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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梅之死

2009-03-27

上海戏剧 2009年2期
关键词:凌霄姨太玉兰

编剧姚防

绘画桑麟康

时间

1939—1947年

人物

萧玉梅女,19岁,浙江嵊县人,

上海越剧名旦,

玉梅娘女,42岁,萧玉梅之母,早年守寡,

萧玉兰女,16岁,萧玉梅幼妹。

尤敬贤男,40岁,浙江某科班班主,萧玉梅的教戏师傅。

汪初澜男,37岁,浙江嵊县人,抗战时期投靠恶势力,成为上海戏霸。

刘爱珍女,37岁,汪初澜之妻。

春晓男,7岁,汪初澜之子。

金姨太女,26岁,上海大流氓金某的三姨太。

凌霄男,28岁,电影演员,应聘出任越剧导演。

秀云女,22岁,越剧小生,与一周姓商人同居后离开舞台。

阿花女,19岁,秀云的使女。

兰香女,17岁,越剧小花旦。

阿四男,23岁,汪初澜的亲信随从。

小六男,22岁,汪初澜远房亲戚,流氓打手。

第一幕

11939年底,浙江嵊县,萧玉梅家中。

男女合唱:嵊县的山,嵊县的水,

山山水水尽秀美,

嵊县的歌声满四野,

唱不完人间喜与悲。

嵊县的日子苦难挨,

还不清世代闹王债。

灯亮,萧玉梅挑柴进屋,卸下担子,抱起“包头箱”。

萧玉梅:(唱)一年前跟随科班进上海,

唱红了我高升舞台的萧玉梅,

汪初澜特地跑到嵊县来,

重金札聘我去登台。

哥哥代我签合同,

娘亲不愿我离开。

是去是留怎决定?(反复思虑)

我实难割舍这机会。

[玉梅娘自外入,摘下头巾。

萧玉梅:娘回来啦?

玉梅娘:(见女儿抱着包头箱)玉梅,你还

是想到上海去啊?萧玉梅:哥哥已经把合同签好了,我想就……(见母亲不理,径自坐到一隅劈柴)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

去过一次上海了……

玉梅娘:那次人多,还有尤班主带着,我放心。

萧玉梅:这次不是有汪初澜汪老板吗?他是个老上海啦。

玉梅娘:啥个汪初澜李初澜的,我连面也没有见过,不放心。

萧玉梅:(拿出一张照片)喏,你看呀,这照片上的爱珍你不是也认识的吗?她也在汪老板的班里唱戏。一个三肩小生穿戴得多气派哦!根本就不像个乡下姑娘。

玉梅娘:(看着照片)这是人家命好。萧玉梅:我就不信及她不来,苦个一头半年,把家里的债还掉,我就把你和

哥哥妹妹都接到上海去……

[汪初澜寻摸着行至门外。

汪初澜:(向内喊话)这里是玉梅家吗?

萧玉梅:喔唷,(回头示意母亲)是汪老板

来了,(开门)汪老板快请进。

[玉梅娘偷眼打量。

汪初澜:这位大概是玉梅娘吧?

萧玉梅:是啊。娘,这就是从上海来的汪老板。

玉梅娘:(慌乱地搬椅)汪老板,请坐。汪初澜:哎,叫啥个汪老板啦?你我都是一

块土上长的笋,往后我就叫你一声

阿嫂,你么叫我一声初澜就是啦。萧玉梅:(端了一碗水)汪老板,喝口水,汪初澜:叫我初澜叔!(接过碗往里一看,觉得脏,不想喝)

玉梅娘:小地方连茶也拿不出一杯,不要见怪哟!

汪初澜:(听此一说,把水全喝了)自家人么,用不着客套的。(把碗放下)阿嫂,虽说我汪某人在上海混得还算不错,可从前不也和你们一样?家乡的光景我最清楚啦——(唱)几分薄田几斤种,

几世辛劳几代穷,

只要她,肯用功,

我保她在上海唱得红。

你也能改头换脸吃饱穿暖,

一家和顺乐融融!

老实说,凭我汪初澜这块招牌,要想在上海滩上找个把角儿是不难的。为啥要千里迢迢赶到乡下来请玉梅呢?阿嫂,我是想抬抬她呀!

(接唱)

我汪初澜,同乡的情义最看重,玉梅娘:上海好是好,只怕玉梅上不了大场面,只能在草台班子里唱唱……汪初澜:革台班?草台班上会有啥出息啦?

阿嫂哎——

(唱)田要有人种,

戏要有人捧。

草台班上每天唱个“两头红”,

有啥人会摸出钱来将她捧?

唱得她,口干舌烂头发痛,

明珠依然埋土中。

别人是,天堂有路走不通,

玉梅娘啊!(接唱)

你决不能顾前顾后坐失良机

把孔雀关进鸽子笼!

不过呢——(转身对萧玉梅)话又要讲回来,你娘养你到这样大,也是不容易的,你要多掂量掂量,想想清爽,将来不要后悔,怪我初澜叔拆散你们母女骨肉。

[萧玉兰自外奔入。

萧玉兰:姐姐,人家说你又要到上海去啦?这回把我也带去好吗?

汪初澜:哟,小妹妹也想去上海啊?萧玉梅:这是我妹妹玉兰,人小,不懂事,(对玉兰)快叫汪老板。

汪初澜:(纠正)不,叫初澜叔。

萧玉兰:(忸怩地)初——澜——叔。

汪初澜:乖!等你姐姐在上海落稳脚,我就马上派人来接你,好吗?(转身时萧玉梅)哦,我听你阿哥讲,家里还欠着廿五块洋钿的债是吗?(掏出钱来)喏,这里有三十只洋,先去把债还还掉,剩下来的嘛给你娘过日子。

玉梅娘:这怎么可以呢?她人还没有去呢……

萧玉梅:初澜叔,这钱……汪初澜:拿着!以后有了包银再还我不就是了?就算你不还我,我这做长辈的也不会来跟你计较的。难道我汪初澜三个字就值这两个铜板吗?(把钱塞到萧玉梅手里)

玉梅娘:这真是……

汪初澜:有啥不好意思啦?阿嫂,我带玉梅明天一早就动身,你给她准备两件替换衣裳,别样都用不着的。

玉梅娘:(对汪初澜)玉梅究竟还小,你总要看在同乡的面上,多照应点哟。

汪初澜:阿嫂放一百廿个心,有我汪初澜,没有人敢欺侮你这宝贝阿囡的。

(按住萧玉梅的手)钱放好,合同么,我会交给你阿哥的。时间不早,我先走了。天亮在码头上等。(下)

[萧玉梅掂着手里的钱,黯然神伤又充满希望。

玉梅娘:玉兰,往灶头里添点柴,

[玉兰抱柴下。玉梅娘跪到佛像前面默祷,萧玉梅共拜。

[尤敬贤自外进。

尤敬贤:玉梅!

玉梅娘:唷,是尤班主来啦!快请进。

尤敬贤:上海去的事体定下来啦?

玉梅娘:她死活要去,我有啥办法啦?再

说,家里穷……

尤敬贤:(想了想)那,就让她去闯一闯吧。

(转身对萧玉梅)玉梅,师傅我今

朝来,是想叮嘱你几句话。(唱)

上海滩,人多精怪路多弯,

样样事体会翻门槛。

你不满二十少经验,

女孩儿家走错一步就收场难。

花言巧语你莫轻信,

一定要洁身自好把好关,玉梅娘:听到了吗?师傅这些都是金玉良言哪! (唱)

从今后,你有事难和娘商议,

受委屈只能埋心底。

师傅的话儿你牢牢记,

安身立命要靠自己。

人将戏子当婊子,

你不能自轻自贱不争气。

有朝一日要是能出山,总要回来看看的噢!万一娘等不到那一天……

萧玉梅:娘,你不要说了! (扑到娘的怀里抽泣)

尤敬贤:玉梅娘,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明天我会去送她的,顺便也给汪初澜发个话:大家都是行交行,他把我班子里的人带走,一定要好生看待。要是有啥好歹,我就寻他算账。

玉梅娘:师傅你真是阿弥陀佛的啦!

尤敬贤:(对玉梅)一路小心,我走啦。

[尤敬贤下。

玉梅娘:玉梅,这还债的钱娘收下了,剩下

来的五只洋你带在身边。

萧玉梅:不,娘,这钱我不能拿!(唱)

玉梅是,六岁那年父丧亡,

兄妹全靠娘抚养,

你一人要打下五。粮,

自己却喝不上一口汤。

五块钱,买不了猪,买不了羊,

紧要时填一填娘的辘辘饥肠。

玉梅娘:娘是实在没有啥东西可以给你呀!

萧玉梅:(拿起包头箱)喏,这不是吗?(唱)

我初次登台把戏唱,

娘为我做了这只包头箱。

它刻上我玉梅的名,

装着你娘亲的心,

胜过金银千万两。

我东南西北到处唱,

见箱如同见亲娘。

玉梅娘:(抱住女儿)我苦命的孩子啊——

女声合唱:从此后,

嫩蕊绽放,玉梅飘香,

但不知,何日才能,

重回家乡。

[收光。

第二幕

男声合唱:孤岛沦陷山河破碎,

女声合唱:租界依然金迷纸醉。

[1940年春的一个傍晚,上海某戏院门口。地痞流氓、妓女乞丐、商贾巨富穿梭而过。《支那之夜》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阿四提着一只大花篮走过,汪初澜随金姨太上。

汪初澜:金太太,玉梅的《马寡妇开店》刚上,就劳动你的大驾亲来捧场啦。

金姨太:她的扮相倒是不错,做工么还嫩着点,放不大开。

汪初澜:最近好多了,等一会儿你看看她

“思春”那段戏……

金姨太:我晓得,有你在调教,青桃子也会变熟的。

汪初澜:要是没你这双金手一拎,就是等桃子烂掉也不会有人来买的呢!

金姨太:你啊,就是这张嘴讨人欢喜。噢,

要开锣了吧?

汪初澜:(向内)金太太到了,开锣!

[切光。

女声合唱:商女歌未衷,

又闻萧玉梅。

丝弦尽掩铁蹄声,

竞柞娇柔态。

[舞台上,戏装马寡妇手托方帕演出“思春”一折。

马寡妇:(唱)奴在闽中空怨望,

又听得,客官读书声朗朗。

书声惹得春心荡,

教人如何入梦乡。

[台下怪声喝采。

[台后,汪初澜和秀云在出将门边观看。

汪初澜:(对秀云)怎么样,师傅的眼力还不错吧?

秀云:那还用说?只要师父看得中,保管便能唱得红。

汪初澜:嘴甜!师父的眼光再好,哪里及得上你老公哟?有了老公,就连师母这个大媒都忘了,几个月都不到戏院来坐坐。

秀云:今朝不是来了吗?

汪初澜:今朝是“烧香望和尚”,主要是陪老公来看戏的。

[扮演丫环的兰香走过,匆忙间踩了秀云一脚。

汪初澜:(怒斥)娘的贱胎,走路不长眼睛的啊?

兰香:对不起,秀云姐,碰痛吗?

秀云:算了,下次走路小心点。

汪初澜:滚!

兰香:(抽身嘀咕)一本正经的,神气点啥?不过是做人家的小老婆呀!我是宁愿天上做只鸟,不愿地上做个小呢。(下)

汪初澜:玉梅毕竟还是太嫩,放不大开。秀云啊,有机会帮我多指拨指拨。

秀云:有数。

[舞台上,马寡妇咬着手帕忸怩作态。

马寡妇:(唱)好个风流少年郎,

快与奴家配成双!

客官呀——啊哟,客官哪!

[台下骚动,押笑声接连而来,有人把铜板抛到台上。有人直喊:“再来一遍!”“想男人了是吗?阿哥来陪你孵解心焦!”“铜板接牢,算是阿哥付给你的定洋!”

[扮演马寡妇的萧玉梅受不了侮弄,从入相门逃进后台,台下哗然,

[后台,汪初澜和秀云愕然。

汪初澜:娘的贱胎,她要想寻死啊?(急欲兴师问罪,被秀云劝住)

秀云:师父不要急,救场要紧!(向内)

狄仁杰上场!

[锣鼓催场。扮演狄仁杰的演员急忙

提袍出场,念定场诗:

“胸怀凌云志,

蟾宮折桂枝。”(唱)

但愿文章得意时,

紫袍玉带步丹墀……

[台下喧哗稍息,

汪初澜:死丫头想造反啊?我今朝倒要给点颜色她看看。

秀云:师父不要动火,慢慢来。弄僵了要收不落场的,戏还只刚刚开场,好戏在后头呢。

汪初澜:(怒气渐退,看了秀云一眼,会心

地微芝)还是你懂戏。

[收光。

[散戏后的化妆间,一道追光打在包

头箱上。

[面光亮,萧玉梅正在卸装,秀云站在她身旁。

秀云:幸亏你把戏唱完了,要不然啊,往后你这口饭还想吃得下去?

萧玉梅:这些人竟往我身上丢铜板,把我当做什么啦?

秀云:那是捧你的场呀!(唱)常言道,唱戏只图捧场多,戏文要跟着掌声做。

萧玉梅:(唱)这哪里像是捧我场?分明是存心吃豆腐。

秀云:(唱)当戏子,三教九流都要做, 怕什么人家吃豆腐?

萧玉梅:(唱)当初学戏跟师傅,

吊噪开打练功夫。

拳有套,戏有路,

讲究手眼身法步。

我卖唱卖艺不卖笑,

凭什么无端将我侮?

秀云:(唱)那过时的皇历你休啰嗦,

这里不是乡下的穷萆窝。

上海人只吃荤来不吃素,

你要摸准他胃口对戏路。

师父特地拣中《马寡妇》,

他存心让你露一露。

你只要趁势添把火,

保管你红遍上海第一个。

唱戏啊,不就凭个年纪轻、扮相好、嗓子甜,做功嗲吗?在风头上的辰光不去讨人家欢喜,等到人老珠黄还有啥人来看你?我说你啊,真是八字生得好,脑子不开窍。刚来上海不多久就能一炮打响,你还不满意啊?我的运气就没有你那么好,唱来唱去唱着个三肩小生。

萧玉梅:现在你有了归宿,比唱戏还好呢,

秀云:也是没办法呀,总不能唱一世戏的!

(压低嗓门)告诉你一件事——我有啦。

萧玉梅:有了什么?

秀云:(指着肚子)这里有了。

萧玉梅:那真要恭喜你啦。

秀云:其实我倒也不想要呢。不过是保保险罢了。

萧玉梅:保险?

秀云:有了他,虽说没有名份,至少也有

个身份呀。

萧玉梅:什么身份?

秀云:孩子的娘啊!女人要想过上好日脚,第一是要靠老公有钱,第二是要靠肚皮争气,少了这两样,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的。玉梅啊,你也该早作打算,寻个好老公。要是唱戏唱到死,只怕没有铜钿买烧纸哟!

[汪初澜陪同金姨太上。

汪初澜:玉梅,金家姆妈看你来啦。

萧玉梅:金家姆妈,你好。

秀云:(搬椅)金家姆妈,快请坐,

金姨太:喔唷,秀云!哦,周太太你也来啦?(转向萧玉梅)玉梅啊,你的

戏是唱得不错,就是还有点紧张。萧玉梅:这本戏我从来没有演过……金姨太:是呀,这不能怪你的。(对汪初澜)

要怪初澜。(唱)

玉梅是。刚从乡下到上海,

难免处处不自在。

你应该带她去开开眼,

到交际场上跳舞厅里转几回。

再看看《大劈棺》和《盘丝洞》、

学学那,千种风情万种媚。

有她这点灵气在,

手眼到,心领自然能成材。

汪初澜:金太太说得对,初澜一定照办,

金姨太:(环视四周)初澜啊,这地方闹哄哄乱糟糟的,叫玉梅睏得好觉的啊?日夜两场挑大梁,她哪能吃得消呢?

汪初澜:我也想到过的,只是一时寻不着合适的地方……

金姨太:用得着寻啊?你屋里的后间不是空着吗?

汪初澜:对对对,我哪能没想到呢?

秀云:(誓觉地)玉梅,你……

萧玉梅:金家姆妈,这里很好,人多热闹呀,

金姨太:杂七杂八的有啥好啦?侄女住在爷叔屋里么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初澜。你总不会推三托四的吧?

汪初澜:哪会呢?(对萧玉梅)你搬过去之后,我马上叫阿四到乡下去把玉兰接来,好吗?

萧玉梅:真的?

汪初澜:自然是真的,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嘛,哈哈!

[收光。

第三幕

[1940年秋的一个上午,汪初澜家,

[面光亮,刘爱珍把睡熟的春晓放在床上,萧玉梅持报急步上。

萧玉梅:婶娘,你看,今朝的报纸上有我的照片呢!

刘爱珍:(看报)喔唷,那么大的照片呀!玉梅,你唱出山喽!

萧玉梅:这是人家在捧我场。

刘爱珍:你晓得这“人家”是啥人啦?

萧玉梅:啥人呀?

刘爱珍:是你的初澜叔!他在报馆里有熟人,只要掼点钞票下去,叫他们登啥就登啥。

萧玉梅:初澜叔待我真好!哦,他出去啦?

刘爱珍:他啊,白脚花脸猫,吃饱朝外跑,电话一来,就人影子也找不到啦。哦,我要去烧吊水,春晓刚刚睡着,你帮我看看噢。(下)

萧玉梅:(点香跪拜)菩萨保佑我初澜叔长命百岁,福禄双全。(唱)

一炷香,插炉内,

玉梅对天深深拜。

我还了债,脱了晦,

初澜叔的恩德难忘怀。

[尤敬贤一路找来,敲门,萧玉梅见是师傅,大喜,

萧玉梅:师傅,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呀?

尤敬贤:(打量了她一番,冷冷地)你怎么会住到这里来的呢?

萧玉梅:我才过来不久。师傅,快到里面来坐。(让座,倒茶)

尤敬贤:(环视四周)哦,这就是汪老板的家。玉梅啊,你临走的辰光,师傅叮嘱你的话还记得吗?

萧玉梅:记得。我……

尤敬贤:那师傅带班的辰光,后台的规矩你还记得吗?

萧玉梅:也记得。

尤敬贤:你倒说说看,当时我为啥要安排一个人守在后台门口?

萧玉梅: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生怕被人欺侮,所以不许男人家到后台来。

尤敬贤:那你哪会住到男人家里来了呢?

萧玉梅:这……这是我的老板家呀!

尤敬贤:老板?这个老板的底细你都清楚吗?他是个有老婆的人呀!(唱)

你那老板汪初澜,

为啥要供你这顿饭?

贸贸然住进他家来,

可晓得,他心里藏的是啥机关?

萧玉梅:(唱)自从我唱红上海滩,他多加关爱不敢怠慢。

尤敬贤:(唱)上海滩唱红又非你一人,还有谁在老板家申讨粥饭?

萧玉梅:(拿过报纸)师傅,你看——

(唱)观众对我齐声赞,

全靠着我家的汪老板。

尤敬贤:“你家的汪老板”?啧喷啧……你真的把他当做是一家人啦?(唱)

你靠那,马寡妇卖弄风骚,

他靠你,人俊俏赚足钞票。

你忘了,戏文里节义忠孝,

他把你,当作了生财法宝。

你以为,一家人和睦相好,

只恐怕,美梦醒为时欠早。

萧玉梅:(唱)师傅的好意我领教,

可这世态人情你不尽知晓。

我若死守你那老一套,

在上海滩上就立不牢。

尤敬贤:我是“老一套”?(气极)好,好,那你就做你那“新一套”去吧。(唱)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收回我那老一套,

鸡犬相闻不相交。

只是我当初曾经劝你娘亲放你走,

如今怎向她回报?

只怪我责任未尽到,

从此后你休再把我师傅叫。

[尤敬贤说完,忍泪辞别,下。

[萧玉梅茫然。春晓醒后啼哭。

萧玉梅:小春晓醒啦?(抱起,换罢尿布,哭声止)你这小乖乖,就喜欢姐姐抱。(搂住轻拍)乖孩子,姐姐最喜欢小春晓。怎么,又睡着啦?好,再睡一会,睡醒了喂你吃奶糕。(放在床上)

[汪初澜兴冲冲地上。

汪初澜:(大声叫喊)玉梅!

萧玉梅:嘘——轻一点,孩子刚睡着。

汪初澜:(按着萧玉梅坐下)你看这小赤佬像啥人?

萧玉梅:像你,也像婶娘。

汪初澜:(把手搭在她肩上)今夜淞沪警备司令部姓郑的老朋友要请客吃饭,叫我带你一起去唱两段助助兴。那姓郑的在日本人地界上蛮吃得开的,你要卖力一点,唱它个满堂彩、结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怀中摸出一只戒指)喏,这只戒指你戴好。

萧玉梅:这么贵重的东西……

汪初澜:场面头上么总要扎点面子的。来!(给她戴上)

萧玉梅:(叉喜欢,又矜持)初澜叔,我……

汪初澜:哎,别人面前嘛叫我初澜叔,没人的时候就亲热点,叫我初澜。

萧玉梅:这……

汪初澜:(搂住她)叫呀!

[刘爱珍上。

刘爱珍:初澜,刚才……(见状住口)噢,玉梅,我的床还没有铺呢。

萧玉梅:我马上去铺。(脱身入内)

刘爱珍:(满怀醋意地)刚才那小骚货看到报纸真像是吃了蜜糖一样,

汪初澜:(盘算)爱珍啊,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刘爱珍:啥事呀?

汪初澜:这——(嘻皮芡脸地)春晓娘……

刘爱珍:你今天怎么啦?人家肚肠根也痒死了,快讲呀!

汪初澜:说正经的,玉梅这丫头已经不小哉。

刘爱珍:人么,长长总要大的喽。

汪初澜:姑娘家长大了,可是要嫁人的呢!

刘爱珍:你管得着她的啊?

汪初澜:老婆哎,这戏子一嫁了人就完啦,

还有谁会来捧她的场啦?

刘爱珍:那有啥办法呢?

汪初澜:收房。

刘爱珍:啥?

汪初澜:只要我把她收了房,她就只能死了心。

刘爱珍:你昏啦?讲啥屁话!

汪初澜:妇人之见!就算她不嫁人,万一跳了班,我这番心血不是白费了吗?(唱)

萧玉梅三字已经名气响,

墙里开花墙外香。

万一有人动脑筋,

拆我台脚挖我墙。

岂不是买了炮仗给别人放,

掼下去的本钱都泡了汤?

刘爱珍:(唱)事体没有介便当,到手的钱财我不肯让。

汪初澜:(唱)就是为了这一桩,应该趁早把法想。

人长大,翅膀硬,

要防她心中有主张,

与其让别人捞横档,

倒不如我自己收了房。

从此她不会再另嫁郎,

从此她一心在我身上。

缚牢她的翅膀她不敢犟,

到手的钱财谁敢抢?

一箭双雕是良策,

你决不能犹豫再彷徨。

刘爱珍:不对,你这是在花言巧语“借因头”,我不答应。

汪初澜:(蓦地暴怒,把腰间的手枪掷在桌上)贼婆娘,这点事也缠不清楚。

我是当你人,才来同你商量呀。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

刘爱珍:(惧怕,结结巴巴地)那么,你拿我往哪里放啦?

汪初澜:你么,当然是我名正言顺的老婆喽。

刘爱珍:叫我同她去做大做小啊?

汪初澜:还是缠不清楚!我不是讲过了吗,戏子是不能嫁人的。“收房不出亮”

——人面前他还是叫我初澜叔,还是叫你婶娘。

刘爱珍:那万一她的肚皮大了起来……啊呀不对!你如果真的要收房,我要同你先讲好条件的。

汪初澜:啥条件?

刘爱珍:不能养。

汪初澜:这——

刘爱珍:养了出来,与春晓抢名份啊?再说……肚皮一大,你还想瞒得住?

汪初澜:这倒也是。(沉着脸寻思)好。不过,这桩事要靠你亲自出马。

刘爱珍:靠我?

汪初澜:你只要骗她到妇科医生那里去查身体,我事前和医生打好招呼,做个小手术,偷偷拿掉她的……

刘爱珍:(先是一惊,继而大悟)哎,这个办法好!

[楼上喊声:“喜晓娘,快点呀!三缺一啦。”

刘爱珍:来啦!(瞥了汪初澜一眼)你啊,贪食猫儿性不改,我是里外管你不着。只要你讲话算数,随你去。(下)

[汪初澜把子枪往腰间一塞进内室。少顷,萧玉梅内喊:“初澜叔,你这是干什么?求求你不要,不要……”

[重物坠地声把嬰儿惊醒,春晓啼哭不已,哭声越来越响。

女声合唱:初绽嫩蕊遭恶雨,

吹落枝头陷污泥。

从此铅华色更浓,

欲掩憔悴眉渐低。

[收光。

[1945年秋。上海街头。

[场上空无一物,漆黑的天幕上闪出各种霓虹灯广告:美丽牌香烟、老头牌仁丹、李香兰领衔主演(万世流芳)……<支那之夜)、越剧名伶萧玉梅演唱的(拷红)交替飘荡,天幕上渐次变大的灯管字样“萧玉梅、萧玉梅、萧玉梅……”[鞭炮声中面光亮。报童举报高呼:

“抗战胜利啦,日本人投降啦!”[天幕上的霓虹灯广告变为:可口可乐Coca-Cola,逸园大饭店特邀王渊小姐表演草裙舞,爵士乐的旋律:“You Are Always in MyHeart……”

男女合唱:抗战胜利庆光复,倭歌翻作霓裳曲。

男声合唱:汪初澜抹去红日芰白日,气派更比当年足。

女声合唱:萧玉梅唱过初一唱月半,不问阴晴与圆缺,

[合唱声中,汪初澜长衫呢帽,神采

飞扬;萧玉梅卷发旗袍,目光呆滞,各自坐在黄包车上行过。

[醒目的广告:国泰大戏院,玉梅剧团隆重献演时装新戏《望秦淮》。

第四幕

[1947年春末,某戏院后台。

[追光射向化妆桌上的包头箱。

[面光亮。阿四、小六、金根、宝弟在服装箱上推牌九。凌霄站在候场口看台上的演出,不时在本子

上记录。扮演富家少妇的兰香穿着丝质旗袍上。

小六:哟,兰香阿姐,这出戏里你行头翻了一套又一套,风头出足啦!小心被人家看相了去。

兰香:断命小六,没一句正经话。

小六:正经话?有啊,(凑近兰香)明天散了日戏帮下忙,去唱场堂会怎么样?

兰香:又缺少几个赌本了,是吗?

小六:噢哟,玻璃肚皮亮见亮,何必说穿呢?讲定喽?

兰香:你是老板家里的自家人么,你的话敢不听的呀?(边说边走,不慎撞到凌霄)啊哟,对不起哦。

凌霄:不要紧的。碰痛你了吗?

兰香:没有,没有,凌导演,你站了那么多时间,不吃力啊?

凌霄:不吃力。新戏刚上去,我心里有点紧张。(传来一阵掌声)哟,兰香,该你上场啦! (对宝弟)管效果的准备!

宝弟:(不乐意地放下骨牌)来啦。(下)

[凌霄随下。

小六:(咕哝)啥导演么?本事嘛没有的,架子倒不小,拿人差来差去,比老板还神气。

阿四:现在市面上就是兴导演呀。这种新花头,人家已搞了四年多啦,我们团里还算晚的呢。你不要小看他、他在电影界里倒是有点小名气的,连金姨太也蛮抬举他的呢。

小六:金姨太?嘿,她是啥样人?从前在生意上人家都叫她……

金根:(翻出牌来,惊喜地大喊)至尊宝!(把钱全捋了过来)统吃,

小六:(使了眼)啥?“至尊宝”真的来啦?

阿四:(把小六拉到一边)我关照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老板的亲戚就乱讲。现在的金先生不比从前,当了警察局长,连老板也要靠他做后台的。你胡言乱语被他听到了,苦头有得你吃啦!

[萧玉兰神色沮丧地上。

阿四:咦,萧小姐从乡下回来啦?你娘的病……(瞥见萧玉兰头上的白花)啥?已经没啦?这么快?(萧玉兰点头默泣)不要难过,到里面去坐一会,马上就要散戏了。(陪萧玉兰下)

[秀云手持酒瓶醉醺醺地上,侍女阿花随上。

秀云:(嚷)师娘呢?师娘在这里吗?

小六:哟,周太太来啦。老板娘在陪金太大看戏呢,你是?

秀云:小六子呀,好久不见了。来,去拿两只杯子,陪我喝一口!

阿花:(对秀云)师母,你不能再喝啦!

秀云:(不昧)小六,你慢吞吞的在做啥啦? (小六取杯)这才对了。(斟酒)小六,你知道吗?我家周先生

在香港发大财啦!

小六:那要恭喜周太太喽!

秀云:现在的周太太有的是钱,还不快来陪陪我?(举杯)干!

阿花:师母,你……

[小六见苗头不对,用目光暗示金根。金根溜进内室。

秀云:咦,你怎么没有干哪?(楼着小六的脖子)干呀!

小六:好好,我干,我干。

秀云:(满意地)哈哈哈!(哼流行歌曲)

酒不醉人人自醉……(又斟了一杯猛饮入肚,终于支撑不住,几欲倒地)

小六:阿花,快扶你家师母到里面去。

[阿花扶秀云下,差点和正上场的阿四撞个满怀。

阿四:(问小六)怎么啦?

小六:谁晓得?喝得酒痴糊涂的,说要找大老板娘。

[阿花安顿好秀云后复上。

阿花:阿四哥,小六哥,真是对不住噢!

阿四:你师母好像有点?

阿花:不瞒你讲,周先生去香港半年多只来过两封信,近三个月是一点信息都没了,师母到处打听,才知道先生早把家眷都接过去了!师母只好寻到先生的爹娘家,不管怎样,孩子总是他周家的喽。

阿四:周家怎么说?

阿花:他们非但不认账,周老太太还当面羞辱师母,骂她是——

阿四:是啥?

阿花:是——婊子!还说周家没这个野种,把母子俩一起赶了出来。

[寿云在内喊:“阿花!”阿花急步入内。

小六:(耸肩一笑)那是她自己不识相,上门讨没趣嘛。

[戏已演完,阿四张罗着演员卸装,下。

[凌霄和萧玉梅边谈边上。

萧玉梅:(累得直喘气)小六,给我倒杯茶。

(小六递茶)也给凌先生一杯呀!

凌霄:不用,我不渴。(掏烟)

萧玉梅:小六,点烟。

[小六不情愿地点完烟,甩袖下。台上只剩凌霄和萧玉梅两人。

凌霄:玉梅小姐,这个戏有几个地方想和你商量一下……(打开本子,侃侃而谈)

男声领唱:凌霄是,应聘越坛初涉足,

女声领唱:玉梅是, 热诚求教喜合作,

男声领唱:凌霄是,说戏论艺袒胸腹,

女声领唱:玉梅是,似见山外有青谷,

[萧玉兰悄然上。

萧玉梅:哟,玉兰,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娘好一点了吗?(萧玉兰吞泣,见她头上的白花,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萧玉兰点头)不,你不是在信上说娘已经好一点了吗?我想等这个戏演完……

萧玉兰:你的戏要演到哪一天才算演完哪?

萧玉梅:娘!(抱住包头箱嚎啕痛哭)

萧玉兰:娘每天掰着指头算,说你离家已经八年了……

萧玉梅: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呀!

凌霄:人皆有一死,玉梅小姐请节哀吧。

[刘爱珍陪金姨太上。

刘爱珍:玉梅啊,衣裳换好了吗?金太太要请你去吃宵夜呢。

金姨太:(满脸堆笑)凌先生也一道去。

凌霄:哦,不……

金姨太:今晚的宵夜么,就算是我对先生的一点敬意,往后啊——

凌霄:金太太的心意我领了。只是非常对不起,这戏还有不少地方要改动,我要开个夜车,不能奉陪了。

金姨太:那下礼拜总该有空吧?我有;事想请教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礼拜三请你到我屋里来吃中饭。梅白克路35号。

凌霄:这……

金姨太:就看凌导演给不给这个面子喽!

(转对萧玉梅)玉梅,今朝金家伯伯不回来,吃好宵夜你就住到我屋里去,好吗?

[汪初澜和阿四土。

汪初澜:(闻言)金家姆妈赏脸,哪会不好呢?

金姨太:哦对了,初澜啊,忘了告诉你,金先生叫你到警察局去一次。

汪初澜:是不是为了皇后戏院那两个戏子的事啊?

金姨太:你不是要金先生帮忙吗?

汪初澜:对对对,多谢金太太摆在心上。

金姨太:小事体,用不着客气的。

刘爱珍:皇后的戏子?

金姨太:现在这班戏子啊,不比从前了,碰不碰就要加工钿、闹事。上回初澜讲了她们两句,就寻到他的头上去了……

汪初澜:哼,我真不怕她们了。臭婊子!

[秀云喊着“婊子,臭妹子!”歪步上,阿花、兰香等紧随。

秀云:婊子!(指着兰香和其他几个演员)你也是婊子,你们都是一群婊子,唱戏的谁不是婊子?(走近刘爱珍)师娘,你说我是婊子吗?

刘爱珍:(尴尬地)初澜,你看这……

秀云:(苦笑着)可我这婊子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哪!

金姨太:周太太怕是喝多了。初澜——

汪初澜:阿花,快去叫辆车送她回去。

秀云:回去?是要回去的,人人都要回去的,你们谁不回去呀?阿花,去叫

车子!(见阿花僵着不动)怎么,怕我付不起车钱吗?(从怀中掏出一叠钞票)喏,这是什么?这么多钱留着不用做啥?想买棺材啊?萧玉梅:秀云姐!

秀云:(盯住萧玉梅)你有钱吗?

[汪初澜向阿四努努嘴。

阿四:周太太,车子已经叫好了,你请吧。

[阿花扶着秀云黯然下。

汪初澜:碰着赤佬哉。阿四,关照看门的下次不许放她进来。

金姨太:玉梅,我在外面车子上等你哦。(向)凌霄瞄了一眼,下)

[汪初澜、刘爱珍陪金姨太下,萧玉兰随萧玉梅进内室更衣。

兰香:凌先生,我也要走了。家里衣裳还没有洗呢,明朝散了曰戏还要去唱)堂会。

凌霄:你每天上电台、赶场子,已经够累了,还要去唱什么堂会。身体要紧,不能要钱不要命啊!

兰香:你以为唱来的钞票会到我的手里呀?

凌霄:(不解)那你?

兰香:是当纸钱烧掉的。唉,走了,凌先生也早点歇息吧。

[兰香下。萧玉梅姐妹俩自内室上。萧玉梅:凌先生,真对不起,戏才说了一半我又要……

凌霄:没关系,等哪一天开场之前有空再说。我倒是怕这么晚了,你唱了一天戏还要……

萧玉梅:(苦笑)唉,老黄牛不去耕田,就只能杀了吃掉。玉兰,走吧,(下)

凌霄:(独自咀嚼她的话)“老黄牛不去耕田,就只能杀了吃掉……”

男声领唱:为什么,她话到嘴边留半句?

为什么,她人到临走一

声嘘?

难道说,誉满春申的红

伶女,

也有苦衷不能语?

[收光。

第五幕

[数天后的中午,金姨太家客厅。

[凌霄正襟危坐,金姨太吸着烟靠在沙发上。

金姨太:其实,我在电影界也有不少熟人,今后凌导演有啥事要疏通的话,尽管可以来找我。

凌霄:多谢金太太的美意。

金姨太:我这个人啊,就是要朋友,肯帮忙。你看,初澜有事找我,我哪一桩不给他办成的?

凌霄:今后团里上新戏,也希望得到金太太的支持。

金姨太:你们下一部戏准备演什么?

凌霄:《鉴湖女侠》。

金姨太:是个侠客戏呀?那倒不错。

凌霄:不,那是讲革命先驱秋瑾的故事。

金姨太:这样的戏有人要看吗?初澜会同意吗?

凌霄:凭我的经验,这戏肯定会受欢迎。至于汪老板那里么,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要靠金太太的支持喽。

金姨太:想让我帮忙?(靠近凌霄,趴在他的肩上)只要先生开口……

凌霄:(蓦地站起身来)金太太不会推辞吧?

金姨太:不要总是金太太长金太太短的。

(故作诡秘)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人,只对你说。(唱)

小女真名叫芙蓉,

生在浙江山坳中。

自幼混迹风月场,

世俗人情全看懂。

从良只图攀高枝,

老夫少妻做异梦。

凌先生身为导演见识多,

当知我内心有隐痛。

凌霄:(如坐针毡)恕我愚钝,恕我愚钝……

金姨太:先生见笑了。(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凌霄)虽然深感寂寞,但我手中有了钱,身后有了靠傍,自会有人来巴结我的,你可知当初那个小生是怎么红起来的?单凭他那张粉嫩的脸,能有今天吗?

凌霄:难道?

金姨太:他在《西厢记》里演张生,全套服装都是我给他定做的呢!而且……

(突然脱去外衣)哟,这天太热了!凌先生,你也宽宽衣吧。

凌霄:我……

金姨太:反正家里没有人,怕什么?

凌霄:哦,我不热。

金姨太:其实,你相貌一点不比龙云差。要是你想……

凌霄:(放下酒杯)我想我应该走了。

金姨太:(刷地沉下脸来)是不是放不下那个玉梅小姐?

凌霄:你这话?

金姨太:你的心思我明白。既然对玉梅有意思,就先要过我这一关才是啊。

凌霄:金太太,请放尊重些。

金姨太:尊重?你尊重我了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个小鸡肚肠的人,要我答应不难,我会帮你的。可是春天芙蓉冬天梅,有了芙蓉才能有玉梅呀!

凌霄:(忍无可忍,拿起帽子)金太太,告辞了!(急下)

金姨太:(恨恨地)头一回碰到这种不识抬

举的瘪三!

[切光。

第六幕

[两天后的中午,国泰戏院后台。

[追光射向包头箱。萧玉梅和凌霄并坐切磋。

凌霄:你在这里临时加了一段唱,我觉得不合适。

萧玉梅:那是初澜叫我加的。

凌霄:加了这段唱,把一个受欺压的歌女描写得太轻佻,不符合戏的本意。

萧玉梅:可观众倒是很喜欢的,唱完这段有不少人拍手、捧场呢。(唱)

唱戏只图捧场多,

戏文要跟着掌声做。

凌霄:(唱)演戏不是唱山歌,

怎能随声去附和?

萧玉梅:(唱)我在台上八年多,

全靠台下来扶助。

如若不合他们意,

岂非断了自己路?

凌霄:你说的“他们”究竟是指谁啊?

萧玉梅:看戏的人呀。

凌霄:看戏的人也不是完全一样的。(唱)

有的人,酒足饭饱没事做,

到戏院里把时光来消磨。

有的人,品格低下知识无,

只想看男女调情群魔舞。

也有人,深爱艺术懂戏路,

从中把人生真谛来领悟。

各人的心愿不相同,

你如何去满足他们每一个?

戏有好坏,人有高低,

一样的戏文两样做。

台上的人,戏中的歌,

要用纯净的心灵去倾吐。

萧玉梅:(唱)台上的人,戏中的歌,

无非是讨人喜欢赚人钱财,

填饱肚皮把日子过。

凌霄:恕我直言,你太看轻自己啦!难道你只会讨人喜欢赚人钱财吗?那些看戏的是人,捧场的是人,那么,你是不是人哪?

萧玉梅:当然是人喽。

凌霄:那我问你,这个“人”字应该怎么写?

萧玉梅:左右两笔,不就是个“人”字吗?

凌霄:要是写得歪歪斜斜的话,这个“人”字还能撑得起来吗?

萧玉梅:那应当怎么写?

凌霄:应当写出人的头脑,人的主见,人的骨气,人的品格。别小看那左右两笔,真正要写好它是很难很难的呀!

萧玉梅:(凝视凌霄半晌)凌先生,你的学问真大哟!

凌霄:也谈不上什么学问。吃了这口饭,苦了老婆和孩子,一家人经常不在一起。所以下个月去杭州拍外景,我想把孩子托给父母,把妻子带去,让她也能轻松轻松。

萧玉梅:你的妻子命真好!

凌霄:以前你去过杭州吗?

萧玉梅:去过。

凌霄:喜欢春光明媚,鲜花盛开时的西湖景色吗?

萧玉梅:我倒更加喜欢雨中的西湖,安静,游客稀少,没有争吵,也没有烦恼。

(唱)雨水冲走万种愁,

脚下的青草也抬起头。

静坐湖边倚垂柳,

遥看水天满目秀。

愿随远处一孤舟,

觅得净土筑芳丘。

凌霄:(唱)她分明一股灵气往外透,

为什么眉宇间总带三分忧?

看不见那山外青山楼外楼,

却把那清晨当作黄昏后。

她若令满腔才思尽情流,

定能够独步艺苑成奇秀,

无须终日把双眉皱,

甘作戴枷的老黄牛。

玉梅小姐,你若有空,不妨跟我们一起去杭州,顺便去一下秋瑾故居。

萧玉梅:我哪有空啊?再说,我担心演不好秋瑾那样的角色……

凌霄:你能,凭你的才华,我相信你一定能。不去杭州,你在上海可以多看几部好电影,特别是世界名作,借鉴一下他们的表演。

[电话铃响。小六声:“喂,子啥人啊?唤,是阿哥啊。有啥关照?明朝夜场换戏码?有数了,我会同她讲的。”

[小六挂了电话上,阿四随上。

小六:老板来电话关照,明天夜场改演《马寡妇》。

凌霄:为什么?

小六:金局长的朋友点名要看。

凌霄:《秦淮月》刚上了两天,票子都已卖光了。临时换戏怎么向观众交代呀?

小六:那你想怎么向金局长交代呢?

凌霄:难道场子里就他一个人吗?我也是剧务部的负责人,我不同意改。

小六:你不同意有啥用?阿哥怎么关照,我们就怎么做,没啥好商量的。

凌霄:你!

阿四:(打圆场)凌先生,你不要生气,听

我讲:这《马寡妇》么,是玉梅小姐的看家戏,既然人家想看,临时换一天也是可以的。

小六:不要说看家戏,只要金局长点名,就算是赤屁股戏,也要上!

萧玉梅:你这是什么话?

小六:什么话啊?我这叫“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金局长心里高兴,喏,(拍着腰包)上下兄弟都有好处。凌先生,你准备开销几钿啊?

阿四:小六,你这算啥话?板请来的客人呀!(把小六拉到一边,低语)

萧玉梅:太不像话了!(对凌霄)不要去理他。

小六:我说阿四哥嗳,你还没有听说,这次的红钿又要少哉啊?娘的贱胎,都是被那些混饭吃的拆白党捞饱了,苦了我们小兄弟。

萧玉梅:谁混饭吃啦?

小六:陌生人吊孝——死人肚里有数嘛。

识相点就趁早开路,要是不识相。

想冒犯到老子的头上,嘿嘿,不要肉骨头敲鼓昏咚咚,我是不会给他好日子过的。

萧玉梅:你给我滚开!

小六:哟,用得着你替他硬出头啊?你算老几啦?

阿四:小六,你就少说两句。都是一锅子

里吃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弄得下客气,叫人家笑话呢?

小六:像煞有介事的,真当自己是老板娘啦?臭戏子,下贱货,不过是卖你这点骚劲呀。不去撒泡尿照照,已经是啥年纪啦?不要说在台上,就是在老板床上,你也没有几年戏好唱哉。

萧玉梅:(忍无可忍)你这小流氓!(举起镜子向小六砸去)

[小六闪开,顺手捧起一只热水瓶准备回砸。

阿四:(急阻)你想寻死啊?要闯穷祸的呢!

小六:(气急败坏地)你骂我流氓?我告诉你,今天这电话是老板打来的,我不过传话。你这声“流氓”到底算骂啥人?

萧玉梅:(冲口而出)流氓,你们都是流氓!

小六:好,这话是你讲的,骂老板是流氓,到时你不要赖。

阿四:好了,好了,被老头子听到,大家没有好结果的。

[兰香气喘吁吁地上。

兰香:玉梅姐,不好啦,秀云她……

萧玉梅:她怎么啦?

兰香:她——上吊了!

小六:死了个把戏子有啥个了不起啦?大惊小怪的。

[萧玉梅怒目相视,阿四拉小六下。

萧玉梅:死了。(苦笑)死了,倒也干净了!

凌霄:玉梅小姐,你——

萧玉梅:你今天总算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当

戏子的命!(失声痛哭)

凌霄:你何必同那些人一般见识呢?

萧玉梅:那些人?那些人不把我的骨头一起嚼烂,才不会罢休呢!(唱)

休看我紅极一时名声响,

实与那猪狗畜生一般样。

八年来,我在台上卖命唱,

那些人,坐在台后灌满肠。

如今我,人将老来珠将黄,

小流氓也当上了我的太上皇。

凌先生啊我知你对我寄厚望,

怎奈我,睁眼魑魅,闭眼魍魉。

如今秀云一命亡,

生儿未能把老防。

我孤身一人更凄惶,

未知归宿在何方。

伏天汗水冬天霜,

逃得过阊王逃不过魔掌。

凌霄:你要记住我的话:你不是猪狗畜生,你是人!你是个演戏的人,他们才是玩戏的猪呢!不过玉梅小姐,(唱)

尽管环境不理想,

你也要,鼓足勇气冲罗网。

且把那个种哀怨撇一旁,

百尺竿头奋力上!

萧玉梅:(唱)百尺竿头,指向何方?船到江心,舵已难掌。

局长下令把艳戏唱,

背过身,却骂我生性本淫荡,

这戏子不是人来当,

(瞥见桌上的包头箱,抱起疾呼) 娘!

娘啊娘,你不该将我来生养!

[汪初澜持扇敞胸腰佩手枪上。

[金姨太随上,见状示意汪初澜止步。

凌霄:不要怕。中山先生早就提出要打倒封建,倡导民主自由、平等博爱。

你应该争取平等做人的权利,我一

定会尽力支持你的。

[汪初澜“唰”地打开扇子。

萧玉梅:(猛惊)初澜叔——

凌霄:汪老板来啦。哦,金太太,你好。

金姨太:哟!大导演今朝倒有空的呀?不会

打扰你们吧?

凌霄:金太太说笑话了。

[萧玉梅给两人递茶。

汪初澜:(接茶,向内喊)阿四,去把小六叫来。

[阿四和小六同上,萧玉梅神色紧张。

小六:阿哥——

汪初澜:你在叫啥?

小六:(急忙改口)噢,老板,刚才你打电话来……

汪初澜:不要啰嗦!(对萧玉梅)听说刚才这里演了一出全武行,是吗?

凌霄:汪老板,是这样的……

汪初澜:不于先生的事,你请坐。(对着小六装出一副怒容)没有肚才,不懂规矩,竟敢在凌先生面前做出这种事!(掏烟敬凌霄)都怪我平时管

教不严,先生不要见笑哦。

阿四:小六年轻不懂事,出口不晓得轻重。

小六:怪我?(指着萧玉梅)刚才她骂老板是流氓,我才……

萧玉梅:初澜叔,我是……

汪初澜:(猛拍了一下桌子。先对萧玉梅凝视片刘,然后转身走向小六,对他

上下打量,突地掴了他一下耳光)你这流氓!

小六:(委屈地)老板,我,我……

汪初澜:你是饭吃得太饱了,寻轧头寻到小老板娘的头上来啦?睁开眼睛看看清爽,她是啥人,我是啥人,这里是啥个地方!(拔出手枪掷于桌上)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到时候不要哭也来不及!

阿四:(示意小六)还不快去向玉梅小姐赔个不是?

小六:玉梅小姐,下回我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

[萧玉梅似被炮烙般地不知所措,浑身发怵。

金姨太:好了,讲过算数,往后谁也不要摆在心里。大家总归要和气生财,吵 吵闹闹有啥好处啦?(从提包里取出两张照片)喏,这两个人你们总也认得,是在皇后唱戏的,为了加工钱吵了好几天,还讲初澜是啥“戏霸”,要同他斗争,结果呢?

汪初澜:睏扁她们的头!娘的贱胎!要想同我作对会有好收场啊?把她们都

捉进去吃官司!

[众愕然。

[切光。

第七幕

[不久后的一天。汪初澜心事童重地躺在藤椅上抽烟。刘爱珍端银耳羹上。

刘爱珍:(窥视后房,努努嘴问汪初澜)出去啦?

汪初澜:今朝是她娘的百日,到庙里烧香去哉。

刘爱珍:唉,我看你啊,真叫“赔了夫人还折兵”!玉梅这只贱骨头和凌霄参加义演后学坏哉。从前是叫她朝东她不敢朝西的,现在呢?

汪初澜:鸟只有关在笼子里才会听话,一放出去就要学坏。

刘爱珍:我看那凌霄不是啥好人。

汪初澜:(唱)那凌霄,我本想同他翻了脸。

怎奈是,局势已经不如前。

抗战胜利人心变,

我要处处小心免风险。

再说剧团要把新戏上,

一时间还离不开这个凌导演。

[春晓持信边喊边往內室走去:“姐

姐,你的信。”

汪初澜:拿来,给阿爹。

春晓:是写给姐姐的呀。

汪初澜:小赤佬,叫你拿来就拿来。

春晓:(厥起起小嘴炙信)我告诉姐姐去!(扭头下)

刘爱珍:快看看,写点啥?

汪初澜:(拆看)又是乡下来要钱的。

刘爱珍:碰着讨债鬼!当我家里是金山银山

啊?我早说过——(唱)

有铜钿的小姐幺坐轿子,

这种穷人家的丫头只好当婊子。

要不是,想要金子和银子,

她会跟你到上海来做戏子?

你还当她是摇钱树,

只怕你是在单相思。

她私房铜钿藏好仔,

真也不来管你的事,

如今她,三十将近少风姿,

再有几年能当台柱?

到那时,白白养她一张嘴,

还要贴给她乡下的大舅子。

像湿手捏了干面粉,

赔本的生意你要做到死。

这次秋凉开锣,你又不给她登台,

养在家里吃闲饭。我真弄不懂你到

底在打啥个算盘!

汪初澜:你不懂。告诉你,这一来么关在屋

里可以收收她的心;二来么她的苗头已不比从前了,让她歇几个月,说不定能重新蹿一下头。

刘爱珍:你是想过了几个月,再让她“复出”?

汪初澜:我还在想,如果能造点啥新闻……

刘爱珍:新闻?

[汪初澜不语,眯起眼睛点上烟。

[收光。

[某一天午后。萧玉梅卧室。

[灯亮。萧玉梅正和春晓玩“接龙”。

春晓:喔,姐姐又输啦!打手心,打手心。

萧玉梅:好,姐姐给春晓打手心,打完手心去写大楷。

春晓:不写。

萧玉梅:怎能不写呢?好小囡一定要用功做功课,不然又要被阿爹打了。

春晓:阿爹坏!

萧玉梅: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怎么能说阿爹坏呢?

春晓:是么!阿爹坏,姐姐好,阿娘也好。

姐姐,将来你自己有了孩子,还会这么喜欢春晓吗?

萧玉梅:(无语,搂住春晓轻声地)姐姐不会有孩子,姐姐只喜欢春晓一个,

永远喜欢……

[刘爱珍在楼下喊:“春晓,下来擦脸!”春晓下。

萧玉梅:(点香,跪拜)菩萨有灵啊!(唱)

一炷香,诚意点,

玉梅心底似清泉。

两月前。姐妹同台共排练,

欢声笑语别有天。

我深觉以前见识浅,

更想起先生开导言。

决心要把秋瑾演,

望神灵,助我一臂着先鞭,

[萧玉兰上:“姐姐!”

萧玉梅:哟,你来得这么早啊?

萧玉兰:今天我不能去看电影了。

萧玉梅:为什么?不是早就讲好了吗?

萧玉兰:厂里要我加中班,所以去不成了。

萧玉梅:那,你不能去,只剩下我和凌先生两个人……

萧玉兰:怕啥?电影院里多的是人。(婉转发问)这次秋凉开锣,你怎么没有登台啊?

萧玉梅:歇夏时忙于义演,初澜怕我太累,叫我休息一段时间。

萧玉兰:真是这个缘故?

萧玉梅:还会有别的缘故吗?哦,你坐一会,我去烧两只鸡蛋。

萧玉兰:不要忙了。

萧玉梅:姐姐今天高兴。(下)

萧玉兰:(唱)近日听见人说道。

汪初澜心里有蹊跷。

秋凉不让她登台,

准备着,另觅新枝弃旧桃。

姐姐她——

[萧玉梅内声:“你知道吗?这次义

演使我大大地打开了眼界。”

她好像,久旱偶遇甘霖浇,

怎忍心,抹去她一脸笑,

平添她三分恼?

[萧玉梅端碗上。阿四在门外监听她俩的谈话。

萧玉梅:吃吧。吃完了姐姐和你一起走。

萧玉兰:上次你说在义演时,汪初澜叫你临时加几段唱,盖过人家的风头,后来你怎么没有加啊?

萧玉梅:姐妹们都把我当人,我怎么能不像个人,做出那种缺德事来呢?

萧玉兰:哟,看不出姐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老板的话也敢不听。

萧玉梅:时间不早,我们走吧。

[阿四和春晓上。

阿四:玉梅小姐要出去啊?

萧玉梅:我和萧玉兰到街上走走,

春晓:带我一起去!

萧玉梅:你功课还没有做好,不能去。

春晓:功课回来再做嘛。

萧玉梅:不行。春晓乖,听姐姐的话,好好做功课,姐姐买麻酥糖给你吃。

春晓:真的?喔,有麻酥糖吃喽!

[姐妹俩下,阿四暗地尾随而下。

[收光。

[暗转。当晚,汪初澜房内。

[追光下,阿四正向汪初澜诉说些什么。

汪初澜:你是亲眼看见他们两个人走进电影院的?

阿四:是的。

汪初澜:散场后还到过别地方去吗?

阿四:那,好像没有。

汪初澜:好,够了。捏着一桩就是十桩,先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电话铃响。

汪初澜:(拿起听筒)喂?

[电话内声:“我是金太太呀,初澜,我跟你说,凌霄在电影界里是有点背景的,金局长说最好不要去碰他。玉梅么是你家的人,想怎么办当然由你自己柞主喽。”

汪初澜:晓得哉,多谢金太太关照。(放下

电话,暗自琢磨)

[收光。

[当晚,风雨交加,雷电大作。

[萧玉兰急步出场。

萧玉兰:(唱)闻惊变,急得我心中乱如麻。

顾不得电闪雨猛道路滑,

匆匆来到姐姐家。

[正欲敲门,听到内声:

汪初澜:你这只贱骨头,竟做出这种不要面孔的事!

萧玉梅:我没有,真的没有呀!

汪初澜:还想赖?我问你,你和凌霄一共开过几次房间?

萧玉梅: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呀?我们只是去看了一场电影,玉兰也知道的,你可以去问她。

汪初澜:你们姐妹俩不是串通好了,说上街走走的吗?哪会走到凌霄身边去啦?娘的贱胎,还不老实交代!

[一阵鞭打声。

萧玉兰:(唱)只听得满口污言打与骂,开门,快开门呀!

汪初澜:啥人?

萧玉兰:我是萧玉兰。

萧玉梅:(声嘶力竭地)玉兰,你快来呀!

萧玉兰:(唱)这叫声,撕人心肺,催人泪下。初澜叔快开开门呀,有话好说,何必要打人呢?小心打出人命!

汪初澜:打死也是活该。

萧玉兰:初澜叔,你要是再不开门,我要去叫人啦。

汪初澜:好啊,我也正想去叫人呢!去叫啊,叫得越多越好,叫大家都来看看这只偷男人的烂货。

萧玉兰:你说姐姐不规矩,有凭据吗?

汪初澜:要凭据?阿四,马上去把那个凌胃叫来,让他俩当众亮亮相。

萧玉梅:不要!他是个有家有室的正经人,你不能害他呀!

汪初澜:心痛了吗?你晓得他是有家有室的,还要同他乱搞,到底是我害他还是你害他?

[又是一阵鞭打声和呼冤声。

萧玉兰:(唱)咫尺间,隔天涯,欲救无法。

(咬牙)

任他手中鞭子辣,

任他手下势力大。

我不信他黑手能将天地遮,

无处可说公道话。

狠下心,壮下胆,去找警察!

(疾步下)

[女声合唱:却好似,被蛇咬,去找

乌鸦。

[切光。

第八幕

[一个星期以后。凌霄家。

[面光亮。凌霄闻声开门,来的是萧玉兰和兰香。

凌霄:(急问)玉梅小姐怎么样?

萧玉兰:都已经一个星期了,汪初澜还是当着人家的面恶声辱骂……

兰香:我是好话也不晓得讲过多少回了,有啥用场?

萧玉兰:事发那天我把警察也叫来了,可他们说家务事一概不管的。

兰香:警察?警察局长都要听他的呢!

凌霄:能不能让玉梅小姐搬出来住?

萧玉兰:门都不让出,怎么可能搬出来啊?

兰香:凌先生啊,这样下去是要出人命的呢!我们见识少,只有来求你想个

办法救救她呀。(唱)

汪初澜向来朝南坐,

我们说话只当风吹过。

先生你,人头熟,朋友多,

能不能,请人来讲讲和?

就算是,委屈求全认个错。

凌霄:认错?去向他认错?

兰香:(接唱)求一个太平息风波。

凌霄:(唱)我来剧团一年多,

汪初澜的为人我清楚。

你越求他他气越粗,

你越想讲和越难和。

理直气壮无过错,

为什么要委屈求全受欺侮?

既然他敢在人前恶言诬,

干脆就当众评说把脸撕破。

兰香:只怕是弄他不过的喔!(唱)

他在警察局里有门路,

身后靠山势力大。

还有一班小娄罗,

横行不法都会做,

如果说,撕破面皮惹他火,

他会得,明里刀枪暗里斧。

凌霄:(唱)既然他,门路多,

为什么要关紧门,闭紧户?

捏造事实将人诬,

分明是,虚张声势,另有企图。

先往她脸上污泥涂,

逼得她,百口难辩日难度,

她若求饶认过错,

从此手脚上了锁。

不用枪,不用斧,

设下的圈套难对付。

低声下气去求和,

(白)非但救不了人,(接唱)

反而会自投罗网做俘虏,

萧玉兰:话是不错,可……

凌霄:什么?

萧玉兰:兰香说得也有道理。真的和汪初澜翻了脸,我们不一定能斗得过他。再说,就算事情解决了,姐姐不是还要在他手下吃饭的吗?

凌霄:(斟酌)最好的办法还是争取让你姐姐搬出来。实在不行的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名片上的这位记者是我的好朋友,他为人正直,肯主持公道,你们可以去找他,请他在报纸上发表采访文章,披露事实真相,造成舆论压力……

兰香:这样行吗?

萧玉兰:眼前也只有这条路了。

凌霄:但有两件事你们须注意,第一件,千万不要透露我和那记者的关系,这样才能避嫌。

萧玉兰:第二件呢?

凌霄:小心那个金姨太。

萧玉兰:(不解)金姨太?

[收光。

[汪初澜家。

女声合唱:家乡度日难,

上海唱戏难。

层层枷锁挣脱难,

难,难,难……

女声领唱:做人为何如此难?

[追光射向包头箱。

[面光亮,萧玉梅目光呆滞,手按包

头箱流泪。萧玉兰在旁。

萧玉兰:(唱)明天我要去杭州,

你何不跟我一起走?

免听那污言日夜灌两耳,

且把这烦心之事丢脑后。

(见萧玉梅沮丧地叹气,接唱)

你怕他,不放手?

我代你,去开口。

就说是三天之后送你归,

他想阻拦无理由。

萧玉梅:我哪里也不想去,一场电影已闹得满城风雨,我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萧玉兰:你何必这样作贱自己?(唱)

这泪水,若能洗净满脸羞,

我就劝你尽情流,

既是有理难张口,

又何必自吞苦水自消受?(悄悄掏出名片)

姐姐,你不要灰心,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你看,这位报馆记者是……是我的朋友。要是真的把人逼急了,我就去找他,请他在报上公布事实真相。

萧玉梅:那我的脸面更加没处放了。萧玉兰:你已被糟蹋得这样了,还讲什么脸面?

萧玉梅:你想过吗?初澜若用钱买通报馆,非但事情办不成,还会连累你,连累家里!

[楼下传出声来。

金姨太:初澜在家吗?

刘爱珍:喔唷,是金太太来哉。他就要回来的,请楼上坐。

[金姨太和刘爱珍上楼入室。

刘爱珍:金太太,你倒还想得着来,我们家里可倒足了霉呢!

金姨太:我都听说了。

萧玉梅:(委屈地)金家姆妈……

金姨太:(向萧玉梅土下打量了一番)哎哟,怎么弄得这副样子啦?

刘爱珍:她是在自作孽呀!(唱)

八年前初澜领她到上海,

管吃管住都齐备。

不料想太平日子她不要过,

竟还会做出下作的事情来!

萧玉梅:(欲辩)金家姆妈,你听我说……

金姨太:(打断)玉梅啊,不是金家姆妈要讲你几句,你也太不懂事啦!(唱)

你虽然是从;下来,

做人也该懂自爱。

初澜叔存心把你来栽培,

野苹种进了金盆内,

我也处处抬举你,

把你当作了亲小辈。

想不到你出了丑,露了乖,

连累别人也头难抬。

自拆烂污要自收场,

理该认错去赔罪。

刘爱珍:(唱)我已劝她多少回,

她是犟头倔脑不理睬。

自以为有了名气和地位,

忘记自己是啥个种子啥个坯。

看起来改头改面都能改,

原来天生婊子性难改。

萧玉梅:(气得发抖)婶娘你,你,你……(唱)

你说话不能太伤人哪!

萧玉兰:你们就积点口德吧!

刘爱珍:你在说谁啊?

萧玉兰:(唱)你们休要污言浊语

一大堆,当心死后割舌头。

就算不想保你自己,(接唱)

也应该保一保子孙后代!

金姨太:唷,这张嘴倒是满厉害的!

刘爱珍:菩萨开眼菩萨开眼,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金太太你看,这婊子自己做了下作事情不算,还要叫妹子出场来讨相骂,连我子孙后代也一起被她骂进哉!(咬牙切齿地)

天打煞,雷劈煞,

毒蛇咬煞,汽车轧煞,

他们一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要

被天火活活烧煞啦!

[汪初澜上,在门外猛踩一脚进房,

金姨太:初澜,你回来啦?

汪初澜:家里出了个白虎星,已经闹得不像样了,还吵啥?

刘爱珍:你看呀,这两个婊子一搭一档的,有多凶啦?真是碰到丧门星哉!

汪初澜:绿帽子是我在戴,要你生啥隔壁气?

金姨太:好了,初澜,你也不要生气了。

汪初澜:生气?我是真也不会生啥气啦。金太太你是明白人,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我心里高兴,随便捞把烂泥就能捏成一个人。要是谁惹得我火上来,我就拿他往地上一丢,脚底下一踩,哼!他照样还是一堆烂泥!我是一点也不摆在心上的。

金姨太:我嘛也是为你们好,想两头劝劝,把事体和掉算了,现在看起来恐怕是难的。给她路走她不肯走,又不能按住牛头硬喝水的。初澜,你尽管放心,我手里有的是钱,你身上有的是本事,阿大去了,自有阿二会来的,怕啥?我劝你呀,还是早点把瘟神送出家门的好!

萧玉兰:好!有你金太太这句话,我今天就把姐姐带走。

汪初澜:想走?嘿,做梦!

萧玉兰:姐姐到底犯了哪条王法?你凭什么把她关起来?

汪初澜:她犯了我的家法!要走,除非是横着出去。

萧玉兰: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汪初澜:在我家里,你有啥资格讲话?给我滚!

萧玉兰:你!

汪初澜:阿四!给我轰出去!

[阿四上,撩起衣袖向萧玉兰步步紧逼。

萧玉兰:好,我们后会有期。(下)

萧玉梅:(紧张地追到门口)玉兰,你要小心,千万不能乱来啊!

汪初澜:(得意地)阿四,以后不许她再进门。

阿四:是。(退下)

金姨太:初澜,我也走了,你自己身体保重。

刘爱珍:今天真是对你不起了。

金姨太:自家人,没有关系的,

汪初澜:金太太走好。

[汪初澜夫妇送金姨太下。

[萧玉梅独自伏案而泣,春晓悄悄溜进房来。

春晓:姐姐,不要哭。他们都欺侮你,春晓帮你。

萧玉梅:(一阵酸楚,紧紧地楼住春晓)春晓!

汪初澜:(复上,见状怒不可遏)小赤佬,谁叫你进来的?竟敢同这种烂污货在一起,想讨生活吃是吗?出去!

(欲拉开春晓,春晓哭)你还敢哭?

(打春晓屁股)我叫你哭!

萧玉梅:(掩住春晓,跪地哀求)要打打我,可千万不要打孩子呀!

汪初澜:(把她俩扯开)你给我滚一边去!

萧玉梅:春晓快走,以后不要再来找姐姐。

春晓:不,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嘛!

[汪初澜下手更重,打得春晓大声嚎哭。

[刘爱珍闻声上楼。

刘爱珍:做啥?(抱住春晓)前世作孽呀!

连小囡也不放过,我们一家都要被这白虎星害死掉了呀!(抱着春晓下)

[汪初澜哼了一声随下。

萧玉梅:(泣不成声地对着楼下哀求)初澜,求求你不要把孩子吓坏了,他是你的亲骨血呀!(听到春晓依然在哭,仰呼)天哪!

[女声领唱:一声“天”,呼向谁?欲求无人理,欲哭已无泪。

萧玉梅:(神情恍惚地走到炉前)观音菩萨,

你就发发慈悲吧!(唱)

求观音,发慈悲,

指迷津,离苦海。

前世孽债今世罪,

都由我一人担哪,

莫将他人再连累!

[汪初澜上,模出腰间手枪擦拭,时而向萧玉梅斜睨几眼。

萧玉梅:初澜,你就算不念我俩夫妻的情份,也该念我——(唱)

今生不能有后嗣,

把春晚当做了亲生子。

你不心痛我心痛,

求你不要将酷刑施。

汪初澜:你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你心里巴不得我们一家都死光呢!

萧玉梅:你说话要凭凭良心!(唱)

八年来,我每天台上累半死,

每晚在家勤服侍。

娘亲病重将要死,

我也未能抽空去看一次。

心思全在这个家,

做牛做马从不辞。

今日我,千不是,万不是,

你总该想想以往的事。

千不信,万不信,

怎不信我对天发下的誓?

我与凌霄决计无隐私,

念旧情,你就放过我这一次,

汪初澜:要我放你?容易。我问你,以后还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吗?

萧玉梅:我没有……

汪初澜:还要听信哈,自由”,“平等”的屁话吗?我老实对你讲,只要你安分守己听我的话,我汪初澜是不会得待亏你的。哪怕你以后戏不唱了,我只当多用一个老妈子,一口饭总有你吃的。要是你想出啥花样来,就不要怪我辣手,你本事再大,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相信吗?

萧玉梅:我信。

汪初澜:信就好。(取出纸笔放在桌上)坐下,我讲,你写。

萧玉梅:(拿起笔)写什么呀?

汪初澜:写一份声明登在报纸上,讲明白你和凌胃的关系……

萧玉梅:这?

汪初澜:你就讲,现在我们越剧界里有一班赤化分子专门捣乱。他们指使凌霄来勾引你,想利用你……

萧玉梅:哪有这种事啊?

汪初澜:不要啰嗦,写!

萧玉梅:我怎么能无中生有,昧着良心说话呢?

汪初澜:你到底写是不写?

萧玉梅:(把笔放下)我不能冤枉好人。

汪初澜:好人?好人会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萧玉梅:我们是清白的呀。

汪初澜:清白?要是你不写这份声明,也可以。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

萧玉梅:什么办法?

汪初澜:死!(拂袖而下)

萧玉梅:(大惊)死?(瞥见包头箱,打开,对镜自问)萧玉梅啊萧玉梅,你才二十七岁呀,为什么就要死呢?

[女声合唱:玉梅正当绽放时,恨煞狂风摧花枝。

萧玉梅:(唱)我虽命薄……

[女声合唱:……不该死啊!

欲觅活路在何处?

(抱住包头箱)娘,娘啊!(唱)

娘亲为儿苦一世,

指望儿,长大能过好日子。

儿虽是,红遍上海发了紫,

却挡不住那明枪指,暗箭刺。

娘啊娘,当初生儿养儿时,

你可想到今天有人要逼儿死?

[萧玉梅进入幻觉,隐隐传来玉梅娘

的呼唤声:“玉梅,我的儿啊!”

萧玉梅:娘?娘,你在哪里呀?

[玉梅娘的幽灵款步而上。

玉梅娘:儿啊!

萧玉梅:娘,你没有死?(突然怀疑)哦,

你是接我来的吗?

玉梅娘:我是放心不下,特地看你来的。(唱)

为娘是,临别怎样嘱咐你,

因何全不记心里?

人将戏子当婊子,

你偏偏自轻自贱自低微。

女儿做人不规矩,

教为娘,死后被人用手指。

萧玉梅:不,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呀!

[刘爱珍的形象出现:“还说没有?

你一到上海就勾引初澜,现在又去

搭上了一个小白脸!这就叫啥个

种子啥个坯,天生婊子性难改!”

说完隐去。

[玉梅娘气极,背身而立,

萧玉梅:(疾呼)我不是婊子,不是婊子!

[秀云的幽灵出现:“你怎么不是?我们这些戏子全都是婊子。我是,你也是,大家都是。(掏出一叠钱)当婊子就是为了姜钱嘛,给你,给你!哈哈哈!(抛钱向半空,隐去)

萧玉梅:这些钱都是我唱戏挣来的呀!

[戏装马寡妇一路碎步,忸怩作态地上。

[幕后吆喝:“铜板接牢,算是阿哥付给你的定洋……”

萧玉梅:(羞愧掩脸)这不是我,不是我呀!

马寡妇:谁说不是你?把你的手伸出来!

(指着萧玉梅手上的戒指)这只戒指不就是汪初澜给你的卖身钱吗?(隐去)

萧玉梅:(颤抖着把子藏在身后)这不能怪我啊!

[金姨太的形象出现:“不怪你怪谁?自己拆的烂污只能自己去收场。”说完隐去。

玉梅娘:(狠掴了萧玉梅一下耳光)你这不争气不要脸的东西,还有啥脸面去见家乡的亲人?(哭着隐去)

萧玉梅:(跪倒在地,绝望地)娘,难道你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吗?那,我该怎么办呢?

[空中回荡着凌霄的声音:“你该争取平等做人的权利!”

萧玉梅:平等做人?难哪!

[汪初澜的声音:“很容易,只要写 一份声明登在报纸上……”

萧玉梅:不,我不能!

[汪初澜的声音:“那你就只能去死!”声浪由弱而强,令人毛骨耸然:“去死,去死,去死……”

[幻觉中止。萧玉梅颓然跌坐,四下一片寂静。

萧玉梅:难哪!(唱)

做人难,难做人,

何处能手找自由与平等?

家乡受尽苦与贫,

上海满是酸与半。

苍茫大地世混沌,

竟容不下我一个人,

人啊人,左右两笔一个“人”,

为什么,左右两难难做人?

我苦苦挣扎想做人,

却被糟蹋得不像人。

欲归故里归不成,

家乡是封封告穷的信,

却无知情的人。

欲苟延残喘求活命,

(瞥见纸笔,像是被螫了一下)不!

怎能欺世诬人昧良心?

凌先生胸怀坦荡实可敬,

我却害他陷困境。

玉兰为我四处奔,

只恐她也要惹得祸临身。

汪初澜呼风唤雨手段狠,

喜怒能将生死定。

如今他红了眼睛,起了杀心,

我岂能容他再伤别人。

我的秽名满城皆闻,

求生不得活路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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