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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史学批评的学术标准

2009-03-13周一平

关键词:体例史家史书

周一平

史学及史学批评作为学术活动,总会产生学术原则来规范,这些学术原则就是学术标准。中国史学源远流长,在长期的实践经验中产生的史学学术规范、学术标准,其中不乏积极的内容,值得批判地继承。中国传统史学批评中的学术标准至少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反对门户之见、学派框框。“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秦已肇端倪。不屑求同存异是学术界家长制、一言堂的反映,是不利于学术界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这遭到一些进步史家的批评。刘知幾说:“自古重两传而轻左氏者固非一家,美左氏而讥两传者亦非一族。互相攻击,各用朋党,咙聒纷竞,是非莫分。”“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他批评了只护门户、不问是非的不良学风,主张“兼善”、“忘私”,博采各家之长。《四库全书总目·史部总叙》:“考私家记载,惟宋明两代为多。盖宋明人皆好议论,议论异则门户分,门户分则朋党立,朋党立则恩怨结。恩怨既结,得志则排挤于朝廷,不得志则以笔墨相报复。其中是非颠倒,颇亦荧听。”门户之见就会造成“是非颠倒”。章学诚也痛诋门户之见:“干戈门户,千古桎枯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惟陋儒则争门户也。”

反对“门户之见”,应该是一种“更爱真理”的科学精神、科学美德的体现,对学术发展、思想发展都有积极的意义。

二、创新。创新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也是学术发展、史学发展的重要动力。史学创新意识一直激励着史学家进行创造性劳动,并成为史学批评的重要标准。司马迁创造纪传体史书,这种创造精神汉以后一直受到历代史家的称赞,“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笼百家者,惟创例发凡,卓见绝识”。而班固因袭《史记》则受到历代史家的批评,如晋张辅评《史记》优于《汉书》多条,其中一条即是“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郑樵《通志·总序》批评更苛。

司马迁以后,章学城对袁枢创立纪事本末体极力称赞:“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是“纪传行之千有余年”的变通、突破,是“救纪传之极弊”、化臭腐为神奇。创新可以“化臭腐为神奇”。

中国古代对于剽窃的批评是严厉的。章学诚认为:“窃人之美,等于窃财之盗。”“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好名为甚,而争功次之。功欺一时,而名欺千古也。”批评“人心日漓,风气日变……在官修书,惟冀塞职,私门著述,苟饰浮名,或剽窃成书,或因陋就简。使其术稍黠,皆可愚一时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

表彰创新、抨击剽窃是维护学术界的正常秩序,是端正学术风气、激发学术前进的动力,这是一种追求创造的科学精神、科学境界,也是一种美学精神、美学境界,可以籍此达到发展、超越、创造的新奇之美。

三、体例严谨。史书的体例是史书编纂思想、原则、方法的大问题,写书不订体例,便会杂乱无章、不合逻辑、前后矛盾,封建史家大多对此很重视。历代有研究《春秋》、《史记》等各种史书体例的专著,也有《史例》、《史例总论》等体例理论的专著。《史通·序列》篇强调:“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主张“例贵严明”,称赞晋代史学家干宝、邓粲等对史书体例多有贡献,“史例中兴,于斯为盛”。沈约《宋书》被晁公武批评:“本志兼收魏、晋,失于限断。”限断不当就是体例不当。邵晋涵批评《晋书》:“修《晋书》者多浮华之士,好引杂事以资谈柄,而不明于史家义例。岂特嵇康魏臣不当人《晋史》,韦忠、王育、刘敏元北仕刘赵不当入《忠义传》,如王应麟所讥而已哉!”“不明于史家义例”,即不懂述史当明“义例”、体例。这里批评《晋书》因为“义例”不明,问题太多。

章学诚论修志最重体例,数次致书甄松年论修志体例。章学诚认为定体例的原则是:“例以义起,斟酌损益,惟用所宜。”即定体例要从“用”出发,从实际出发,评判体例的优劣也从实际出发。

讲究体例、严明体例,是一种严谨的科学的治学态度,也有某种以“法”治史的精神,也是追求史学审美的体现,可以籍此达到秩序之美、结构之美、严整之美。

四、史实真、资料可信。即求真求信,这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原则。写史要做到真和信,首先资料要全面、可信,不作无据之论。历代史学家大多强调事事有据,甚至强调“字字有来历”。可疑的资料不用,无资料、无证据、搞不清、说不明者不作结论、不写、存疑。史学家推重、传承的孔子“阙疑”精神,正是这方面的体现。

将求真求信作为史学批评的标准,正直的史家有很多论述。刘知矮说:史者必须“事皆不谬,言必近真”。“史职求真,斯乃特为难遇者矣。”反对“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诠择;或传诸谬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他指出:“向声背实,舍真从伪,知而故为,罪之甚者。”浦起龙《史通通释举要》进一步说:“不信不直,史之贼也。”全祖望说:“史以纪实,非其实者非史也。”他认为只有依据史实记载才能算得上信史,如果不能据实直书,则“徒使其书之不足取信于后世也”。

信史真史多受表彰,虚史假史多受批评。晁公武批评欧阳修等《新唐书》:“采杂说既多,往往牴牾,有失实之叹焉。”他认为秦汉以后,有的史书“闻见卑浅,记录失实,胸臆偏私,褒贬弗公,以误后世者,是在观者慎择之矣”。刘光汉表彰全祖望:“雍、乾以降,文网森严,偶表前朝,即赝显戮,致朝多佞臣,野无信史,其有直言无隐者,仅祖望一人!直笔昭垂,争光日月,可步南、董之后尘者矣。”

求真求信是科学精神、学术精神及史学的灵魂,籍此才能达到科学境界,展现学术真实之美。

五、有无思想、学术价值。先秦已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意识。而立言之不朽,必须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有价值、可以传世。言之价值,一是思想价值,二是学术价值。能为巩固统治服务等,是有思想价值;能创新、能有所发现、有所发明、能求真求信等,是有学术价值。当然,思想、学术价值还涉及其他很多方面。

司马迁评《春秋》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此言是推重其思想价值;刘知残评《左传》:“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称《左传》有皆得周典博总群书、每事皆详、实广闻见等三长,是推重其学术价值。《四库全书总目》评《三国志注》:一“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二“参诸书之说,以核讹异”;三“传所有之事,详其委典”;四“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五“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六“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这都从学术价值上给予《三国志注》以极高的评价。

刘知幾批评:“若王沈、孙盛之伍,伯起、德棻之流,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这是从封建伦理道德出发否定其思想价值。

《四库全书总目》史评类评明郭大有《评史心见》:“是书取古人事迹标题,每事为论。其《凡例》云‘几可以为策论者择取,以利于举业,则其书不必更问矣。”即批评了此书毫无价值,仅备举业之用而已。

追求思想、学术价值,是追求有价值的劳动,是追求为社会为学术作贡献,也是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是有积极意义的。

六、简约。看似是对遣词造句、写作技术的要求,实际上是学术价值、美学价值的体现。清人总结几千年的经验说:“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气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而简,故简为文章尽境。”“简约之美,乃为至美。”[8]简约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标准之一,也是史学批评的标准之一。

刘知幾《史通·叙事》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强调可省之句省、可省之字省,“洞识此心,始可言史”。他批评:“《史》、《汉》以前,省要如彼;《国》(《三国志》)、《晋》(《晋书》)以降,烦碎如此。”他特别反对西晋以来的虚浮颓风:“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或者“应以一言以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

很多史家都用“文约事丰”的标准来评判史书。晋张辅评《史记》优于《汉书》,其中一条是“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晁公武亦批评《汉书》“文繁”,称赞荀悦将《汉书》删繁就简成《汉纪》“辞约事核,时称嘉史”。

简约、文约事丰、去芜存菁是治史严谨、文笔严谨的体现,是思维严密、逻辑严密的体现,也是追求史学审美的体现,可以籍此达到简约、纯洁、质朴之美。

七、文采。“言之不文,行之不远。”“饰词专对,古之所重。”这里的“言”指所有的言论,既包括文学作品,也包括史学作品、政论作品。史书没有文采,也没有生命力。自古以来,有没有文采一直成为评判史书的重要标准。

刘知幾称赞《左传》叙事传神:“……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犊,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他高度评价了《左传》的文采及文学成就,批评《公羊》、《谷梁》二传“榛芜溢句,疣赘满行,华多而少实,言拙而寡味”。刘知幾还极力主张用时代口语叙事,批评魏晋以降“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他指出语言的失实不仅是文词的拙劣,而且是史实的失实。

刘勰是文学家,自然从文学修养角度提出要求、标准,所以宫商、声韵、对偶等也是评文评书的重要标准。刘知幾是史学家,认为“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认为史家应有文学修养,但又指出史才之文与文士之文是不同的,“史氏所书,因当以正为主”,“华而失实,过莫大焉”。他反对“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刘知幾反对文人修史,批评“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

章学诚也认为“史笔与文士异趋”,反对“溺于文辞”,“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说明史家的文学修养、史书的文采,主要在状物传神、反映时代气息,而不在奇偶编字、宫商有序。章学诚批评文人“大抵暗于史裁,又浸渍于文人习气……听一时无识之流,妄加编辑,而不知其贻笑识者”。“故日文人不可与修志也。”

对于事实与文采的关系,吴缜作了深刻的分析:“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日事实,二日褒贬,三日文采。有是事而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阙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对于史家、史笔来说,第一位是事实,其次是褒贬,最后是文采。事实明,褒贬、文采阙,犹可;事实未明,徒有褒贬、文采,则不可。

追求史书行远传世,应该追求史笔应有的文字、词句之美。能有更多的《左传》、《史记》这样的既是史学巨著又是文学巨著的问世,是史学界的荣耀,也是史学界的期待。

(附注:本文为教育部人交社科重点研究基地2005年度重大项目《20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研究》(项目批准号:05JJD770108)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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