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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孤直

2009-04-19李国文

文学自由谈 2009年5期
关键词:张之洞光绪李鸿章

李国文

一个人能理直气壮喊出来,“我就是我”,就应该为他鼓掌。

“我就是我”,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尤其一直坚持到底,不管别人否定,反对,骂娘,拂袖而去,“我就是我”,不变初衷,那是很难很难的。社会如网,人生似缕,在其中的你,想绝对不被波及牵动,想绝对不受左右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李白有诗:“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很提气,也很给劲。可是这位唐朝第一号诗人,他的一生,实际未能完全做到“我就是我”。由于有了这样或那样的私念,就不能“我不是我”,而违心地做出别人认为应该这样,或者不应该那样的改变。他为之很郁闷,最后投江而死。

因此,民国初年北京城里,曾为逊帝溥仪师傅的晚清遗民梁鼎芬(1859-1920),他那“我就是我”的精神,就很值得高看了。

虽然他活着的六十年,被世人目为“梁疯子”;虽然他死后的八十年,仍有人以“怪物”视之。但是,此公从大名鼎鼎开始,一直到寿终正寝为止,他那晚清第一保皇党的实质,可谓“吾道一以贯之”;他那死不开窍的花岗岩脑袋,可谓“万变不离其宗”。其执拗,其别扭,在北京城里,堪称地道的“一根筋”。无论风口浪尖之上,抑或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断不了制造出烈烈轰轰的新闻人物,我行我素,我山我执,“我就是我”,从来不变,这是实在了不起的。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时一事,大概可以做到“我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就绝对做不到“我就是我”了。所以,梁鼎芬确实是这个大干世界中的难得一见的人物。他这一辈子认准两条,说起来倒很简单,一是大清王朝万岁,二是光绪皇帝万岁,乃绝对顽固的原教旨主义者。你可以不赞同他的愚忠,但你对他愚忠至死,死了以后,还要埋在河北易县清西陵的梁格庄,守望着光绪崇陵的一杯土中,你不宾服也不行了。他的目标明确,生生死死不变,活着保皇,死后保皇。他的意志坚定,自始至终如一,我就是我,死硬到底。

梁鼎芬一生,不断受到浮谤非议,恶言秽语的滋扰,时刻陷在芸芸众生的讥刺嘲笑之中,其原因说来倒也并不复杂。因为数千年来的中国人,已经习惯于孵豆芽那样的生长方式,努力做到一致、一律、一齐、一般,是木桶里每一根豆芽菜的终极使命。你不能格色,你不可异端,你不该出头,你不应特殊,也就成了每一根豆芽菜的戒律。因此,“我就是我”的梁鼎芬,第一不买账,第二不听邪,第三不按常规出牌,第四不进盐酱,这就让那些循规蹈矩的,按部就班的,克己复礼的,磕头作揖的豆芽菜们相当嫉恨。所以,说风凉话,看乐子取笑者有之,饭后茶余,当下酒菜消遣者有之,看他倒霉,而咧嘴大笑称心者有之,甚至,得机会踹上一脚啐上一口者也有之。

中国人恨别人成功,怕别人出头,嫉妒别人的名声超过自己,胜过自己,担心别人的光彩遮住自己,淹没自己。所以,再没有比看到别人被杀、被关、被批、被斗,被恶心,被糟蹋,被啐口水,被踏上千万只脚,而自己安然无恙,能给豆芽菜们带来的超越感和幸福感了。这也是大清王朝在菜市口行刑杀头,十年文革在体育馆游行批斗,出现人山人海,疯狂踩踏场面的由来。小市民们的全部轻薄,全部快乐,莫过于刽子手行刑时,砍下脑袋的那一刻,莫过于红卫兵批斗时,将走资派架上喷气式那一刻,所能获取到的大满足和大开怀了。

梁节庵就因其“我就是我”,有别于绝大多数豆芽菜而不合时宜,成为被嘲笑的历史人物。

梁鼎芬(1859-1920),字节庵,号星海,广东番禺人。自幼失怙,赖亲戚抚养,得以成人。从小就以天资聪颖,才禀出众而名闻乡里,成年后更以腹笥丰赡,博学多识而声震一方。光绪二年(1876)乡试,他18岁,即中举人。光绪六年(1880)会试,他22岁,又中进士,是科场发达较早的青年才俊,可以想象他的得意。随后,殿试点翰林,散馆授编修,享七品衔,少年得志,暴得大名,那就更牛岔了。唐代进士及第,例行曲江宴的风光场面,清代大概也有吏部摆宴的类似举动,作为天子门生,嗜酒善饮的他,该是多么风光、风头、风流了。

何况他也确实不弱,自有他骄傲的本钱:第一,诗写得不错,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云:“其髯戟张,其言妩媚。梁髯诗极幽秀,读之可令人忘世虑,书札亦如之。”第二,字写得漂亮,麦华三《岭南书法丛谈》云:“笔力则力透纸背,而墨彩则凸出纸上,秀逸之气,扑人眉宇,匪唯用笔之精,兼处用墨之妙。”第三,楹联,中国文人最爱玩弄的文字魔方,他也很拿手。“独坐须成霜,那有高名惊四海,多年襟似铁,勉修苦节过余生”,这副楹联,大概是他晚年的手笔了,看得出来,对于豆芽菜们折磨他不痛快的一辈子,很是感慨系之。不过,诗好,字好,对联做得好,也非任何一个文人,都拥有如此基本功。因此,折磨归折磨,牛岔归牛岔,自信,自大,自恋,自负的他,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就是我”,益发张狂。

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知识分子扎堆,在没有出任有油水的官职之前,只好坐冷板凳。而冷板凳坐久了,屁股就痒痒,难免满腹牢骚,于是,笔墨问政,议论风生,说长道短,纠弹时弊,清流自任。梁鼎芬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飞文染翰,饮酒纵诗,恣意放肆,挥斥方道,自然不让侪辈,遂也成为一个目无下尘的清狂分子。要知道文人凑在一起,你狂,我比你更狂,你闹,我比你更闹。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乃是一种时尚。很快,梁鼎芬就显现出来与豆芽菜们的不同,还不到25岁的他,开始蓄须。二十出头的光鲜年纪,留一部于思于思的大胡子,难免别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

到了他27岁那年,光绪十一年(1885),这个按捺不住的年轻翰林,更来劲了,竞不知天高地厚,干出了一件让整个北京城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上疏光绪皇帝,参奏李鸿章,认为他在1883-1885年的中法战争中,一味主和,迁延观望,坐失良机,本是胜方的中国,却在签约中输于败方的法国,有“六大可杀之罪,请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于是,闯下泼天大祸。

李鸿章何许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西太后最为倚重的枢密顾问。你一个翰林院的新科编修,竟敢对当朝一品发难,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绝顶的荒唐,天大的笑话。尽管那时京城既无互联网,也无声讯台,既不能发手机短信,也不能出报纸号外,可一夜之间,满城传说大胡子,梁鼎芬出了大名。敬他者尊称髯翁,臭他者直呼梁疯子,成为京城第一新闻人物。一方面,由于李鸿章搞洋务,历来多以割地赔款了事,不满者颇多,对梁之敢摸老虎屁股,大为赞赏,甚至比之明朝嘉靖年间的杨继盛参奏严嵩。一方面,胆小怕事的豆芽菜们,从来是护着卵子过河,小心过(肾)甚之辈,这个梁疯子,倘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脑袋进水,耗子抓猫,螳臂当车,岂非找死不成?摇头不迭,不以为然,跌足长叹,看他完蛋。

这个世界,常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巧合,就在梁鼎芬上书声讨李鸿章卖国求和之罪愆,而落了一身不是,几乎同一时期,北欧挪威的剧作家易卜生,他的代表作《国民公敌》,也于奥斯陆公

演。剧中人史铎门汤姆医生,道出浴场毒水真相,不也被所有镇上赖此谋生的公民,所唾弃,所排斥吗?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大众,很大程度上是被政客操纵的愚氓。那时,顿成众矢之的的梁鼎芬,好不尴尬,到宣武门虎坊桥湖广会馆访亲问友,奚落者有之,排揎者有之。他只好闭门不出,静候处置,自斟自酌,等待发落。

据黄睿《花随人圣庵摭忆》,梁之参劾李鸿章之举,似有另外隐情:“节庵何以劾合肥,相传顺德李若农侍郎(文田)精《子平风鉴》,有奇验,且谓节庵寿只二十有七,节庵大怖,问禳之之术,日:必有非常之厄乃可。节庵归,闭门草疏,劾李鸿章十可杀。其舅张某力阻,不可,意谓疏上必遣戍,乃竞镌五级,二十七岁亦无恙。此说流播已久,存之而已。”

我不大相信梁之劾李鸿章,只是为了禳解。黄睿说“存之而已”,也是持保留态度,未足凭信的意思。因为这位大清王朝的原教旨主义者,不光弹劾过李鸿章,嗣后还弹劾过袁世凯,弹劾过奕劻,甚至连慈禧欲废光绪而立的大阿哥溥俊,也不放过。看来,梁鼎芬不一定爱大清王朝之所爱,却一定要恨大清王朝之所恨。在攸关社稷安危,疆土完整,国体根本,帝制长久这类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是要做忠臣的,也是不怕杀头的。尤其在捍卫大清王朝江山完整上,“我就是我”,是一点也不含糊的。“禳解”一说,可能是因素之一,性格决定命运,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必然结果。

晚清时期,民谚如此说,“左宗棠做事,曾国藩做人,李鸿章做官”,在中法战争中杀得法国远征军丢盔卸甲的,恰是左宗棠的湘军一部黑旗军刘永福,谁知攻下谅山,即将收复河内之际,李鸿章签署和约,下令撤军。气得左宗棠大拍桌子:“对中国而言,十个法国将军,也比不上一个李鸿章坏事。”“李鸿章误尽苍生,将落个千古骂名。”梁鼎芬所以跳出来弹劾,不能排除他在爱国与卖国之间的断然抉择,必然要受到左宗棠的影响,站在左宗棠一边。尽管豆芽菜们会觉得匪夷所思,你算老几?用着你管?但“我就是我”的梁鼎芬却认为,虽然我也是豆芽菜,却不能不关注我们身在其中的桶。桶完了,大家都完,他不想完,所以很关心这只桶。

中法战争,主和者实为西太后。老太太不点头,李鸿章敢把安南的宗主权出卖?一个会做官的人,一定会以顶头上司的意志为意志。李鸿章洞穿老太太的内心恐惧,她害怕法国因败而怒,加派军舰北上,重蹈第二次鸦片战争覆辙,于是这场战争遂以败方法国成为胜者,胜方中国成为败者而终结。因此,梁鼎芬惹毛的不是李鸿章,而是西太后。慈禧一看这篇奏折,勃然大怒。这是一个什么阿物儿,竟敢说三道四。“旋又追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

翰林院重新给他安排工作,当然是寒碜梁鼎芬了,任太常寺司乐,管理十来个吹笙箫管笛的乐工,他一气之下,辞了吹鼓手头儿之职,光绪十三年(1887)刻了一枚闲章“二十七岁罢官”,回广东去了。

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一直关注梁鼎芬的动向。

开始对他好奇,哈!这小子真浑;随后就是惊骇,喝!这小子真敢;接下来,不但敬佩他的人品才学了得,道德风范了得,而且很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果是天地间一丈夫,马上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憾。张之洞,晚清的杰出政治家。他主张改革,不主张革命;主张师夷之所长,不主张动摇王朝之体制,更反对洋务派的卖国主义。一听说这个梁疯子,竞不自量力地挑战李鸿章,更是渴慕敬重不已。

梁节庵告别京城,甫回家乡,马上收到张的邀请,要他出任广雅书院讲席,希望他能从事一些他愿做的事情。

随后,张之洞即去惠州见他,从一早谈到中午,又从下午谈到夜晚,意犹未尽,接着隔日再谈,可见宾主投契的程度。一为封疆大吏,一为免职官员,品级悬殊,地位不一,但在维护封建制度,巩固王朝正统,引进西方工业,籍以强国固防等一系列话题上,两个人却能达到高度一致。

张之洞(1837-1909),字香涛,号壶公,河北南皮人。是一位有抱负,有胸襟,有胆识,有能力的帝国栋梁,也是一位立志救国,主张新政,力图中兴,匡扶大清的封疆大吏。他之赏识梁鼎芬,因为他在光绪五年(1879)满清与俄国签“里瓦几亚条约”时,也曾经是一个强烈的反对派,曾上疏奏劾过丧权辱国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所以对劾李鸿章有十可杀之罪的梁鼎芬,视为同道之友,忘年之交,惺惺相惜,也就不奇怪了。不仅函件往返,还亲自造府敦请,这当然是很犯忌的事情。首先李鸿章反感,其次老太太不高兴,但张之洞不畏得罪权贵,不顾朝野侧目,硬是将梁疯子纳入幕下。

毛泽东说过:“提起中国民族工业,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而提到张之洞的长长短短,又不能忽略梁鼎芬为他运筹帷幄的重要作用。民国初年,拖着一条清朝辫子,在北大讲学的辜鸿铭,张之洞湖北任上造汉阳兵工厂,引进德国克虏伯公司的设备和技术时,因为他精通多国文字,也曾重金敦请他人幕。他就说过:“凡张文襄的是处,大家都不提及梁节庵的作用,凡张文襄的不是处,大家无不以为是梁节庵的主意。”在辜汤生看来,梁鼎芬岂止是张之洞的一个智囊,一个文胆,实际是张之洞的高级政治顾问,人称“小之洞”,可见其位置之重要。

张之洞待梁,从善如流,言听计从,大胆放手使用;梁鼎芬对张,倾心吐胆,出谋划策,以报知遇之恩。时人有言,梁是张的影子,也就了解张之如何重用,梁之怎样卖力了。梁鼎芬在张之洞幕下,长达十六年之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相互默契,得心应手。光绪十五年(1889),张之洞调补湖广总督,梁也随之赴武昌,任两湖书院山长。光绪二十年(1894)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梁又去南京主持钟山书院。《清史稿》据此称张之洞,凡“言学事惟鼎芬是任”。其实张南皮一生始终抓紧的三件大事,一办教育,二建实业,三练新军,哪一桩都少不了梁的调和鼎鼐。

光绪二十四年(1898)的戊戌变法运动中,张南皮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很大程度得归功于这个一点也不疯的梁疯子。

百日维新,是晚清最后一场政治决战,垂死王朝的回光返照的挣扎,变法成功,不能扭转乾坤,变法失败,则覆亡得更快。然而,摆在每个官员面前的这道选择题,你是帝党,还是后党,二选一,却是必须回答的。此时已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的张之洞,他不能“我就是我”,也不敢“我就是我”,自然是要两面下注,这是其政治动物的保护本能,也是其官场老手的投机手法。一方面对老太太竭诚效忠,他不想做,也得捏住鼻子做;一方面也向维新派联络拉拢,他很想做,也只能打枪的不要去做。

其实,张之洞先就对维新派投注了,早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公车上书后的康有为,来到上海,张之洞就将这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接到南京,上宾款待,导师视之。强学会的成立,《强学报》的发行,实际是得到张之洞的解囊相助。这时的康有为,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但小人得志,终究浅薄,文人有权,头脑膨胀。据《康有为自编年谱》:“入江宁居二十余日,说张香涛开强学会,香涛颇自任。隔日一谈,每至深夜。香涛不信孔子改制,频

劝勿言此学,必供养。又使梁星海来言。吾告以孑L子改制大道也,岂为一两江总督供养易之哉?若使以供养而易其所学,香涛奚取焉?”又:“在江宁时,事大顺。吾日,此事大顺,将来必有极逆者矣。与黄仲弢、梁星海议强学会章程,出上海刻之,而香涛以论学不合背盟。电嘱勿办……”为什么谈崩?为什么决裂?根本分歧在于:洋务派主张师夷人之所长,维新派主张实施西方政治体制。在强国这个大目标下,洋务派和维新派是一致的,怎么强?如何强?往哪个方向强?张之洞和康有为就找不到共同语言了。

康的自编年谱中,多次出现梁鼎芬的名字,可以想见,他所扮演的消防队这个角色,所起到的灭火作用。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以“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行走”的维新派,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等人,以光绪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书,下令各地方推行学堂、商务、铁路、矿务……短短三个月,其颁发的新政谕旨,达二百八十多件。这几位新贵,暴得权力,浪得大名,就忘乎所以,就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这就是中国文人成不了气候的致命伤了。其雷厉风行,其迫不及待,连宋朝的改革家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维新派脑袋一热,不但忘了可能的友军洋务派,也忘了退缩到颐和园里,围着老太太转的保守派。如此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大动作,实际上也是将自己推上宣武门外菜市口的断头台。

戊戌失败,大开杀戒,秋后算账,砍头一堆。你简直想不到,这个百分百的帝党,这个维新派的后台,这个掏出五千大洋办强学会的金主,竟然毫毛也不损一根。

第一,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劝学篇》,乃梁鼎芬参加策划,与张之洞共同合作的产物。《劝学篇》最早版本,付梓时书名为《强学篇》,但在维新派组织“强国会”,创办《时务报》以后,梁鼎芬为了避免误会,立刻采取措施,改书名之“强”为“劝”,一字之易,泾渭分明,恪守祖宗规矩,立场坚定,岂能受其蛊惑,为张之洞与维新派划清界限。第二,康有为的只保中国,不保大清,让“我就是我”的梁鼎芬,大为恼火。撰《康有为事实》一文,列罪状三十二款,批判其政见,揭露其隐私,称康有为乃是一贪鄙狂悖,苟图富贵之人,才庸质劣,招摇撞骗之徒,焉能与他同流合污,也为张之洞与康有为划清界限。

西太后本是人精,她会弄不清谁该杀头?谁该关押?她会不在意那几位方面大臣,背后搞的鬼?不过,她也不想扩大打击面,何况她也知道梁鼎芬乃张的心腹。既然梁的文字如此,张的看法应该也是如此,于是轻轻放过,不予追究。尤其吊诡的是,在帝、后摊牌的前夕,光绪突然以急电召其进京。不知为什么,张之洞竟未成行。是有人给他打了什么招呼,小心谨慎,还是他自己害怕而不蹬浑水,欲行又止。这其中,“我就是我”的梁鼎芬,又会给他什么建议呢……这一切,大概是永远的谜了。

躲过戊戌政变一劫,张之洞很是感激梁鼎芬,说报答也好,说酬佣也好,让这位追随自己十多年的部属,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便是惟一能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梁鼎芬当年参劾李鸿章,惹恼过慈禧,被罢了官。这个前科,使张之洞未敢造次行事。第一步,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他先请托其同僚湖北学政王同愈奏荐,试探上峰的态度。当年十二月,学部居然点头,赏还其“翰林院编修”的原衔,这就等于当下的平反改正,不再打入另册。第二步,光绪二十七年(1901),他再拜求他的同事,时为布政使的满洲大臣端方保举,起复为直隶州知州,虽非实缺,级别待遇因此相应提高,很有一点落实政策的意思。第三步,这年的三月,张之洞亲自出马,上《保荐人才折》,称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赤胆忠心,直言敢谏。大清朝不兴,正是缺少此类人才也”。建议送部引见,优与录用。于是,梁鼎芬官运亨通,数年间,“用知府,发湖北,署武昌,补汉阳。擢安襄郧荆道、按察使,署布政使”。(《清史稿》)

二十七岁罢官,并镌印章存念的梁鼎芬,是张之洞大胆容纳了他;四十二岁复出,获得为布政使相当于省长的职务,又是张之洞鼎力斡旋的结果。对张之洞这一份天高地厚之恩,世间难得之情,能不刻骨铭心而没世不忘吗?所以,光绪三十五年(1909),张之洞病逝北京,作为知己、知遇、知友、知音的梁鼎芬,能不急如星火地由南方奔丧而来吗?据说:一进什刹海旁白米斜街三号张府,二话不说,扑到恩公的寿材前面,嚎啕大哭,长跪不起。大家以为他哭两声,站起来该劝张家后人节哀顺便的。谁知他一哭,就不可收拾,就大张旗鼓,其间有执事附耳提醒,梁大人,您稍微压一压嗓门,您哭的声音太响,正经八百的孝子哭声,反倒听不见了。通常在这样的奉劝下,也应该就此打住。大胡子不,“我就是我”的他,眼睛一弹,我是哭给死人听的,也没要你听,用你管什么闲事。反而呼天抢地,哭得更加厉害。然后就是安葬,从京城到南皮二庙村张之洞老家,二百多里,一路扶灵,一路恸哭。下葬以后,他还坚持按古礼“居倚庐,寝苫枕块”,非要在墓前守制,露天寄宿。谁也劝不住,谁也拦不住。嗣后,梁节庵往返京鄂,京粤之间,乘坐火车,路过南皮,他一定会从座位上站起,在车厢里向东肃立,以示敬意,直到列车开过南皮以后,他才肯落坐。你可以说他演戏,也可以说他作秀,但是,倘无一点真情,很难做到,更难坚持。他做到了,他坚持了,这就得另眼相看。

光绪三十二年(1906),鼎芬升任湖北按察使。这位怀大清情结的原教旨主义者,认为当前列强欺凌,内乱纷起,时政日坏,败象丛生的国难,纯系朝廷中虎狼当道,豺狗主事,结党营私,欺君蒙上所致。他要值此谢恩人觐面奏的机会,将败类面目揭穿。也有人劝他,你不讲话,人家不会将你当哑巴卖掉的,他不听。更有人说他,好容易得归正果,没必要瞎折腾,再弄得血本无归,他还不听。那时,张之洞尚健在,已还京,即将任体仁阁大学士,就宰相之位,他也不去征询一下意见。这个“我就是我”的梁鼎芬,与当年弹劾李鸿章一样,谁脑袋大,弹谁,谁块头大,弹谁,他上朝谢恩,却袖出一纸奏章,“面劾庆亲王奕勖通赇贿,请月给银三万两以养其廉。又劾直隶总督袁世凯‘权谋迈众,城府阻深,能谄人又能用人,自得奕勖之助,其权威遂为我朝二百年来满、汉疆臣所未有,引用私党,布满要津。我皇太后、皇上或未尽知,臣但有一日之官,即尽一日之心。言尽有泪,泪尽有血。奕助、世凯若仍不悛,臣当随时奏劾,以报天恩。诏诃责,引疾乞退。”(《清史稿》)

因为他“我就是我”,而不能“我不是我”,他的人生,重又归零,回到起点。

辛亥革命以后,他不出仕民国,作大清遗民。“自原留守陵寝,遂命管理崇陵种树事。”人称“种树大臣”。他就住在崇陵旁边的梁格庄,每天一早起来,拖着一条病腿,扛着一把铁锹,在陵墓周围的山上,刨坑栽树,如是数年如一日地坚持不懈,确也应该得到尊敬。由于经费不足,不得不到处筹款。后来,他想出一个绝招。自掏一千光洋,在琉璃厂烧制瓷瓶二百。让家人装上崇陵的雪水,拉进城来,礼送给那些王公贵族,高官豪门,求其赞助。多给者,他感谢,少给者,他骂街,谁也不愿惹这个梁疯子,纷纷解囊。这样,募得一大笔善款,终于使崇陵绿树成荫,松柏常青。

民国三年(1913)隆裕太后死,合葬于崇陵,梁鼎芬主持这场送葬仪式。最后礼成,当地宫石门将要掩闭时,人们这才发现操办葬礼的种树大臣,还在地宫未出来。赶紧提着灯笼,打着火把,进去寻找,终于发现了他,跪在棺椁前,决心殉葬,拖也拖不走。官员们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下令数名膀大腰圆的工匠,强行将其扭出地宫。这一回,“我就是我”未能坚持得住,操劳过度,严重缺氧,已无一点抗争的力气。在太阳底下,那张出现紫绀的脸,人们也看得出来,这个“我就是我”梁疯子,也将走到生命尽头了。

然而,他的戏码还没有完,民国六年(1917)张勋复辟,这个原教旨主义者,居然死灰复燃,沉渣泛起,跳踉着让他的学生溥仪登大位。可没兴头两天,辫子军作鸟兽散,他遂一病不起,民国九年(1920)逝世。这就是《清史稿》所写的:“丁巳复辟,已卧病,强起周旋。事变忧甚,逾年卒,谥文忠。”

我估计,从此而后,像他这样一根筋的愚忠者,大概是不会有了。不过,作为一介文人的他,能够守着自己所信仰的主义,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为他的孤直精神,喝一声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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