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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最后的浪漫

2009-04-15土圣叹

百家讲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龚自珍

土圣叹

这是一座极为热闹的集镇,夺淮入海的黄河和沟通南北的大运河在这里交汇,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它畸形的繁荣。

这就是在乾隆、嘉庆和道光年间赫赫有名的清江浦(今江苏淮安),因为当年袁术战败后曾来过这里,所以此地也叫袁浦。在乾嘉时期,袁浦的繁华甚至超过了苏州这样的大城市,因为它不仅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也是盐商的聚集地。此外,它一度还是河道、漕运及提督衙门的所在地,小小的市面上竟然聚集了三个“省级单位”,难怪当时有人形容那里是“官比士民多”。

舟楫云集、帆樯穿梭;官商不绝,夜宴笙歌——这是袁浦的真实写照,也是它外在的诱惑。一时间,前来淘金的人,追求醉生梦死的人,充斥着袁浦的大街小巷。

能够在袁浦官商之间周旋下去的人,肯定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本事——风尘女子灵箫也不例外。灵箫是苏州人,她什么时候来到袁浦,在袁浦住了多少年,今天已经无法得知。不过,我们清楚的是,这个风尘女子在袁浦小有名气,否则,在当地士人招待龚自珍的宴会上,就不会出现她的身影。

道光十九年(1839年)五月,48岁的龚自珍来到袁浦,显然,用“一见钟情”来形容他见灵箫时的心境是不够的,事实上,他简直欣喜若狂。老诗人若发起少年狂来,其吐属也必然璀璨。“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他龚定庵(龚自珍号定庵)在48岁的时候,遇见了苏州女士灵箫!

看来这大清史也真的没什么可写之处。这不是龚自珍的诙谐,而是他的无奈与愤懑,是他对那些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当权者的嘲讽。

龚自珍对灵箫的痴迷,源自于他心中数十年不散的“箫剑情结”。钱牧斋(钱谦益)在一首诗里有“灵箫倚宿缘”的句子,这话对龚自珍很实用,他本人对箫就有不解的爱与恨。

龚自珍在很小的时候,得过一种怪病,如若不听到箫声,就会犯病。儿时的病痛使他对箫有种格外的感触。后来,在他的诗文里,箫与剑就成为两种理想境界的化身。

剑气凛冽,箫声哀怨。龚自珍“狂来说剑,怨去吹箫”,这一箫一剑,曾经让他“尽负狂名十五年”。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15年呢?回首最美好的年华,龚自珍不禁哀叹:“检点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

剑心冷去,箫声哽咽。在一首名为《秋心》的诗中,龚自珍写道:“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气寒西北”,指在边疆的建功立业,这也是龚自珍氏期关注的问题,当然,对他而言,这梦幻早已破灭;“声满东南”的箫声,也许才是他所能够发出的声音吧。当龚自珍结束在北京的十多年的小吏生涯回到故乡杭州时,针对人未到家诗名却早已到家的尴尬,他只能苦笑。

早年的龚自珍,豪情万丈,并不满足自己的诗名。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多,尤其是失败的接踵而至,他渐渐开始“剑气箫心一例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可避免地埋首于红裙金粉之间,走上了千百年来失意落魄文人的老路——“赢得青楼薄幸名”。

心灰意冷是意料中事,终于有一天龚自珍似乎恍然大悟:“既无富贵,不如归去。”

在归乡的途中,龚自珍来到人声鼎沸的袁浦;在觥筹交错间,龚自珍发现了活泼大方、玲珑圆滑的灵箫。

这是一次令人激动的欢宴,一个20年来不断遭遇挫折的人,一个刚刚走下凄凉归舟的人,一个饱经沧桑两鬓斑白的人,面对那顾盼流转、善于逢迎的风尘女子,不由得心潮澎湃、五味杂陈。

欣喜若狂的龚自珍,被灵箫迷住了。

龚自珍甚至觉得,富庶繁华的东南形胜之地,已经很久不见这样优秀的人物了。其实,灵箫只不过是袁浦繁华市面上一个惯于风月的女子,但是,在龚自珍眼里,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竟然堪比国士。

灵箫的出现,似乎让龚自珍得到一丝安慰。一直以来,他心中始终有种“天下无人”的感觉,这情绪贯穿在他各个时期的诗中。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是龚自珍在感慨天下无可用之才,也是他希望有人能识己之才。

“万马齐喑”毕竟由来已久,当时的文人,的确如龚自珍所描述的那样:“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在这种小心谨慎的畏惧心态下,又怎能产生壮怀激烈的人呢?龚自珍不由得感慨:“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在他看来,当朝已经没有勇士:难道田横的五百人都投降了刘邦,过起了富贵日子吗?龚自珍对天下无士的状况发出了疑问。

当然,龚自珍的这种观点,还是牢骚的成分多了一些。平心而论,因为自己没能如愿参与国家政治,就说天下根本没有人才,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正是他的这种偏激,才招致当权者的抵触与反感。毕竟,在道光时期,国家不能说没有人才。譬如,比龚自珍大八岁的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还是做出了一些利国利民的事;与龚自珍齐名、号称“龚魏”的湖南邵阳人魏源,应该也算是个人才吧,还有,与龚自珍有诗酒往来,后任两江总督的梁章巨,做官、治学都还算是有成绩的;此外,道光皇帝还起用过一些名臣,如大学士阮元、总督陶澍等,皆可谓一时之选。

尽管如此,龚自珍还是常常流露出种种情绪,这既有他的自怨自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对未来的清醒认识和担忧。

考察一个人的一生,不能忽视他所生活的时代。也许芸芸众生无法留下什么印记,但是,杰出的人总是和他所生活的时代互为印证。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可它所记录的,却一直是英雄的身影。不过,英雄辈出的时代,也正是失败者云集的时代,往往二者之间并无前生注定的界限,一念之间,可以成就一位大英雄,也会倒下一位失败者。

林则徐和龚自珍就是这样。二人才名著称当时,诗歌酬唱往来不断,又都强烈主张禁止鸦片。遗憾的是,后来林则徐成为钦差大臣,节制天南,禁鸦片,修海防,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龚自珍只能“商量出处到红裙”。其实,当林则徐南下的时候,龚自珍也想和老友一起去,却被林婉言谢绝,结果无望归乡,无法看到虎门浓浓的硝烟。

龚自珍的人生悲剧,放大来说,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在龚自珍诞生的时候,好大喜功的“十全老人”乾隆皇帝,已经在位57年,康乾盛世在他的经营下达到顶峰,国土空前统一。在西北,天山南北的叛乱被平息,清政府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对新疆全境的完全统治;在东北,康熙年间也成功抵御了沙俄的入侵,双方划界而治,当时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大片领土都还在大清的版图内;北部,内蒙古和外蒙古依然是满洲王室的后院;西部,西藏叛乱也被福康安等大将迅速平定。此外,朝鲜、缅甸、越南等国,也是年年来朝、岁岁人贡。清朝人口也达到历史的高峰,呈现出一派升平景象。

然而,历史的抛物线就是这样地无情:站在顶点的人们,脚下面临的就是下坡路,而且下坡

十分容易,几乎转眼间就能到达谷底。

伴随着龚自珍的成长,一部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开始风行,这就是描述一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从繁华极度走向式微没落的《红楼梦》。小说告诉世人,在极尽繁华奢侈之后,在诗酒吟唱夜以继日之后,在人事纷繁呼风唤雨之后,在美好年华绽放绚丽之后,天空开始阴暗,盛宴中有人退场,一个家族不可避免地衰落。

自古以来,中国人有“家天下”的意识,国强则家盛,家衰则国弱。龚自珍所处的大清皇朝,正面临着衰世的到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沙俄的抢劫敲响了边防警钟;传教士的深入,带来西学东渐,动摇了传统文化的根基;太平洋的浪涛重重撞击着中国的东南边疆,鸦片深入内地,白银大量流失,民力孱弱,国力虚弱,种种弊端都开始出现,社会不再是一片祥和景象。

1796年,龚自珍四岁的时候,国内爆发了持续数年的白莲教教众叛乱,内乱后来虽被平息,但所谓“乱世出妖孽”,种种迹象表明,龚自珍的时代,满清的国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龚自珍似乎对“国运”有特殊的把握。

一次,屡败屡考的龚自珍又去参加会试,有人照例恭维他一番,说他此次定能成功。龚自珍两眼一翻,淡淡地说:“且看他国运如何了。”

后来此话传人曾国藩耳中,为曾老夫子牢牢记住。数十年后,曾国藩挟平定洪杨之乱的余威,前去弹压捻党,事有所不顺,在有人向他探询平捻前景时,曾国藩眯缝着老眼,缓缓地说出龚自珍的名言:“且看他国运如何了。”

大清日渐颓败的“国运”,没能阻止住龚自珍如火如荼的“桃花运”。在袁浦逗留的短暂日子里,龚自珍和灵箫打得火热,二人甚至开始谈婚论嫁起来。

灵箫对龚自珍不可能有多么深入的了解,可以肯定的是,龚自珍并不比她平常接待的那些官员、富商强多少。对灵箫这样的人来说,如要从良,选择一个官员和盐商——这样的人在袁浦乱窜、到处都是——就世俗观念来说,是顺理成章的;如果选择龚自珍这样的落魄诗人,那就多少有点儿同命相怜了。

龚自珍也不清楚灵箫是否在和自己开玩笑,当灵箫提出为她脱籍赎身的问题时,龚自珍虽然一阵激动,但无情的现实问题还是制止了他的冲动:他首先要做的,不是应允灵箫,而是先把房子找好,不仅是为了灵箫,还要安顿滞留在北京的一大家子——一妻、一妾、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这些实际困难,龚自珍都没有对灵箫说,他只是安慰灵箫,定下再度见面的日期。

离开袁浦的日子里,龚自珍心里一直挂念着灵箫。三个多月后,他把昆山的别墅修葺了一番,总算有了安家的地方。看着修葺一新的房子,他痴痴地想:灵箫要是在这里该有多好!

不久,龚自珍北上迎接家眷,再度来到袁浦。喜出望外的灵箫旧话重提,龚自珍却面露难色。毕竟,如何解决生计问题,依然是他的难题。正是顾虑于此,他决定像拒绝扬州的小云那样,回绝灵箫。

龚自珍告诉灵箫,你是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应该过着春光明媚的生活,而不应该嫁给孤单、凄清的隐士林和靖。

对龚自珍的拒绝,灵箫并不在意,似乎也早有准备。她的经验告诉她,龚自珍说的不是真心话,她知道龚自珍喜欢她,所以打算以此为出发点,尽量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

她拐弯抹角地询问龚自珍的家庭情况,但龚自珍一眼就识穿了她的心思:我家里已经有一妻一妾了,你要是再来,恐怕终究不过是小妾的身份。龚自珍想,这下,你该知难而退了吧。

不过灵箫本来就没有多少非分之想,做妾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继续和龚自珍兜圈子,一方面继续打动龚自珍为自己赎身,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将来进入龚家后提早布局,争取一定的名分和地位。或许她听说过老前辈柳如是的故事,柳如是以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争取到了绛云楼。

灵箫的狡黠让龚自珍感到头疼,觉得她总是话中有话,心计太多;同时,龚自珍也喜欢灵箫性格中的一股凛然之气,她指挥小丫鬟做这做那,总是透露出干练、利索、果断的气质。龚自珍甚至认为,如果是在乱世,灵箫的刚烈性格,是会像当年的虞姬一样杀身成仁的。

性格中有勇敢、积极、向上成分的灵箫,似乎对龚自珍的消沉、悲观有所不满,她希望龚自珍能够积极面对今后的生活,她曾用一个小细节来打动龚自珍沉寂的心胸。在梳妆时,她卷起北面窗户的帘子:

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空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龚自珍的这首诗曾得到梁启超的激赏,美人红妆,窗外黄河,渲染出英雄迟暮的苍凉心境,的确令人神往。

和灵箫十多天的相处,龚自珍也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护和眷恋,这已超越寻常风花雪月的游戏,龚自珍郑重地说:“此是平生未报恩。”

尽管如此,他们的“谈判”还是不太顺利。灵箫诡计多端,总有源源不断的要求,让龚自珍感到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常常被灵箫弄得“坠侬五里雾中行”,此时的龚自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聪明辩才,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子。

也许深深陷入感情纠纷之中的人最容易作出激烈的举动,龚自珍一气之下,决定逃之夭夭,像在扬州对待小云那样,来一个金蝉脱壳、不辞而别。

龚自珍离开了灵箫,坐船北上。没走多远,就收到灵箫派人送来的书信。灵箫向龚自珍道歉了,这让龚自珍激动万分:“六朝文体闲征遍,那有箫娘谢罪书?”

就这样,龚自珍在船上,一边北行,一边通过灵箫派来的信使书信不断。晚年一心研究佛学的龚自珍想必知道,当年临济派大师汉月法藏在负气离开天童寺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信函往返,和他的师傅天童密云和尚辩论不休。

除了向龚自珍道歉认错,灵箫还对他有所规劝,要他沿途不要赌博。赌与嫖总是连在一起,灵箫的心意,龚自珍岂能不知?他一连给灵箫写了两首诗,坚定心意,表明日后定当迎娶灵箫到昆山。

终于作出了决定,龚自珍如释负重,也颇心安理得。他觉得自己虽然在功名上没什么出息,但是,诗文已成集,诗名天下传,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也算是有所成就、有所安慰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与其说整日礼佛烧香,还不如天天和灵箫厮守在一起。

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

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于是,龚自珍的暮年情事,就此底定。

当龚自珍接到家眷南归,再度路过袁浦时,已经得知龚自珍心迹的灵箫,早已离开袁浦,她回到故乡苏州,闭门谢客,静静地等待着龚自珍的到来。

又过了整整一年时光。龚自珍应朋友之邀,到南京游玩,住在一个荒索的古寺里,门前一湾清溪,百无聊赖的龚自珍,又想到尚在苏州的灵箫,心中一阵凄然。

朋友想让龚自珍留下墨宝,于是他书写下去年在舟中所写的诗,当写完“温柔不住住何乡”时,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光明,似乎春回大地,温暖肺腑,他立即掷笔起身,坐船前往苏州。

再后来,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龚自珍翻阅把玩自己收藏的古帖,晴窗展卷,一室明媚,龚自珍提笔在帖后写下一段跋语,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姑苏女士阿箫侍。”

短短七个字,勾勒出他一生绝无仅有的宁静、温馨的时光。

按传统的观点,龚自珍被认为是继李白之后的又一位浪漫主义诗人。若把他去世的时候算做中国近代史的开端,那么他也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诗人。

龚自珍本人对李白也是情有独钟,早年在北京的时候,他曾花20天的时间,把李白的诗集仔细校对一遍,也不知按照什么标准剔除了一些他认为不是李白作品的诗歌,他“钦定”的李白诗集,大约是原集的四分之一左右。

一百年后,另一位住在杭州的诗人郁达夫又通读了龚自珍的诗集,得出一个结论:龚自珍的诗和李白的诗是一个路数的,是李白的继承者。

郁达夫的这个结论是可信的。在诗歌的情感充沛上,在语言的恣意汪洋上,在愤世嫉俗的人生态度上,在兼济天下的政治情怀上,在仕途坎坷的不幸遭遇上,在最终“猝死”的结局上,二人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徘徊在江边采石矶上的李白,显得孤独、凄冷;相比之下,晚年的龚自珍至少享受了一段最后的浪漫。

编辑杨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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