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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笺传奇

2009-02-18孟宪歧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周正海涛陆游

孟宪歧

引子

故事开篇有《钗头凤》词一首曰: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列位看官都知道,上面这首词是我国南宋时期著名诗人陆游写的。想当年,他二十岁时娶表妹唐琬为妻,两人婚后感情很好,如胶似漆。可陆游的母亲却不容儿媳在陆家,强行将二人拆散。陆游家教甚严,不敢有违母命,两人只好洒泪而别。唐琬无奈改嫁了住在同一座城里的赵士程,夫唱妇随,还算和睦,但心中依然想念陆游。陆游后来离开家乡,也娶了王氏为妻,二人相敬如宾,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如水,可是陆游始终牵挂着唐琬。有一年春天,陆游回到家乡,去城南春游,在禹迹寺的沈园与唐琬邂逅相遇,两人相视无言,只有泪千行。唐琬不顾世俗偏见,派家人给陆游送来了好酒好菜热情款待。陆游面对美酒佳肴却兴趣索然,心情沉重,想了很多,便提笔在沈园的墙壁上,写下了《钗头凤》一词,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情怀,令后人读起来唏嘘不止。后来,唐琬看到了这首词,心情也极为感慨,便和陆游《钗头凤》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琬写下这首词不久,便郁郁而终。

自此,这两首词便成为千古绝唱,流芳百世,因为它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再后来,在陆游的家乡一带,流传着这样一个民间传说:八十五岁的陆游穷困潦倒,在临终之前,还惦记着早已死去五十多年的唐琬,他强支撑着孱弱的身子,把他怀念唐琬的这首词,写在了燕子笺上,后人就把他和这张燕子笺一同埋葬在他家乡的燕子山下。

很久以前,江浙一带,就以出产锦缎丝绢而名扬天下,尤以苏、杭二州的锦缎丝绢最为著名。那个时代的文人骚客也常常把上好的长一尺宽六寸的长方形丝缎裁成燕子尾巴的形状,当做信笺来用,并写上自己满意的诗词歌赋,用来赠送亲朋好友,或赠送心上之人。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已作古近八百年的陆游,他在地下虽然安全躲过了历代王朝更迭的战火烽烟,可到了1948年的深秋,他就因为这个民间传说中的燕子笺而于地下不得安宁。也因为这方燕子笺,人间上演了一幕幕闹剧、丑剧、悲喜剧。有人为此而荒丘喋血,有的人为此而红楼殒命,有的人为此而天良泯灭,有的人为此而亲情断绝……

荒丘喋血

陆游的家乡在浙江绍兴,他于1210年冬天病逝,死后就安葬在燕子山的山脚下。

燕子山下向阳的山坡上,有一个村子叫燕子村,村里人凡是姓陆的人家,就都是陆游的后人。他们世世代代以是陆游的后代子孙而自豪。陆游的坟墓虽不大,但那里也是古松参天,草木丛生。每到清明节,陆家的后人们就都来烧纸祭奠添土。因此,陆游的坟墓保存尚好。

燕子村有一个叫沈六的男人,四十多岁,虽然识得几个字,脑瓜也不笨,但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村里偷鸡摸狗啥坏事都做。这天,他和几个赌友在一起玩,不到半天就输得精光。他还想往回捞,可大家看他没钱了,便一轰而散。他气得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见钱眼红,赢了钱就跑,拿我的钱急着去买棺材呀?但不管他怎么骂,骂得多么难听,别人谁也不搭言,该跑还是跑了。只有那个成天跟人家倒腾古董的周正看沈六猴急的样子,笑嘻嘻地逗他:怎么样?不服?先弄钱去,明天咱再来。

沈六骂归骂,还得想法弄钱去,没钱咋往回捞本?没钱吃什么?他懒洋洋回到家里,家里冷清清的,已经好几天没烧火啦。他躺在炕上,琢磨着上哪儿去整钱。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正愁得他抓耳挠腮的时候,一翻身,他看到了糊墙的一张几年前的旧报纸。报纸上的一篇民间故事的标题吸引了他:《陆游和燕子笺》。他好奇地往下看,看着看着他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不禁自言自语: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能把这燕子笺搞到手,我不信它换不来钱!当下,他把自家的镐和锨收拾齐整,还专门到附近的店铺里买了一个洋手电筒。然后他蒙上被子便呼呼大睡起来。

睡饱了觉,晚上夜深人静,沈六趁着十五的大月亮地儿,拿上工具,就悄悄溜到了陆游的墓地里。瞅瞅附近没人,就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当他探到一人深的时候,便挖不下去了,他用手电筒一照,原来墓地是用大青砖堆砌而成。他用镐把砖刨开,便露出了墓室,里面黑洞洞的。沈六一点也不害怕,他拿着手电筒一猫腰钻了进去。棺木已经腐烂了,沈六就用手在棺木上乱扒拉一气,还真摸到了一圆圆的东西,原来是个瓦罐,他把盖打开一看,里面还真有一块像布样的东西,上面还写有字迹。沈六大喜过望,激动的心怦怦乱跳。他也顾不了寻找其他的东西了,从墓室里出来后,他把那个破布抖开仔细一看,还真的像燕子的尾巴,看样子这玩意儿无疑就是燕子笺!

本来,沈六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掘墓的,没成想,还真让他逮住啦!

当他正高兴地哼着小曲收拾东西时,一个黑影悄悄来到他的背后。沈六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来,那黑影已经把刀子从他后背刺到前胸,沈六口吐鲜血,指着黑影说:你,你……话没说完,便倒地气绝身亡。

黑影从沈六身上把刀子拔出来,在沈六身上蹭了蹭,又从沈六身上翻出燕子笺,装进自己衣兜里后,朝沈六的尸体啐了一口,狞笑一声,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第二天,燕子村沸腾了!陆氏家族的人都急红了眼,他们已经知道沈六是其中的盗墓贼,但杀死沈六的凶手却早不知去向,因此联名去绍兴县报案,强烈要求县长调动缉捕人员,捕捉并严惩盗墓贼。

可惜,当时正是动荡不安的特殊时期,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敌伪人员惶惶不可终日,谁还有心思去抓什么盗墓贼?他们整天在忙着如何搜刮民财,中饱私囊,如何外逃,躲过共产党的包围,根本就没有人来过问这件事。正当大家准备清理盗墓现场时,一位年轻的警官乘一辆美式吉普车急匆匆赶来。老陆家有人认得,此人姓陆,名叫陆海涛,是陆游的二十八代玄孙,在绍兴县警察局当探长。他当时正在别处办案,听到陆游墓被盗的消息,马上放下手中的案子,火速回到警察局。看到当官的不闻不问,他气愤填胸,独自驾车来到距燕子村不足十里的案发现场。

陆海涛,是一个有上进心的爱国青年,参加工作以后,他亲眼目睹了国民党的腐败无能,经常为自己空有一腔热血,但报国无门而叹息。最近一段时间,他还看到上司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一听到解放军的消息就浑身发抖,都忙着在家打点行装,时刻准备出走。这样动荡不安的社会,每天都有案子发生,倒把陆海涛忙得不可开交。

他围着被盗的坟墓仔细地观察,发现盗墓使用的工具都很简陋,绝对不是什么有经验的家伙干的,于是他认定系死者沈六一人所为。那么,杀死沈六的又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死他?墓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被盗?

带着这些问题,陆海涛在燕子村走访了许多人,很快发现了那个涉嫌杀死沈六的凶手的蛛丝马迹。

这个人就是周正!

周正和沈六一样,也是游手好闲,吃喝嫖赌都占全的主儿。他以倒卖古文物为生,谁家要是挖出个破坛坛罐罐,他可就乐啦,用几个小钱糊弄来,然后再找专门收购古物的商人谈价钱。其实他挣了不少钱,但一点也存不下,都把它吃了喝了嫖了赌了。陆海涛了解了这些情况后,便直接去找周正。

可周正的家铁将军把门。

陆海涛让陆氏家族出面把坟墓重又封上,让沈六的本家兄弟把沈六埋掉。然后他又返回绍兴城里寻找周正的下落。陆海涛心里沉甸甸的,根据情况判断,坟里一定有珍贵的东西被盗,否则,周正是不会下此毒手的。

后来,陆氏家族的人出钱把坟墓修葺一新,并经常有人看墓。他们并不知道先人的坟墓里还真的有那个燕子笺。

燕子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陆家先人的坟墓被挖,但盗墓贼究竟从坟墓里面盗出了什么,他们却一无所知。

红楼殒命

杀死沈六的人果然是周正!

那天下午,周正正在街上闲逛,他发现沈六走进一家店铺里,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个新买的手电筒。周正感到非常奇怪:大白天的,他买那东西干啥?周正就多长了个心眼,他偷偷地跑到沈六的家,却看到沈六蒙头大睡,他就更纳闷了。看来这小子晚上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活动。我倒要看看你有啥事干!

实际上,那天晚上沈六前脚刚走,周正后脚就跟上了。

当沈六开始挖墓时,周正明白啦!哈哈,这家伙胆不小哇,竟敢掘人家的祖坟!

沈六挖墓时,周正就躲在树林里看着。他想,如果你挖着好东西了,我也放不了你;如果啥也没挖着,你沈六也有短处在我手里攥着,以后看你还敢跟我牛!他看到沈六从墓里出来后,拿出一块布用手电筒照,他当即断定:那东西肯定是个无价之宝。他也就想起了陆游的《钗头凤》燕子笺来。他周正多少也懂一些历史,况且这绍兴是陆游的老家,关于陆游的一些传说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这一想不要紧,他激动的心狂跳不止:哎呀,我的妈呀,这东西值老鼻子钱啦!价值连城呐!

周正想到这里,暗忖: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与其两个人分钱,哪如我一个人独吞更好!

周正杀死沈六后,连夜赶到绍兴城红楼春妓院,找他的老相好翠芳。

翠芳在红楼春妓院虽然不算当红的佳人,但也长得有模有样,风骚无比,能唱小曲还能填个什么词的。他和周正是老相好,周正之所以能认识翠芳,缘于绍兴文轩斋的孙老板。那次,周正从一个山沟里收到一个瓷罐,让孙老板一看,说这是宋朝时的老瓷器,很珍贵,孙老板愿意出个大价钱。两人一拍即合,实际上周正收这个东西只花了不足一斤猪肉的钱,这下赚了几百倍,他当然高兴。孙老板呢,心里更得意,因为他知道,他给周正的价钱,还不足这件瓷器的十分之一。孙老板一高兴,就请周正来到了红楼春。过去孙老板也常来,他是这里的老熟人,他每次来必由翠芳陪伴。就这样周正和翠芳熟悉了起来。燕子村距绍兴城不过二十里路,周正把所弄到的破瓶烂罐都送到孙老板这里来,由他鉴赏后以质论价,拿到现钱后,周正别处不去,先到红楼春翠芳这里过夜。今天周正没有先去文轩斋孙老板处,而是兴冲冲直接来找翠芳。

此时翠芳也正闲着没事,站在楼里栏杆边嗑瓜子,一见周正来了,她立即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娇滴滴地问道:哎呀,你个死鬼,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啦?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今儿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周正赶紧跑上楼来,冲鸨母龇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急忙拥着翠芳就往屋里走。翠芳一边走,一边搂着周正的脖子,嗲声嗲气地撒娇:是不是又发了大财啦?要不就是又把哪个老实人给骗啦?周正两手把翠芳使劲抱住,小声说:我的小乖乖,算你猜对啦,我真的要发大财了!说完,就猴急着把手伸进翠芳的上衣里乱摸起来。翠芳立即沉下脸来,把周正的手往外推,冷冷地问:急啥?你还没说清楚呢,对老娘说半句假话,老娘就不伺候你!快说,到底发了什么财?周正这时也只好停下手,从裤腰的一个秘密口袋里掏出了燕子笺,递给翠芳说:看,这是什么?翠芳接过一看,却是一块破布,就把嘴一撇,说:这是你老娘的半截裹脚布吧!周正马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东西可了不得啦,是陆游亲笔写的燕子笺。翠芳虽然是青楼女子,但也知道陆游是绍兴历史上的大名人。她把这燕子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问周正:你咋知道它是陆游的燕子笺?周正把嘴贴近翠芳的耳朵说:我亲眼看见它从陆游的墓里被盗出来。翠芳这回信了,她又问周正:你手里有这东西,都有谁知道?周正摇了摇头说:这世界上除了天知地知,就剩下你知我知啦!翠芳突然问:文轩斋的孙老板知道不?周正又摇了摇头说:我还没顾得上他那里去呢。翠芳听后把双手一拍,笑嘻嘻地说:今儿咱俩高兴,我做东请你喝两盅。你等着,我去弄点菜!周正刚要说什么,翠芳已经下楼去了。周正把燕子笺重新藏好,就等着翠芳上酒上菜。

等了很长时间,翠芳才回来。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两个菜。她连忙对周正说:着急了吗?好事多磨嘛!来……喝,我敬你的!周正一扬脖,干了一杯。翠芳又说:再来第二杯,祝贺你要发大财!周正又一扬脖,干了。翠芳接着说:这第三杯嘛,是咱俩的重逢酒,你还得干!周正二话没说,比前两杯喝得还痛快。翠芳自己也倒了一杯,给周正满了第四杯。翠芳说:来,我陪你喝一杯!周正喝得高兴,不用劝,自己就干了,他没有注意,翠芳那杯酒根本就没喝,趁周正端酒的时候,她已经泼在地上。

周正一共喝了四杯,就觉得头发晕,想站起身来,却一下就瘫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正糊里糊涂醒来,脑袋还有点疼,他四处一瞅,却不见了翠芳。他大吃一惊,忙看裤腰里的燕子笺,早已踪影皆无。他正要喊叫,外面进来两个大汉,虎着脸说:快走吧,翠芳姑娘已经替你付过房钱了。周正还想说什么,两个大汉把他一推:走,有话楼下说去!下了楼,周正刚迈出红楼春的大门口,两个大汉抡起拳头,对准他的太阳穴左右开弓猛捶。可怜周正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把小命搭进去了。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死个小鸡小狗一样平常,没有谁会去理睬。况且又是死在红楼春附近,人们还以为是因为争女人打架斗殴而致死呢。

周正哪里晓得:翠芳听说那燕子笺这么值钱,便动了不良之心,往酒里下了蒙汗药,偷走燕子笺,买通了两个流氓地痞,将他打死。她自己拿着燕子笺去找文轩斋的孙老板,跟他做成了一笔大买卖,翠芳得了许多钱,便在绍兴城里销声匿迹了。有人说她被孙老板杀了,孙老板抢回了那笔钱,也有人说,她带着那些钱到偏僻的深山老林隐居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再说陆海涛回到绍兴城,还没来得及着手调查周正和燕子笺的事,就听人传说,在红楼春一带有人被杀。等陆海涛赶到那里时,周正的尸体早就被人给弄走埋了。陆海涛想弄清楚死者是谁,他来到红楼春。鸨母一见他是警察局的人,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连忙对陆海涛说:长官,那死的人跟我没关系,和翠芳有关系。陆海涛问:你知道这个死者叫啥吗?鸨母想了想说:他和翠芳是老朋友,听翠芳说叫周正什么的。陆海涛一听,暗暗叫苦不迭:还没等我行动呢,别人倒先下手为强了。陆海涛问:那……翠芳在哪里?鸨母惶惶地说:一大早就没见到她的人影。陆海涛又问:她在绍兴城里有什么熟人吗?鸨母回答说: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她和文轩斋的孙老板倒是有一腿。陆海涛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事不宜迟,得立即去文轩斋,否则夜长梦多。坟墓里被盗出来的东西,肯定落在了孙老板手里!

夤夜,陆海涛像猿猴一样贴在了文轩斋的墙壁上,透过灯光,他看见文轩斋的孙老板正一个人拿着放大镜,专心致志地看一样东西,那是一块陈旧的破布。看那个样子,有点像燕子的尾巴。猛然,陆海涛想到了陆游和燕子笺的传说。那东西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燕子笺?如果是真的话,那可是国宝哇!陆海涛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孙老板的一举一动,看到他把那燕子笺轻轻地放进椅子的坐垫下,他才放下心来。

孙老板为什么不把燕子笺锁进保险柜里?

陆海涛认为,贵重的东西不论放在哪里,都不保险。其实,越是不保险的地方,就越保险。大概孙老板也是这么想的吧?

等孙老板熄灯休息时,陆海涛施展轻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燕子笺弄到了手。

陆海涛回到家里后,妻子和女儿早已睡下。他把燕子笺掏了出来,仔细观看。虽然已经过了近八百年,但那墨迹还清晰得很。当他读到“红酥手,黄藤酒”几个字时,他激动得流下了热泪!这真是祖先留下来的亲笔题字啊!说多金贵就有多金贵!它是无价之宝啊!陆海涛趁夜深人静之际,把燕子笺藏在了无人知晓的墙缝里,他想将来国家稳定了,把它献出来,也是对国家的一大贡献!

孤岛遗恨

1948年8月初,解放军兵临城下,绍兴城里乱成一团。

8月5日上午,陆海涛正在屋里看报纸,突然接到开会的紧急通知。局长在会上传达了上峰的秘密手谕:警察局所有人员一律准备出发,立即把所有文件档案装车运走,违者格杀勿论!可究竟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局长没说。陆海涛感觉前途未卜,去向不明,就向局长请假,想回家和妻子婉英、女儿方淑告别。局长说:念你对工作兢兢业业,就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但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后果自负。局长派两个警察跟随前往。陆海涛即刻驾车返回家中,可惜,妻子女儿都不在。他这才想起,早上妻子婉英告诉他,今天要带女儿方淑回娘家看看。这人一忙一乱,记性就差,看来妻子女儿是见不上面了。趁那两个警察在外面说话的时候,陆海涛迅速从家中的墙缝里取出燕子笺,装进衣兜里,这才放下心来。

陆海涛回到警察局时,所有汽车都准备好了,局长一声令下,他们便匆忙上路。

不仅陆海涛没有想到,就是所有随车队出发的人都没有想到,他们这一走,就几乎永远和家乡和亲人告别了。他们一路颠簸,天黑以后赶到了上海,下了汽车,又登上了轮船。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家谁都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往船上搬着一箱箱的档案,然后轮船汽笛长鸣一声,他们便都消失在黑茫茫的大海中。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们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已经到了台湾。

后来他们才了解清楚,当年蒋介石为能继续与中共大陆相对抗,时刻都做着反攻大陆的梦,他把一大批嫡系部队和一些重要岗位的军政人员都运到台湾,以此作为反攻大陆的骨干力量。但令他非常遗憾的是,大陆的日益强盛,彻底粉碎了他的一枕黄粱美梦,他只能在台湾苟延残喘二十多年就一命呜呼了。

陆海涛和他的同事们到了台湾以后,很快就尝到了举目无亲、思念故土的滋味。陆海涛因为既没有后台又没有靠山,不被重用。眼看着别人升官发财了,自己却有劲无处使,有才无处用。他认为国民党政府已经腐败透顶、无可救药了。因此,他看破红尘,就这么借酒浇愁混了一段日子。他百般想念妻子女儿却通不了信,他想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又走不了,时间一长,他那颗躁动的心也就随遇而安了。有很多同事都在台湾又娶妻生子了,陆海涛依然单身一人,他忘不了妻子婉英的妩媚和温柔,也忘不了女儿方淑的聪明和可爱。

日子一晃就过了几十年。陆海涛由原来英俊潇洒的青年,变成了白发缠头、皱纹刻脸的老年人。这段时间,陆海涛赋闲在家,靠那点薪金度日,还能勉强维持生活。他开始戒烟戒酒,并购置了文房四宝,每至夜深人静,他便潜心研习书画。他经常把那燕子笺悄悄展开,临摹陆游的字体,到后来,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不到十年工夫,他的字和画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了,许多当地名绅富人以保存他的墨宝为荣。但他只是经常练笔,很少为人写字做画,因此他的书法和画也就越发价格不菲了。

陆海涛在过六十岁生日时,从饭店出来,见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穿着破烂,骨瘦如柴,在向过往人乞讨。陆海涛顿生恻隐之心,他把小男孩领回家中。那小男孩告诉他,他的父亲也是一名军人,但得了重病,无钱医治,死在了家中。邻居不但霸占了他的家产,还把他赶出了家门,他只好流浪街头,靠讨饭为生。陆海涛把这个男孩收为养子,起名陆鸣,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家里有了小孩,显得热闹起来,也像个家的样子了。陆海涛的心情非常愉快,除教陆鸣识字算术等一些文化课以外,还教他一些功夫,将来以备防身之用。他常对陆鸣说:人生在世,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遇到,但要遵循一点就绝对没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陆鸣特别聪明,习文习武还学书画,到了二十岁,陆海涛就为他娶了媳妇。从此后,陆海涛也就自己不再操刀下厨,吃有饭菜,喝有热茶,享起了天伦之乐。

虽然他和陆鸣是父子关系,但他也十分谨慎小心,他一直没有把燕子笺的秘密告诉陆鸣。不是不相信他,而是觉得这个秘密太重要了,燕子笺太珍贵了。除了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有一次,陆海涛正在深夜照着燕子笺模仿练字,陆鸣推门端茶进来,说:爸爸,都这么晚了,还在写啊?休息休息吧!陆海涛连忙将燕子笺收起,有些慌乱地答:我这就去休息,这就去休息。陆鸣看了一眼燕子笺,又看了看陆海涛,什么话也没说,放下茶杯就走了。但陆海涛却总觉得陆鸣那双眼睛有些别的东西在里面,他知道近几年来,陆鸣的书画艺术水平越来越高,也有了一定的鉴赏能力。这样一想,陆海涛心里就没了底。于是他有好些日子都到附近专卖锦缎的店铺去寻摸什么,回来后,趁陆鸣和他媳妇不在家的时候,躲进自己的书房写写画画,有不满意的,都点火烧掉。

这些年来,由于陆海涛的字画已有很高的造诣,向他求购字画者如云,他也就卖出去一些,手里攒了一点钱,想寄往家中,可大陆和台湾关系紧张,根本没法与家人联系,不知妻子婉英境况如何?女儿方淑现在怎样?这些都让陆海涛时时刻刻牵肠挂肚。还有,那被盗的陆游墓修复得可好?这燕子笺何日能回归祖国大陆?陆海涛愁啊,他的愁,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就在陆海涛年近八十、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个让他激动不已的好消息传来:大陆和海岛可以通信了,也可以通航了,而且还可以探亲了!陆海涛听到这个消息后,夜不能寐,浮想联翩,那种感觉,真有当年大诗人杜甫所写:“忽听塞外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意境。

陆鸣看爸爸那高兴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种不易觉察的神情。他问陆海涛:爸爸,您老有什么打算吗?陆海涛欣喜地点点头:有哇,有哇,你给我打听打听,飞往大陆的机票多少钱?陆鸣小心地问:爸爸,这么远,您自己回去呀?陆海涛听后一愣,随即答道:我自己怎么行?你得跟我一起回去。陆鸣又问:回去您还回来吗?陆海涛说:看情况吧,也许不回来了,也许回来,这会儿定不准。陆鸣试试探探地问:那您如果不回来,这家里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比如,您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我们来保存的?陆海涛恍然大悟,敢情这小子是上我这摸底来啦!便不动声色地说:到时候再说吧,我会安排好的。

陆海涛归心似箭,很快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临行的前晚,陆鸣在陆海涛的房间里待了大半夜,没话找话地唠嗑。陆海涛实在困得受不了了,便对陆鸣说: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还得起大早呢!我该睡觉了。陆鸣听后默默不语地离开了陆海涛的房间。陆鸣一走,陆海涛赶紧去卫生间,把燕子笺悄悄装进贴身的短裤里。然后,他才回到屋里睡下。

在梦中,他已经回到了故乡,见到了他可爱的妻子婉英和女儿方淑。

故土洒泪

一架波音747客机缓缓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出现在舷梯上。他做了个深呼吸,举目四望,他看到了漂亮的机场,看到了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眼中不觉有两行清泪流下。他就是陆海涛,想当年,他从这里踏上了去台湾的轮船,一别就是五十多年。如今,那破破烂烂的旧上海早已没了模样,代替它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早就听说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国家繁荣昌盛,社会主义建设日新月异,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名不虚传!

陆海涛和陆鸣入住在瀚海大厦。

陆海涛住八楼828号房间,陆鸣住八楼829号房间。一路上,陆海涛始终处于精神亢奋状态,看哪都舒服都顺眼,家是故乡亲呐。而陆鸣却很少说话,仿佛有许多心事。这些陆海涛当然看在眼里。咳,人一大了,想的就多了,人如果要是永远长不大多好!晚上陆海涛正在看电视,陆鸣推门进来了。父子俩坐在床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聊天。这时,陆海涛把他那个旅行包让陆鸣搬过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找了好半天,翻出一块旧绸缎布来,上面写满了字,这就是那封燕子笺。他对陆鸣说:鸣儿呀,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了却一桩心愿,你好好看看这样东西,这也是你一直都关心的事。陆海涛边说边用眼睛仔细打量着陆鸣,陆鸣一见燕子笺,两眼立即放出光来,他接过燕子笺,用手轻轻地抚摩着,认真地看字体、看落款,看了好半天,他惊喜地说:爸爸,莫非世上真的有民间传说的燕子笺?陆海涛点点头说:不错,这正是那块陆游亲笔题写的燕子笺。陆海涛接着说:我想把它捐献给大陆的政府,也算是尽了一点爱国之情吧。陆鸣听后,沉吟半晌,试探着说:爸爸,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呀,拥有它,世世代代都吃穿不愁啊!陆海涛接过话茬说:但它本来就是祖国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据为己有,于心何忍?

听爸爸这样一说,陆鸣便不再言语。陆海涛又把燕子笺重新放进旅行包里装好,然后对陆鸣说:好啦,明天就到家了,早点睡觉吧。

由于旅途十分劳累,陆海涛便很快进入梦乡。

住在829号房间的陆鸣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其实对养父的一言一行早已了如指掌。养父是一个好人,可在这个社会上,好人能值几个钱?他对养父的为人处世也早有微词,他清高,不谙世事;他耿直,视金钱如粪土,可他得到了什么?就他书画的水平和造诣,如果想挣钱的话,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可他轻易不写不画不卖,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后来,在陆鸣的劝说下,才偶尔做几幅出售。几十年来,也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陆鸣跟他学书法学做画,虽然自己名气不大,但也能时不时地收一些润笔费。好多人得不到陆海涛的字画,就向陆鸣求购,因为陆鸣的字画基本都以模仿陆海涛的东西为主,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来,陆鸣的字画和陆海涛相比,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归根结底还是功夫不到家。陆海涛是为艺术而艺术,而陆鸣是为艺术加金钱。陆海涛对陆鸣那种急功近利、唯利是图的做法虽看不惯,但又无可奈何,父子俩早就心照不宣了。那次他看到养父深夜观赏那件东西,就是刚才看到的燕子笺,他进去后,养父赶紧把它收藏起来,他就知道养父有秘密瞒着他。只不过当时他并不清楚这燕子笺有多么珍贵,如果知道的话,他哪能让他带回大陆呢?他应该早就下手啦!

陆鸣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这宝贝东西,一旦到了大陆政府手里,还能得到一分钱吗?再说,养父在大陆还有妻子女儿,如果她们都活着的话,如果她们……

陆鸣不敢再往下想了。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养父的行动?劝说?就养父那脾气,等于对牛弹琴;动武力?毕竟养了自己十多年,没有养父哪有自己的今天?思来想去,路也只有一条:想方设法把燕子笺偷走!然后神不知,鬼不觉,自己悄悄走人,养父如果不回台湾的话更好,假如养父再回台湾时,那燕子笺恐怕早已出手。有了钱,找个地方隐居下来,谁能找到自己?

一个罪恶的念头就这样产生了!至于怎样把燕子笺偷到手,那就相当简单了。陆鸣会一点武功,也会一点轻功,不费多大劲儿,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养父房间的门,很利索地把燕子笺拿到了手。陆鸣知道养父兜里没有什么钱,钱都在他手里带着,他便特意往旅行包里装了一些钱,咋也得给他留点路费呀!要不,他就得讨饭为生啦。

陆鸣趁着深夜,朝养父的房间举手拜了拜,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了,老人家,我陆鸣不能跟你拿着金碗讨饭吃呀?咱们后会有期!

陆鸣一人踏上了回台湾之路,做起了他倒卖燕子笺赚来大钱的美梦。可惜,那燕子笺最后被专家鉴定为赝品,是伪造之物,不名一文。陆鸣后悔莫及,因为燕子笺而断绝了父子情,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是后话。

再说陆海涛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一看,旅行包没了。他大吃一惊,马上穿好衣服就去隔壁喊陆鸣,喊了半天没人答应,他就找来服务员,把陆鸣的房间打开。进去一看,陆鸣不在,旅行包却好好地放在陆鸣的床上。陆海涛急忙打开旅行包,发现那封燕子笺没有了,还多了点钱。

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陆海涛对自己的养子也早有戒备之心。从打那回他看见陆鸣看燕子笺的眼神后,他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眼神里是贪婪、是攫取,他放不下心,就专门买了个保险柜。但他多藏了个心眼,只把一些钱装了进去,而燕子笺他却没往里放,放进了他认为最保险的地方。后来他发现有人开过保险柜,还动了里面东西。他想,能打开这保险柜的人,只有陆鸣。他偷偷开保险柜,没有别的目的,一准是冲着燕子笺。

但陆海涛并没有特别着急,服务员问明了情况后,对陆海涛说:老先生,是否报案?陆海涛摇摇头:不必了,随他去吧。但服务员非常负责任,他把陆海涛的情况向宾馆的经理做了汇报,经理非常敏感,认为台胞在自己的宾馆里出现了问题,就主动跟上海市华侨办公室联系,华侨办公室即刻来人调查此事。这样,他们了解到了陆海涛要去哪里?要去见谁?有什么要求?上海市华侨办公室的同志又立即和绍兴市华侨办公室联系,请求他们帮助陆海涛寻找失散五十多年的妻子婉英和女儿方淑。

陆海涛没想到大陆的官员对这件事这样热心,这样重视,这让他非常激动,刚回到大陆就感到了祖国的温暖,这让他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陆海涛乘坐的列车缓缓停在了绍兴火车站。他走下火车,提着旅行包,正往前走,突然发现在站台上有一些人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慢慢走过去。人群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还有一个中年妇女跟在老太太的身后,他们发现了陆海涛。那个老太太颤颤巍巍朝他走过来,两个人近在咫尺,互相打量着对方。片刻工夫,那老太太猛然喊一声:海涛!我是婉英啊!就一把抱住了陆海涛。陆海涛不相信眼前这个老太太就是他当年那漂亮美丽的妻子婉英!他抚摩着婉英那缕缕白发,百感交集,滴滴老泪潸然而下。那位六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也走过来抱住陆海涛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爸爸呀,我们想了你五十多年啦!陆海涛用一只手摸着她有些发白的头发说:是方淑吧,我的好女儿,你们可想死我了!

三人相见后,又陆续走过来一些男男女女,都是方淑的女儿女婿或外孙子外孙女,大家一一见过面。婉英拉着陆海涛的手说:走吧,回家去!陆海涛一愣,问:家?婉英就笑了,是那种凄苦的笑,说:我等了你五十多年了,不该回家看看?陆海涛就急忙点头说:是呀,我也孤身一人在台湾盼了五十多年啦,不回家还去哪里?

陆海涛随大家来到一座大楼下,方淑搀着婉英上了三楼。陆海涛进屋一看,突然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这情景让旁边的人都唏嘘不止。原来,虽然住的是新楼房,但屋里的一切摆设,那床和家具的位置,甚至连当年的台灯,当年的桌椅都和五十多年他离家出走时一模一样!他立刻就找到了家的温馨!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相聚,怀念故人叙谈,回忆过去,走亲访友,该看的看了,该见的见了。陆海涛的心情特别舒畅,脸上挂满了笑意。半个月后,陆海涛携婉英乘车来到陆游的墓前,陆海涛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那封燕子笺,摆在陆游墓前。婉英点着了随身带来的纸钱,红红的火苗,黑黑的纸灰随风飘荡。

又过半月,当地各大新闻媒体都发布了特大新闻:台胞陆海涛捐出燕子笺,价值连城!燕子笺当即被送往北京,研究丝绸锦缎的专家齐聚北京,他们想闹明白,这燕子笺在地下埋了近八百年,为啥没烂?研究古代书法的专家齐聚北京,他们要搞清楚,这究竟是不是陆游的墨宝?

那个盗走假燕子笺的陆鸣做梦都没有想到:陆海涛为防万一,专门临摹了一封燕子笺,以假乱真,而真品他一直都随身携带。

这正是:

机关算尽太聪明,

心术不正枉送命。

完璧归赵爱国志,

共叙沧桑两岸情。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通俗小说报》总第2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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