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子

1

三年前的夏天，我还在这所艺术院校里读大二。那个时候的天总是蓝得如同水洗过一般，那么纯粹，那么严密，连一丝褶皱也没有。每天，当我的学长骑着他的银灰色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校园那条栽满了法国梧桐的林荫道时，我的心，就像羽毛一样轻盈而婀娜地起舞。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我奋不顾身地爱上了这个追求我半年的男孩子。然而，三个月后，当我羞涩地将全部的自我都奉献给他后，却无意中发现，他私下里竟然与好几个女同学保持着恋爱关系。

在看到真相的那一瞬间，我彻底地垮掉了。面对学长理直气壮的辩解，我冷冷地转身离开，而后哭晕在自己的宿舍里。

为了忘掉初恋带给我刻骨的耻辱，我以最快的速度到旅行社报了名。第二天，我就随旅行团来到了丽江。

丽江美丽的景色让我暂时忘记了失恋的伤痛。可是到了晚上，街头三三两两亲密无间的情侣又勾起了我伤心的回忆。那个晚上，在丽江一家木头房子的小酒吧中，我一个人喝了五瓶雪花。酒精在血管里一点一点地燃烧，与男友在一起点点滴滴的幸福仿佛还历历在目，我忍不住泪如泉涌。

恍惚中，一个年轻男人坐到了我的旁边，他轻轻地递来了一张纸巾。我抬起头，面前是一张英俊得有些不真实的面庞。他的一双大手轻轻拢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你看，这酒吧里的桌子都是红木做的。我每天都在这里，我觉得这不是红木，这是我的骨头，从地下挖上来，一根一根鲜血淋漓……”

很奇怪我竟然没被他怪异的言论吓到，而是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醇和而深刻，跟学长有那么一些相似。那一瞬间，忽然很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就那样不可抑制地跟他去了他住的旅馆。

一切都在混乱中，男子给我带来的巨大的身体的欢娱，令我一次又一次不能自持，缠着他再来再来。清晨醒来时，阳光煽情地打在我赤裸的脚踝上，身旁的男子有些羞涩，正在穿衣。然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亲了亲我的额头，离开了旅馆。

我又在丽江停留了三天，但却再也没有遇见他。我甚至觉得，那一夜也许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于是三年来，“一夜情”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美得有些不真实。我的身体从一颗含苞的百合花，在他的身下懂得了绽放。仿佛就是在那一夜我寻找到了身体快乐的按钮，学会了自慰。

毕业后，我留在本校做了舞蹈老师。没多久，通过同事介绍认识了在一家大型企业做高管的徐征，我们恋爱了。日子过得平静而富足，我每天面对一群少年阳光般的笑脸，和他们打打闹闹，开开玩笑，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淌过去了。只是偶尔想起丽江的那一夜，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心如鹿撞。但是现在我生活得安好，并把婚礼订在了初秋。

2

夏天很快就来了。学校的国标老师请了婚假，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听说学校高薪聘请了一名外地人来教国标。那一日，夏日暖暖的阳光煽情地从舞蹈教室的落地窗户流泻进来。我和我的学生们围坐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等待着新来的国标老师。

当他逆光走进来时，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我无声的紧张，如同水流无声地涌进我的胸腔，将我紧紧包围无法呼吸一一竟然是他，我丽江之行的一夜情人!而他仿佛也发现了我，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在大脑一片空白之中，我依稀听见他介绍自己叫乔柏阳。

乔柏阳，乔柏阳，我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丽江的木头房子里，他俯下身亲吻我额头的温柔瞬间。恍恍惚惚地捱到下课，学生们陆续散尽，我才猛然清醒一般反应过来，想随着人潮一同走出去。身后却传来乔柏阳的低唤：“金老师……”我本能地回过头去，阳光下，他的脸比三年前更加英俊，五官精致到无懈可击。

乔柏阳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我尴尬地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他的大手温暖而有力，紧紧攥住我，我正欲反抗，他又适可而止，轻轻松开。我发现自己第一招便败下阵来，不禁慌乱揣度，为什么，他要前来与我相认?他的目光毛骨悚然，是不是一种威胁?是的，我曾如此贪恋过他的身体，但我深知这并不是爱。我现在生活如此优越，他的存在，就像一根引线，也许会炸毁我苦心经营的爱情堡垒。

随后的几日，乔柏阳明显表现出了他与众不同的热情。我由最初的紧张变为恐惧。尤其是在听说他的妻子正在怀孕期间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阴魂不散地追着我一一他的身体需要抚慰。而我们欢爱的那一个晚上，是给彼此留下最美印象的如水之夜。只是这种美好，却因为忽然而至的威胁意味，颠覆了我全部的记忆。

我想，如果我没有现在稳定的恋爱关系，也许我会奋不顾身地为他去重温那一夜。可是，男友的身家不是他一个普通教师能够比拟，这样的重逢，带给我的只能是夺路而逃。

3

乔柏阳逐渐变得不依不饶。在听说我有一个有钱的男友之后，他找到我，告诉我说他并不会影响我什么。并且他还告诉我，他来这所学校，只呆一个月就将被调走。

如此昭然若揭的暗示与承诺，带着些许挑衅，我隐忍地看着他，含泪点头应允。我知道我不能失去我的现状，我的男友。

在去酒店的那个晚上，他走在我前面，他的背影腰线柔和，臀小而结实，脊柱笔直，有种说不出的性感。我渐渐放松下来，看得出他下午其实刻意打扮了一番，我甚至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道。为此，我发现自己心底漫上了微小的快乐。

乔柏阳没有带身份证，我只好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了房间。一进房间，他便迫不及待地吻我，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我身体上掠起一串串蓝色的火苗。我的身体，在短暂的抗拒之后，很快被点燃。这个男人像三年前一样健壮有力。他轻轻地亲吻着我，我等待着那一刻的美好，但是当他猛地进入，却并不似想像中的美好。他无比娇小的尺寸入侵的异样的感觉，令我疑是幻觉。我低下头来，看着这一张让我曾经贪恋的脸，不禁有些懊恼，瞬间冷淡下来。

做爱原本应该是两个人的痴缠，可我却让乔柏阳独行。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我对自己说，很快就完结了，再忍耐一下，一切都可以过去，我还和从前一样。

也许是禁欲太久，乔柏阳很快完成战事。我的整个身体一直处于失望状态。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他?我冷静下来，看着乔柏阳像蜕了皮的蝉一样倒在床上，然后愤怒淹没了理智。我扑上去大声问：“你三年前去过丽江吗?j”果然不出我所料，乔柏阳不知所云，反问我为什么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盯着他看，害得他心旌荡漾。

我泪如泉涌，飞快地起身穿衣，离开。乔柏阳在我身后，一句挽留都没有。

走出电梯，酒店苍白的灯光照在我失血的心上，我忍不住落泪。我真恨我自己啊!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乔柏阳根本就不是丽江的那个男人呢?他们只是生得相似罢了。如果不是我慌了神，应该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在同事与男友面前，我是多么端庄清秀的女孩，简单、单纯得一塌胡涂。可是又有谁能知道，我不仅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一夜情，竟然还因此蔓延出这般不能与人言说的耻辱?我企盼乔柏阳快些被调走，他的离去也许可以使我忘却自己曾经的最原始的欲望，如今要保护现状的欲望，以

及各种欲望衍生出的耻辱。我要尽快结束这种患得患失的日子，回归我贤妻良母的形象。

4

一周后，乔柏阳打电话来，他已身在南方，却仍然忍不住要问我，是否还想与他再续前缘。他说，你那小身段可真是销魂哪!

我恼火地挂断电话，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显示着本市一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竟然是男友徐征的高中同学刘令凯。

昨日，徐征北京来了朋友，他拿我的身份证去酒店找做大堂经理的刘令凯登记房间，刘令凯在登记时看到了入住记录，无意中发现我曾在十几天前入住过。他当时未动声色，调了当日的电梯录像，看到我与乔柏阳。

刘令凯的声音里有几分戏谑，他约我出来谈谈。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抽紧。我那么清楚地明白他的意思，但又不得不孤注一掷地再三妥协。

谈判的地点在另一家大酒店的床上，在他立下誓言保证销毁录像带并对此事守口如瓶之后，我犹豫着，没有推开他解我裤扣的手……

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哭。其实他的身体是如此强劲，当他直达我生命的核心的那一刻，我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快乐的叫声。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为了现有的安稳，为了一个月后的婚礼，我这样做，是对是错?为什么，感受快乐与继续做一个好女人，永远不能自成一体?

刘令凯躺在我身边，沉睡得那样无辜。他年轻的面庞上，还残留着一丝天真和满足。我轻轻地俯下身子，像三年前被亲吻那样，吻了他的额头。那一刻，我发现，我对他为我带来的这种非正常的性关系，竟然如此贪恋，而不管不顾，它带给我的委屈与羞愤。

徐征的电话打来，惊醒了刘令凯。他缠绵地吻我，并告诉我，他与徐征在一起时，徐征常常提起我的漂亮和对他的臣服。于是他就在徐征的讲述里，迷恋上了我。看着他孩子一般倔强的目光，我竟然没有一丝责怪，反而生出一丝怜惜。原来女人，也可以因为肉体的欢愉，而恋上一个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个人开车，播放着张学友的《淹没》：“前事不断爬进来，早知道是场祸害，以为可以躲开，却在意料之外……”

清冷的长街，路灯像个黄黄的茸球一样悬浮，一字排开。我感到脸上冰冷地滑下泪来。也许我本该恨刘令凯，为何欲望却要像高潮一样势不可挡，令我无从恨起?只是我爱的是他的床技，而我爱的人，想与之共同生活的人，却仍然是徐征。

回到家中，看到徐征正若无其事地看电视，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我静静地坐到他身旁，与他一同陷在沙发里，这种安静的感觉，真好。

可是没过几天，我再次接到了刘令凯的电话。我匆忙地前去赴这场明知是火的约会。原来在我的心里，一边多么害怕刘令凯会再找我，一边又隐隐地渴望着他再找我。欢愉之后，我想起徐征，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是，酒店里却有着我抗拒不了的诱惑。这诱惑，还有着一张不能示人的幌子。也许迟早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无辜的徐征所知，到那一天，所有的解释都将是徒劳。我深知，有的时候，我们会因为侥幸而生活得很好。但是那并不是一种永恒。我们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误，总会在成熟后付出代价去埋单。

在一个与刘令凯欢爱之后的晚上，他忽然告诉我眼看我与徐征要结婚了，也许不准备再找我。我轻轻地，轻轻地，吁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已经占有过我，平衡了他的心理，也许是因为真的良心发现。这枷锁，我终于可以卸下。

走出酒店。上海的风，出奇的大。在剧烈的风中，我抬头仰望，城市的夜空寂静无声地流淌着糜烂和华丽，空洞而寂寞。人生有的时候真像戏剧。也在这时我才忽然明白，曾经的那场一夜情在三年内，留给我的美好其实只是表象，在我内心深处，它为我刻下的，更多是强烈的恐惧。因了这份恐惧，我更加抓不住生活中真正想要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