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石志坚

采访地点：上海监狱

采访对象：倪晓琳(化名)

入监缘由：诈骗罪有期徒刑7年

监狱正在召开“控诉罪恶大会”，台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声音十分凄惨，讲一句话便哽咽一次，情绪非常激动。她原来是一家福利工厂的负责人，因轻信一个女骗子的花言巧语，造成了福利工厂资金严重流失的惨痛后果。

我当时坐在听众席上，心情无比沉重。尤其是听到福利工厂余厂长资金被骗后的那段往事，我的心更是紧紧地揪着，为她的不白之冤而深深地自责。余厂长说：“我当时纵然有十个八个嘴都无法说清楚，许多残疾人知道他们的养命钱一夜之间失去后都哭着喊着冲进我的办公室。他们今后如何劳动生产？如何养家糊口？有的还闹情绪，坐在我家里吵着要饭吃。这种情景让谁看了都感到揪心和可怜。我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靠街道的一点资金起家，面对突如其来的惨境，也没有回天之力，真想一死了之。然而我又想这么一走谁来为这些残疾人讨回钱财、讨回公道，又有谁来为我洗刷清白呢？”

听着听着，我就像坐在针毡上，心一刻也不能安宁，不敢看旁边的人，更是害怕抬起头被余厂长认出来。如果墙角边有一个地洞，我真想钻进去。还好余厂长大概不知道我在场，要不然她一定会把我揪出来给大家亮相，解解她的心头之恨。

事后，我听到我的管教队长说，那次控诉会上，余厂长知道我在场，也知道我坐在哪排哪座。然而她却没有点我名，也没有冲到我面前让我难堪，叫我今后不能做人。听队长这么一说，我庆幸的心理立刻转化为深深的内疚。余厂长受到如此大的伤害，却还在保全我的面子，还在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相比之下，我实在是太自私、太卑鄙了。

倪晓琳从衣袋中掏出一张雪白的餐巾纸，擦着从眼眶里慢慢淌下的泪水。她说：“许多人都说我心很冷漠。”一个女人说自己很冷漠不由让人哆嗦一下。她大概有五十岁，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很美丽，要是没有改造的忧伤和封闭的生活会更有风韵。她又说，你一定没想到，我的外貌和内心不一致，甚至出现很大的反差。我微微一笑……

都说骗子一般都长得十分刁钻，三角眼，尖下巴，怪模怪样的。还有人说，骗子的心都很冷漠，很阴暗，否则不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伤痛和损失上。然而我原本无论从外貌还是内心都不应该是骗子，那次在法庭上，法官以诈骗罪宣判时，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把头埋得很低，唯恐别人认出我。我怕别人在公众场合骂我是个大骗子、美女蛇。

其实我生活当中一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在我当小学音乐教师的时候，有一个小朋友，父母离异，家里没人看管他。我就把他带回家，管他吃管他住，还教他弹琵琶。我连做梦都无法想到自己会是一个骗子，更不会相信以诈骗犯的罪名被送往监狱进行改造。

我问她：“你既然知道骗别人要遭人谴责，被人唾弃，为何还要明知故犯呢？”我看着她的神态和发话的意思，真想知道接下来她又该如何自圆其说，为自己狡辩。

事情还是要从我父亲突患心肌梗死开始说起。那天，医生对我和母亲说：“老人病得不轻，心脏需要搭建支架。”那么到哪里去筹措这么大笔钱呢？当时听说国产支架每只2.5万元，进口的5万元。据医生说我父亲的病情，要搭建三个。我把急需用钱的困难当天就对弟弟说了，请他也想想办法。

我回到学校，原来不想把父亲的病情说给同事听，但他们见我愁眉不展、情绪低落就主动关心我。我瞒不过，就把心事如实地说了。同事们听了都很同情，都说我的困难就是他们的困难，于是有的捐钱，有的借钱给我，很快就凑足了8万元。第二天，我就把这笔钱送往医院，没想到弟弟已等候在那里，见我这么快把钱凑齐，也特别高兴。然后，把我拉到一边说：“姐姐，这些钱就暂时借我用一用，给我公司的资金调个头寸（沪语，借用）。两天以后保证送回来。”我们姐弟俩从小就感情很好，现在弟弟有困难需要帮忙，我能见急不救吗？再听他说，父亲的病也不在乎这两天。

“难道你没有想过，救命钱远比救急钱来得重要。况且这笔救命钱里面，还有同事们的一份感情和爱心。”她看了看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内心显得极其矛盾和痛苦。

父亲是我的亲人，弟弟也是我的亲人。我就是糊涂到了没有摆正亲人之间谁重谁轻的关系。几天后弟弟像泄了气的皮球，对我说：“姐姐，你就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看在我公司起死回生的份上，你就再想想办法吧！”我听了当场脑子嗡地一响，又不敢发火，怕挫伤姐弟的感情，但内心却十分着急。我说：“你说怎么办！”弟弟说：“你就说，我父亲病情又有了新的变化，还需要其他手术。”“你叫我说谎？！”“我求求你了，姐姐。你人缘好，又长得漂亮，别人一定会同情帮助你的。”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开过口，问其他人借过钱，更不用说撒谎，可是为了弟弟，我做了痛苦的选择。最后决定硬着头皮到同事那里去试试。

事情也凑巧。那天我去教育学院领取教学辅导材料，在路上遇见过去的老同学。三十年没见面，非常激动。他说他要请我到他公司去坐坐。我说我还有事要办。随后他给我留下他投资咨询公司的地址和电话，他说有资金短缺方面的事可以找他。我正愁没有钱，就把父亲住院急需用钱的事告诉了他。老同学非常爽快地说，钱可以借给我。我为难地说，钱可能一时三刻难以归还。他说没关系，还透露了他读书时曾暗暗追求我的秘密，弄得我满脸通红。

有句话说得好：天上不会掉馅饼。时隔半个月，老同学打电话给我，热情地询问我父亲的病情后，就说今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我在电话中，感激万分。快挂电话时，他对我说，你周围有同事、朋友需要借款什么的，也可以找他。要是能帮他融资就更好，反正事成后，可以按比例提取好处费。我“嗯、嗯、嗯”地回答他，心想我是一个小学音乐教师，有什么生意可做，又有什么朋友可以介绍呢！

“那么你一贯安分守己，心地又善良，怎么会走上这条诈骗别人的罪恶之路的呢？”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我的问话，然后说：“有我老同学的原因，也有我无知的因素。”

想到弟弟做生意需要钱，想到同事的8万元钱还要归还，想到自己也要改善生活……我感到应该利用老同学这条渠道为自己做点事。我应该利用自己的漂亮，挖掘自己的潜能。我首先联系的就是母亲原来工作的电器厂。母亲退休后，电器厂的退管会经常来我家探望。交谈中流露出帮困缺少资金的困难。我知道后，马上把我老同学的投资公司向他们推荐，把贷款可以获得高回报高收益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到后好奇地问我，真有这么好的事情？会不会是在骗人？其实我心里很虚，与老同学相隔几十年，人的经历和个性都会发生变化。我也只是从他嘴上听到公司规模和前途，也没有作过专门的了解和调查。反正老同学过去是一个实在的人，况且还暗恋过我，他一定不会让我吃亏，也不会让我难堪。前后想想，我的底气足了，胆子也大了。

可是万万不曾料到，老同学却在利用我的热情和漂亮，在为他的空头公司做说客。然而，我却蒙在鼓里，不仅心存感激，还在积极地到处游说。拿了第一笔好处费后，我尝到了甜头，接着又走进了所属街道的福利工厂，想为残疾人做点好事。

好人做坏事远比坏人做坏事更让人痛苦万分。她自己就有这种难辞其咎的悔恨之情。“其实好人和坏人，只是一步之遥。”我十分赞同她的这句话。

在拘留所里，有人骂我大骗子、美女蛇。我心里虽然是极其不好受，但想到福利厂的损失是由于我的原因造成的，就会内疚不安。这家福利厂的工人都是残疾人，他们白手起家，好不容易积累了一点钱，在我的唆使下，都给了骗子公司。福利厂因损失这笔钱，陷入了极其悲惨的境遇：由于资金被骗，工厂生产中断，全厂七十多名残疾工人工资没有着落。一名女工因发不到工资，引起精神病复发，扰得四邻不安。有的残疾人是孤儿，工资收入来源一断，连过冬的寒衣也没有，冻得直发抖。

她把捏在手里的餐巾纸折了一折，送到文上眼线的眼圈下，挡住了流出的泪水，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她说她对不起社会，也对不起自己的家庭。

我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夫妻恩爱，儿子称心。出事后，我的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丈夫精神一下子全崩溃了，他无法接受现实和亲朋好友投来冷漠、厌恶的目光。在我上法庭前的那天晚上，他自杀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弟弟知道我被抓，到服刑监狱看我。见我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他愧疚万分，紧紧拉住我的手，哭泣着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采访手记

人有时难以预测今后的情况，却能把握当下的路程。倪晓琳走上歧路的深刻教训，是在把握自己的问题上发生了偏差，使漂亮变为丑陋，使善良跌入罪恶，要不她怎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

人们常说：好人做坏事，也许会被人同情。但法律不会同情，反而彰显它的公平与公正。■

组稿：曹参 编辑：董晓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