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飞

海飞，男，1971年生。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2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及各类年度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著有小说集《后巷的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长篇小说《花雕》《壹千寻》《你的身体充满鸦片》《花满朵》。

桂房最著名的杀猪匠皮根宝喝完腊八粥，就挎上一篮子明晃晃的刀，告别苏月娥上路了。

冬天的风打在脸上有些痛，皮根宝推着小推车，小推车里放一只木桶，木桶里放篮，篮里放刀子。木桶上还披着一件皮围单。皮根宝推着车子，在冰冻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前行。他嘴里喷出的热气，在阳光下像一团团飘浮的棉花。皮根宝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列老式的火车，吭哧着前行。这样想着，他就笑起来，就唱起了一首歌，再唱一首歌。他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

年关正在逼近。农村萧瑟的空气里，弥漫着渐渐浓烈起来的喜气。一只爆竹在一棵树的枝丫上炸开，充满硫磺味的纸屑飘下来，落在皮根宝的脖子上。皮根宝甩甩头，貌似一只刚上岸的鸭子甩落身上的水珠。皮根宝想，这简单而单调的声音，仿佛在告诉他，过年了。

中午的时候，皮根宝到了大竹院，他把小推车停下来，一只脚踏在小车的边档上。一个路人经过，说，皮根宝你来了。

皮根宝抬头看看太阳，觉得自己的力气仿佛被太阳给晒出来了，他大喝一声说，是，老子来了。

这天下午和晚上，皮根宝在大竹院杀了两头猪。皮根宝杀猪缓慢而冷静，湿漉漉的木案子，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烧开了的水，灌在木桶里，升腾着热气。四个壮劳力抬起一头猪，死死地将猪按在案板上。那猪在死命地挣扎与吼叫，它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皮根宝从竹篮里拿起一把刀子，走到了猪身边，对准喉咙不轻不重地下刀。皮肉噗地响了一下，肉弹开来，猪脖的一个小洞里不停地往外喷着血。那些血滚滚落入桶中，腥味浓重。然后，猪挣扎嘶叫了一会儿，不动了。

皮根宝麻利地用刀子在猪蹄上割开一个小洞，然后俯下身拼命地往猪身子里吹气。一会儿，猪肚皮就鼓了起来。皮根宝挥一下手，壮劳力又抬起猪，扔进滚水桶里。皮根宝嘴里衔着刀，微笑着走向那木桶。他给猪褪毛。

皮根宝喜欢的是那热烈的气氛。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围在一起，看他杀猪。然后猪的主人把一些零碎的猪内脏分给大伙儿。皮根宝被人叫成了皮师傅，他喜欢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动刀。好些村子的人都认识他，都说呀，呀呀，丹桂房的皮师傅又来了。皮根宝就和他们打招呼，讲笑话。皮根宝大约会说三四种方言，他用方言给人家讲笑话。那些笑声，在腊月的空气里蹿来蹿去，让皮根宝觉得，人多真是一件好事。人多让他一点也不寂寞。

但是夜深的时候，皮根宝睡在别人家的床上，终于感到了寂寞。冬天的月光，是一种白亮的寒冷。这让他想起了关节不太好的老婆苏月娥，她会不会被冻醒？才四十多岁，腿脚就开始不灵便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皮根宝在一个村又一个村辗转，喝主人们端上来的温热的老酒，吃红烧猪肉，吃油焖大肠，吃大蒜炒猪心。皮根宝杀猪吃猪，他害怕一个冬天下来，会把自己吃成猪的形状。

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叫皮根宝杀猪的人也越来越多。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皮根宝杀猪杀到了朱村。这是一座和丹桂房相距四五十里的村庄，虽然叫朱村，但村民们都姓王。皮根宝替瞎子王大龙杀完一头猪，正围着皮围单坐在屋檐下喝热茶、抽香烟的时候，老婆苏月娥来了。

那时候皮根宝刚好端起茶，他看见苏月娥牵着一条叫小京的狗出现在院子里。小京认得皮根宝，冲着皮根宝一边叫一边摇尾巴。皮根宝没有问候苏月娥，却低头对小京说，小京你怎么来了。小京绕着皮根宝的身子欢叫，不停地扯咬他的裤腿管。皮根宝笑了，说小京，你这么大了还这么疯。

这时候苏月娥的骂声传了过来。你这个天杀的，抛下我一个人不管。你自己吃香喝辣，你是不是不想回家过年了？

皮根宝堆起一脸的笑。我不是忙着杀猪吗，家家户户都要过年了，杀头年猪，好好享受有什么不好。

苏月娥走到皮根宝身边，拎起皮根宝的耳朵，说那你家就不用过年？

皮根宝仍然笑着说，你放手。

苏月娥说，不放。

皮根宝说，你放不放？

苏月娥说，我放了我就跟你姓皮。

皮根宝恼了，猛地甩脱了苏月娥的手，又推了她一把，豪迈地说，太岁头上想动土？

苏月娥被推倒在地。她哇地哭了起来，双腿不停地蹬着地面。瞎子王大龙在屋檐下突然哧地笑了一下。王大龙说，你们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

后来两个人不吵了，皮根宝把那猪身大卸八块的时候，苏月娥还乖乖地站在一边递各种不同的刀子。苏月娥认得那些刀子。剔骨刀、放血刀、大掼刀、小掼刀、大弯刀、小弯刀、刮毛刀……这么多的刀子集中在篮子里，好像是一个小型的兵器库。苏月娥一会儿递这刀，一会儿递那刀，看皮根宝在转眼间，就把一头完整的猪分成了无数份。

苏月娥说，根宝，我认为你除了杀猪杀得非常好以外，没有别的可取之处。

皮根宝哭笑不得，不再和苏月娥争，只问苏月娥，你找上门来干什么？

苏月娥说，我替人掸尘，我都掸了一个月的尘了。我见了这个世界上平常人见过的十倍、一百倍的尘。现在过小年了，家家户户都掸好尘了，还有谁会再来叫我？

皮根宝说，那咱们家的尘呢？

苏月娥冷笑一声说，咱们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要掸尘也要两个人一起掸。

这天晚上，皮根宝和苏月娥睡在了月德佬家的被窝里。皮根宝抱住苏月娥肥胖的身子，苏月娥让他讲一个笑话。皮根宝讲了一个笑话，苏月娥说，不够。皮根宝又讲了一个笑话，苏月娥大笑三声，但是她仍然说，不够。皮根宝后来讲不出笑话了，只好拿手去挠苏月娥的痒痒。苏月娥索性钻进被窝里大笑起来，这时候皮根宝在被窝里放了一个响屁，这让苏月娥很生气，她拼命地拍打着皮根宝。皮根宝说，你个老妖怪，你打起人来能不能轻一点。

苏月娥说，你看看，你儿子就像你，受不得一点儿委屈。

皮根宝就不再说话，翻了一个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皮根宝替月德佬家杀猪。月德佬去镇上摸奖，得了一万块钱，所以他欢喜得就要杀猪。他放出豪言壮语来，村里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他要每人分十斤肉。如果明年再能摸个一万的奖，每个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就不分十斤肉了，分十斤金华火腿。

下午的时候，松根来叫皮根宝，说，老皮，我儿子在部队立了三等功，镇里人武部汤部长刚刚送来喜报，我想杀一头猪庆祝一下。我儿子说本来他可以立二等功，但是后来二等功被别人抢去了。奶奶的，要是他真的立二等功，我不杀猪，杀牛。

第二天早上，才才来松根家院子里找皮根宝，说，我女儿要带一个非洲的男朋友从美国回来，我想杀一头猪给非洲人看看，咱们国家尽管石油不多，但是仍然富得遍地猪油……

皮根宝就带着他的助手苏月娥，和他们家养着的那条叫小京的狗，杀了东家杀西家，一直向东南方向笔直地杀去。

有一天，皮根宝和苏月娥杀到了午凤。午凤是一个很偏僻的乡村，有一户叫金泰来的人家想杀猪。杀猪的原因是，这头猪怎么养也养不大。这让苏月娥觉得无比惋惜，这猪养不大，又不是自己的错。但是，她还是下刀了。那天她突然心血来潮，让皮根宝把杀猪的机会让给她。皮根宝看到这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就点头答应了，并且亲自替苏月娥系好了皮围单。苏月娥手起刀落，麻利地将这头瘦猪斩杀在堂前。

苏月娥的手上全是血，但是她笑了起来。她说，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那天晚上，在苏月娥的梦中，她也一直在笑着。她甚至在半夜把皮根宝推醒，这一次她没有让皮根宝讲故事，这次她就让皮根宝听她的笑声。她说，我会杀猪了，哈哈，我终于会杀猪了。

皮根宝呆呆地望着苏月娥，他很害怕老婆会因此而疯掉。此后的几天里，苏月娥都主动要求杀猪，她杀猪杀得越来越麻利。她学皮根宝的样，杀了猪以后，割开猪蹄子往里吹气，这样容易褪毛。而皮根宝反而当起了下手。皮根宝看上去有些无所事事，他的影子在这年关即至的日子里，显得有些落寞。

杀猪其实是一件累人的事。苏月娥也累了，半夜的时候，她会做噩梦，流汗，甚至惊叫和哭泣。所以皮根宝就尽量不睡着，一见她醒就拼命拍她的背，说没事没事，老妖怪你是累了。

老妖怪苏月娥乖乖地伏在皮根宝的怀里，相互闻着对方身上的猪下水的味道。苏月娥说，根宝，小京呢？

皮根宝说，小京在院子里睡着了。它替人看门呢。

苏月娥就扭了一下皮根宝胸前松弛的皮肉说，你就知道避重就轻。

皮根宝不说话。一会儿苏月娥又说了，根宝，你高兴吧？

皮根宝说，高兴。都过年了，能不高兴吗。今年咱们家赚的钱，至少有两万块。你想想，两万块可以买多少肉吃呀，可以用多少度电呀，可以买多少台二十一寸的电视机啊。

苏月娥说，你高兴就好。我怕你不高兴。

皮根宝说，那你高兴吗？

苏月娥说，能不高兴吗？以前我觉得杀猪挺难，现在觉得挺容易。我以后不会饿死了，我可以给人家杀猪。

皮根宝说，那是我在旁边给你撑腰，你才会觉得容易。

这时候，院子里的小京，发出了轻微的吠声，一会儿就平静了。皮根宝笑出声来，真奇怪，我们杀猪还带着小京。这真是一条有福气的狗。

苏月娥说，我累了，睡吧。

皮根宝摸了一下苏月娥面盆一样巨大的脸，轻柔地说，好好睡，月娥。

除夕终于来临。鞭炮的声音，明显地比以前更加密集。本来皮根宝想要带着苏月娥回家，但是一个叫朱三的有钱人，儿子媳妇突然改变主意，不在丈母娘家过年了，要从嘉兴赶回来过年。朱三一高兴，就要求皮根宝再杀一头猪。

因为匆忙，杀这头猪让苏月娥觉得并不能得心应手。她感到很累，杀完这头猪的时候，她把刀子往竹篮里一丢，就要躺到小推车上睡觉。是皮根宝完成了此后的程序，最后把切割好的肉交给了朱三。

朱三把皮根宝和苏月娥送到门口，并且除了工钱外，额外送给皮根宝和苏月娥一只后腿。皮根宝有些惶恐，他不想收，他说这不是我们应得的。

朱三说，不是因为欢喜吗？我那做电脑生意的儿子，三年没回家过年了。老皮，我太高兴了，你一定要替我高兴一下。不然，你不是我兄弟。

皮根宝就挤出一个笑容说，那是要杀猪。三年没回来，当然要杀猪。要是三十年没有回来，我帮你杀一只华南虎。

皮根宝带着苏月娥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那条叫小京的狗，迈开四蹄跑在了前面最阴冷的空气里，仿佛知道要回家过年一样。小推车里，安静的刀子们明晃晃地躺在篮子里。皮根宝和苏月娥推着小推车，很匆忙地赶路。沿途他们听到了密集的鞭炮声像枪声一样响着，皮根宝就知道，许多人家已经吃好年夜饭了。

苏月娥听到了自己肚皮咕咕地叫，就说，我饿了，根宝。

皮根宝说，那你坐在小推车上，我推着你走。

苏月娥就坐上了车，问，根宝，你怎么把自己搞得那么忙。以前，你每年杀猪杀到腊月二十六就不杀的。

皮根宝大笑起来，说月娥，以前你从来不给人家去掸尘，今年不是拼命地给人家掸尘吗。

苏月娥说，不说这些了。根宝，你给我讲一个笑话。

皮根宝想了想，就讲了一个笑话给苏月娥听。说唐僧师徒四人坐飞机去旅游，途中飞机失事，可是降落伞只有三把。于是，唐僧说了，大家来答题，答不出来的跳下去。

唐僧说：悟空，天上有几个太阳呀？

悟空说：一个。

唐僧说：好，给你一把。沙僧，天上有几个月亮啊？

沙僧说：一个。

唐僧说：好，也给你一把。

一旁的八戒好开心，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不住我。

唐僧说：八戒，天上有几颗星星啊？

八戒哆嗦了一下，跳了下去……

没过多久，他们四人又坐飞机去旅游了。途中飞机又失事，降落伞还是只有三把，唐僧又开始出题了。唐僧说：悟空，中华人民共和国什么时候成立的呀？

悟空说：1949年。

唐僧说：好，给你一把。沙僧，解放战争，死了多少人啊？

沙僧说：250万人。

唐僧说：好，也给你一把。

八戒又哆嗦了一下，但还心存侥幸……

唐僧说：八戒，那250万人名字是什么呀？

八戒只好又跳了下去。

第三次，他们四人又坐飞机去旅游了，途中又出事了。

八戒赶紧自告奋勇地说道：师傅，您不用问了，我自己跳，然后就纵身一跃……

唐僧合手：阿弥陀佛，这次降落伞有四把！

苏月娥听了大笑起来，苏月娥说，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皮根宝说，猪是被我老皮杀死的。

苏月娥说，错了。要是让你做唐僧的徒弟，肯定跳飞机的人是你。

皮根宝说，为什么？

苏月娥说，你连猪是笨死的也不知道。

皮根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皮根宝了。皮根宝的喊声传得很远，其时他们走在黄大坂岭，岭边是两排萧瑟的树，没有树叶，只有枝丫。这情景比这个季节还要苍凉。

皮根宝和苏月娥踩着炮仗的余音，摸进了丹桂房，摸进了院子。天气有些冷，皮根宝认为该有一场雪的，但是这场雪一直没有来。皮根宝不知道的是，这场雪其实正在来的途中，呼啸着，发出低沉喑哑的声音，跌扑着向这边奔来。

苏月娥小心地打开了两把挂锁。门被推开了，一盏昏暗的灯有气无力地亮起来。屋里很冷清，哪有过年的味道？却能看到四处的灰尘。一只肥硕蜘蛛在墙角的一张小网上爬过去，阴险地笑了。

这时候，皮根宝从灶台上抓过一炷香，点着了，插在供桌的香炉上。

香炉上方的墙上，是大京的黑白照片。大京是他们的独生儿子，因为和人打架捅了人，在一个月前刚被毙掉。

苏月娥上前一步笑着说，儿子，今天咱们过年。今天咱们要高兴。

苏月娥说着，眼泪就滚滚掉了下来。此时，皮根宝和苏月娥仿佛同时听到了一声枪响。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