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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

2009-02-24盘可以

作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甘棠斑鸠

盘可以

在益阳县郊转了几圈儿,甘棠春完全想不起回巫镇的路,他傻愣愣地看着眉眼灿烂的陌生楼房和甩得很远的柏油路,心里有些惶恐。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擦过,风把他的衣摆撩起来,他在废气中东张西望。树上聚集了一些斑鸠,在他头顶叽叽喳喳的,似乎是有意欺侮他手无寸铁,他终于在一个小时以后找到了回巫镇的路,他没搭乘任何车辆,有车经过时还赶紧埋下头,听到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远了,才继续赶路。

到巫镇时,天还没有煞黑,他爬上南山,看见熟悉的树粗了,山也老了,只有那些花依然开得天真,他的眼睛受不了花色的刺激,很快变得湿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树皮一样粗糙,还有一股刺鼻的、洗不干净的泥腥味。他望着它们,突然想,指关节这么粗大,恐怕已经套不进任何戒指了。几秒钟后,他因为这个想法脸红耳热。

天刚煞黑,原本多情的春风变得凉嗖嗖的,他听了听小镇的声音,但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黑暗,以及刺破黑暗的微弱灯光。他坐在石头上面,屁股很不舒服,心情一团糟。一切都在表明,他与出生成长的地方已经相互陌生。他不得不以局外人的身份,努力淡化那种被遗弃的伤感。

甘棠春回巫镇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你稍微支起耳朵,便能了解到,一九八三年的那场风波,把巫镇的七个青年分别送进了监狱和坟墓——一个吃了枪子儿,两个钉在无期徒刑的柱子上,三个获刑二十年,甘棠春判得最轻。人们情绪激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这种含混不清的热情相互感染,逐步高涨,其注目程度不亚于风波当年。

这时,你已不难想象甘棠春的样子:脸削瘦,颧骨很高,眼睛往里深陷,牙齿泛黄,双手大得出奇,手掌皲裂,布满黑色闪电般的纹路,身体单薄瘦瘪,容易让人想到皮影戏里的道具,用小棍儿戳起来任你摆布。无法用词语准确地摘下他的面部表情。早衰的、冷硬的皱褶,干扰、混淆、迷惑你的思维,很难猜出他的年纪与处境。他成了比摩登艳女更为醒目与突兀的生物。

然而,真正令你惊讶的是,一个所谓的流氓犯罪团伙,不过是些在河里摸过几次鱼,打了几回群架的调皮青年,而主办这案子的小人物蔡志胜,不出两个月便调到市里头,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

甘棠春在五百里以外的地方劳动改造,人们对此了解不多。体力劳动单调沉重,生活细节枯燥乏味,甚至毫无细节可言,当人生充满凋零凄凉的况味,想着心爱的商兰便成了最美的慰藉。有好几次,甘棠春在狱中发高烧,嘴里胡言乱语,相思令病雪上加霜。有时候他想一死了之。他曾在监狱里装病装疯,到处拉屎拉尿,打碎药瓶吞服玻璃碎片,向狱警喊冤,有一颗五分钉子在他肚子里待了三天,后来才随着一堆韭菜卷落进粪坑。他把自己弄得十分虚弱,但总是死不了。他通常晚上饿得睡不着觉,那个比篮球场还大的伙房,总是煮不出能让他吃饱的食物。他幻想吃上红烧斑鸠,哪怕要他去杀人,像他父亲用气枪打斑鸠那样。

甘棠春足不出户,耐心等待冑部的每一次疯狂,当饥饿感如海浪咆哮着向他扑打过来,唾手可得的美食令他过是醉生梦死的瘾。没几天,他便吃掉了父母亲过冬的腊肉、腌菜、熏鱼、笋干,及一大盆白花花的猪油,亏欠了多年的胃,好比无底深渊。他大吃大睡,醒时目不转睛,盯住窗外墙脚下的绿苔、雨水冲洗的印痕,不想从前的伙伴,不想爱着的姑娘,巫镇与社会,时间与空间,都在九霄云外了。

以前,巫镇全是木头房子,青石板街,屋顶铺着黑瓦,街头的梧桐树上,斑鸠飞上落下。木房子飘摇多年,承载着数代人的生活并不倒塌,后来的人心怀快意,报复穷苦似的建起光鲜的楼房,慢慢地只剩下甘棠春的家,在小洋楼的夹缝之中,昏暗、低矮、沮丧、颓败,像不起眼的公厕,猥琐而又自卑。

父母不去探望甘棠春,人们认为,儿子丢了父业,当父亲的难以原谅,家里出了劳改犯,更觉门楣无光,就由他自生自灭去了。也有人说,听到劳改犯过的那种日子,他们神色悲哀,母亲泪眼婆娑,神情恍惚,连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都毫无知觉,并且,那对夫妇的头发迅速地变白。

从前很美好,但毕竟一去不复返了。那次,甘棠春第一次把高兰领回家,商兰长发垂散,唇红齿白,因为内心的甜蜜与骄傲,更加光彩照人。妇女们说,七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左邻右舍闻风而动,挤坏了门窗。镇上有这桩美事,巫镇人的心情是喜庆的,尽管之后人们对这两个人的感情知之甚少,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对美满结局的信赖。意外发生后,商兰离开了巫镇,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夏天正儿八经的了,梧桐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太阳喷火,烈焰灼目,光屁股的孩子晒得身上流油。小摊主蒲扇盖脸,总是瞌睡。水泥街上的尘沙泛白发烫。一切因太阳的烘烤倍加干燥。

矮在阴影里的木房子才见了清凉的好处,泥巴地又降暑,外面的热风入窗就凉。甘棠春对着阳光闭上眼,慢慢便看见一口暗红色的井,或是红云的旋涡,飞速旋转,天地晕眩。泥巴地连天,有几处池塘芦苇,野花开得瘦小,火车从地底下经过,地面一阵震颤,瞬间塌了。火车死蛇一样冒出来。商兰的身体耷拉在窗沿,鲜血淋漓。

又是关于商兰的噩梦。他用冷水洗脸,勇敢地抬起来望向生斑的镜子——他很久没见过自己了,身上褪色的玫瑰T恤是商兰送的,她还寄过袜子、烟、口香糖和抒情诗,有时把信写在诗集的扉页,内容不甜蜜,但很坚定。

对于自己的早衰,他并不吃惊。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晒太阳,去干活,使出浑身的劲。

一个劳改犯心理上的异常波动。人们十分理解。命运陡转直下的现实,任何同情与怜悯都无法改变,这种事,换了别人,未必表现得更好。镇上有些受港产片影响的孩子,暗自崇拜劳改犯的出生入死,见甘棠春身上毫无为非作歹的英勇余威,背底里会奚落他。诚然,孩子们不知道社会的复杂性,成年人也未必都懂。

巫镇仍是漂亮的。它平静、躁动、朴实、利欲熏心,作为一个劳改犯的余生,白晃晃的太阳日复一日,心里空空如也。书桌朱漆剥落,铜锁生锈,压于玻璃底下的韶华日复一日地灰暗颓败。人们进门时毫无必要地躬腰,仿佛他们年愈半百又长了个子。言语是小心的,斟词酌句,欲说还休。

有人提议他学门技术,比如修车;有人说做小本买卖,比如水果、五金、鞋袜。每个人的心都很热。甘棠春知道,除了力气,他什么也拿不出来。当他从容熟练地将扁担横贯于肩,重新挑起泥沙,毒日头剧烈地烘烤他并不宽厚的脊背,人们发现,他已变成地道的体力劳动者。倘若衣着过于整洁,头发过于依顺,面容过于干净,他便极不自在,一双黑亮的皮鞋更是令他无地自容。他避开一切引人注目的东西。

他的腿算不得粗壮,小腿肚子肌肉紧绷,脚掌平实,脚趾头叉开,仿佛脚趾的间隙里有淤泥滑挤将它们撑开来了。这双脚迈着八字步,稳稳当当,但仍然出了差错——他踏空半级台阶,扭伤了左腿。翌日便无法行走,没几天膝盖肿得像球,人瘦得眼珠子掉入了两口深井,脸成只旧陀螺,下巴颏尖利到可当锥子用。

老父亲请来江湖郎中,打针、消炎、吃药,相信儿子的腿“无甚大碍”,未听从“还是送医院保险”的建议。医院毕竟门槛高,不像江湖郎中,不用挂诊,

免费上门。

一周后,江湖郎中打开甘棠春的膝盖,从里面抽出带有血色的黄脓。又过半月、腿部肌肉萎缩,江湖郎中经验老到地表示需要截肢。那时太阳惨白,下午三点钟,万物沉静,巫镇人听到一声绝望的长啸。

当人生已经枉费多年,大概没几个人会将余生花在清洗过去这么一件愚蠢的事情上,再说历史是很难洗清的,拼命赶上各趟俗世的晚班车,才是余生要努力的事情。甘棠春回巫镇不久,便有人谋划他的婚姻大事,态度谨慎、严肃、负责,只是数月过去仍无眉目。人们都知道甘棠春是良善之辈,但背上了“劳改犯”的声名,要撮合这样一个人的婚姻,不是一般的棘手。可喜的是,热衷于穿针引线的妇女们,不畏成败,发誓要成其美事。她们时常聚集,交换信息,对备选人物评头论足,长处短处无一遗漏,一心要挑个贤能明理、模样人品配得上甘棠春的。

然而,当大家物色到满意人选,都觉好事临近时,甘棠春却丢了一条左腿。这桩姻缘的难处,不言而喻,甚至严重打击了巫镇人的信心,妇女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伙伴的闺女,只当自己没养过女儿,将目标圈定于离异、丧夫、丑陋、生理缺陷,以及智商不够的女人。她们暗自思忖,此一时彼一时啊,仙女围绕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甘棠春能在凡间觅到贤德的村妇,已算祖上积德了。

甘棠春对这些并不知情,也无暇顾及。在他确定再次工作前,他得学会用一条腿走路,并且习惯比别人少一条腿。较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总在深夜听见“叩、叩、叩、叩”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时缓时快,带着或平静。或急躁的情绪,有时还能听到拐杖被甩出去,砸在墙壁上的粗暴声响。有人听出了某种质问和愤怒,但很快被执拗与不屈所替代。后来,他装了假肢,夜深人静时,那种空洞的胶质脚步声在镇里回响。

冬天来了。

人们见到甘棠春情绪有所变化,甚至能见到他丢下腼腆的笑容,很自然地从你面前经过。

那天正吃年饭,甘棠春的父亲脑袋往胸前一耷,便断了呼吸,母亲头三天哭得死去活来,等父亲被埋下黄土,变成土堆,她不哭了,平静得可怕,脸上就像大幕遮住的舞台,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从此不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得让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失聪。

甘棠春在南山脚下廉价租了几亩农田,按时季种植蔬菜瓜果,并搭了两间简陋的红砖青瓦房,在田地里安了家。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就是一支三箭牌气枪,它成了甘棠春最亲密的伙伴。他闲余时背着气枪,带着黄狗东游西荡打斑鸠,枪法渐渐出神入化。

春天,高及屋檐的油菜花将红砖青瓦房包围起来。鸟雀栖在屋顶。黄狗晒着乡间的太阳。一畦一畦的大片菜田里虫鸣蛙叫。巫镇的闲人总在街尾看见穿朱红毛衣的甘棠春,有时他卸下假腿,将空荡荡的裤管打个结,单腿稳稳地立在那儿,便对这个男人的顽强充满敬佩。果莱成熟的时候,巫镇人开着三轮车上门批购,绝不还价,黄狗在收购者的腿边嗅得欢快,把尿撒在每一个车轱辘上。人们渐渐忘记他足个戴假肢的劳改犯。

过了两月光景,妇女们再次启动好心肠,极力劝说甘棠春与一位姑娘见面,说人生就这么回事,有时候需要碰运气,黄狗尾巴摇得很欢,将妇女们送出很远。甘棠春在父亲的坟头坐着,背影像树墩那样,深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田野里的蚊子、飞蛾和乱蹦乱跳的昆虫总是很多。没有一种生物带来商兰的消息。她过得怎么样?丈夫对她好不好?有几个孩子,多大了——她,到底结婚没有,是哪一年结的婚?她从哪一天开始带着对他的承诺嫁给了别人?她当然要嫁人,他不会怪她,他甚至还这么婉劝过。她坚持不,她说“爱情不会,也不应该因分离而灭亡”。

他同意相亲。仿佛是别人下的决定,后来他躺在床上相当吃惊。窗外漆黑。甘棠春熟悉这种死静的夜晚。这的确有点荒唐,他仅仅是配合别人,完成她们的所谓美事——她们不忍看到这个镇上的壮年人孤零零的生活。

他摊开身体时想,不如尝尝任人摆布的滋味。这夜,说不清哪一时刻,他酣睡过去,梦见自己爬上很高的树去偷桃子,桃子新鲜红润,表面覆盖柔软纤细的绒毛。他一口气摘了几十颗。下树后发现,满口袋竟然全是扎手的东西。正惊讶不解时,他被一群人捉住了,他们说他盗窃,对他拳打脚踢,打得他眼冒金星,紧接着将他塞进早已准备好的车里,那车窗全是铁网。他们把他拉到一个荒凉的地方,要对他马上执行枪决。当漆黑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他大喊一声醒了,全身大汗。

医院的病人从窗口可以看见隔壁的猪鬃厂,排排端坐的姑娘正把混在一起的白猪毛与黑猪毛分开。同样,正一根一根挑拣猪毛的姑娘,无意间抬头便能看见医院里一张病人的阔嘴,或者缠着绷带的某个部位。医院与猪鬃厂彼此成为缓和单调气氛的所在。有些无甚大碍的病号还朝姑娘们吹口哨。因此,猪鬃厂的姑娘格外注意穿着打扮。甘棠春挂号时,偶然瞥见厂里一个长头发的背影,那漆黑滑溜的黑发背影像极了商兰。

医生很年轻,大概刚从乡医院调来不久,望闻问切时,显出踌躇满志的精神。但不久他便慌了神,他从没见过这么难治的感冒,病人上吐下泻,脸部和上胸充血,眼睛通红,即便加大了药量,仍是高烧不退,神志模糊。这事说起来十分凶险,甘棠春得的是急性传染病——出血热,按感冒治疗的结果只能是背道而驰,倘若不是及时转院……

人们又挤进木房子看望甘棠春,他们使屋子里光线更暗,他们的谈话使没有什么家具的房间显得更加空洞。因为捡了一条命的缘故,在死亡面前立刻变得微不足道的左腿,再也唤不起人们的一丝怜悯与痛惜,仿佛甘棠春生来就没有左腿,而甘棠春的身体,因“出血热”的严重影响,越来越脆弱娇贵。心肠柔软的人眼望他拼尽全力,两腿生硬地走向农田,眼睛湿漉漉的。

人们总能看到甘棠春的农田花开繁密,绿色肥沃,只是获利越来越淡,更何况在回来两午后的这个秋天,还经历了一次不轻的洪涝之灾。他则更为黑瘦,眼窝仍然很深,里头探射出怪异的光芒,整个人有一股精干劲儿掩盖不住的疲惫。镇郊外渐次冒出地面的小洋楼不断地证明,进城打工比耕种薄田明智,甘棠春喜欢与土地相依为命,他早就知道,大自然并不总是把世间万物安排得十分得体。

母亲到地垦来拔草——她的双手总是闲不住,甚至把衣物撕成碎条——她完全傻了,一会儿工夫,便把半畦韭菜拔得干干净净。甘棠春朝母亲吼起来,母亲十分惊恐地望了儿子一眼,紧抿她那张薄薄的、饮泣吞声的嘴走了,白头发在风中一跳一跳的。甘棠春两眼发红,抓起锄头一阵疯狂乱掘,好像地下埋藏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摔倒在地,两手死死攥紧地上的泥草。

现实对于调皮的历史显得既宽宏又冷漠,被新鲜事物冲击洗刷的巫镇淡去了属于个人的悲伤。日子越过越繁华,就连漂浮河面因瘟疫而亡的黑白死猪,也不失为巫镇欣欣向荣的美好象征。人们在南山顶上修建了公园,巫镇人把业余生活挪到山上,在那儿俯瞰被太阳涂抹的可爱小镇,幸福就像夜色浸润大地那样布满胸腔。

阳光在阳光里流淌,空气在空气里徜徉。养猪、

种菜、孤独、生病,依旧是甘棠春的生活内容,他曾经加入捕蛙、抓蛇的队伍,终因遭遇拦路抢劫,被打伤了肋骨,不得不放弃这一职业。

接下来的时间,巫镇罕有的平静,除了一桩婚嫁之喜,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事情。巫镇人在婚宴上的快乐忘我空前绝后。那天男人们都喝醉了,连妇女们也抿了几口烈性白酒,所有人都身穿体面的衣服,脸色喜庆红润,连瘦子也露出肥头大耳的得意神情,

又一年春天,甘棠春腼腆地迎娶了一位黑发披肩的大龄姑娘。姑娘曾在猪鬃厂认真地过了几年把白猪毛和黑猪毛分开的生活,锻炼得眼疾手快,凡事黑白分明。他们扩建了红砖青瓦房,屋顶按时升起白色的炊烟,地坪上女人鲜艳的内衣迎风舞动。这对新人悄悄购置了简单的新婚家具。镇里慈眉善目的老裁缝说,来量做新衣的新郎窘得像个年轻的处女。他们在红砖青瓦屋摆了两桌喜酒,一些热情的巫镇人不请自来,新郎倌不得不临时添加桌椅安置他们。他们在酒席上表现得既节制又疯狂,直到深夜才回到巫镇。他们一路畅想,不久后,将会有一个雀跃的小孩儿在红砖青瓦房四周弄得鸡飞狗跳。

此后,新郎倌的头痛加剧,晕眩、恶心,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时间,他变得暴躁不安,似乎体内有恶魔作怪,对大龄姑娘动辄怒火冲天,

人们心想,不幸的遭遇使他内心扭曲,他终于从隐忍中爆发了。正当人们期待他更为狂躁的表现,等着看他砸毁一切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因为那个星期一的早晨,夫妻俩去了一趟医院。人们得到两个消息,一是大龄姑娘有喜了,二是甘棠春的头痛是因为体内有血吸虫,潜藏了六七年,已是晚期。

大家自然想到五百里外的劳改农场。

人们再次见到甘棠春时,夏天已经结束了。他的乌发已是灰白,瘦得惊人,黑眼睛仍然闪烁坚定的光芒。当身体沦为角斗场,他平静地感受血吸虫和药物的角斗,承受它们对肉体的破坏与损伤。他相信那些虫子终将一败涂地。那时候,大龄姑娘的腹部也隆起到巅峰状态。她像企鹅那样摇摆到镇里宋,把需要的东西买回去,不做片刻逗留。她身上有股沉默的倔强劲儿,和甘棠春一样。

这天天气阴冷,毛毛雨像大雾漫天,枫树的叶子像春天时的渐次丰满,它们的枯落同样有序。等待收割的大地笼罩于黯淡昏光之中,一切仿佛正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屋子里有种冷漠的安静,听不到产妇的叫声,大龄姑娘因为阵痛,死死咬住一团毛巾,接生婆和几个妇女守在床边,一切准备就绪。

甘棠春在父亲坟头一动不动,仿佛老鼠洞口的猫,他仔细捕捉红砖青瓦房里的动静,两耳望眼欲穿,山腰浮起一团浓云。他快乐地想象一个稚嫩的婴儿,四肢乱踢,哭得清脆响亮,巴望着他去抱他,于是,他怀着甜蜜,弯身亲吻孩子的小脸蛋,把他抱起来,给他看蓝天白云,看成长的瓜果……他要给婴儿取一个阳光清爽的好名字。

突然,屋子里跑出一个妇女大声叫喊:“不好啦!快点,孩子出不来,大人不行了!”

甘棠春猛地站起来,突然跌倒在地。当他再次艰难地站起来,已是满脸通红,麻灰的头发往下滴水,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他感到心脏承受着某种重压,几乎透不过气来。转瞬,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寻找依靠似的晃了几下,他感到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宁静、更清冽、更纯粹的时光了。有几回,天空远得连目光都够不着,小鸟儿径直往上冲去,变成圓点消失得无影无踪。早上起来,水洼和田沟都结着薄冰,干黄的菜叶耷拉在裸土上,铺了一层白霜。空荡荡的瓜棚被枯藤死死缠住。辣椒树像标本那样枯在那儿,悬挂着寥落的几只干瘪红椒,枯草染了霜,像狗尾巴草那样毛绒绒的。荒芜的农田里没有任何生命,包括甘棠春,也已经枯死了。

入冬以来,甘棠春每天毫无表情地把枪擦得锃亮,装上子弹,整天都在外面打斑鸠。曾有人看到他徒步去过县城,一路上打落了很多斑鸠,却一只也没有捡回来。自从老婆连孩子一起死后,甘棠春就成了这样,什么活也不干,闷声不响,把枪擦得一尘不染,枪法准得令人咂舌。他不说话,唯一令他开口的事情,就是关于到打斑鸠,他总是认真地将你的身体当做斑鸠标本,耐心地说:

“打斑鸠,要打最好的部位,气枪毕竟威力有限,所以要有选择地。对目标的致命点进行精确射击。你应该不会想一枪打中斑鸠,它却‘啪地一张翅膀就飞了吧?那种滋味可比打不中更让人难受。当然,都知道打头部效果最好(他用手指着你的脑门),但是,你有多大的把握在20米左右射中一枚一元的硬币?所以,我推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第一,选择斑鸠的胸腹(他用手指着你的胸部),这个部位,无论射在哪里,它不是当场毙命,就是飞不起来了。第二,选择斑鸠的侧面(他指着你的肩肘),对着翅膀根部打,打中了不是贯穿伤,就是打折翅膀;最后的选择是脖子下方,肩部上方一点,这个是当它背对你的时候,因为无论你的气枪威力多大,也别幻想能打穿斑鸠背部,斑鸠背部特有的弧形和光滑的羽毛,可以让你的子弹变成按摩器——如果你不想踩点、蹲坑的辛苦白费的话。”

最后,他会眯缝着眼作一个总结:“当然,打几只蠢鸟算不了什么。”

他闭门不出的时候,一定是在屋子里磨子弹。他将长钉子截断,磨成菱形,,直到每颗子弹带着愤怒、沉着的光芒,透出锐利、冰冷、所向披靡的气势。

这个冬天,巫镇传出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商兰嫁给了蔡志胜的儿子,甘棠春入狱的原因,无非是蔡志胜的儿子要甘棠春“离商兰远一点儿”。

看到举止反常的甘棠春,巫镇人揪紧了心。

2008年12月10日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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