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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小说《断魂枪》沙子龙形象赏析

2009-04-19黄遵平

岁月·下半月 2009年12期
关键词:断魂客栈老者

老舍小说《断魂枪》篇幅精短,情节简单,仅有三个有头有脸、有言有行的人物——“沙子龙”、“孙老者”、“王三胜”。他们处在一个变乱的大时代中,面对火车、快枪等新事物,却围绕着一套过了气的枪法——五虎断魂枪枪法,在三人之间有限的小世界内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从中透露出各自的个性化身份心态,也在社会心理层面上映照和揭示出相应的几种类型化的反应模式。尤其是沙子龙人物形象积压了多重能够牵连和引发出社会心理和时代气息的厚重意绪:他表面上无奈的顺从生活现实,内心却寂寞的守护着辉煌的过去,所以才有了悲情。尽管小说篇幅很短,但十分引人入胜,荡气回肠,令人掩卷沉思,久久不能释怀。

一、无奈的顺从

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了一个事实,沙子龙的镰局已改成客栈。沙子龙眼见着火车、快枪夺走了他的生意,不得已将镖局改成了客栈。他似乎颇识时务,能够与时俱进。既然祖先信奉的神灵都不再灵验,既然皇帝的头都可以杀,既然“走镖已没有饭吃”,那就开客栈吧。面对今天的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他清楚地知道以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没用了;他知道以往行走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包括他自己的武艺、事业,都已经成为昨日黄花,都似梦一样睁眼不见了。处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他需要放弃旧业操新业,他需要经营好客栈才能继续生存,他的身份已转换为一位客栈老板。所以他在日常经营中的行为处事中不断在明确现在的身份,并努力认同现在的身份。他有意地压制过去身份:他把那杆带给他无数荣耀的大枪立到了墙角,开始在院里养鸽子。养鸽子可以转移注意力,可以怡情养性,也可以为客栈提供一样美食。“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当所谓的徒弟们为打架或献技去向他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时,沙子龙的只是用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身上开始放肉,不再亮抢,更不再和人开练、开打。“五虎断魂枪”与“神枪沙子龙”似乎是已经很遥远的事情,他的似乎已经忘了。

当王三胜被孙老者打败回来向他试图求助时,他正在看神魔小说,他的反应只是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没别的表示。表面上看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整个的懒散悠闲客栈老板摸样。但当客人进来,他已在在外间屋等着呢。他一开始对孙老者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并且说道要请孙老者在天汇吃饭,一副客栈老板圆滑处世的好好态度。当孙老者直接说“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先是没接碴儿,接着却不承认他收过徒弟,还说功夫早搁下了,身上已经放了肉等话来搪塞,还说要带孙老者各处逛逛,临走送他盘缠等等。当然,孙老者不死心当其面练了一趟身手,籍以要求沙子龙教他那套五虎断魂枪。沙子龙一边叫好,一边却笑着说:“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明确表示:“那条枪和那套枪法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在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确在有意地努力忘记过去、封存过去,以清楚明确他现在的身份——客栈老板,所以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然而他们根本都没有去。从此,“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面对这样的后果,沙子龙没有表现出什么,既没有去指责王三胜们,也没有跳出来向人们证明他是“神枪沙子龙”,一切随他们去吧!他——“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然而,他自己能忘记了么?

二、寂寞的守护

当王三胜街头卖艺吹嘘到:“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所谓的徒弟们到处为沙子龙吹腾:“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对这些所谓的徒弟们的所作所为,沙子龙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并没有出面干涉,没有不许他们打着他的旗号走街串巷、甚至狐假虎威。相反,这些沙子龙并不承认的徒弟们没钱使去他那里求助时:“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看得出他的内心还是希望有一帮徒弟,时常追随在身边左右的,但他却不肯正式收徒弟,更别说把五虎断魂枪传下去。他要的就是那种似有似无的感觉,似断似续的回味,他愿意一个人反复体味这种难言的情愫。从这里可以看出,沙子龙其实是有信仰的,国术不仅是他的武艺,国术内在的人文精神更是他的灵魂信仰、精神支柱。即使时运不济时,他不会任它沦为街头杂耍,他要独自守护它,守着它也就留住了自己的过去,留住了断魂枪的“魂”,留住了国术的“魂”。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当王三胜被孙老者打败,带其上客栈找沙子龙之时,他实指望师父为自己找回面子,希望师父一展断魂枪神威压压孙老者的气焰,不枉他们平时对沙老师的尊敬与吹捧。然而沙子龙却在床上看《封神榜》。他为什么不看别的小说而偏偏看《封神榜》呢?《封神榜》实属神魔小说,尽管它里面的故事是以商周建国的历史为背景的,除了主要几个历史人物外,大多数人物纯属虚构,充满了神神叨叨的打杀,这样的小说哄孩子比较有趣。对于走南闯北走了几十年镖的沙子龙,该经历过多少实实在在的战斗场面,怎么可能喜欢看这样的小说!他看《封神榜》一方面意味着他知道现实中已不需要神枪,意味着他在麻木自己的精神,神枪死了。另一方面,他无非借看看《封神榜》来回味过去的神枪时代、建功立业时代。毕竟“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法,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的荣耀与辉煌无法从他的内心完全湮灭。他以前没遇见过敌手,但现实中的火车、快枪、通商等轻易地就打败了“五虎断魂枪”、“神枪沙子龙”,神枪只能活在“神仙世界”——一个过去可以存在、现在可以存在,将来依然可以存在的世界里。沙子龙其实活在现世的世界里,也活在过去的似神的世界里。

所以当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这条枪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是他的忠实伙伴,他也要永远守护着它,它是他的个人的。他知道这条枪与这套枪法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他心中难过。所以他才常在夜间,关好后院门,温习温习“五虎断魂枪”的枪法。深夜自我练枪,是自我欣赏,也是自我回味,更是对自我世界的怀念;同时也意味着自我封闭,意味着对外界的无声拒绝,更深层的意味着一种寂寞的守护,一种绝望的守护。只有在夜间和那条又直又凉又滑的枪独自相处,他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相信自己,还活着。

三、悲凉的不传

沙子龙身上附有一种矛盾复杂的情愫,一方面他阅历丰富、洞察人情世故,因此他能接受这个社会的变动。尽管很无奈很被动,他还是把镖局改了客栈,无论何时人总需要生存。另一方面他固步自封、无法释怀过去,所以他坚持不收徒弟不传断魂枪,他的心中内含一种主动的拒绝,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悲情,人总是无法与过去一刀两断。他开客栈,意味着一种现实的选择,意味着他走累了,想停下了,也意味着他的过去结束了。当然,我认为这里还意味着与过去的联系,因为客栈是他以往走镖生涯中经常的也是必须的落脚点。做客栈生意,他可以在客栈中回味走与不走的、用枪与不用枪的人生,客栈成为沙子龙人生经历连接的一种象征。然而,正是在这样意味上显示出他带有一种灰色的历史观——侧目历史:一只眼看过去,一只眼看现在,而没有第三只眼看未来了。所以,白天他活在眼前的火车笛声与枪炮声中,夜晚他活在过去的神枪的精神气中,所以当“神枪沙子龙”遭到徒弟的奚落以后,“他在夜静人稀之时,一气把六十四枪全部刺下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这微微一笑中传达了多少心绪!有对当下时代的理解与拒绝,对过去时代的怀念与感叹,还有对现在身份的无奈与接受,对过去身份的眷恋与失落。不传的悲情与痛苦正在于这种分裂的双重身份的认同之中。

总之,从小说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在《断魂枪》里,老舍借沙子龙这个人物,把他对武文化的激赏、困惑和悲叹交融在一起的。因为《断魂枪》的写作,与老舍的自身经历与爱好不无关系。他年轻时因病身体不好,爱上了打拳。后来还结交了一位名拳师,真正的学过练过,但后来却因打拳时,一招不慎,导致坐骨神经受伤没有治好而落下残疾,老舍开始拄杖而行。应该说老舍对国术有爱、有恨、有遗憾。所以他在对待自己笔下的沙子龙的人际关系时,是根据其身份与性格来处理的,也就是说老舍与小说中的沙子龙这一人物形象的关系是顺行的,但正是这种顺行的合理存在,使得沙子龙站在了双重身份认同的交织点——两种身份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尽管随着时代变化他的身份可能会继续变化,但却不可能轻易丧失,因为人从内心来说无法否认自己的经历,无法抛弃自己的历史。这就使沙子龙隐含内在分裂因素的人物形象成为一种必然,从而更深刻地体现出面对传统文化失落的人物的矛盾心理。正是在这种复杂的情感意义上,我们似乎看到沙子龙那微微一笑中,含有多多少少的薄泪,带着隐隐约约的骄傲,伴着缠缠绵绵的无奈和失落;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那一声“不传!不传!”穿透了不知何时能拨开云雾的沉沉夜空,道出了多么深沉而凝重的历史沧桑,撕裂着多么矛盾复杂而无奈的身份认同。一阕“断魂”的残梦,就这样把过去的“文化”埋葬了,孤独而冷寂,悲壮而凄婉。

(作者简介:黄遵平,信阳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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