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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珠

2009-03-26

鸭绿江 2009年3期
关键词:念珠母亲

苏 南

苏南,1984年出生于江苏南通,现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在读研究生。2007年开始写作小说和散文,在《散文》杂志、全国各大报纸副刊发表散文10余万字。《念珠》为小说首发之作。

念珠是华东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在一个明媚春天的下午,故事开头了。我们看见念珠,一个美丽而又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坐在校园廊下的阴影里。这是一个不过十来米长的廊道,廊柱用鸡冠红的油漆刷过,已经斑驳脱落,露出粗砺的水泥芯子。廊顶上横着一根根木条,眼下的季节让它缠满了常春藤,那藤上密密实实的小圆叶片下,绕着像灰色的小蛇样的藤蔓,在微风拂动下,探头缩脑。念珠坐在这绿色的暗影里,更衬托出她白皙的面容,她是光润的长脸,淡眉毛,长长的黑眼睛,眼角微微向上翘着,因此上半部脸看起来很有几分古典美,然而到了下巴却突然尖下去,有些冲犯了她纤柔的面庞。她穿着一条暗蓝色薄呢裙,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幽怨的味道。她抱着一叠书,微侧着头,有一刻几乎像是睡着了。

其实没有。中午的阳光在叶片之间洒下奇幻的光与影,于是,地面上就形成一个个溜圆的光斑,仿佛小孩子点头不已。念珠微微笑着,忍不住伸出脚去踩,仿佛要扑住光的影子,那一个个小小的跃动的心。她是欢快的,下午一点钟有一节中国文学史课。她打开讲义,翻到上次结束的地方,那里她用红笔画了一颗心,在旁边标注了日期。她又合上讲义,眼睛随处望着。

上海地皮紧张,寸土寸金,所有的学校都尽力在狭小的空间内创造最大最美的风景,其实都是呆板的花草与树,可念珠还是颇带兴味地自我陶醉着。她对切身的事物有种特殊的喜好,只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上,她能领略出别人想象不到的美,她也正是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她的文学史老师——童梓文,华东大学的教授。

预备铃响了,人群三三五五地走过。她立起身,走上沥青铺就的柏油小径。突然背后一个人赶上来,喘息未定,是她同学詹明信,他也选修了这门课。她皱了皱眉毛。她顶恨某个异性在这种公共场合跟她有意无意地亲密,她看到他带着某种不确定的感情跟她交往,十分恭谦地小心,觉得很无聊。

詹明信是个瘦高的青年,很斯文的样子,然而举手投足又显得过于老成,也许是为白念珠刻意做出来的罢,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喜欢愣头青的,他已经感觉到她身上一种庄重漠然的神气,自然把她跟其他女孩子区分开来。这种感觉在他心里慢慢根深蒂固,以至每次见到她都有些微的紧张,可是他又克制自己流露出不自信,因此越发显得僵硬生涩。

他与她并肩走着,微微笑着问,你也选了文学史,怎么都没见到你?念珠偏一偏头,只答应了一声,嗯。她每次进教室都是最后一个,坐在角落靠窗的位子上。她见到过詹明信,斜望过去他坐在第一排,太靠前,个子又高,总是费力地仰着脖子,似乎连童教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么用劲地听他的课,勤奋地记笔记。念珠把自己隐在层层叠叠的背后,默不做声从头听到尾,很少提问,也从不参与同学讨论,下课后,立即从后门出去。

明信愣了一愣,继续说,这学期我也选了童教授的课,以前不知道他讲得这么好,不然上学期就选了。念珠点点头说,他是很好的。明信笑着说,都传言他很受学生欢迎,尤其是女学生,我看班里也是女生大大多于男生。念珠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这句话是为了迎合她说的,他把她说成是众多迷恋童教授的女学生之一,也许他是故意开个玩笑,可是她竟微微生起气来,她不是迷恋他,她是真正喜欢他,喜欢他。

念珠没有开口,明信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念珠才又重复了先前一句,说,他是很好的。明信“唔”了一声,已经快到教室了,他想今天这样的机会,是不是该跟念珠坐在一起。

童梓文已经站在教室里了,学生坐满了一大半,里面有几个认识明信的,都在向他招手。他和念珠立在门边,童梓文正好转过身来,一只手插在休闲裤的口袋里,对着他们点了点头。明信和念珠走进后排座。有几个顽皮的男生轻轻地起哄,冲着明信做鬼脸。只剩后面几排空着,念珠拣了后面靠左的地方坐下,里面有个空位,不过她显然不愿意让,明信只得在她身后坐下了。那几个男生还在望着明信,又指指念珠,明信怕被念珠看见,急忙摆手示意,又做出一种浮滑的表情,显然他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人造成了一种误会,这让他激动不已。

他在这个位子正好能欣赏念珠的背影和偶尔偏头的侧面,纤细的脖子,头发些微松散,有些落下来覆在后颈上,在逆光中毛茸茸的一片,轻纱掩映,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他在看着念珠的同时,念珠也在看着讲台上的童梓文。每次都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一般。他有清癯的身材,因为这个,不管穿什么总有种特殊的萧瑟的美。他的脸瘦削,略微苍白。大概总有四十五岁了吧,不过看起来要年轻得多。大部分男子的美是要三十岁以后才更为显著,童梓文就是一个例子。

上课铃已经响了,他抬眼微微扫视一下整个教室,像是要确定某个人的存在,然后一手撑着讲台,一手翻开讲义,滔滔不绝讲下去。念珠觉得那一瞥就是为了确定她的存在,她注意很久了,尤其是在认识他以后,每次上课前都有这个习惯。她微低着头,撑在手腕上,不免痛苦起来,然而又快乐着。她想如果童梓文有个儿子该多好,那应该会长得像他,更重要的是,他也会跟自己一样年轻,像所有普通的男孩,因为她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那该有多好。

有女生站起来回答问题,他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小孩子般认真思考的表情,然后示意女学生坐下。她看到女生微微发红害羞的耳朵。童梓文课上很爱提问题,却从没喊过她,没喊过白念珠,他似乎是有意躲避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无法从他口里说出,他怕什么呢?怕什么呢,她想,难道是顾忌她的母亲白乐珊?

念珠想着,如果在她的血管中,流着这个人的血,如果他真是她的父亲……啊,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她很愿意他就是她的父亲,在二十年前遇上她母亲,那现在她也不叫白念珠了,应该是童念珠,啊,童念珠,多么好听的名字。可是如果是什么果?她还会是现在的白念珠么,说不定是个男孩子?她要是男孩子,那就没有现在的痛苦。但这又是谁的错?能怪她母亲么?还是怪那个抛弃了她们的父亲?如果,应该是个淡青色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去了核,甜中带着辛酸。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假如他不认识她母亲,她跟他自由而平等地交往,没有负担地交往,也是可以的罢。然而这是可能的么,他是有名的教授,未必缺乏仰慕他的女人,而且跟自己的学生过于亲密会给自己的事业带来不必要的牵累。他是一个有严肃人生观的男人,经历过生活的忧愁与困难,可人生里也并不缺少小小的快乐。就为了这快乐,他也是不会同她走到一起的,她给予的至多是短暂的愉悦,如升至高空的烟花,瞬间熄灭。

她望着讲台上的男人,目之所及,仿佛光线下无数细碎的粉笔灰在他周身舞蹈,给他镀上一层朦胧的光。刹那间,她竟觉得,他离她那么远。她在心里哀哀地叹了口气。

詹明信伸出手在念珠背后轻轻碰了碰。她扭过头,看见他指着窗外,也望过去,隔着玻璃窗她瞥见她母亲,白乐珊。母亲朝她招招手,又示意她回过头去。母亲想必是来找童梓文的。她抬起手腕看看时间,马上要下课了。翻翻讲义,这一节课简直没听到什么,笔记本一个字也没记,打算下课跟詹明信借,还是……她的目光又飘向讲台上的童梓文,只要她开口,她会从他那儿得到完完整整的笔记。只要她开口。他还是拿她当小孩子看,以为他与她母亲的关系暂时不能让她接受。她对母亲是有些成见,可是如果她真的甘愿做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他了,孩子的爱是可以任性的。

下课后,念珠收拾好书本从后门出去,明信跟在后面一同出来,她站住了脚,开口跟他借笔记。明信脸上闪过慌张与兴奋的神色,立刻递上自己的漆皮笔记本。一般男学生都是邋里邋遢用几张纸写几个字,明信显然是个干净仔细的青年。

白乐珊挽着童梓文从教室出来,她喊了一声念珠。念珠和明信正说着话。念珠望着她母亲,又飞快地瞥过童梓文,然后介绍说,这是我同学詹明信。乐珊微微笑着向他点头。詹明信见过念珠的母亲两次,同学中的传言很厉害,都说华大的童教授跟自己学生的母亲交往,而且是个美丽的女学生,那她的母亲想必也不是一般的人。更有些人传出污秽的流言,说童教授一箭双雕,二美并收。就是为这个原因,童梓文在学校里处处小心,总是尽量避开白念珠。念珠长得像她母亲。和女儿一样,乐珊也是圆润的长脸,光滑的轮廓线一直延伸到下巴,淡眉秀眼,她的鼻子过分尖细了一点,使得那希腊式的细鼻孔更显高贵。

乐珊三下两下把明信看在眼里,一个拘谨的年轻人,藏着略略不安的野心,她满含意味地笑了一下,敷衍着明信说了几句话,转过头来对着念珠。明信忐忑不安地退出去,童梓文忽然叫住他,询问了几样功课上的事,他似乎急需有个人来攀谈,如果詹明信走了,在这样的场合,他未免太惹眼,乐珊是毫不顾忌的,可是他毕竟是个教授,他知道学生和同事里有很多闲言碎语,他不能不想这些。

母亲的来意是让念珠下周五回家,那天是念珠二十岁生日。本来完全可以打个电话直接告诉念珠,想了想还是自己亲自到学校来。虽然家离学校不算远,念珠还是坚持住到宿舍,同一般的寄宿生一样。母亲以为念珠那样的脾气,是受不了集体生活的拥挤与嘈杂的,住个十天半个月,还会乖乖自动回来,哪知她是执拗了心搬出家门,一心要离开她的眼皮子底下。有一阵她还以为她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嫌住在家里不方便,便暗访了她的几个同学,可都说没有。时间一长也发现并没有这回事,丝毫没有迹象。她也想坐下来跟女儿好好谈一谈,不是母女心连心么,总可以说上两句知心话。然而当她看到她那像受伤的动物般戒备的眼神,她整个心就不寒而栗,她是她的孩子么,是从她身上脱离出来的么?有时候她真恨她的安静听话,她宁可她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没礼貌叽叽呱呱说话,或者更甚一点,胡搅蛮缠,撒娇任性,这样她都觉得好受,觉得她像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偏偏不,她用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母亲,她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冷眼旁观的思想处处提醒着她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败,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些难堪的岁月和往事。

念珠从小生活在一个富裕优渥的家庭,一个用华丽的物质堆砌起来的世界。母亲是新式的激进的女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国念书,后来为了结婚,家里几次三番召她回国,几乎闹到要断绝经济来源的地步,无奈之下才办理休学。她父亲是个威严的旧式人物,坚持要她同一位门当户对的青年结婚,是一位老朋友的儿子。他与这位老朋友是莫逆之交,理所当然地要把他们的友情变成亲情延续到下一代身上。那是一个很平淡的年轻人,乐珊少女时代曾见过他两次,长什么样子不记得了,似乎戴了一副眼镜,因为记忆中他老是要伸手扶镜脚,往鼻子上托一托。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相当踏实稳重的人了,有了中年男人的气质,显示出受过良好的教育。乐珊拿他跟在外国交的男朋友相比,他简直迂腐得很,可是真正端详起来,也挑不出什么缺点,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人。他们平静地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下念珠。她与他商议着要出国把学业念完,这么多年不能荒废了,好歹要拿到学位。他也没有异议,想了一会说孩子可以托给他母亲,他把她接过来住。

可是她这一去就是四年,念珠几乎不知道她在国外还有一个母亲。但她每年都会收到从世界各地寄回来的各种新奇的玩意,孔雀石、象牙骨制的扇子、小手风琴。她整天静静地待在小房间里,把它们翻过来摸过去。她把那套芭比娃娃的音乐盒上紧发条,一遍又一遍放着,看王子和公主永不疲倦地跳舞,能看一整天。有时候父亲也会进来,静静地陪她坐一会儿,走的时候会在她额上轻轻地郑重地吻一下。房间里日影移动,阳光从暗黄的绒布窗帘透进来,更黄了一层,仿佛永远是下午。童年悠远而缓慢,像这昏蒙蒙的光,直让人打瞌睡,一觉起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后来念珠的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他也经常带她出去,带到那个女人那里。她叫她芬姨。她笑容可掬地捧着她的脸,替她梳辫子,抓大把的糖。父亲逗哄着让她叫妈妈,念珠瞪着一对乌亮的眼睛,望了半晌,奶声奶气地喊姆妈,并在她颊上印上两个响亮的吻。父亲又问,愿不愿意跟姆妈住?念珠点点头,父亲笑着抱起她。

母亲回来后跟父亲平静地离了婚,念珠跟母亲生活,不过可以每周去父亲那里看看。她为她带回精致的衣物玩具,整套配有插图的童话书,还有一架钢琴。她为她制定了全方位的培养计划,西式培养,看书、画画、学琴,我从小也是这样,她说,等你长大了你也是要出国的。

她遵从母亲的吩咐,一样一样认真努力地学。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不做这些她还有什么可做的?童话书里有水晶宫和城堡,有蓝绿的森林,有阳光照耀着的温柔的沙滩,有在海底游来游去的美人鱼,可是她们永远上不了岸。她也同她们一样生活在海底的琉璃世界,望得见阳光雨露、月亮星星,然而一抬手触摸到的却是冷冰冰的玻璃。

乐珊每天都会抽出一个小时听女儿弹钢琴,给她示范最正确的指法和最优雅的坐姿。是这样的,她耐心地说,你看我。她把透明冰凉的手指按在她手上,一个键一个键敲下去。空旷的房间满地散着敲碎的音符,一遍又一遍,敲得一颗颗牙龈发酸。她努力地尽着一个母亲的义务,然而在念珠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很辽远的人。

父亲那里去了一年就没再去,他死了,晚期肺癌。那个她叫过姆妈的女人一直陪着他。他死的时候母亲没有去,只是把她送到医院。念珠推开病房门,一室苍白的鲜花与苍白的药水味,白布单上搁着父亲苍白的手。他抖抖地抬起手,擦去她脸上冰冷的泪。念珠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抓住他的手。但是抓不住了。她眼睁睁看着生命从他身上一点一点逝去,她生活里仅有的爱也一点一点逝去,她觉得整个世界的灯忽然被熄灭了,一片黑暗,淹没了所有人,包括她消失的父亲,她美丽冷漠的母亲。

乐珊说念珠生日那天为她办一个聚会。请请你几个要好的同学,还有詹明信,她笑着用下巴指指正在跟梓文说话的明信,我看他对你很在意,顺便也请他来,交个朋友也是好的。我不打电话一一通知了,你去说一声,其余的我都预备好。

念珠点点头,然后郑重地看着母亲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没有其他意思。

乐珊笑着说,知道你们是普通朋友。我的意思是你的性格太孤僻了,难得这么不错的男孩子,交往起来,做做朋友也是好的。有时候你把自己闷得太紧了,女孩子要多看看世界才好。乐珊最引以为豪的就是独自在国外待了那么些年,一个女孩子,又是在那个年头,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容易。

我就是怕他误会了,到最后弄得不好。

亏你是大学生,还怕这些。你要对他没意思,日子久了他自然看得出来,一开始就这样扭扭捏捏,倒显得你小家子气,枉费我多年对你的培养。

念珠不言语,停了一会儿问,就只有我的几个同学么,如果这样,在一起倒不拘束,我也好请她们。

乐珊想了一想说,我还想请你童叔叔去,不过你放心,只是开头走个过场。然后我们就出去,让你们玩个痛快。

念珠问道,哦?怎么他也会去么?

乐珊说,还是他说要去的呢,要送你礼物。顿了一顿问,你在学校里经常遇见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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