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游

沈张的心事越来越重了，自从搬进新居之后。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花完了他的所有积蓄，但是却令他非常不满意。首先是装修的风格，再者就是屋内家具样式，全部是按照妻子的性子设计的。

当初装修的时候，他索性做了甩手掌柜，只知道在文心花园买了套房子，只知道每月要供一千五百元钱，后来，妻就告诉他，可以搬进去了。

猛一进房子一看，完全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明亮白的风格。墙壁灰扑扑的，地板竟然是暗红色的，还有门口那个黑色的小吧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令他不舒服。

他提过抗议，但是无效，就像是他看着自己身上这件红色的T恤一样，他也提过抗议，说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每天牛仔裤加上红T恤，很有点儿装嫩的味道。可是她不听，她很强势，每一次拉着他逛商场，看到衣服，总是不由分说让他试穿，然后，买下。

也不是没有抗争，可就像是拉锯一般你强我弱。沈张一开始也争取自己的权利，但后来渐渐妥协，这妥协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冷战就产生的，而是冷战之后，每一次都是自己先转身，总觉得，一张大床上睡着，夜里身体也难免会挨到身体，自己是男人，心底要宽一些，她在家里也不容易，里里外外让自己省了不少心。

这样想着，他便不再冷战，将身子贴过去，可她总在气头上。

改天和好，依旧如此做派，长久以来，渐渐疲了，就像是习惯一种事物一样，沈张习惯了不反抗。

只是新来的同事让他开始慢慢苏醒。是个新毕业的女孩许言，分到与他同一间房做助理，习惯了一个人工作的沈张，突然房间里多出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时，他才发现了自己多么不合时宜。

许言人漂亮，且快言快语，她说，沈主任，你身上这件衣服的颜色不太适合你，不如换一个深一点的颜色。她还说，沈主任，你的发型有点儿太老了，现在你看街上哪里还有分头呀。总之，她一眼就能看出点儿令沈张不舒服的东西来。

于是，他才开始注意自己了。

搬到新家之前，他就自作主张地买了几套适合自己穿的衣服，他这一行为遭到了妻子不冷不热的反对，她说，你不适合西装，因为你的体型太瘦了，但他偏偏花了一千二百元钱买了套西装。她说，皮鞋要尖头的，他却自作主张买了圆头的。

只是逆过来的结果，依然是被许言批评为不伦不类的。

沈张开始恼怒了，加上搬进新居这许多天来的不适应，他终于爆发。只是这爆发的方式和行为时间，他没能完全记住。

是在喝醉了的情况下。那天几个同事一起小聚，不知道怎么他就喝多了，被人送回家后，他示威性地站在卧室的地板上小便，结果把妻子吓了一跳。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后，却看她的脸色铁青着，一语不发。

冷战又开始了，沈张回忆好几次，都没能回忆出昨晚的战争状态。

很偶然的机会，有个同事离婚了。原因就是老公出轨，而且是和一个比自己年龄大得多而且丑得多的女人。她在大办公室里向所有的人说自己的不幸，如同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沈张想，自己与妻子，已经冷战了近一个星期了。从来没这么久过，她是那样倔犟的人，自己不理她，她也不理自己。住校的孩子也自私，周末回来谁也不管一个人躲到房间里面看书去。于是，冷战之下的房间显得特别大，沈张开始后悔了。

那个不幸的同事还在倾诉老公的恶劣行为。你们不知道，他每天都很晚回来，每天都带回来一身酒气，气得我不理他。他喜欢自作主张，非常自以为是，非常无理取闹。

沈张听得有些不耐烦，问，那他打过你没有?

女同事怔了一下，这，这倒是没有。沈张说，我打过载老婆。

那是因为家里的事。农村出身的沈张，在读完大学后留在了这个城市里上班。而妻子就是本市市民，典型的城乡恋的结果导致了开始时的节奏不合。在一次沈张主张让她春节在老家多住几天时，发生了摩擦。

是在哥哥家的院子里，沈张动手推了她一下。尽管后来沈张的父母为了帮儿媳挽回些面子狠狠教训了他，但是这件事却在她的心里有了阴影，从此之后，每当需要理直气壮时，她总会将这件事情拿出来说。

同事沉默了，沈张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妻子早就回来了，默默地在那里做饭，沈张过去，想讨好地帮她收拾厨房下脚料，没想到，推拉门砰一声关上，沈张站在那里，心里恼怒一阵高过一阵。不知谁说过一句话，婚姻里的争执与冷战，最先转身的那个人就是天使，可是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天使，结果就是自己越来越要顺着她的意。

气鼓鼓地躺在了卧室，中午时单位的大餐还在胃里没有消化，正在想这样的事情如何是好，却听到门被砰地推开，她冷冷地站在门口。

许言是谁?她的声音因为颤抖而变得激动。

沈张看到，她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突然，就是在突然之间，她的声音变了，变得颤抖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然后手机砰地砸过来，沈张躲闪不及，正好砸在了脸上。他也恼怒，站起来责问，你做什么你!还过不过了?

她冲进书房，锁上门哭了起来。沈张拾起手机，发现上面有条短信：沈主任。你在做什么?告诉你，其实今天你穿的衣服挺好看的，让人觉得你也挺年轻，要是你没有老婆，我可要追你了。

这是在餐厅许言发来的，沈张看过，笑笑，并没有想着要删，留着这条短信，倒是在与老婆的冷战中有点儿温暖的味道。但是没想到她会看到。

冷战升级了。第二天还没上班，妻子就坐在客厅里等待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沈张的心凉了一凉，她说，要是真的没办法过下去的话，不如离婚吧，这样还都轻巧，现在越来越看不惯你了，我知道，你也是，越来越看不惯我。

沈张笑也笑不出来了。两个人离婚，要有多大的恨意和决心，才能生生让生活在一起十几年的两个身体分开?他没有想过。

自从沈张说他打过老婆之后，那个女同事就再也没有在办公室里说过老公的坏。而且，她还迟疑着，有时会在上下楼的空当与沈张偶遇，然后似乎有话说。沈张也不理她。许言的评论也沉默了。

如此过了几天，老婆倒是没有进一步提离婚的事。只是冷战，而且沈张经常发现，自己随手都能够得着的衣服却够不着了，有些衣服怎么就找不到了。那天早上，他想穿那双还算是比较喜欢的鞋子，懒懒地走到鞋柜那里，却发现鞋子竟然没有了。

找了一圈，在椅子下面找到了。灰尘满布的。是自己上次就脱到了这里，而这次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就是以往那鞋子怎么会由自己随手脱的地方转到鞋柜里，且明明亮亮地待在那里的。

那天上班，许言看着沈张默不作声了很久。看得他心里有些毛，转头打量自己，然后奇怪地问，是不是感觉我哪里不对劲了?

许言点点头，你比以前邋遢了，以前你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男人，衣服

上没有皱纹，鞋子上没有灰尘。可是突然闻就有了，是不是男人到了一个阶段，就都会这样呢?

沈张没说话，事情的真实原因，他清清楚楚。

女同事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一次会议之前，她坐在了沈张的身边，经理还没有宣布会议开始，她突然问了他一句，你恨过你老婆吗?就是那种看到一个人心里就想着怎么样让她消失才好的感觉，其中可以不择手段，不共戴天，恨之入骨。

恨?沈张在回答她之前，是好好思量了一下的。怎么会恨?分明是不可能的感觉，他知道恨一个人可以恨到不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能深入骨髓的恨的意思，但是对老婆，怎么有又怎么可能有这种感觉呢?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房间里，晚上睡着时，偶然间身体还会在冷战期间抱在一起。

沈张摇摇头，说，没有恨，一点也没有。尽管我们现在在冷战，但是我觉得没有，她，也不会有吧。

女同事突然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经理皱起了眉头。让其余几个同事劝她出去，隐约她走在走廊上，说，本来不恨的，是我越来越让他恨……

沈张心里一惊，似有个雷滚过一般。经理讲的话他一句没有听进去，他在想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在想擦得亮亮的皮鞋，在想她眉开眼笑地拿着一件衣服命令式地让他穿上，在想她在自己出门的时候总是叮嘱他开车要小心……

这能是恨吗?没有恨，就要好好去爱。

沈张总想，要有一个比较合适的和好方式。冷战中的她十分强硬，而且她从来不会主动示好。他于是给妻子短信，我感冒了。

是有点儿不舒服，从那天淋雨过后，身上微有些冷热交替，上午开了一上午的会，会议室里的空气又冷，他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回短信，沈张就忍不住心里不安起来，她对自己到底是哪种态度?

单位又有应酬，喝了点儿酒回家。沈张开门时，她已经睡着了，于是心里忍不住有些悲凉，她冷战中到底还是不管不顾的，竟然没有替他想一点点，想着上午自己的想法，更有些委屈，自己对她，分明是没有恨的，但为何，她对自己会如此，难道，恨?

突然口渴，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扑向饮水机，摸到杯子，习惯性地用手扶着桶的顶部，突然触手之处，是一个小小纸盒，伸手开了灯，是一盒白加黑，只是一盒子药，沈张突然觉得所有的温暖扑面而来。而那些争吵、赌气，就像是浮在感情上的尘那样，一下子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睡到床上，她习惯面朝左边背对自己。沈张没开灯，脱了衣服，轻轻拉开被子钻进去，被子清香，被套肯定是洗过刚刚换上不久的，清香代表着她的所有温暖。沈张开口了，他说，咱们是夫妻，没有恨的，既然不恨，就要好好爱。

他说出自己上午的想法，说我想到很多事情，鞋子，衣服。饭菜，卫生。这些都那样深地埋在感情里，而感情上面还有一些灰尘，就是猜测、争吵、生气以及现在的冷战，但一想到你的好和咱们要走下去的路，这些就被吹跑了，别瞎想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还是那句话，不恨就要好好爱。

对不?沈张探过身去，月光正好照在妻子的脸上，他看到，有清晰的两条泪迹。

编辑／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