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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2009-05-11

大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无影丽丽尾巴

叶 开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鲁迅

在古埃及人那里,确切是用一根羽毛作为象征的;

羽毛作为秤盘上的砝码用以测量灵魂。

——伊塔洛•卡尔维诺

真诚最重要,所以能装就装。

——X•马克斯

楔子

我一直在想,我跟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同学?爱人?路人?或者这三者的混合?

我在看到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第一眼时爱上了她,我在送别的火车消失在恒丰路吊桥后时忘记了她。

毕业十四年,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她的消息,我听到的都零零星星,彼此毫无联系。如果她也曾像我这样,在夜阑人静时,在自以为早就忘却的凌晨偶尔想起我,想起她漫长而短暂的大学四年时光里,曾有一个男生短暂地接近她的生活,也许她的心弦会轻微地颤动一下。

我的消息,她大概视如尘埃吧。

我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的忧伤记忆,对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来说毫无意义。

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而封闭的世界。

一滴水遇到另一滴水,变成了一滴更大的水。

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呢?

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我行走在华东师范大学丽娃路上,枯黄的梧桐树叶连续敲打着我的脑袋。过去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枯叶与皮肤的碰撞会让我浮想联翩。现在我不会了,现在我的皮肤僵硬如花岗岩石。一片树叶就是一片树叶,它不构成任何暗示。枯叶撞上我的身体碰,惊悸地弹开,以我的身体为悬崖,绝望地坠落深渊。

以邻为壑,梧桐秋叶就这样死亡了。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此刻,在那个有花有草,无爱无恨的世界里,在那些传说中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上,一定早已经忘却了一切:乐与痛,爱与恨。她的世界,想必有泉水叮咚,有白云如羽,有歌如天籁。

每天我都听到大声而空洞的爱,这些我一点都不缺少。

出门,小黄说:“我爱你!”

我回应:“我爱你!”

回家,小黄说:“我爱你!”

我答曰:“我爱你!”

走进房间,小黄说:“我爱你!”

我说:“滚蛋!”

小黄仍然说:“我爱你!”

小黄是一只绣眼鸟,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喋喋不休地说我爱你。

我三天不给她喂食,她就会饿死,就会像那片树叶一样僵硬。

我还听小女生张韶涵唱的歌,小黎美一上学,我就悄悄地播放《隐形的翅膀》:

隐形的翅膀

让梦恒久比天长

留一个

愿望

让自己想象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

就算很受伤

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张韶涵是小黎美的偶像,她一天到晚都在听,有时候,她听着听着,眼睛会闪现泪光。

“叔叔……”小黎美怯生生地看着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一只可怜的小麻雀。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前夫冷酷地规定,每次探望小黎美,她必须在楼下花园里等着女儿下来。小黎美和她玩一个小时,到时间必须立即上楼。黎小清如果违约,她将再也看不到女儿。女儿如果不愿意及时上楼,她将永远不能下楼。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前夫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军人,在虐待妻子时当上了战斗英雄。经过漫长的离婚战争之后,他变成了魔鬼。

法律保护军婚,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为了离开他,只能留下女儿小黎美。

我觉得自己渐渐地就要忘却马尾巴辫子黎小清了。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死,很像一个不经意的玩笑。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在毕业的第二年匆忙地结婚,第三年生下了女儿小黎美,第四年她有了另外的爱情,然后,她跟丈夫展开了长达六年的离婚战争。

当她终于一无所有,身心疲惫地离婚,来到那个跟她一起同居了四年的上校身边时,上校告诉她,他们的缘分尽了。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想到过自杀,割腕、上吊、喝药,她都尝试过,都没有死掉。她想这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暗示。她一个人独自从贵阳走到梵净山,在那个一年四季白云飘荡的地方,桃花流水,云自无心,她身体里浑浊的河流慢慢地澄澈。

2005年2月15日凌晨,乱投枪张文学忽然给我打电话说:“老钟,黎小清死了!”

那天是约定探望女儿的日子,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在商场里给女儿买了一个芭比。路上堵车,眼看就要迟到了。她心急如焚地下了出租车,在跑步穿越人行斑马线时,被一辆飞驰而至的出租车撞倒在地上。

1969年12月31日,马尾巴辫子黎小清被养父母在一个垃圾箱里发现,2005年2月15日,她死于一场车祸,享年36岁。

乱投枪张文学说着说着就哭了。

他说,芝麻汤团李湘萍正在澳洲飞往广州的飞机上,她会从广州转机直飞贵阳。

我已经很久没有旅行了,我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上海这个大笼子里足不出户。

小黄被我关在笼子里,我被人关在城市里。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一生,都孤独寂寞地生活在爱情无限的幻觉里。

在房间里,芝麻汤团李湘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的香烟仿佛是轻飘飘的暗示。她讲述着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故事,娓娓道来的语气中,淡淡的忧伤沾染了甜蜜的气息。

我们这几个大学时代的死党,在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遗体前再聚首,已经是十四年之后的事情了。毕业分别时,每个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女同学声嘶力竭,极尽哀怨;男同学默默流泪,假装坚强。我们都以为自己无法忘记大学里的一切,然而我们一散开就淡漠了。乱投枪张文学去了海南,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回到了贵阳,芝麻汤团李湘萍读了研究生,我去了一家坐落在上海郊区的教育学院基础部,每个星期二十二节课,教那些榆木脑袋石膏思想的乡镇进修干部们写应用文。

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跟我的大学划清界限了。

没过几年,高校合并,大小院校一锅煮,区教育学院被华东师范大学合并了。

我被调整到中文系,又回到了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治下。

看着他笑眯眯的脸,我感到非常局促。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当年是我们的年级辅导员。他后来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先当上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接着当上中文系主任,后来当上了人文学院院长。他甜蜜地笑着,自上而下地看着我,舒坦地叹着气。我很想就地挖一个小洞,把自己的浑身赘肉收拾起来,塞进去,免得再度受到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蹂躏。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干吧。”

“一定,一定,一定!”我诚惶诚恐。

我说了不下二十次,像是站在蒋委员长面前的某旅长,刚刚溃不成军,因此胆战心惊。

我的前妻芝麻汤团李湘萍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充盈,那么自信,那么无谓。

我问候了一下我们的女儿钟楚楚,她说挺好的。我问候了一下她在澳洲剪羊毛的第三任老公,她说挺好的。我还问候了她的另外两个杂种儿子。她说都挺好的。我这个性感的前妻儿女成群,生活幸福,精神饱满,安乐富足。她的第三任老公在澳大利亚中部有一个大牧场,在悉尼有一幢海景大别墅。她在城市里开跑车,在草原里骑骏马。她是我的前妻,我们结婚不到一年,她就去了美国。

我和乱投枪张文学却仍孑然一身。

乱投枪张文学是亿万富翁,他不敢结婚;我是大学副教授,我不能结婚。

我们哥俩心怀鬼胎,惺惺相惜。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唯一短处,就是她与自己亲生父亲的关系。

芝麻汤团李湘萍假装偶然地问:“我、我爸……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说。

芝麻汤团李湘萍忧伤地看着我,这个容光焕发的性感女神。

“他老人家是我们学院最牛逼最风光的人了,你大可放心。”我说,“既然你想念他,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联系?”

“我才不想念他呢。”芝麻汤团李湘萍恼羞成怒。

芝麻汤团李湘萍是一个成色十足的美人,我却不怎么爱她。我想我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我不爱这样的大美人,却喜欢不把我塞在眼缝里的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她的眼睛不如芝麻汤团李湘萍大,她的皮肤不如芝麻汤团李湘萍白,她的身材不如芝麻汤团李湘萍高挑性感,她的脑子也不如芝麻汤团李湘萍聪明。

我后来明白,我不是着迷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记忆中的一个影子。我像那喀索斯一样自怜自艾,只对自己水中的倒影感兴趣。我爱的是一个影子,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而且是记忆中的影子。

我们短暂的婚姻对芝麻汤团李湘萍毫无影响,却在我的人生路途上形成了致命的沼泽。

芝麻汤团李湘萍的生活,总在我可怜的想象之外。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一个不懂得爱也不懂得被爱的人。我爱的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对我毫无感情。我迷恋她的影子,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肉体。我爱的是一个空洞的符号。爱与欲产生了分裂。精神和肉体产生了分裂。

这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世界。

有一次,我们的院长、如意算盘崔成儒教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钟老师,恭喜你啊!”

他的一巴掌把我打得魂飞魄散,他的一句话让我惊魂未定。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如意算盘崔成儒教授说:“你那篇写吕天成的文章不错……”

“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说,“谢谢崔院长的鼓励!”

如意算盘崔成儒院长和蔼可亲地看着我,就像饕餮食客看着面前的一只烤鸟。

十八年来,如意算盘崔成儒院长就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我的上空。有时可以遮阴,有时却下暴雨。我们的关系盘根错节。他是我的老师、我的岳父、我的领导、我命运的煞星。无论我跑到哪里,都脱不掉他老人家的如来神掌。

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去世不到六个月,她的前夫就患肝癌死掉了。这个虐妻英雄,临终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女儿小黎美泪如雨下。他一死,小黎美在贵阳将无依无靠了。

他在去世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我当天就赶到了贵阳。

他把小黎美叫到跟前。

长长的马尾巴辫子、大大的眼睛、明亮的额头,小黎美站我面前,悲伤得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恐惧。我一下子惊呆了:十一岁的小黎美活脱脱是马尾巴辫子黎小清的翻版。我在她的身上,看见了十八年前第一眼看到的马尾巴辫子黎小清。她的父亲不断地流泪,仿佛泪水能够彻底洗脱他的悔恨。

我带着小黎美,乘上从贵阳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列车在陌生的田野中穿行,我恍如回到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我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独自一个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登上了广西南宁开往上海的列车。我站在车厢过道里,心潮澎湃,忐忑不已。

第一章

火车缓缓驶离,我感到十分忧郁。这种忧郁的感觉源自斜对面两米不到的地方,那里坐着一个马尾巴辫子姑娘。

挤进车厢,把箱子塞到行李架上,我一转身就看见了这个姑娘。我们家乡话把姑娘叫做“妹子”。“妹子”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让人感到这个妹子跟你关系紧密。我盯着马尾巴辫妹子,嗓子发干,眼睛发直。她的眼睛扑扑闪亮,好像蝴蝶身上明媚的秋光。阳光穿透飞扫而逝的树梢,在她的脸上舞蹈,让人神迷心跳。

明眸善睐的马尾巴辫妹子,她也许注意到了我的迷离,把脸蛋转了过去。

车厢那边的轻风抚着她鸡蛋清一样的皮肤,这边的气流撞击着我疙疙瘩瘩的背部。

那时候的火车头是蒸汽机车,顶上竖着大烟囱,肚里一个大窟窿,两根巨大的合金棒子,飞快地捅进去,拔出来,捅进去,拔出来,鼓动着巨大的钢轮高速旋转,撞击得铁轨喘息不断。白色的蒸汽强劲地刺向天空,雄赳赳气昂昂,让我们这些乘客东摇又西晃。

列车过弯,坐在列车前部的我看到窗外列车尾巴扫着铁道旁的防护林,飞快地滑行。坐在尾巴上的乘客这时候要是往外看,看到的就是冒着腾腾浓烟的火车头,正热火朝天地往前奔驰。

呜——呜——呜——汽笛长鸣,非常刚劲。空气中夹带着微小的煤渣粒子,不断地冲进车厢,落进马尾巴辫妹子的眼睛里。

马尾巴辫妹子使劲地眨眼,用手轻轻地揉动。

我的座位背对火车行驶的方向,我看见路边的山川树木不断地旋转,摇晃,消逝,给我带来的情感是忧郁和凄迷。从窗外吹进来的灰尘落在我的头发上、脖子上,令我皮肤发痒。我左扭右拧,坚决不饶。我上晃下摇,像浑身爬满了跳蚤。

随着手臂的揉动姿势,她的马尾巴辫子在后脑勺扫来扫去。我的心里怦怦跳,这样的妹子正是我想象中美好的大城市姑娘。一个殷勤的男青年坐在她的身旁,正在细心地削着苹果皮,看起来要给这个美丽的姑娘品尝。火车飞速前进,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车厢也在轻轻地摇晃。

车厢好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我们是摇篮里的婴儿,被晃得目光痴呆,脑袋发沉。

我看着马尾巴辫妹子,极力让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

这个让我神魂颠倒的妹子跟我毫无关系,我既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地,更不知道她将要去往哪里。也许我们将擦肩而过,留下的仅仅是逐渐暗淡的记忆。

窗外杂乱的风物不断飞逝,都是我喜欢的景致,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感受不到任何乐趣。马尾巴辫妹子脸上笑呵呵,跟她旁边的男青年分享着苹果。她举止得体,充满魅力。男青年衣裳考究,相貌堂堂,好像活蹦乱跳的香肠。他鼻梁上架着眼镜,脖子上系着领带,精耕细作的下巴像桃子一样闪闪发光。他们俩在一起,看起来就是一对金童玉女。不是金童玉女,也是牛郎织女。

相比之下,我跟他差得太远了。

跟马尾巴辫妹子,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第二章

中学时代,我是一个不良少年,整日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班上有一伙泼皮恶少,我就跟着他们一起瞎混胡搞。

我的家乡位于祖国大陆最南端一根小鸡鸡半岛顶上。热带和亚热带气候,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我念书学习和成长的河唇公社坡脊镇,就像这根小鸡鸡上的一个小痦子,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五脏俱全的模样,正合适我们这些臭狗屎东浪西荡。其实我本质也不算邪恶,混到这个分上,简直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我刚上学念的是河唇公社龙平生产大队龙平小学,我们的老师讲客家话。

我们用客家话背诵课文“火车火车长又长,运柴运米又运粮”时,“火车火车”的读音就变成了“嚯嚓嚯嚓”。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杀猪的天才,也是背诵红宝书的高手。他善于登台演讲,表演搞笑夸张,语言意味深长。

他教我们朗诵他编的打油诗:

一九七六年,真是不平凡。

唐山大地震,领袖撒人寰。

粉碎“四人帮”,小平重出山。

治理又整顿,摘帽兼平反。

全国斗志高,奋力搞生产。

四个现代化,一点也不难。

小学五年间,除了“嚯嚓嚯嚓”和这首打油诗,还学过别的什么,我全都忘了。我的小学生涯,除了摸鱼捉虾,就是鸡鸣狗盗。我们小学周围的山包上,种满了郁郁葱葱的甘蔗林。我们春天播种,秋天砍伐。这种一望无际的高大甘蔗林,是无数小动物,兔子、野鸡、黄鼠狼的天堂,就是一群大象闯进去,也会无声无息。我们这些疯狂的小孩,在放学的路上,一转眼就消失在甘蔗林里。那些皮肤光滑、汁水甘甜的甘蔗上,印满了我们的牙齿痕迹。

小学毕业升初中,我的语文和数学成绩加起来恰好九十九分。我大姐走后门,把我弄进了河唇公社河唇初级中学,上了初一(4)班。

来到河唇初级中学之后,我一开始心里忐忑不安,为自己是走后门选手而自卑。很快我就发现,在班上,像我这样的差等生多如粮库里的米虫,到处爬来爬去。

我们的第一位班主任是爆米花张贵宾老师,一开班会,就埋怨国家没有早点搞计划生育。他说,早搞早好,把你们这班烂契弟计划掉,天下就太平了。“烂契弟”是我们的家乡土话,相当于“狗杂种”的意思。爆米花张贵宾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才一个学期,本来乌黑得掉皮渣的头发,转眼就变得馒头般雪白。

学校塞啊塞,塞啊塞,像往坛子里塞酸菜一样,把我塞进了初一(4)班。

初一(4)班基本上都是差等生和浪荡恶少:男的好像西门庆南霸天,女的恍若河东吼母大虫。调皮捣蛋是常有的事,打架斗殴彼伏此起。

命运早就安排好了我在这个班级里继续着自己的人生旅程。我的人生就像是一枚被弹出去的玻璃珠,能够顺利地落进哪个洞里,都算是大吉利市。

我们自认为是臭狗屎,学校也天然地认为我们是一摊烂泥。学校在对待尖子班一班和差等生四班的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给尖子班一班配备的老师,是全校选了又选,拔了又拔的顶尖高手。一班的语文老师蚂蚱腰刘春梅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红楼梦》洋洋洒洒上百万字,据说她能倒背如流,一字不丢。她上起语文课来,划分段落,解释大意,总结中心思想,简直就是庖丁解肥牛,孙二娘剁人肉,如入无人之境。一班的数学老师阿尔法马步升号称河唇公社的陈景润,解代数,做几何,摇头晃脑,有如鲜花朵朵,胜似闲庭信步。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来路都特别蹊跷。

语文老师杀过猪,数学老师是会计,物理老师卖过梨,化学老师爱玩泥。

我们的班主任兼英文老师爆米花张贵宾原来教德育,假期里突击学了一个半月的ABC,就改行教了我们的外语。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上课时,牙齿像玉米,舌头像棍子。玉米颜色的牙齿是因为长年累月地吸水烟筒,舌头像棍子是他本人对英文字母一窍不通。爆米花张贵宾老师的头发已经雪白,可能马上就要变成花白;一片眼镜片裂成了两半,眼看就要变成四瓣。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戴眼镜只是一种装饰,他要想监视我们,就会低下脑袋,目光从眼镜架上面透出来,形成了一种极度蔑视和非常不信任的气氛。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念英文字母时,我们都恨不得冲到墙头上撞死。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提问我,“钟理和,你讲讲,钢笔怎样说?”

“啊——呸——”

“什么?”

“啊——呸——”

“铅笔呢?”

“啊——呸——死——噢——”

“鼓的,鼓的!”张贵宾老师说,“屎裆,怕辣死!”

全班起哄,有些泼皮还高声浪叫,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热粥。

就我这水平,爆米花张贵宾老师竟然让我去参加全公社举办的英文竞赛。我们学校的英文教研组组长,满脸横肉的迷死的猪朱光荣老师在一间密不透风、仿佛是重庆歌乐山渣滓洞的教室里,像国民党特务审问江姐似的,“耗子打油?”

我说:“噎死!噎死!”

迷死的猪朱光荣老师翻翻白眼,咽咽口水,“我是有奶?”

我对答如流,“噎死!噎死!”

迷死的猪朱光荣老师好像断气了一样抽搐了一阵,最后举起了一把巨大的木尺,恶狠狠地问我,“我死你死?”

我以不变应万变,“噎死!噎死!”

绕来说去,我死你死,总之都是噎死。

迷死的猪朱光荣老师一翻白眼,口吐白沫,果然好像已经被噎死了。

我非常得意,一出门就去找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报喜。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听到我的汇报,气得暴跳如雷,对我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我这才知道,迷死的猪朱光荣老师第一句是问我多大了,第二句问我叫什么名字,第三句问我这是什么。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有一个口头禅,专门用来鄙夷我们:教牛都能上树了!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还常常斥责我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的英文“麻麻地”,满嘴都是中文成语谚语俗语土语。爆米花张贵宾老师不仅喜欢使用成语谚语俗语土语,还经常滥用反义词。他把我们比作臭狗屎,把一班说成珍珠米。一班是无产阶级的好禾苗,四班是社会主义的烂杂草。一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四班懒惰成性不可救药。一班前程远大,四班未来缥缈。

爆米花张贵宾老师不过是河唇公社初级中学的小小德育老师,学问有限,词汇有限,对我们的鄙视也很有限。在这点上,他无法跟我后来上大学时的年级辅导员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相提并论。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是我们的专职辅导员,上过山下过乡,宣过誓入过党。他革命加拼命,浑身都是劲,贫下中农一高兴,保送他上工农兵大学,钻空子返了城。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个子很高,身材很瘦。他眼睛大,耳朵小,鼻梁笔挺,嘴唇轻薄,戴一副高度近视眼睛,那上面的镜片非常之厚。往好里说,他是仙风道骨;贬义地讲,他是营养不良。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在大学里摸爬滚打了很多年。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既有韧性,又讲究原则,为人处世非常灵活。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就像我们小时候喜欢放的那种八分钱一包的鞭炮:模样细小,能量巨大,插在热烘烘的牛粪上点燃,能够炸得遍地开花。我因此对他很有好感,满心喜欢。说实在的,我大学报到第二天,一见到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就喜欢得五体投地了。跟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放在一起比较,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肉嫩皮薄,就像一只刚刚煮好的水饺,悠闲地在大学校园这只汤锅上面漂啊漂。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有一句口头禅叫做“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既然如此,无论他日后怎么批评我讽刺我挖苦我,我心里都暖烘烘的,浑身上下有如春风吹过,十分温馨,十分暖和。我做梦都想捏着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这枚鞭炮,点燃,扔到空中,让他变成一团美丽的烟花,照亮我们大家。

很多年以后,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处心积虑和努力钻营终于让他修成了正果,坐上了系主任的宝座,最后混成了人文学院的院长。

我刚入大学时,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正在为评副高职称犯愁。他思前想后,绞尽脑汁,得出了用数理统计的办法来研究《红楼梦》的绝招。在聪明和机智上,我们的年级辅导员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俨然也是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所不能媲美的。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很喜欢这么突然折磨我,“钟理和,你知道《红楼梦》里有几个‘的字吗?”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在我连续提前返校补考了八次之后,言简意赅地说: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又特别喜欢表扬我们班上最傻逼、最痴呆、最不可救药的袖里乾坤朱幼斌,总是说他:蓝田璞玉,孺子可教矣!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对《诗经》也很熟悉,他这么形容我们的班花芝麻汤团李湘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如意算盘崔成儒老师的眼睛很老辣。在他的眼中,我是烂泥,袖里乾坤朱幼斌乃璞玉,芝麻汤团李湘萍俨然鲜花是也。这些比喻十分恰当,不同凡响。我是烂泥,更是牛粪,芝麻汤团李湘萍是鲜花,正在灼灼其华。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神经错乱,总是幻想自己这堆牛粪能够溅到芝麻汤团李湘萍这朵鲜花上。

中学时我是无数臭狗屎中的一堆,大学时,我是无数牛粪中的一堆,在体积上稍有进步。

第三章

当我还是臭狗屎、还没有进化成牛粪前,我们初一(4)班上也有一朵鲜花,那就是无影腿严丽丽。年纪小小的,我这堆臭狗屎就无比爱慕无影腿严丽丽这朵鲜花。可见,后来我作为牛粪去沾染芝麻汤团李湘萍这朵鲜花,是有前科的,有深层原因的,能够从思想根子找到源头。

当年,因为我们四班以臭狗屎居多,所以我们的班主任也是一个学期更换一次。到了三年级,来了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是我人生路途上的一盏明灯。他原来在学校里教语文,两年前离开学校去开卡车搞运输。开始挣到一些钱,后来又都赔了进去。他好马又吃回头草,回到学校再任教。这时,我们的原班主任爆米花张贵宾老师已经筋疲力尽,积劳成疾。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回来,正好顶了他的缺。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头脑灵活,他不仅当班主任,还烤面包。我们班有四十五个学生,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一天烤五十个,基本上都卖给了我们,剩下五个他一家三口当早餐。我对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的烤面包技术无比赞叹,每天都来买他烤的面包当早饭。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因此对我另眼相看。

有一天,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对我语重心长地说:“钟理和,来来来,坐坐坐……”

我嘴巴里塞满了面包,频频点头。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说:“钟理和,你说,吴老师我面包烤得好不好?”

我说:“好好好!”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问:“怎么个好法?”

我真心实意地溜须拍马,“好!好吃!非常好吃!”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叹了一口气,“好吃?有什么好吃的?我跟你说心底话吧,我烤的面包跟人家大城市相比,不过是一堆臭狗屎而已。”

“一堆臭狗屎?我吃得还是挺香的啊?”我一愣,嘴巴也停止了咀嚼。

“你吃得这么香,是因为你连一堆臭狗屎都不如……”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脸上笑眯眯的,“我问你,罗州去过没有?”

罗州是县城,离河唇镇不远,我去过几次,感觉很好,印象深刻。

“湛江呢?去过没有?”

湛江是海滨城市,我们雷州地区的首府。湛江拥有迷人的热带风光,建有美丽的海港。当年的歌星苏小明有名的歌曲《军港之夜》描写的就是湛江的景色。

苏小明夜莺一样唱道:

……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静静地摇,

让我们的水兵,

好好地睡觉——嗷——

夜莺苏小明是在唱一支催眠曲,好让我们疲惫的水兵像婴儿一样睡着。在课堂上,学校的广播喇叭一播放这首歌,我也常常会迅速地进入梦乡,直到某位老师狠狠地揪住我的耳朵。

湛江毫无疑问是一个好地方。对于像我一样的土包子来说,凡是城市,都令人着迷。我小时候去过湛江,记得那里有一个了不起的动物园。动物园里有老鼠,有斑鸠,有绵羊,有小猴。据说还有老虎和长颈鹿。我最喜欢照哈哈镜。在哈哈镜里,我这个瘦子变得摇头晃脑,肥胖无比。湛江还有好吃的猪肠粉和叉烧包,阿妈给我买了几份,我大口吞咽,美得昏了头。

“湛江可是个好地方啊!”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叹息着说,“我毕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湛江工作。湛江有高楼大厦,有万吨巨轮,有山珍海味……高楼大厦你有没有住过?万吨巨轮你有没有见过?山珍海味你有没有吃过?”

我羞愧地摇摇头,脑袋像缺水的向日葵一样低垂到膝盖上。

“想不想去湛江?”

“想!!”

“……可是,湛江跟广州比起来,就是一堆臭狗屎!”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嘴唇上像粘了蜂蜜一样,用令人心驰神往的口气说,“广州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广州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香烟糖果到处有,山珍海味当宵口。坐着屙屎,在海绵上睡觉。广州还有数不过来的高楼大厦,看不完的靓妹子,用不完的绫罗绸缎,连屙出来的屎都带着叉烧包的香气……啧啧,啧啧啧……广州,你去过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这么娓娓道来,我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是扑翅麻雀,轻如鸿毛,渺小如蚁。我张口结舌,不能说话。我难过地低下了脑袋,恨不得钻到土缝里。

“钟理和,你抬起头来,心里也不要难过。别说是你,广州连我也没有去过……”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叹息着,下意识地舔舔自己粘有蜂蜜一样的嘴唇说,“你没有去过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归根结底,我们这里的土包子,又有几个人去过广州呢?上海啊北京啊,就更没有人去过了,那都是大得没边的大城市啊。大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是神仙过日子的地方……我们都是没有投胎生在大城市里,只能在河唇这里揾食。这是命,你没有办法,我也改变不了……我问你,钟理和,你有没有想过当神仙?”

面包噎在我的喉咙里,不上不下。我说不出话来,被面包和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的话噎得眼珠子直往外鼓。我听着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的甜言蜜语,神魂出窍。神仙谁不想当?我当然想当神仙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发育,身体里的一些歪歪唧唧的种子正在发芽,脑子里尽是些私心杂念,对漂亮妹子无影腿严丽丽更是暗恋发痴。我胡乱瞎想,我要是当上了神仙,必定使出无上的法力,让无影腿严丽丽失去理智,不合情理地对我意乱情迷。

我想是这么想,但不好意思这么讲。为了掩盖我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就去招惹无影腿严丽丽。我用铅笔盒夹她的头发,用粉笔弄脏她的衬衣,弄得她大发脾气。

我还想到过给无影腿严丽丽买糖吃,却找不到好时机。我同桌手扶拖拉机王晓波已经先使过这一招,也没有奏效。我还想过给无影腿严丽丽做一个好玩的玩具,但是我在班里是出名的手笨。别说玩具,就是纸飞机,我也叠得十分费力。手扶拖拉机王晓波叠的飞机,总是能够轻盈地从后排飞起,滑过大家的头顶,姿态优雅地飘过屋顶上的横梁,最后才一头撞在老师背后的黑板上。我叠的纸飞机,却笨头笨脑,一副傻样子。我直通通扔上去,它愣乎乎地落下来,哗啦砸在无影腿严丽丽的脑门上,跌了一个狗啃屎。为此,我得到班上飞女们的齐声喝彩。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叠的飞机这么糟糕,大家却要对我尖叫?这点我要给你们解释一下,你们才会知道。第一,无影腿严丽丽在我们班鹤立鸡群,人漂亮,成绩好,态度很高傲,飞女们嫉妒得嗷嗷乱叫;第二,飞机落在无影腿严丽丽的头上,让她出了丑,飞女们感到十分解气;第三,一般人不敢招惹无影腿严丽丽,我是一个傻乎乎的骑驴勇士,出头的傻鸟过河的卒;第四,上德育课的爆米花张贵宾老师冲过来拽起我的胳膊就往外拉,要把我赶出教室。我挣扎,长板凳踢翻在地,全班的哄闹声彼伏此起。爆米花张贵宾老师气得两眼翻白,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我见他实在是拽不动了,眼看就要老泪纵横,心脏病突发,干脆自己走出教室,跟其他班级被罚出门外的同学们一起玩甩纸片。我手里有一大把《水浒》英雄图片,不到一节课的时间,我就把这些英雄人物输了个精光;第五,下一节课我走进教室时,无影腿严丽丽从前面的座位上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一脚踹在我的小腹上。我轰隆倒地,长条板凳再次翻了下去。无影腿严丽丽的这一脚十分了得,好像是从《射雕英雄传》梅超风那里学来了的九阴白骨腿,稳、准、狠、辣。我小腹疼痛,我肠子寸断,我膀胱浮肿,我小便失禁。

我从地上爬起来,无影腿严丽丽已经又回到座位上坐好了。她令我心醉神迷的马尾巴辫子在我眼前垂下,前后左右地晃晃摇摇。

无影腿严丽丽有一个可怕的哥哥,人称黑旋风严铁锤,方圆十几里有名的小流氓,打人如麻的好汉,我们都十分忌惮。我头昏脑涨,我泪水涟涟,我朝着无影腿严丽丽的方向扑过去。大家又一阵尖叫起哄,以为无影腿严丽丽的膀胱也不保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急转弯,绕过无影腿严丽丽,向大门跑去。

我疯狂地冲向厕所,我实在忍禁不住了,我要小便!

第四章

我企图接近鲜花般鲜艳而多刺的妹子无影腿严丽丽,付出了重大的牺牲。追忆往昔,抚想现在火车上马尾巴辫妹子的明眸善睐,我不禁又心旌荡漾。她的嘴巴虽然不如无影腿严丽丽大,但是皮肤比无影腿严丽丽白。她的马尾巴辫子比起无影腿严丽丽来,也更加油光水滑。

我冲马尾巴辫妹子献媚地笑笑,马尾巴辫妹子也对我略微点了点头。

大城市的妹子,果然不同凡响。无影腿严丽丽跟她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秤盘上。

遥想俺老钟当年,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问我“想不想当神仙”时,我点了头,心里却还不太明白。我以为当上了神仙就是想什么要什么。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我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神仙之所以是神仙,就是已经修炼到什么都不想要的境界了。

“那你就好好念书吧……我们河唇这个土包子地方,想当大城市人,只有这条独木桥可走……”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言简意赅地说,“读好了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你就变成神仙了。你还可以讨一个大城市妹子做老婆,让她给你炒菜烧饭洗衣服,扫地铺床缝被子,还帮你捶背刷牙剪指甲,高兴了陪你笑,恼火了挨你抽……你们的孩子,就会又聪明又漂亮,一生下来就过上了神仙的日子……”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越说声音越轻,越说越娓娓动听。

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水烟筒,从咕噜噜的水底深处吸出一股香甜腥臭的熟烟,咽进肺里,缓缓吐出。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吸水烟筒的娴熟技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的脑袋被香甜美妙的熟烟缭绕,好像雾气蒸腾的山峦。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无疑是我们河唇初级中学里的先知。他的深邃思想过于超前,匪夷所思,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找不到知己。

他的美妙哲理像他吸的水烟一样,在他的脑袋上袅袅升起。

我被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描述的美妙人生蛊惑得骨头酥麻。麻雀最大的理想是捉到一条虫子,蟑螂最大的理想是拥有一坨臭屎,钟理和的最大理想是能够讨好无影腿严丽丽。如果无影腿严丽丽这朵鲜花愿意开放在我这坨臭烘烘的牛粪上,我愿意像驴子一样拉磨,像水牛一样耕田,夫妻双双把家还,过那神仙也羡慕的生活。

满腔热情遭到了无影腿严丽丽的沉重踢打,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在车厢里,我心里想,你无影腿严丽丽虽然长得也还不错,但是生在河唇镇这样一个土包子老窝里,就算是闭月羞花,也只是土包子的自卖自夸。一只小灰鸭无论怎么好看,也变不成白天鹅。

想当年,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能够把稻草说成金条的舌头这么一吞云一吐雾,我就被弄得晕晕乎乎。无数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后代过上好日子。我们没有过上,我们的后代总要过上了吧?无影腿严丽丽不肯让我过,大城市的马尾巴辫妹子总肯让我过吧?

我一下子就变得非常起劲,上课时动不动就举手提问大声回答,在同学们的眼中好像得了神经病。他们以为我挨了严丽丽的一脚,脑子黏线了。我的同桌兼情敌手扶拖拉机王晓波非常怜悯我,甚至主动提出来要带我去鹤地水库的岛上偷芒果。我哼哼两声,不予理会。手扶拖拉机带着几个死党,表情夸张地围着我,像看交媾的狗一样满脸讪笑。最后,他们一哄而散,终于把我抛弃了。

从这时开始,我满脑子都是大城市妹子,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从旧挂历上剪下来的电影明星。我的偶像是大辫子湖南妹子任冶湘。大辫子任冶湘眼睛大大,眉毛浓浓,一张无懈可击的脸从墙上朝我脉脉含情。我做梦都梦见大辫子任冶湘跟我这么说:大城市的妹子长得都像我这样貌美如花,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我老窦说得好,一个人不怕胡思乱想,就怕缺乏远大志向。德育老师爆米花张贵宾曾经教给我们一个园丁与鲜花的比喻。按照这个比喻,我就是花园里的植物,老师就是花园里的园丁——我在四班算不上鲜花,最少还算是稗草吧。老师们在给鲜花浇水时,不可避免地偶尔也会让水淋到我这稗草身上。

讨一个大城市妹子做老婆的想法让我如此激动,因此时常发周公之梦,不想做地上的走狗而愿为天上的蛟龙。

无影腿严丽丽虽然是一个漂亮的妹子,可惜没有生长在大城市。就算她忽然讨厌手扶拖拉机王晓波,调转头来死皮赖脸地要跟我好,我还未必愿意好马吃这回头草呢。无影腿严丽丽不过是我们这些土包子中带点花纹的妹子,我和她就算好上了,最后好出一个小孩子,这个小东西也不会太聪明,远不如我跟某个大城市妹子好出来的后代伶俐。前者和后者相比,可能是后者更加能够过上幸福的日子。

这些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现实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

首先,无影腿严丽丽未必肯调转头;其次,她要是掉转头来,我必定会立即举手投降,高高兴兴地尾随着她进入洞房,像只小猫一样乖乖地当她的新郎。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意志力,为此常常心烦意乱。一方面我盼望着她赶紧掉过头来把我收编归队,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做得更加无情无义。对我来说,所有这些都是未知数。不管怎么说,我喜欢马尾巴辫子。无影腿严丽丽后脑勺的这根马尾巴辫子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鸡毛掸子一样,只要稍稍这么偏上半个毫米,就能让我难以自持。

就像无影腿严丽丽的马尾巴辫子一样,火车上的这个妹子,有着一根更加油光水滑,更加伏贴溜顺的马尾巴辫子。我一眼看见,就断定她必然是大城市妹子。她要是命中注定能够当上我的老婆,或者说我命中注定有幸做了她的新郎,我们一定会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永不分离。我们好出的孩子必将聪明伶俐,天天过着幸福的日子。

窗外的风景成排成排地呼啸而过。广西南宁到上海的直快火车,在邕江边上绕来绕去,绕得我头昏脑涨,难辨东西。

绕完邕江,从柳州开始,火车又绕起了一座座圆锥形的山包,转啊转啊没完没了。山包脚下的湖泊上,有些农人坐在大木盆上采莲蓬,看起来就像一片叶子上的蚂蚁。刚刚到了我的眼前,眨眼间就无影无踪。

既然上了火车,我就破罐子破摔了。绕吧,转吧,不管你怎么绕,怎么转,总是绕不出地图册的掌心,转不掉铁道线的方向。我手里有一本最新的全国旅游交通图,我按图索骥,照本宣科。我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我知道,这趟列车从唱着歌儿驶离南宁开始,不管它怎么绕来绕去,命中注定会最后停靠在上海老北站上。

考上大学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总有些心虚。第一,我怀疑是老师们把分数抄错了,致使连我这样一贯无可救药的臭狗屎也混进了高等学府,实在令人难以心服口服。第二,我因为有了讨个大城市妹子做老婆这样崇高的理想,故而高二毕了业考了试,分数一塌糊涂,仍然有足够的志气和勇气马不停蹄地到罗州县一中去补习,继续为我的美妙梦想而奋斗。

我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各种习题做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我记忆力不错,历史和地理成绩尚可。英语和数学我是两眼一抹黑,得返回初一,从二十六个字母和勾股定理重新学起。

我们补习班的班主任阴阳判官马为民是县一中的资深教师。他身体魁梧,体态肥胖,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懂周易,说话权威,极其牛逼。他是个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吃过黄泥捞饭拉过铁屎硬蛋的大人物。一个月内,他就把我们补习班九十九个同学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了。他说:小刺猬毛阿喜正常发挥,考上重点大学毫无问题,后来小刺猬毛阿喜果然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阴阳判官马为民老师又说:鼻涕虫姜大钟就是身上的皮厚得能做三十个大沙发,那也冇卵用!鼻涕虫姜大钟不服气,憋着劲补习了整整八年,每次都是差一点点,连中专都考不上,只好灰溜溜回家务农,娶妻生子,勤劳致富。阴阳判官马为民老师最后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威严的神情好像地府里的牛头马面,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脑门上冒出了一把把冷汗。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我,就像牲口贩子在研究一口小猪崽一样,良久,还用蒲扇一样巨大的手掌摸摸我的后脑勺,喝了一口浓茶,想了又想,斟酌再三,这才慢悠悠地说:钟理和要是发挥出超常的水平,可能会考上一个大专……

还好,没有把我一砖拍死!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学校的补习班里,阴阳判官马为民老师能把《语文》课本里的那些冷饭炒了又炒,热了又热,硬往我们的肚子里塞,多多少少让补习生们吃个半饱,每一届补习班里的前二十名都能考上大学,这就是实打实的真本事。就凭这一手,他就比我们河唇初级中学的蚂蚱腰刘春梅老师高明。他预言我最多能考上大专,填志愿时,我把重点院校的那一栏省略了没填。没多久,志愿表格又发回来给我了,说按照规定,所有的志愿都必须填满。

这好办,我拿来地图,像毛主席一样扫视片刻,像朱德委员长般沉思不已,然后像周总理似的把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上海!上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我的恩师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说了,大城市才是天堂。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可见也是地底下最大的天堂。不讨大城市的老婆则已,要讨就讨个最大的。这才是我的雄心壮志之所在。

高考过了很久,我正在乡下捉鱼摸虾,忽然有人告诉我说,我被上海录取了。我到县一中阴阳判官马为民老师那里领取了一张白底红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薄薄的一张录取通知书,在我手里沉甸甸的,我感到这张录取通知书就是上海市人民政府给我发来的一份结婚证书。上面有大红的公章,还有我的大黑名字,如果加上两张并列贴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两张一寸免冠照片,就完美无缺了。一寸免冠照片倒不是什么问题,眼下我欠缺的是一个大城市妹子。

阴阳判官马为民老师把证书交给我,“钟理和,我看走眼了,没想到你能考得这么好……”

我说:“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我自己也没想到!!”

阴阳判官马为民老师宽宏大量地忘记了自己的预言,在我瘦小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考上就好!就是国家的栋梁人才!上了大学好好读书,规规矩矩做人!”

我点头如同鸡啄米,“一定!一定!!一定!!!”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还有去大城市上学的机会,这为我以后得以讨一个大城市妹子做老婆打好了坚实的基础。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我的恩师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的卓越洞察力和深邃的理论指导。这位孑孓独行的先知,这位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这位高瞻远瞩的草泽奇才,他燃烧自己,照亮了别人。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买了两根红烧猪大肠和半个猪头肉,兴冲冲地赶到河唇初级中学,想好好感谢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的谆谆教导。到了河唇镇,我才知道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已经调走了。他烤过面包的房间,已经住进了新的老师。

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走了,他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个面包。我不知道他去了那里,我只知道,他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非常惆怅。

这种惆怅的情绪,眼下也充满了我乘坐的这个车厢。

车厢里的这个马尾巴辫妹子是我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时第一眼看到的漂亮的大城市妹子。就这点而言,我觉得跟她缘分不浅。列车不断地摇晃着,我不时瞥瞥马尾巴辫妹子。马尾巴辫妹子的额头敞亮在阳光里,灿烂又迷离。她右手捏着苹果皮,左手托着下巴颏,眼睛朝着窗外看去,显得若有所思。我觉得十分愉快,但是也特别无奈。她就在那里,跟我却毫无关系。

正像火车的广播员说的那样,火车是一个流动的场所,大家都要把自己的行李物品看看好。火车就像一条好心眼的大蟒蛇,一路上,它停停走走,吞进很多人的同时又排泄无数的旅客。火车这么大,经过的地方又如此之多,车厢里鱼龙混杂,好人坏蛋肩膀挨着肩膀,屁股贴着屁股,鼻尖碰着鼻尖。对于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第一次出远门去上海新科大学生来说,情况未免过分复杂了。

我老窦是个老江湖,属于那种见过大蛇拉屎耗子吞象的不凡人物。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说过,广州不得了,是大城市,天堂一般的地方。金口白牙吴卓寿老师没有去过广州,我老窦却在广州听粤剧皇后红线女唱过戏。我老窦当过兵,打过仗,在十万大山钻过山洞剿过匪。我老窦对我和蔼可亲,不打不骂,优待俘虏,爱护士兵。他有一双厚实的古铜色大手。这双大手常常摩挲着我的脑门,让我感到冷风飕飕,不寒而栗。这样一双苦练过杀敌本领的大手,可想而知是放过枪,捅过刀,杀过人,宰过猫。

上学时我老窦把我送到罗州火车站,拍了我一巴掌,打了我一趔趄,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四弟,好好干吧!”

在我在家里排行老四。我哥哥我老窦叫他钟理文,我弟弟我父亲叫他钟理武,单单叫我四弟。他亲切地称我小名,让我产生了跟他关系非同小可的错觉。

头一年放寒假回家,我老窦在家门口捏着一杆炮筒般的水烟筒,对我点点头,“钟理和,回来了?”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我老窦这样郑重其事究竟何意。

我老窦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郑重让我打了一个趔趄,吸好水烟之后,用手掌心沿着筒口顺时针抹了一圈之后递给我。

我又一阵紧张,手足踟蹰,不知所措。

我们雷州半岛的家乡里流行吸水烟筒。这种水烟筒非常考究,要选取的是大楠竹的中段,经过精心的烘干之后,在竹筒上用烧红的铁钎钻洞,插进一根小竹枝做烟嘴,上面镶着铜帽,讲究的大财主们会镶上银帽甚至金帽,当年横行两广的大土匪穿山甲钟阿大,据说他的专用水烟筒是用举世罕见的整块天然水晶镶嵌了吸烟口,用缅甸的翡翠做成烟嘴,香喷喷的熟烟丝要经过十二道复杂的工序,加以各种珍贵的香料,精心烤制,最后让十六岁的黄花闺女用削铁如泥的缅刀细细切丝。我老窦说,连解放军都尊敬穿山甲钟阿大。在枪毙他时,问他还有什么要求。穿山甲钟阿大说,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那就是让我吸一口水烟筒。从小就吸烟的穿山甲钟阿大,据说他的肺被香气扑鼻的水烟熏成了老腊肉一样的金黄色。

水烟筒的烟丝点燃后,香烟从楠竹里面藏着的水底下透过,香气迷人,润泽吸烟者的五脏六腑。街坊邻里间闲聊,一根水烟筒在大家中间传来传去,每个人吸完,都会友好地给下面的人敷好了新的烟丝。手脚快的老烟客,一根火柴能吸上三撮烟。我老窦却绝不求快,他吸烟节奏舒缓,吐出来的烟也不紧不慢,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庄重。我们这些嫩鸟喜欢炫耀,努力要撮起嘴巴,喷出几个袅袅的圆圈。

这样一杆金黄润泽的水烟筒,漫过我的记忆,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淹没在一阵呛人的熟烟气味之中。

这是雷州半岛的最神奇特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新的土财主们再度用各种方法来装饰水烟筒,用各种名贵的材料,金银、翡翠、玉石来打造令人眼花缭乱的水烟筒,这些做工精美的水烟筒中看不中用,吸烟的口感非常糟糕。

我老窦手里的那杆水烟筒已经有近三十年的历史,是他自己砍伐下一口陈年老楠竹,亲手精工细琢,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水烟筒口已经被熟烟熏成了和田玉一样透明而深黄的颜色,整只水烟筒散发出一种红烧蹄膀般的陈香味道。

见我迟疑,我老窦问:“怎么?在大学里还没有学会吸烟?”

我慌忙接过来,手忙脚乱间,狠狠地呛了一口。

我老窦的笑意从脸上深褐色的皱纹里慢慢地溢出来。

我老窦认为上大学了就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会吸烟那还成什么样子?

我吸着水烟,发现自己的肺活量跟老窦差远了。他能够一口气把一撮烟丝彻底燃尽,肺里吸进去足足一麻袋熟烟,我却要分成三四口才吸得完。老窦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等我吸完,就这么慈爱地看着我。

联想起送我上火车的那一幕,老窦的举动是既稳重又意味深长。在这个场面里,我不像上大学,而是肩负着秘密的使命去上海滩联络地下党,发动工人革命,跟青帮红帮的大小流氓斡旋,在黑暗的房间里发送永不消逝的电波。

我很滑稽地想跟老窦握手道珍重,最后还是没有握成。

我老窦虽然是个眼界超凡的人物,到底也是超凡得有限。他既没有去过上海,也不曾到过北京首都天安门。对于上海的印象,我老窦和我的知识差不多。上海有黄金荣、杜月笙,军统特务狗汉奸。上海有南京路,好外滩,纺织工厂和好八连。上海有中华牙膏永久自行车蝴蝶缝纫机,还有天上的飞机地上的火车海里的巨轮。

上海的大街小巷上人流如织。

我老窦告诫我说,火车上鱼虾蟹鳖很多,偷鸡摸狗之辈不少,到处都是坏蛋,遍地皆为恶人。他们的水不能喝,他们的烟不能抽,他们的饭不能吃,他们玩牌赌博,你不能参加,还有那些漂亮的妹子你不能乱看,不能轻易听信她们的话。否则,你就会被麻翻,就会神志不清,就会乖乖地把自己的行李交给他们。

听老窦这么描述,我神经非常紧张,满眼望去,觉得这车厢里全都是水浒梁山的英雄好汉。我对面的那个奶孩子女人想必是母夜叉孙二娘,有机会她一定会拿我的人肉包饺子。她旁边的鬃毛大汉估计是黑旋风李逵,他手上的水果刀好像一把锋利的大斧,削起苹果来如同秋风扫落叶。这老兄要是手握两把大斧的话,那就是斩人头颅如切豆腐砍冬瓜。

火车经过桂林,到了衡阳,夜色已深,车厢里基本上已经被塞成了咸菜坛子。汗味、饭味、酒味、汽水味、饼干味、烂水果味、屎味、尿味、垃圾味,还有其他种种我分辨不出的怪味,在车厢里混合着我们这些咸菜萝卜干的身体,不断地发酵着。我感到自己正在变酸,变甜,变脆,变得越来越可口美味。

在衡阳车站,鼓上蚤时迁从车窗外强行爬进来,跳下小搁物桌,眨眼间就消失在我们的坐椅底下,用一只破麻袋枕着脑袋,呼呼大睡。在此之前,母夜叉孙二娘的孩子已经在座位地下尿了几泡尿拉过一泡屎了。人们还不断地把瓜皮果屑鼻涕唾沫往地板上扔往地板上吐,鼓上蚤时迁躺的地方肮脏至极。母夜叉孙二娘的老公,想必是被人家劫掉生辰纲的烂捕头青面兽杨志。青面兽杨志善使一把大刀,舞起来如同风车一般,泼水不入,却被立地太岁阮小二轻松地下毒搞倒,可见有勇无谋。花和尚鲁智深是个酒肉和尚,正在我旁边的过道里席地而坐,一边咬着烧鸡,一边喝着烧酒,一边拿眼睛斜看我的细脖子。在花和尚鲁智深的眼里,我的脖子跟他手里那只烧鸡差不多少。碗口粗的松树花和尚鲁智深说拔就连根拔起,把我的脑袋从细脖子上揪下来当然也不费吹灰之力。还有那一口气干掉张都监一家十几口的流窜杀人犯行者武松,在水里如履平地的浪里白条张顺,都已经出现在我的身边。他们个个都对我虎视眈眈,故作悠闲。

我明白,我已经被梁山泊强盗包围了。

过道上的各色梁山强盗堵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马尾巴辫妹子。她旁边的帅小伙,想必就是老婆被高俅儿子抢走,一怒之下落草为寇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了。那么,马尾巴辫的妹子又是谁呢?

水浒梁山,满眼都是强人恶汉,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崇拜英雄,蔑视狗熊,杀人如麻,喝酒如水;动不动就灭人全家,时不时还把妇女儿童劈成两半。水浒梁山本来就没有几个像样子的女人,又会有哪个巾帼英雄长成马尾巴辫妹子这个模样?除了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第四个。一丈青扈三娘武艺高强,貌美如花,跟马尾巴辫妹子形近神似,假仁假义呼保义宋江给一丈青扈三娘强扭的酱瓜是矮脚虎王英。此公身材矮小、形貌猥琐、贪财好色,非常对不起读者。一丈青扈三娘嫁给矮脚虎王英,就好像画眉鸟掉进屎缸里,越扑腾越憋气。

周围有这么多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我觉得自己危如鸟卵,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皮箱,随时都有可能不翼而飞。我非常后悔没有把报到证、银纸和粮票缝在底裤里。皮箱里除了这些东西,就是几本破书和几件烂衫。那些东西丢了不要紧,银纸——就是人民币——报到证和粮票不见了,我就失去了身份证明,人一到上海滩,就可能会被黄金荣和杜月笙的手下装在麻袋里,扔进黄浦江种莲花。

情况十分危急,情势一触即发。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上厕所了,膀胱里装满了尿水。

我不敢离开自己的座位半步。我怀疑,一旦我去上厕所,头顶上的箱子必将不翼而飞,我的座位,也会被旁边站着的梁山强盗一举占领。

我如果离开座位上厕所,下手的必定是鼓上蚤时迁,掩护的是母夜叉孙二娘和青面兽杨志,断后的是豹子头林冲和花和尚鲁智深。

无影腿严丽丽踹了一脚之后,我的膀胱就变薄了,变小了。我变得很喜欢小便,动不动就为膀胱里的一滴小尿飞快地冲向厕所。没有厕所,就冲向草丛。膀胱里有了尿意,能够痛痛快快地掏出小鸡鸡尿尿,是多么快乐的事。

我的小腹胀鼓鼓的、沉甸甸的、硬邦邦的,晃里晃荡,哐啷直响。我感到自己的小腹膨胀,就像一个怀胎六月的女人。

母夜叉孙二娘瞟我一眼,表情十分奇怪。她刚刚奶完孩子,小指粗的奶头上还悬着半滴白花花的奶水,那个小家伙就睡着了。我感到口渴,嘴唇干裂。但是我不能喝水,更不能吃奶。我的膀胱已经装满了,再装就会爆炸。对于母夜叉孙二娘来说,我的膀胱爆炸了当然不好。有肉酸味、尿骚味的人肉包子一定不好卖。像我这样的肉人,膀胱爆炸了,下水被尿泡过了发骚发涩,母夜叉孙二娘还会不会剁成肉酱做肉馅?我会被当成黄牛肉卖呢还是冒充水牛肉?这些都是问题。不是小问题,而是大问题。

人肉包子无小事,水泊梁山有玄机。

我肚子里好像装了一个恐龙蛋。一个小恐龙正在被孵化,要破壳而出。车厢里空气混浊闷热,膀胱疼痛难忍,加上焦虑急躁,导致我汗流浃背,浑身乏力。我感到,我就要生病了,我就要在这种发酵了的空气中,变成一条软塌塌的虫子了。我的脊梁骨好像已经被旁边的青面兽杨志悄悄抽了出去。我浑身发酸,无力,以膀胱为中心,不断地收缩,收缩,再收缩。

火车厢里空气混浊,难闻,光线阴暗,令人昏昏欲睡。我的脸色想必因为膀胱的不断长大而变得惨白。

我必须壮士断腕,甘冒奇险,勇敢地去小便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只要一呼吸,一开口,膀胱里的尿就会从我的喉咙里冒出来。

我下意识地抬腿,站了起来。

旁边过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很多亲爱的旅客同志们,他们就像刚刚宰好的牲口,躺在看不见的血泊中。有些牲口一息尚存,还在抽搐,另外一些,早就魂归西天,呜呼哀哉了。这些牲口中间的微小缝隙里,是那些像马一样站着睡觉的同志们。在要跨过某个牲口尸体时,我一犹豫,脚尖蹭到一个人的脸上,他像被宰的生猪一样尖叫起来。他这一尖叫,整个车厢就像是原本平静的粪池一样,被一根搅屎棍搅开了。宰好的牲口都在翻滚,好像死尸还魂;站着睡觉的马人警觉地张开眼睛,到处视巡。稠粥一样的空气,也因为这个人的尖叫声,快速地流动,呼吸起来更加腻臭,令人恶心。

这口飘满了各种垃圾和粪便的粪池,被搅动了一下,浮在上面的东西又慢慢拢到了一起。我被吓得浑身哆嗦,小便的念头飞到九霄云外,尿意也因为惊吓而飞走了,也许是融化到我的血液里去了。我感到口干舌燥,浑身干裂。没有水。根本没有水。除了空气中飘满各种水汽之外,所有人的茶缸里都空空荡荡。我身体里倒是有一大羊皮口袋的潴水,这潴水就像沙漠深处的地下泉,对我干旱的身体毫无帮助,只会使我更加饥渴难当。我悔恨交加,如被宣判死刑的囚犯,在恍惚中,痛苦地回忆着自己犯下的暴行。

我思绪万千,粘粘乎乎,窘迫困顿。火车在湖南境内飞驰,我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声哐当巨响,把我吓得跳了起来。

火车进站了。天色熹微,窗外人影幢幢,好像铁道游击队偷袭,有如日本鬼子进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东看西瞧,很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播音员大概也睡着了,根本没有报站。火车按照惯性来停靠,旅客也可以凭着本能进出车厢。只见窗外背着大包小包的人飞快地跑动,张大的嘴巴空洞无声,丝毫没有异样征兆。

青面兽杨志大概是被车厢里有毒的气体熏昏了头,下意识地打开窗户。一阵清新的空气抢在光线之前飘了进来。接着飘进来的是七八个身手矫健的侠客。车厢里本来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一下子就涌进这么多人,挤得简直就喘不过气来。

“关窗!关窗!”有人大声地喊。

青面兽杨志连忙要关窗,但是已经迟了。先上来的一个人显然也是惯走江湖的高手,他伸出双手一托,就把往下落的玻璃窗托住。一个妇女已经把头伸了进来。如果这位大侠不托住,有可能被铡断脖子,人头落地。说时迟,那时快,这位大侠一声断喝,腾出一只右手,猛然一拽,把那妇女拽进车里。他一松左手,车窗应声落下。只听得窗外一声惨叫,一个人的手被夹在车窗下,发出骨折的咔嚓声。

不知道这一路上,火车究竟要停靠多少个车站,也不知道有多少旅客嗷嗷叫着等待上车。总之,类似的场面,我已经看见好几次了,每次都看得心惊肉跳。青面兽杨志的确算不上梁山的顶尖高手,脑子反应也有些迟钝。当年押送生辰纲上京城,看到立地太岁阮小二挑着水桶晃来晃去,神色可疑,就应该提高警惕了。可是他和一帮笨蛋手下仍然懵懵懂懂,无知无觉,被人家全部麻翻,几十万生辰纲不翼而飞。这次随意打开车窗,也是一个低级错误。

这样一想,本来挺严肃的青面兽杨志,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角色。

我越想越觉得好笑,越好笑,就越胡思乱想。

第五章

就在这时,我被窗外移动的景色吓了一跳。

我记得原来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后退,现在我看见的却是崭新景色冲破晨雾,源源不断地扑面而来。树木、田野、远山和云彩,层出不穷。

不是我乘错车,就是这辆火车掉头往回开了。

我仔细地辨认着窗外的景色,看不出这些景色跟我前一天看见的景色有什么差别。高高的路基下面,有一片面积很大的湖泊,几个蚂蚁人大清早坐在树叶木盆里采摘莲蓬。我吓了一大跳,正要再次辨认,这几个蚂蚁人和他们的树叶盆,就被一排从身后迎风劈过来的大树阻断,旋即消失了。

我记得我见到过这些蚂蚁人,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样一想,本来忘掉的尿意,突然就浮泛出来。

我越想越慌。

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出门一场,如果这车开回了我们家乡,误了上学不说,见到了我老窦他们,岂非贻笑大方丢尽脸面?

我失去了观赏风景的美好心情,心神不定。我很想向别人打听打听,但是必须小心谨慎,不露破绽。我周围都是梁山好汉,个个都是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江湖多风波,舟楫易失坠。莫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老窦临行殷勤嘱,忍字头上一把刀。我觉得不能显露出自己是第一次出远门的马脚,以免成为坏蛋们的猎物。我装得很冷静,看着大树和山峦一连串地消失,看见旁边的公路上汽车不断地飞驰,却越开越往后缩,越缩越小,最后没有了。

我脑子里不断地在思考何以会出现如此古怪的事情。

随着火车的哐当作响,随着车厢的左右摇晃,我膀胱里的尿水也在激烈地荡漾。虽然我一直没有喝水,肌体极度干涸,仍有残留的水分子像草原上的小溪一样涓涓流向膀胱。哎呀膀胱啊膀胱,你为何如此响亮?我感到我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关注膀胱的行动中去了。我无时无刻地在想着这只沉甸甸的尿袋,愁肠百结。膀胱膀胱,叮咚作响,像只气球,正在成长。随着膀胱的长大,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袋,漂浮在车厢这潭微澜死水之外。

我双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像孕妇一样享受着这种隐隐作痛的忧伤。

我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问旁边的花和尚鲁智深,“同志,请教您一个问题……”

花和尚鲁智深冷冷地看看我。

我底气不足,吞吞吐吐,“您认为这趟火车有没有什么问题?”

花和尚鲁智深,“有什么问题?”

我故作不经意,“这车好像在往回开,对吧?”

花和尚鲁智深看着我,突然发出一声惊人的爆笑,“嘿嘿,小兄弟,你大概是第一次乘这趟车吧?”

百密一疏,身份终于暴露了!我感到非常沮丧。

“是不是往回开了?”我小声地追问了一句。

“呵呵,小兄弟,这趟火车夜里是要在株洲车站换车头的……”花和尚鲁智深说,“你第一次乘坐,就会误以为它在往回开。”

“哦……”我为自己的浅陋而深感惭愧。

“还是往上海开,就是火车调了车头而已……”花和尚鲁智深说,“小兄弟是去上海上学?”

丢喇嘛的花和尚鲁智深,貌似忠厚,实则奸诈。果然是打家劫舍吃荤喝酒的惯犯强梁,不声不响之下,竟然已经对我的情况摸得了如指掌。

我只好点点头。

“哪所大学?”

“华东师范大学……”我吞吞吐吐。

“哦,师范大学……”花和尚鲁智深显得有些不屑的样子,“毕业以后当老师啦……”

花和尚鲁智深看不起华东师范大学,我有些愤愤不平,“师范大学怎么啦?华东师范大学可是重点大学。”

花和尚鲁智深说:“……重点大学。当老师嘛,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见他对华东师范大学如此缺乏尊重,自己闭上了嘴巴。

过了一会儿,车厢的前面忽然一阵骚动,倒在地上的牲口全都借尸还魂复活了,跟原本站着睡觉的马人一起,挤作一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花和尚鲁智深说了一句:“餐车来了。”

餐车毕竟是餐车,果然非常犀利。而且,岂止是餐车而已?这辆餐车简直就是一辆推土机,不,简直就是一辆重型坦克,正碾着无数的尸体,轰隆隆地驶来。坦克大炮往前开,没死人!驾驶重型坦克的乃是我军一位女中豪杰,水浒梁山的母大虫顾大娘。母大虫顾大娘一边狠命地推着车,一边大声地吆喝:早餐了!早餐了!有稀饭牛奶面条了!要吃得快买了!不买就没有了!!

重型坦克所到之处,刀削豆腐,利刃破竹,人们抱头乱窜。

“机会来了!”花和尚鲁智深忽然迸出一句话,对我说了一声,“小兄弟,帮我看一下架子上的行李,我去上趟厕所……”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跳下座位,尾随着餐车而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有一位马人填补了他离开后留下来的空位。

尾随餐车去上厕所真是一条绝妙好计。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十分懊恼。

我总是抓不住这种转瞬即逝的机会,也缺乏当机立断的勇气。瞧瞧人家花和尚鲁智深,当断则断,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根本不瞻前顾后。像我这样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只配忍受膀胱的折磨了。

我没有弄清楚花和尚鲁智深的行李是哪一个。行李架上,到处都是行李,一个摞着一个。我的行李箱已经被压在了最下面。我死死地盯着行李架,在摇晃的车厢中,看见那些层层叠叠的大包小包,摞在行李架上摇摇欲坠。有一只行李箱突然从架上蹦下来,我正惊讶得开口要惊叫,却发现那是一个蜷缩得犹如肉团的旅客。在那么窄小的行李架上如入无人之境,令我想起电影《少林寺》里睡在一根绳子上武僧。一个人要跋涉千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不是身怀绝技,真是寸步难行。

过了很久,眼看就快到中午了,花和尚鲁智深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感到惴惴不安:如果他的行李藏着危险品怎么办?如果他成心加害于我怎么办?

正在胡思乱想间,花和尚鲁智深从人群身后挤出一张油乎乎的脸来,“娘个擦逼,差点上不了车!”

火车运行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很不舒服,脑袋发涨,膀胱好像一枚随时都会爆炸的炮弹。我懒得答理花和尚鲁智深,他终于回来了,行李也完好无损,我总算是没有把他的东西看丢,这就好。我对他点点头。

花和尚鲁智深递给我一罐健力宝,“小兄弟,吃点屎……”

吃点屎?我疑惑地看着花和尚鲁智深貌似敦厚实则深不可测的笑脸,想起父亲的告诫,心想花和尚鲁智深一定是想用健力宝里的麻药把我放倒,然后劫走我的行李。这一招被我机智地识破了。虽然我非常想喝水,但是我不能喝他的屎。这里面一定有险恶的阴谋。

我摇摇头。

“小兄弟,吃吧吃吧,不要客气的……”花和尚鲁智深说。

我还是摇摇头。

花和尚鲁智深眉头皱了起来,“小兄弟,你脸色老难看的啊,是不是不舒服?晕车?肚皮痛?”

说完,他伸手就要摸我的额头。

我轻轻闪开。

花和尚鲁智深自己嘿嘿了一下,就没有再让我喝健力宝了。他啪的一声,打开拉环,往自己的嘴巴里倒了一大口。我下意识地舔舔嘴巴,感到嘴巴甜丝丝的,有些辣辣地痛。

其实我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喝了五大缸水,却没有拉过一次尿而已。除了出汗挥发掉的水分之外,所有的体内废水都源源不断地流向身体的洼地——膀胱。

疼痛太久,我已经习惯了。我正在被像气体一样的尿水越吹越大,越来越有要飘浮起来的样子。我希望那辆像坦克车一样的餐车能够再度出现,以便尾随其后,深入到被人群重重包围的厕所中去。

我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忘记了。我首先要解决的是尿尿这样一个极其迫切的问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能因为一泡尿而牺牲在去学校报到的路途上。我必需着手解决这个问题。我现在才开始认真考虑,已经有些为时已晚了。

我下意识地跟花和尚鲁智深说:“同志,麻烦你也帮我看一下行李……”

我不得不下这个赌注。在水浒梁山的一干英雄好汉当中,不乏偷鸡摸狗之辈,但是吃肉喝酒的花和尚鲁智深看起来要稍稍可靠一些。

花和尚鲁智深嘿嘿地笑了两声,粗声大气地说:“放心吧小兄弟!没事情,没事情,有我在,你放心去好了!”

我被他这么大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不是暴露目标了么?他不像是在对我承诺,而是像在给座位底下的鼓上蚤时迁发暗号。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退路了。

第六章

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厕所的漫漫征程。

我绕过一个个身体,一条条大腿,历尽艰辛,长途跋涉,到达最近的厕所时,却发现这个厕所被乘务员反锁了。我站在厕所门前,悲愤莫名。丢喇嘛!要是我膀胱爆炸牺牲在列车上,乘务员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我背水一战,必须坚决地、义无反顾地、无怨无悔地……把这个厕所上掉。

我鼓起余勇,继续向前挤。

有个端开水的男人在我前面高举着一个印有红色“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老式搪瓷茶缸,大声地叫着“开水开水”,把挡道者吓退,筚路蓝缕,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我尾随其后,不劳而获,到达了第二个厕所。这个厕所的门开着,我心里一阵激动,差点就把小便尿在裤裆上。

我下意识地就伸手朝裆里掏东西,却发现厕所给七八个男女占领了。

他们把厕所当成了自己的家,行李包袋层层叠叠,横七竖八东歪西斜地打着瞌睡。见我探头,有人还睡眼朦胧地回瞟了一眼。被他这一瞟,我的心简直都要凉了。从相貌上看,这些英雄好汉个个都红光满面,身强力壮,是喝酒吃肉之辈,杀人放火的祖宗。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把刚刚摸到东西的手一下子举起来,搭在脖子上。

我绝望了。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水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浓重的尿腥味。这个时候,拿一根缝衣针对我的身体轻轻地一戳,盛大的尿水就会喷涌而出。

我死死地憋住,不让它们从我的尿道里出来。

我是一名新科大学生,未来的知识分子,必须道貌岸然,以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来要求自己。我软塌塌地倚在厕所门边,弓着身体掩盖硬邦邦的阴茎,像一个行将就义的革命英雄。英雄也是凡胎肉体,吃五谷杂粮的都要拉屎撒尿。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长征路上的革命先烈。我从小看了很多激动人心的革命电影,脑子里充满了机枪扫射声,手榴弹爆炸声,战斗英雄的高亢吆喝声,乃至在西部青藏高原上响起的美妙民族歌舞声,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上厕所的场面,没有听到过小便溅在泥土上的声音。

我们在从家里去往上小学的路上,总爱掏出自己的小鸡鸡,边走边尿,边尿边笑,边笑边大叫,边大叫边打闹。清澈的尿水飞溅到细碎如面粉的沙地上,好像火舞银蛇,有如长江黄河。我们吃的是五谷杂粮,喝的是泉流井水,小便里常常带着一股馨香。路旁那些被我们随意洒淋过的树木花草,都茁壮成长。我们钻进甘蔗林里屙屎,如香蕉,像蛋糕,对于蚂蚁、蝼蛄和屎壳郎来说,味道无疑十分美妙。

北方的青纱帐,难道就没有英雄的儿童团们营养丰富的屎尿在滋润?南方的甘蔗林,常常出没着我们这些放学之后无拘无束到处流窜的好汉。

我多么怀念在龙平小学念书时那些可以随地大小便的美好日子。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的教室都设在为了提防几千公里之外的唐山地震而搭建的防震棚里。在教室里,我们听着急风暴雨,看着顶篷上流下来的水如丝,嘴巴里唱着革命歌曲,课文里学着铿锵的词句。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座位下光脚玩着水和泥。下课之后,有些同学上山为寇,部分同桌下河遨游。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世界上的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走的人急了,于是就有了路。

前面这个厕所果然是好的,但是排队等着上厕所的人多得让我灰心。

我挤到门边,敲了敲门,旁边立即有人说:“里面有人,不用敲!”

我说:“我很急,能不能让我先上?”

“拔堆!拔堆!”一个瘦长瘦长、好像一根筷子似的男人说,“你急,这里拔堆的人谁不急?”这个筷子人嘴里说的是上海话“排队排队”,那时我还听不明白。

“我一天没有上厕所了……”我多少有些讨好地、卑躬屈膝地说。

“我还拉肚子呢!拔堆!”筷子人没好气地哼哼说。

见他毫无通融的余地,我只好捂着肚子,倚靠着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控制住呼吸,耐心地排在他后面。筷子人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一边半闭着眼睛,一边吸着香烟,一边哼着邓丽君的淫词滥曲。既然是拉肚子,他的标准姿势应该双手捂着腹部,腰弯得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额头冒汗,牙痛一样龇牙咧嘴。可是我发现他却十分悠闲。这样的定力,我除了佩服还是只有崇拜。我自己则不争气,肚子胀痛,贴着车壁,额头出虚汗,两眼冒金星。

……终于等到筷子人进厕所了。

前面的六个人都很快就完成了,我现在由最后的一个变成了第一位。

曙光就在前头,我心情渐渐好转,甚至出现了幻觉,感到小腹里的膀胱不像刚才那么胀痛了。我苦中作乐,已经在精神上享受着上厕所的乐趣了。膀胱积累的这泡巨大的小便,肯定够我撒上十几分钟了。如果还是在河唇初级中的那个男厕所里,我也许能把小便高高地喷到墙壁上,一举打破撒尿高度纪录。这个纪录,一直由我的死党同桌手扶拖拉机王晓波保持。

手扶拖拉机王晓波没有被无影腿严丽丽踹过小腹,膀胱一直完好无损,所以他能够连续憋上一整天不撒尿,然后跟别人散尿比赛,看谁撒得高。赌注是一块糖,有时还有铅笔、橡皮之类的小玩意。手扶拖拉机王晓波转身就把自己撒尿比赛得来的胜利品送给了无影腿严丽丽。

人人都喜欢小恩小惠,无影腿严丽丽虽然是一朵香喷喷的鲜花,也照样高高兴兴地笑纳。

到了高一,我们这些垃圾还是分在同一个班级,无影腿严丽丽照样还是坐在我和手扶拖拉机王晓波的面前。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命中注定,也必有前世因缘。

有一次,手扶拖拉机王晓波跟我暗中打赌,说他敢用铅笔盒夹无影腿严丽丽的马尾巴辫子。

联想到我膀胱受到的致命打击,我立即嗤之以鼻。

手扶拖拉机王晓波在上课时拽过我的铅笔盒,夹住了无影腿严丽丽的马尾巴辫子发梢。无影腿严丽丽辫子一甩,我心立即一沉,双手哆嗦,双腿发抖。没想到,无影腿严丽丽不仅没有对同样用铅笔盒夹她马尾巴辫子的手扶拖拉机王晓波痛下杀手,反而回过头来笑了笑。这一笑,她的头发带动我的铅笔盒,哗啦一下摔在了地上,里面的文具散了一地。

无影腿严丽丽这一笑让我吓得魂飞魄散,我瞬间就从桌子底下土遁,消失在教室的门口外面,并且一直跑出了学校大门,溜到好几里地以外的鹤地水库边,通过游泳的方式来压制自己的恐惧感。我不断地在水里小便,不断地潜泳,不断地胡思乱想,害怕得差点要大哭一场。

我实在是太害怕无影腿严丽丽了。她要是再给我来上一脚,我非屁滚尿流不可。

此后好几天,我都有意地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尽量不引起无影腿严丽丽的注意。我希望自己是土行孙,能够在碰上无影腿严丽丽的紧要关头,一头扎到土里逃走。

有一天晚上正在上自修,我心事重重,患得患失。无影腿严丽丽忽然转过头来,说:“钟理和……”

我脑袋一嗡,拔腿就跑,狂奔着冲出教室大门,望着学校大门狼狈逃窜。无影腿严丽丽终于要对我下毒手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惹不起,躲得起。别看无影腿严丽丽飞毛腿厉害,赛跑她就要对我甘拜下风了。

我绕着校门口的一株巨大的龙舌兰转圈圈,不敢回教室,但是依靠着精神胜利法,越想越感到自己这么快就躲过了无影腿严丽丽的毒脚,真是很不得了的犀利。

我对着龙舌兰得意洋洋地问:“犀利吗?犀利!犀利吗?犀利!”

这株龙舌兰长在我们学校门口旁边的一个巨大的煤渣山上,旁边阴森森的,夜色中好像有鬼,即便没有鬼,也必定有狐狸精。我本来就胆小,越想越害怕,只好继续念念有词。

“犀利吗?”

“犀利!”一个声音忽然在我旁边轻轻响起。

我吓得两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

无影腿严丽丽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面前明明没有人的,只有这株长得像大树一样的龙舌兰。

无影腿严丽丽有如鬼魅般显现,吓得我尖叫了起来。

“钟理和,是我!”

我还是尖叫,并且边尖叫边逃。

无影腿严丽丽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说:“胆小鬼!”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想我不能再在这种恐惧的心理中度过日后的每一天。

下课时,我鼓起天大的勇气把无影腿严丽丽堵在操场上,主动地对她说:“上次真的不是我夹你头发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能告诉你是谁干的,我不能出卖朋友。当然,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你可以踢我一脚解解气。”

说完,我挺胸收腹,闭上眼睛。

无影腿严丽丽柔声地说:“谁要踢你了?”

我脑子嗡地一响:坏了!不踢我,难道还有更损的招数?

无影腿严丽丽又轻轻地说:“钟理和,你真是一个胆小鬼……”

我看着无影腿严丽丽。

无影腿严丽丽轻轻一笑,转过头去。

无影腿严丽丽说:“我们回教室吧……”

我看着无影腿严丽丽,被她这种反常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

无影腿严丽丽没有踢我,这让我感到非常失落。

我觉得,无论如何她总应该踢我一脚才对。

本质上,我非常乐意被无影腿严丽丽踢上一脚。

我脑子里总是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也做好了挨踢的充分准备。可是,无影腿严丽丽一下子不踢我了,我反而感到哪里不对劲,想到疑惑处,立即就要小便失禁。那个时候,我显然是一个非常喜欢受虐待的小男生。受虐待也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习惯于被虐待后,人家突然不虐待了,我竟然茫然若失。

我的大学老师口若悬河蒋小为说:“清朝初年,老百姓因为拒绝编辫子而掉脑袋;民国初年,老百姓因为拒绝剪掉辫子而遭迫害。”

口若悬河蒋小为老师说,我们都是有辫子的人。以前辫子在我们的脑袋后面,现在辫子在我们的心中。

我那时根本不懂,初中的无影腿严丽丽和高中的无影腿严丽丽,在性格上已经有着巨大的差别。无影腿严丽丽身体发育了,性情温和了,情感细腻了,说话细声细气了。

我不明白这种变化怎么会出现在无影腿严丽丽的身上,对无影腿严丽丽的确良衬衫里面衬托出来的胸罩带子却看得一清二楚,清楚得心里噗噗直跳,然后忍不住地直想小便。

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只是关心吃喝的问题,而对拉撒的事情却有意地隐瞒。这样不好,是偏见,是虚伪,是言不由衷,是阳奉阴违,不是阴谋是阳谋。拉屎撒尿是我们人类以及所有动物的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可是古往今来的文学艺术作品里,有多少艺术家想到过要表现一下拉屎撒尿呢?

我设想这样的一幅油画,题目为:撒尿的人。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边上,一个裸体的健美男子,掏出自己的大巴巴,高高昂起,宛如一尊正要发射炮弹的大炮。在他的面前,一线弧线美妙的小便如同彩虹一样光辉灿烂,落进了金色的麦田。清风徐来,微波不兴,蚊子和蚂蚱都很温驯,燕子和天鹅自由翱翔,生物与息相吹也,春风沉醉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发昏的美好气息。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我的无尽遐思。

从遐想中回到现实,我才发现那个筷子人已经进去将近半个小时了。我后面的人都等急了,踢起了厕所门。

这个筷子人真是太拖沓了,就算是拉肚子,也用不着这么长的时间啊。我凑兴也在门上敲了敲,表示对自己身后这个人的声援。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我本来想敲三下,只来得及敲两下,筷子人就开门出来了。他冲着我挥挥手、气势汹汹地嚷嚷说:“敲啥敲啥,小赤佬!”说完,他伸手推了我一把,使我打了一个趔趄。就是这个趔趄,让我丧失了在第一时间抢入厕所的机会,我身后的那个人占了先手。厕所的门在我的脑门上轰隆地撞了一下,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我心里对自己一阵生气,继而升起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

筷子人在厕所里洗了一个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肥皂的香气。他的嘴巴上叼着一根香烟,就像叼着骨头的哈巴狗,神气活现地推开人群走了。

一个乘务员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凶巴巴地用拳头敲了敲厕所的门,“出来!出来!快出来!到站了!”

那个占了我位置的人应声浮现,身体仍然弓着,屁眼里也许还夹着半截屎。在乘务员面前,他脸上堆着粪便一样的媚笑。乘务员不由分说地锁上了厕所门。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乘务员就消失了。

我被这样一件突发的事件给彻底打懵了。

我呆呆地站在厕所门口,望着厕所门上那个小小的“有人”红色标志,像癞蛤蟆一样大张着嘴巴。这是一个多么明目张胆的欺骗,厕所明明是空的,却显示出“有人”。隔着这么一层薄薄的夹板厕所门,我小鸡鸡里汹涌澎湃的尿水,一下子就被堵塞住了。因为尿意太盛,我硬邦邦地挺着。为了掩盖这根高昂的小炮,我不得不弯下腰来。

我身后排队的人一哄而散。

我难过,我绝望,我的魂魄都似乎丢在了这个厕所里。

我神思恍惚,不知怎么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分成了两个部分,得不断地调整,才让它们凑合到一起。他们相互不爱搭理,时常是好不容易凑合在一起,很快就又分开了。我的灵魂跟我说,不能够随便败坏一个大学生的形象,一定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我的肉体则说,小便吧,痛痛快快地随地大小便吧。不在小便中生存,就在小便中死亡!

入夜,整个车厢一片沉寂。人们坐的坐,站的站,打瞌睡的打瞌睡,发呆的发呆,各种样子都有,简直千奇百怪。只有我很清醒,清醒得连一只蚊子飞过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列车飞驰,车厢里竟然会有蚊子,真是咄咄怪事。

我思绪万千,胡思乱想,越想脑子越精神。我虽然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浑身疲惫不堪,神志却十分清醒,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小腹里胀到极限的膀胱使我无法弯腰,也不敢动弹。

在一个人人都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至少都是在梦乡边缘打滚的车厢里,由于特别的清醒,我就发现这个灯光昏暗的车厢里景象极其奇特。

在这些黯淡的灯光下,所有乘客都仿佛戴着面具一样毫无生气,仿佛是被一个看不见的赶尸人驱赶的僵尸,浮现着极其呆滞和刻板的表情。只有列车高速行驶时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才稍稍打破这种气氛的诡秘。

我惶惑地看着,觉得自己就好像某部西方电影里的伤兵,正跟其他人一起被专列从前线运回后方。车厢里的伤兵什么情况都有:有人伤了脑袋,有人伤了胳膊,有人伤了大腿,有人伤了胸脯,有人伤了嘴巴,还有人伤了睾丸。当然,最奇特的伤员是我。我是伤了膀胱,病症是膀胱爆炸……

午夜,我终于顶不住疲劳和困顿,睡着了。

即使是在梦中,我仍然是在为解决自己的膀胱问题而到处奔走。

在梦里,我遇到了一个经典的困境:无论想到哪里小便,我都会发现有人站在自己的前面,而且大多数都是漂亮的妹子。有一次,我终于成功地找到了一个黑暗的墙角,迫不及待地挖出一直硬邦邦的阳物,感到有一股热流迅速穿透我的身体,以光的速度向外面射去……

就在这时,无影腿严丽丽就站在我的面前,微笑地看着我的东西,轻轻地说:“你是个胆小鬼,钟理和……”

我彻底崩溃了。

第七章

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携带着满腔热尿,在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四日凌晨,如梦如幻地来到了上海。

火车的终点是上海老北站。

历史上此地大大有名:宋教仁在这里遭到刺杀,国共合作彻底破裂,革命志士遭到国民党反动派残酷的镇压,中国革命转入低潮。整个上海哀鸿一片,寒风袭人,街头良民稀少,地痞流氓乱跑,红头阿三买办走狗,他们得意洋洋,晃尾摇头……我为应付高考而背诵得滚瓜烂熟的中国革命史,让我觉得旧社会上海滩一片黑暗。凌晨四点半钟的老北站,有一种旧社会般的夜色,晃动的人影,行踪可疑。那是一个多么风起云涌的时代啊:万家灯火,十字街头,大浪淘沙,一江春水向东流。红头阿三老克腊,擦那作死娘希匹!那么多声名显赫的人物此起彼伏,各领风骚三五年。他们如果排成长队,那是望不到头也看不见尾,就像大锅里的汤团一样,上下翻滚。

几十年过去了,老北站还是那个老北站。物是人非,数风流人物,全都不在。只有一个还没有正式报到的大学新生,一个未来的知识分子,艰难地拎着自己的行李箱,驮着肚子里的一泡巨尿,胆战心惊地从车上下来,探出一只麻木的左脚,既而是另外一只似乎毫不相关的右脚,小心翼翼地站在月台上。

这个年轻人神色凝重,谨慎地四周张望,敏锐地左右观察。

他并非来自延安的隐秘战士,也不是要跟上海地下党的同志们接头,而是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痛快地撒尿。

由此可见,在上大学的第一天凌晨起,我就注定当不了什么大人物。

我腹部剧痛,随着人流曲曲弯弯地向出口走去,一只手拉着箱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搁在小腹上,好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我如果突然昏倒,别人把我送上救护车,可能直接拉到妇婴保健医院做剖宫产。医生们看到的,当然不会是一个蜷曲的婴儿,而是一个庞大的尿脬。

恍惚中,我觉得国民党特务戴着鸭舌帽,穿着呢子衣,阴森着眼睛,暗握着手枪,凶狠地盯着我的膀胱。在他们的眼里,所有旅客都形色可疑。我可能是延安指派的神秘来客,要跟上海地下党接头,来点永不消失的电波,准备发动全市工人大罢工,还可能要举行尿脬起义。我鼓鼓囊囊的小腹下面,一定藏着上级领导的指示,外加一把小巧精致的勃朗宁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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