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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藤坑·筷子巷

2009-02-10马卡丹

厦门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葛藤石壁先人

马卡丹

葛藤坑

葛藤坑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地名。

出石壁村,西行3公里,眼前出现一带山坳,环绕着不太宽展的一片山垄田,依山傍田,星星点点地错落着一幢幢屋宇,屋旁绿树摇曳,小溪沿山边潺潺。山垄田的尽头,缓坡绵延而上,远远地通向闽赣交界的站岭隘口。当年,从中原辗转逃难入闽的客家先民,就是穿过站岭进入石壁的,第一站,就是葛藤坑。

在客家的传说中,葛藤坑是客家人获得拯救的地方,是客家人的避难之地、再生之地,是圣地中的圣地。

不妨先看看典籍中对葛藤坑传说的初始描摹:

“在昔,黄巢造反,隔山摇剑,动辄杀人。时有贤妇,挈男孩二人,出外逃难,路遇黄巢。怪其负年长者于背,而反携幼者以并行,因叩其故。妇人不知所遇即黄巢也,对曰:闻黄造反,到处杀人,日夕且至。长者先兄遗孤,父母双亡,惧为贼人所获,至断血食,故负于背;幼者固吾生子,不敢置侄而负之,故携行也。巢嘉其贤,因慰之曰:勿恐!巢等邪乱,惊葛藤,速归家,取葛藤悬门首,巢兵至,不厮杀矣。妇人归,急于所居山坑径口,盛挂葛藤。巢兵过,皆以巢曾命勿杀悬葛藤者,悉不敢入,一坑男子,因得不死。后人遂称其地曰葛藤坑。今日各地客家,其先,皆葛藤坑居民。”

典籍的编撰者显然怀着偏见,把一个农民起义领袖黄巢描摹成隔山摇剑的恶魔,但就是这样动辄杀人的魔王,却不能不为义重情深的客家贤妇折服。他先是好奇:逃难的关键时节,女人背着大男孩,牵着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走,太反常了!继而感动:背着的大男孩是父母双亡的侄儿,牵着的小男孩反倒是自己的亲生。为了兄长一脉不至失传,情愿让自己的亲生之子涉险。如此高义,就是天地也要动容啊!接下来黄巢的举动就顺理成章了:让女人回家,悬葛藤避祸;号令全军,不得骚扰悬挂葛藤之家。而深明大义的女人,竟在整座山坑道口悬满葛藤,一坑的客家男子因得不死,客家的血脉因此存留。

眼前的葛藤坑,就是传说中客家贤妇悬挂葛藤保存下一坑男儿性命的所在么?沿着山径徐行,只见屋舍、田畴、绿树、山溪,因为悬挂葛藤,黄巢大兵悉不敢入的坑口又在那里呢?如同进入石壁不见石壁,进入葛藤坑同样不见葛藤更不见坑口,只有屋前屋后田头田尾一干农妇在忙碌。一位少妇担着尿桶向我走来,长长的背带把一个婴儿裹在她的背上,还有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牵着她的衣角。恍惚间,竟让你想起了传说中那个客家贤妇。

史料中,并没有黄巢足迹到过石壁、到过葛藤坑的记载。一些学者在考证中,据此推论这个传说不过是无稽之谈。确实,那个高吟“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冲天大将军黄巢,10余年间,征战南北,把一个大唐帝国搅得支离破碎。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甚至陕西、甘肃,几乎无处不有这位冲天大将军的足迹,惟一的例外就是闽粤赣边以石壁为中心的一片客地,竟奇迹般地逃过了战火的蹂躏。

葛藤坑的传说果真是无稽之谈么?传说与神话其实是经不起冬烘式的推敲的。比如西方“诺亚方舟”的传说,比如东方“女娲补天”的传说,有谁能考证出方舟的具体方位,又有谁能辨得清女娲的真伪呢?但传说实在是折射着历史,当年那贯穿东西方的大洪水,那在远古人类祖先记忆中的大洪水,是早已为考古证明了的。葛藤坑的传说不同样折射出客家迁徙中的血泪历程么?客家先民颠沛流离的苦难是无疑的,石壁包括葛藤坑接纳了这些落难者是无疑的,黄巢大军在石壁一带几度擦边而过,却始终未曾进入也是无疑的,这样的历史不正好成了传说的佐证么?葛藤不过是一个符号,预示着客家人的拯救。在客家先民逃难的路上,有过九死一生,但最终石壁接纳了他们,葛藤坑接纳了他们,葛藤坑,就是客家人的避难所,客家人的再生地,客家子子孙孙永志心头的圣地。迄今客家的子孙,在端午时节,独有悬挂葛藤的风俗;迄今客家的子孙,在天南海北,总认自己是石壁的传人。这深深嵌入血脉的记忆,不正证明了葛藤坑永恒的魅力?

站在葛藤坑缓缓的山坡上,遥望远处并不高耸的站岭隘口,想象着客家先祖,历尽颠沛流离之后,终于看到了石壁这一片还算宽阔的盆地,看到了这一片相对宁静的世外桃源,心头该是怎样的欣喜、兴奋、犹疑、伤感,怎样的五味俱全啊!当客家先人走进石壁的时候,他们似乎明白了冥冥之中的前定。中原之路已是遥远的梦幻,北归无望,也无须再望,此地便是新的故乡,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于是,山锄起落,扁担翻飞,一姓选择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经营,于是,这里那里,每一姓都有了数间数十间茅屋,几亩几十亩山地,也就有了一个个新的地名:马家围、杨家排、李家坪、张家屋、陈家垄、萧家窠……

客家先人进入石壁的这种心态,正是石壁区别于客家迁徙史上众多停靠点,脱颖而出成为客家圣地的关键所在。此前的所有停靠点,客家先民也曾居住过不短的时间,有的如筷子巷甚至也逗留过数代人,但筷子巷并没有形成客家民系或是别的民系,并没能成为某一民系的圣地。探究起来,客家先人的心态应该是一个重要因素。在那些停靠点,先民们眷念的是中原,想望的是重回故土,汉民族从来都是安土重迁的啊!不管在那些地方停留多久,他们做的都是暂时的打算,随时准备的是回北方。而进入石壁之后,这样的梦幻彻底地被打破了,中原对到达石壁的客家先民来说,从此成为了一个记忆、一个符号。

一个民系的形成,需要具备众多条件,最基本的条件有四项,通称四个共同: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地域、共同的经济生活、共同的文化心理素质。同时具备这样四项条件是十分困难的。而石壁,却恰恰在先民众多的居留地中独具了这四项条件。数百年的时光中,不同地域迁来的客家先民之间、客家先民与当地土著之间,高度集中共同处在石壁一带这样一片不大的地域中,频繁的交往、学习、竞争、融合,交流的密切又促使各自的语言发生变异以适应对方,长此以往,一种崭新的语言就逐步孕育出来了。而不同的文化习俗也在这种交融中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从而形成了一种既源于中原又不同于中原、既吸纳了土著又有别于土著的文化习俗。客家民系当今传承的民俗,比如婚嫁丧葬礼仪、时令节庆习俗、信仰崇拜、民间文艺等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基本都在这个时期在石壁一带形成,而更主要的是,民系族群的自我意识,在这个时期在石壁已经出现。

众多的谱牒资料表明,客家主要姓氏中,至少有180余个姓氏,其先祖是石壁人氏,或是经由石壁而播衍各地。从中原南迁途中,一代代人筚路蓝缕,岁月绵延,谁能数得清有过多少停靠站、多少定居点呢?但这些驿站都渐渐消失在记忆的断层了,只有石壁,只有葛藤坑,永久留在了众多族谱的记载中,留在了客家后裔绵长的记忆中。

秋日正午的葛藤坑,静静地,山水、屋舍、树木,仿佛与我一样沉浸在思索中,炊烟从一家家的屋顶悠然而上,如我的思绪一般飘忽。炊烟会飘向遥远的岁月么?思绪会接通先人的血脉么?恍惚间,无数先人的身影,一代代先人的身影,扶老携幼逃难的、背着骨殖奔走的、扛锄肩犁垦荒的……一一浮现,而衬映着无数身影恍如背景一般的,是葛藤,遍野攀缘的葛藤,俨俨地遮蔽了坑口;是石壁,巍然耸立的石壁,高高地屏蔽在眼前。一道闪电忽然闪过脑际,我明白走进石壁不见石壁、走进葛藤坑未睹葛藤的因由了:石壁是长在先人心中的,葛藤是攀在先人心中的,那是一种坚如石壁的护佑,那是一种摆脱苦难获得拯救的期盼,一个刚刚成型的民系殷切的期盼,绵亘千年的期盼!

筷子巷

巷道,对大多数人来说,常常有一种亲切感。弯弯曲曲的小巷,纵横交错,往往就串起了人的童年、少年乃至一生。虽然称呼不同,北方多叫胡同,南方则除了上海叫弄、里弄外,无论城市、乡村,多数都叫巷或巷子的。这些巷道,大小不一,奢俭迥异,但不管是在扬着沙尘飞着柳絮的北京,还是在浮着小贩叫卖声的上海,不管是在飘着槐香或者罩着榕荫的城市,还是在伸几枝碧桃或者撂几摊牛粪的乡村,其牵动回忆撩拨情思的功能,却是共同的。戴望舒的《雨巷》中,那悠长的雨巷,那打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的姑娘,曾经让多少猛男少男心旌摇荡。试想若不是在这样的雨巷,而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或喧嚣闹腾的大道,那样的油纸伞那样乡土的姑娘,恐怕早就消逝在视线之外了。

客家人对巷道的情愫,内涵似乎还更丰厚些。客家话把故乡、故里往往称作“胞衣迹”。孩子出生的时候,母亲往往把胞衣(胎盘)埋进地里,据说这样孩子就能无灾无病、健壮成长。寻找自己的“胞衣迹”,是每个客家游子的夙愿。而这种对故里、对“胞衣迹”的怀想,常常外化为某一个具体的表征,牵系着某一条具体的巷道。当多数人都认同某一个具体表征的时候,这些原本平淡无奇的巷道,就从群体的记忆深处浮起,突显出来。

这样的巷道,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思念,变成了一个符号,成为无数游子感情的寄托。

筷子巷就是这样一条巷道。

筷子巷,听一听这个名字,心头就掠过一阵温馨。筷子,一日三餐摆弄手中挥洒自如的筷子,为什么竟成了巷名呢?是象形?是说这样的巷道如一根长长的筷子,直通通没有弯曲?还是因为客家先民在此居留的时间漫长,对这条巷子已经如筷子一样熟稔?

令我吃惊的是,筷子巷竟然不止一处,全国叫筷子巷的居然有10来个地方,就是在江西,在传说中客家先民居住的地方,至少也有4处:南昌市区、丰城市、鄱阳县、分宜县,都各有一条筷子巷。

摊开江西地图,鄱阳、南昌、丰城、分宜,连成一条略呈弧形的长线,距离少说也是数百公里,辗转漂泊的客家先民,难道竟分布在这么宽阔的地域?

但客家族谱言之凿凿,罗氏、陈氏、谢氏、刘氏、张氏……众多的族谱所指向的,都是筷子巷,只不过多数族谱说得含糊,并没点明筷子巷的确切地点,而罗氏、陈氏、谢氏族谱则点得明确:罗氏堂名豫章,本是南昌的别称,指的自然是南昌筷子巷,陈氏的筷子巷在鄱阳,谢氏的在丰城,刘氏的在分宜,从鄱阳到分宜,那么遥远的距离,逃难的客家先民,怕是要走上一代甚至数代人的时光!

而且,这些筷子巷并不仅仅是客家先民的暂居地,广府先民、福佬先民,都曾在这些筷子巷中出入,甚至今日中原一带的居民,其先人也有从江西筷子巷倒迁回来的。现今河南光山、固始一带,相当部分居民祭祖时都要在供奉的三牲上插上一双筷子,以示不忘自己的祖先从江西筷子巷迁来。而另一部分居民则在祭祖时放上一把刀,表示自己的先人原居本地,是在战乱的刀光下幸存下来的。

南昌,秋日,正午。秋阳下,从赣江边高耸的滕王阁的暗影里走过,我踅向右侧,再穿过几条街巷,筷子巷就出现在眼前了。

青瓦白墙一溜平房,朴朴实实,古色古香,街巷窄窄的,像一根筷子,从巷头插到巷尾,巷道是一色的青石板铺就,两侧屋舍间,传来了孩童的嬉闹声和母亲似怒非怒的呵斥声。

这是筷子巷吗?这是一位作家笔下的筷子巷,也是我想象中的筷子巷。但眼前,却不是这样的景观。巷子确实像一根筷子,长长的,直直的,不太窄,却也不宽,巷道并不见一块青石板,只有水泥的地面,从你的脚下延伸,当然,两侧的房屋倒还是古色古香的,却不朴实,甚至还有点艳俗。那青瓦白墙的平房哪儿去了?

这一带是南昌的民俗文化街区,除了筷子巷,还有带子巷、蚂蚁巷、半步街、半边街,都以街道的长短、深浅、宽窄命名。当然,有人说并非如此,至少不完全依象形命名。比如说筷子巷,就寄寓着吉祥的期盼,筷子,快子,早生贵子嘛,苦难中煎熬的客家先人,谁不期盼着早抱贵子贵孙,早日改变那奔波逃难的命运呢?

鄱阳的筷子巷寓意似乎又不同。据说县城里有47条街巷。筷子巷、晒谷巷、瓷器巷……当年大都是依先人生产生活的分工不同而命名的。筷子巷,大约那里当年是竹制品集中销售的所在,而又以筷子的销售为主吧。

漫步在筷子巷的廊檐下,并不太烈的阳光,白晃晃地亮在巷子中心,千余年前的时光,也白晃晃地晃上我的心头。无疑,这里不会有客家先人居留过的任何遗迹了,两侧的房屋都是近百年间的建筑,千余年,筷子巷的屋舍早已是迭经兴废不知多少度了。先人的遗迹只可能在深达数米的地下,在层层叠叠的瓦砾堆中。何况,先人居住的是这条筷子巷吗?我并没有把握。族谱的记载是那样含糊,但当我从脑海深处把它打捞出来的时候,那些记载竟然都驮着千年沉重。于是,同样沉重的先人的身影,就从记载中走出,从我的脑海中走出,踽踽地,走在筷子巷总也望不到尽头的时光中。

那群人,那群衣衫褴褛的人,那群面露菜色的人,那群步履蹒跚的人,挑着衣衾碗盏,搀着老幼病残,先人的骨殖肩在背上,祖宗的牌位悬在胸前,就这样从西晋“五胡乱华”的烽烟中走来了。席卷整个北中国的战火,直接导致了席卷整个北中国的难民潮,中原汉人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南迁,是这样仓皇杂乱没有章法,那是大规模的逃难,那群人,只是无数难民中的一支,只是惨烈难民潮一波凝血的浪。但那背着先人骨殖、揣着祖宗牌位的身影,却成为客家先人的经典形象,在后裔的记忆中定格,永不磨灭。

难民被称作“流民”、“流人”,据史载,当时主要是“三大流人”:从山东、河北及江苏北部、安徽北部南下的称“青徐流人”,辗转迁徙,越过长江,移居太湖区域;从河南、山西及黄河沿岸地区南下的称“司豫流人”,越大别山脉渡长江进入江西,聚居鄱阳湖区域;从陕西、甘肃一带南下的称“秦雍流人”,则沿汉水顺流而下,聚居洞庭湖区域。“三大流人”对应三大湖泊,逐水而居,汉民族从北向南的第一次大迁徙,移民基本上居留在三大湖水域一带,只有极少数的流民走得更远,进入了福建、广东、广西。客家的先民,这时大多盘桓在鄱阳湖水域的筷子巷一带。

总那么想,客家先祖,也许是最留恋故土的一群了。逃难的脚步是那么沉重,回望的目光是那么流连,战火烧来,向南,战乱初歇,望北,走走又停停,走过了两晋南北朝,走过了隋唐五代,总也走不出鄱阳湖畔,走不出长长的筷子巷。数百年的光阴就在筷子巷的瓦楞间交错,数千里的乡音就在筷子巷的街坊间交融,筷子巷为客家初民的出现做了充分的准备,如果不是新的战火烧灼了这支筷子,驱赶着客家先民最终进入闽粤赣边,它甚至有可能成为客家民系的产床。当然,历史不懂假设,没有如果!

对客家先民而言,筷子巷仍然只是一个驿站,时时为客、处处为客的命运驱赶着他们继续向南,走进闽粤赣边客家大本营地区。客家民系的产床在石壁,在那一片方圆百余平方公里的盆地,汉民族八大民系中惟一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客家终于瓜熟蒂落。而后,这个民系相当部分的成员又沿着汀江南下,在闽西南部、在粤东,垦拓、开基。筷子巷渐渐远去了。

登上大巴,告别南昌,顺着赣江驱驰,眼前的筷子巷也渐渐远去了。赣江奔流的前方,是辽阔的鄱阳湖。沿着鄱阳湖一线,还有那么多的筷子巷,静静地伫立在秋阳下。无声地、亲切地,它们,向我呼唤。

【责任编辑 苏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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