不妨粗枝大叶,避重就轻,点到辄止。他说写那么多小说他从来没有像开笔写《剃刀边缘》那么没有把握:“I have never begun a novel with more mlsgwlng,If I call 1t a novel it is only becauseI don't know what else to call it,”

我也不敢细写钱伯斯先生。是学院图书馆馆员妮娜介绍我认识他。那年,钱伯斯在伦敦拍卖行买了好几件明清金银发簪和名贵首饰,不久又从古玩店里收进了好几件雕工上乘的犀角杯,还有中国历朝一些老铜器老玉器,空闲的时候他常去图书馆查中国文物资料、英文法文德文专书他读遍了,有些环节也许读不明白,希望我替他核对中文书里的图片著录让他了解得清楚些。我们常常在图书馆里一起用功,我无意间也从他查阅的外国书里长了不少见识,我们偶然也邀请妮娜一起出去吃顿午饭。钱伯斯先生那时候刚过了六十,高高瘦瘦清贵得不得了,脸上的皱纹尽管密了些,靠着那一身轻松考究的便装陪衬,妮娜说他老得格外帅气。钱伯斯喜欢吃唐人街广东馆子的烧鸭烧肉,也喜欢喝广东茶吃广东点心。这些都归我请客。想吃上等的牛扒和精巧的印度小食,那是他府上的专利了。和他同居的女朋友叫Charlotte,比他小二十几岁的英印混血,一对又大又柔又晶莹的眼睛躲在深深的眼窝里仿佛月夜深谷中粼粼的湖光,“她长长的睫毛替我遮挡夏季甜甜的香雨”,钱伯斯先生说他梦中听到这句诗,破晓惊醒,风雨交加,夏洛特伏在他耳边悄声抱怨她的隐形眼镜又不见了

身边多了这位妩媚的佳人,钱伯斯先生似乎又不太像坦普尔顿先生了。我初读《剃刀边缘》远在早岁,情节毕竟模糊了,记忆中坦普尔顿先生似乎没有女人。钱伯斯在伦敦西北边花园洋房的布置倒还有点像坦普尔顿在南欧胜地里维埃拉的寓所,家具精致而陈旧,窗帘地毯飘满维廉·摩里斯的花花草草,客厅饭厅几幅印象派名家的油画都不大,莫奈、高庚、雷诺阿的风景和人物珍稀得惊人,听说是钱伯斯先生的爷爷留给子孙的镇宅之宝,品相有点苍茫,衬上几盏古铜雕花灯烛越发显得贵气。坦普尔顿瞧不上毕加索、布拉克的画,我几乎听得见钱伯斯先生皱起眉头重复小说里的那句讥诮:“horrors,my dear fellow,horrors!”有一回,他指导我欣赏他们家法兰西第一帝国风格的座钟Empire Clock,说是上个月在相识的古玩店里还看到过座更好的:“我带你去看,替你议价,保证满意”我说我买不起。“中国人最会装穷,”他说,“老祖母的智能!”

为了摸清中国的“老祖母”雕刻犀牛角的秘诀,钱伯斯先生在图书馆里整整忙了一个多星期。他说他稍微弄懂了些。我说我不敢说我弄懂了。犀角器皿的外形跟犀角原本的形状往往有些不同,书上说犀角是皮肤角质化,像指甲,加了热会变形,浸进苛性钠的烧碱液体里会膨胀会柔软,工匠趁着这段时候矫正犀角的形状,定了形再动手雕镂。钱伯斯先生核对了五六份资料,说是这个矫正形状的步骤十六世纪西洋工匠似乎也掌握了。他接着研究非洲、印度、苏门答腊犀牛角的质地,认清非洲黑犀牛和苏门答腊犀牛角偏短偏粗,纹理细致,雕小型器皿最精致也最可玩赏:“还有,”他说,“明清犀角杯的纹饰过分模仿中国古铜器古玉器纹饰,那反倒庸俗了,圆雕花卉浮雕螭龙才见流畅自然”照犀角鉴赏家霍满棠估计,现今存世犀角雕品只有四千多件,我见过的大半又是古铜器古玉器雕纹,钱伯斯这番领会给了我深刻的启示,至今斥资珍藏的两件明清犀角杯一件浮雕芙蓉桂花,一件圆雕四条螭龙,都避掉古铜古玉繁琐的纹饰。

十几年后再见钱伯斯先生,他真的是老迈的坦普尔顿先生了不再到处旅行到处应酬,天天早晚在寓所附近公园散步冥思,一位医生朋友每星期来开药方做检查。他长年担心他的健康,每餐饭后不忘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镀金药盒挑出几粒药丸一粒一粒慢慢吞。他捐了许多钱给教会,每个星期天上教堂祷告。那回他到旅馆来看我,约好星期六到他家里吃午饭。夏洛特也微微褪了色了,眼窝里湖波不兴,无星无月的深谷只剩萧萧晚风悠悠挑逗枝头的霜意,亲切依旧,妩媚依旧,乌金的发髻斜插一枝缀着小小蓝宝石的簪子,衬了对坠蓝宝石的小耳坠,那张古典的容颜顿时染上帘《天方夜谭》的梦影:“我们三年前注册结婚,成了老夫老妻了,”她一边斟酒一边说。“长长的睫毛从此只能替他遮挡缠绵的细雪了!”钱伯斯先生举杯浅浅呷。饭后的印度甜点色鲜香浓,只恨窗外十月的秋阳竟然温静得少了几抹欲望。闲谈间,夏洛特抱怨新买的茶叶冲得太酽,钱伯斯先生说酽了正好,像苏门答腊犀牛角的颜色,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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