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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腾的澡盆

2009-03-26吴佳骏

鸭绿江 2009年3期
关键词:澡盆红苕妹妹

吴佳骏,男,作品发表于《芙蓉》《天涯》《长城》《红岩》《作品》《散文》《美文》《滇池》《青年文学》《散文百家》《百花洲》《鸭绿江》《海燕·都市美文》《黄河文学》《福建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散文诗》《文学界》《文学港》《岁月》《青春》《辽河》《红豆》等刊,作品被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并被《读者》《青年文摘》《杂文选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曾获首届重庆文学院“巴蜀青年文学奖”。

们家的那个澡盆,是祖上传下来的。关于它的历史,已无据可考。据父亲说,自从他有记忆始,澡盆就在我们家里存在了。就连我爷爷也无法说出它在我们家出现的确切时间。总之,它是我们家一件古老的物件,像我们家族的历史那样古老。

澡盆是用香樟树制的。圆圆的口径,上大下小。由于受时间长久磨砺,它的木色变得黝褐,盆口边沿,大多也已腐朽。要不是盆腰处有一根生锈的铁丝箍着,它怕是早散了架,被当作柴火,投进灶间了。

但没有谁舍得扔弃那个澡盆,它见证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不少秘密呢。

我总是将那个澡盆,认作我生之初始时,一个水性的摇篮。

还记得那些夏日夜晚,微风轻拂,繁星在天幕上眨着鬼眼,月光从院子里那棵柿树的枝叶间泻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碎影。蛙在屋旁的水田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这时,劳动后的母亲就会端来澡盆,置于树下,为我洗澡。

我的身上,总是脏兮兮的。一张脸,糊满了鼻涕、泥尘和泪水。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忙着干活,根本顾不上管我。只要我一日三餐吃饱,他们是不会把过多的精力投入到我身上来的。在村子里,母亲是个不服输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跑在别人前头,且比别人做得好。那样,她才觉得活得有尊严,活得舒坦和亮堂。

自从与爷爷奶奶分家以后,母亲更是夜以继日,孜孜■■地劳作,恨不得一夜之间,就使我们这个新家脱贫致富。可要想使一个家从零开始,在短时间内变得富裕起来,是困难的。起初那几年,父亲和母亲黎明五点就起床,做早饭,剁猪草,煮猪食,给圈里的牛拌上草,将羊牵到山坡……忙完这一切,他们就背筐扛锄上坡干活去了。

每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家里都是冷冷清清。明亮的阳光,从屋顶的瓦缝漏下来,照在我稚憨的脸上,也照在床头柜上母亲为我准备的那碗红苕稀饭和一碟咸菜上。

有时,我被一个恶梦惊醒,哭着大喊母亲,在床上又踢又蹬,直到我哭声沙哑,累得精疲力竭,也不见母亲身影。我挣扎着翻身下床,慌慌地跑去开门,欲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以便摆脱梦魇的缠绕和恐吓。我使尽浑身力气,可门就是打不开,母亲在门扣上上了锁。唯有如此,她才能保证我的生命安全,而心无旁骛地干活。

与严峻的生存相比,血脉情亲的表达,自是微不足道。

等到父母收工回家,天幕早已暗得难辨人影了。听到母亲开门的声音,我从地上迅速站起,扔掉手里正玩着的一个玻璃瓶或者一只废弃的烂鞋子,朝门口迎去。一见母亲,我忍不住又大哭起来,直往母亲怀里钻。母亲一把将我抱起,将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两只眼睛噙着泪花。

倘若开门的人是父亲,我自然得不到如此温暖的怜爱。父亲顶多用他那粗大、糊满泥巴的手,抹去我眼角的泪水,然后,话也不多说一句,搬张凳子坐在墙下,沉默着,像个行将就木的人。

超强度的劳动,使父亲成了一个情感冷漠者。

等候母亲为我洗澡,是我心仪的一件事情。只有在那时,我才能真实地感受到母爱的存在和体贴。

母亲将我放进澡盆里,我赤身裸体端坐着。她用葫芦瓢舀起水,从我的头上淋下。晶莹的水珠,像一颗颗豌豆,从头上滚下,滴落木盆的响声清脆,简洁。

母亲说:沐浴一次,就生长一次。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圣洁。热水暖热我的血液,我感觉自己像一条刚出卵的鱼,在水里暗动,想游进河流,然后,融入大海。

母亲为妹妹洗澡时,是严禁偷窥的。她将澡盆放在房间里,闩好门,与妹妹像两只躲进树洞的猫。那个房间,是一个未知世界,充满了神秘和诱惑。我坐在隔壁做作业,铅笔落在纸上,心却似脱缰野马,驰骋在臆想的旷野上。我在想,母亲为何可以将我裸露在院子里洗澡,而要将妹妹隐蔽起来?后来我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注定隔着一道性别的屏障,屏障薄如纸,又厚如墙。屏障两边放着的,是善与恶,尊严和羞耻……

煤油灯暗黄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像另一个孤立的自己。我听见母亲不停地跟妹妹说话,她的说话声很小,似乎每句话都深藏着女性特有的秘密。那些秘密只关乎女性的生长和内心。但我还是隐约听清了母亲说的一些话语。母亲说,一个女人,从小就要爱干净,要勤洗澡。否则,身体会发霉变臭的。妹妹也许是被母亲的话吓着了,嚷嚷着让母亲多给她擦洗几遍身子,并反复问,我的身体发霉了吗?这时,母亲总会指着水面上那一层肥皂垢,戏谑着回答,不发霉了,霉灰都洗到水里去了,你看,满满一盆呢。

澡盆宛如一面镜子,让妹妹从中窥到自己成为女人之前的雏形。

有一天,母亲终于不再为我和妹妹洗澡,我们兄妹俩都已长大成人,且自觉地分担父母生活中的部分劳动任务。那个澡盆,也几乎成了妹妹的专用工具,她用它来洗我们全家人的衣服。妹妹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人特别勤快,做任何事情,心细,不怕吃苦。记忆中,我们家的院子里总是挂满了衣服。一根铁丝,拴在两棵柿树之间。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不同国度的旗帜,并排挂在一起,预示着某种美好与和谐。阳光从树枝间照下,清风吹过,满院子飘散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除了洗衣服,妹妹还用澡盆来洗萝卜、洗红苕。大冬天,寒气砭骨,水凉如冰,父母和我都上坡挖红苕去了,妹妹就负责在家做饭、料理家务。我们家养了五头大肥猪,每天都要吃几大桶红苕。洗红苕的任务,也就落在妹妹头上。我们每天从坡上回来,都看见妹妹洗红苕的身影,她永远有洗不完的红苕,像父母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路。

妹妹的一双手,一到冬天,就生冻疮,年年如是。手一浸水,冻疮破皮,血珠流出来,像浑黄的脓浆,让人心痛。母亲一回家,就急忙将妹妹拉到一边,让她歇一歇,而自己接着洗起红苕来。妹妹见母亲刚回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开始劳动,就会重新跑过去,帮母亲干活。

母亲和妹妹,都是把苦水藏在心里,而把欢乐挂在脸上的女人。

妹妹终于为母亲洗了一次澡,还是用那个澡盆。

那年夏天,母亲上山砍柴,不小心跌伤了腿,不能行走,上厕所也需人扶。疼痛加上天气闷热,母亲坐在屋子里,汗水打湿了她的前胸和后背,细密的汗珠绿豆般在她的额头滚动。父亲一有空闲,就偎在母亲身边,手摇蒲扇,为其散热。傍晚时,妹妹烧好热水,将母亲扶进房间洗澡。起初,母亲坚持不让妹妹这么做,怕难为情。最终还是妹妹的一句话,感动了母亲。妹妹说,您给我洗了那么多年的澡,就不能允许我给您洗一次吗?

那天傍晚,母亲坐在澡盆里,失声痛哭。

后来,母亲不止一次说,等妹妹出嫁时,一定要送她一个又大又圆的澡盆。

母亲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几年后,妹妹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的儿子。妹妹出嫁那天非常热闹,鞭炮炸响,艳阳高照,相邻几个村的人都赶来喝妹妹的喜酒。妹妹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让迎亲的人将一个柏木制的又圆又大的澡盆,高高举起,像举起一个金光闪闪的幸福的大花环。那澡盆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陪伴妹妹走向新的生活。

父亲小时候,也曾在那个澡盆里洗过澡。奶奶为父亲洗澡时,爷爷搬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抽旱烟。父亲边洗澡边哭,奶奶在洗澡水里放了艾草、石菖蒲、八角枫。奶奶希望通过洗浴,来治疗父亲的皮肤溃烂症。

父亲从小身体虚弱,加之营养不良,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一到夏天,父亲周身便生出小红疙瘩。入夜,睡在床上,南方深重的湿气透过床榻,渗入父亲的肌肤,钻心的痒痛像无数只饥饿的虱子,咬噬他的皮肉。父亲从睡梦中醒来,大哭大叫,一双小手不停地抓身上的患处。由于用力过猛,绿豆大小的红疹被抓破了,黄水混着血珠,蚯蚓一般在他的背上蠕动。

父亲的每一声哭,都是一颗针,刺在奶奶的心上,也刺在爷爷的心上。

村子里的许多人,只要遇见奶奶,就说风凉话,甚至背地里骂我父亲长不成人。如此恶毒的诅咒,曾使我奶奶泪湿衣襟,受尽屈辱。

村人的咒骂,实际上针对的是我爷爷。

那时,我爷爷是村里的保管员,因为人孤傲,性格倔强,且办事坚持原则,得罪过不少人。那些被爷爷得罪过的人,都曾想巴结爷爷,以谋得蝇头小利,不想,他们的热脸却贴了冷板凳。于是,仇恨就这样结下了,并延续到了我父亲这一代。

仇恨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啊!

爷爷为了接续自己的香火,也为在村人面前争口气,几乎找遍了邻村所有郎中来为父亲治病。可父亲的病十分顽固,眼看治好了,隔不了多久,又复发。这让爷爷伤透脑筋。

还是奶奶心细,有耐心。她每天都坚持烧水,并用自创的草药疗法,来替父亲擦洗身子。奶奶也不清楚自己的这种做法是否管用,她只是心疼儿子。奶奶说,我能养他的身体,却管不了他的性命。

一个又一个苦夏,在季候中消逝。奶奶的一双手,被药水泡烂了。父亲身上的红疹子,终于没再复发。父亲开始有了一个健康的人生。

爷爷说,父亲是被苦水泡大的。

被苦水泡大的父亲,生命中多了一种坚韧的品质。每当遇到生活的挫折和磨难时,他总是以勇毅的姿态承受着命运赠给他的一切。

父亲说,他时常梦见童年时用那个澡盆洗澡的情景。每次醒来,都像是大病了一场。我理解父亲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愫——他只要想起澡盆,就必定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人与事,歌与哭,想起故乡的疼痛与灵魂。

爷爷是最后一个用那个澡盆的人。

岁末年底,眼看就要过年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上、屋顶上、树冠上,都披上了一层洁白的鹅毛绒毯子。爷爷穿着一件棉大衣,手提一个竹烘笼,坐在大门口望着飘洒的雪片,一动不动,沉默得像一个失忆之人。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当爷爷出现这种呆滞神态的时候,他的生命,正像他烘笼里逐渐熄灭的碳火,在向着灰烬递进。

爷爷的晚景堪称落寞。

自奶奶去世后,他一直一个人生活。父母曾几次三番要求他跟我们一起住,爷爷坚持不肯。他说,一个人住有一个人住的方便和好处。因为这件事情,我那几个出嫁的姑姑与父母之间,结下了很深的矛盾。在姑姑们眼里,父母有虐待老人之嫌。她们说,爷爷之所以不跟我们一起生活,完全是因为我母亲的凶狠和我父亲的懦弱。姑姑们每次来我们家吵闹,母亲都躲得远远的,既不与她们理论,更不与她们争辩。可当姑姑们一走,母亲就蹲在院子里的柿树下泣不成声,满腹的委屈,像塞进棉被里的棉花一样,堵满了胸腔。

面对姑姑们的蛮横,爷爷总是平静如水,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如若姑姑们实在闹凶了,他也会偶尔说一句,闹吧,闹吧,把我折腾死了就好了。

其实,父母平常并未少操心爷爷的饮食起居。凡家里来了客人或改善伙食,吃肉煮鱼时,母亲都要单独铲上一碗,叫我或者父亲给爷爷送去。夏天,母亲隔三差五帮爷爷洗衣、洗蚊帐。一到冬天,父亲就会早早地去街上,为爷爷添置棉被。这一切,爷爷心里都是清楚的。他的晚年,并不缺少孝道的关怀。

爷爷独居,缘于他身世的凄凉,和精神的创伤。

他三岁时,我的曾爷爷和曾祖母即在战乱中丧生。失去双亲的爷爷,被其叔父领养,一直过着动荡的生活。解放后,炼过钢铁,又历经了那些政治运动和历史事件。自然灾害时期挖过草根,啃过树皮,吃过“观音土”……后来,又给人放过牛。直到与我裹小脚的奶奶成亲,他颠簸的人生,才算有了一个并不平稳的家。

也许,爷爷已经习惯了孤独;也许,他是希望在人生的尾声封闭自己的内心和情感,让时间来为自己疗伤,以进入生命的一种境界吧。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比世界本身更难以琢磨和看透。

但爷爷到底没能走到第二年春天,他在那个雪花飘落、充满凄寒的冬天,安静地去了,像一朵枯萎的花朵凋零在枝头。

按照乡间风俗,凡老人谢世,临终时都要洗浴,更衣。似乎这样,才能清洗掉肉身留在尘世的罪恶,让灵魂干净地上路。

父亲将爷爷放进澡盆里,几个姑姑扶住爷爷开始变凉的身体,一边哭,一边替爷爷擦洗身子。冬风吹来,寒气聚拢。人生的意义,仿佛都在那个澡盆里了。

自爷爷去世后,那个澡盆,就再也没人使用。它一直被父亲挂在院墙上,像一个图腾,记载和隐藏着我们家族的历史。

澡盆,不只用来洗澡,还用来盛装生活与命运,苦难和希望。

每当看到院墙上挂着的澡盆,我就会想起爷爷最后坐在澡盆里的样子。想着想着,我好似看见爷爷并未死去,他复活了,随同那个澡盆一起,变成了一棵树,活在我们周围。

生命的轮回,多像一棵树啊,即使被伐倒,制成木盆后,也在按树的方式——生长。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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