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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前散文“文言”的发展演变

2009-01-08周远斌

文学评论 2009年5期
关键词:韩愈文言文章

周远斌

内容提要西周开创了古代尚“文”和古代散文“文言”(文饰言辞)之传统。春秋至唐代,奉行的是先秦原始儒学之礼教,强调外在的文饰,故尚“文”的文章观和“文言”一致,于是“文言”因文化环境的需要而盛行,并随时变化,推陈出新。春秋时期的行人辞令仍有“文辞以行礼”的特点,“微婉其辞,隐晦其说”。战国乃“大争之世”,诸子谈辩,选择了“言有象”、辞有比的“文言”方式,其用如“张置网而取兽”。汉代,润色鸿业、娱乐审美为主的汉大赋发展成熟,经学文风兴盛,分别出现了尚丽、尚艰深的“文言”追求。魏晋六朝将文章的体式特征充分自觉为“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流行骈句、丽辞。唐人有“登高壮观天地间”之气魄和与之相应的刚健硬朗之语言审美追求,亦有矫“八代”散文绮靡软俗之积习的不懈努力,诸方面渐进为古文运动中的“硬语”

《志》中语句“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和孔子之语“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是“文言”之经典论述,“文言”的重要性因此而得以理论性强化。先秦的诸多经典话语,均非无端而生,孔子等的“文言”话语也有其背景。《文心雕龙·通变》云:“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语言随社会的发展出现了由质而文的演进,而“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研读先秦文献,就会发现周朝文化有尚“文”之特点,孔子等的“文言”话语就源自这尚“文”文化环境中的“文言”风气。

周朝的礼乐教化,形成了本朝尚“文”的文化品格,后人对此多有论及,孔子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司马迁云“周道文”(《史记·梁孝王世家》)、孔颖达云“周极文”(《礼记正义·王制》)等,所言的均是这一点。这里的“文”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既指表面的声色之文(《荀子·赋》“五采备而成文”、《礼记·乐记》乐者“节奏以成文”),也指礼乐之教等所赋予的文明、修养内涵。《志》语“文以足言”和孔子语“言之无文”中的“文”,也用的是这样一个宽泛概念。“文言”是周朝尚“文”文化的组成部分,语言为周礼所规范。

“礼以节人”(《史记·滑稽列传》),礼之内容多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接之道,而敬让是交接之道的核心内容。((礼记·乡饮酒义》云:“尊让、洁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君子尊让而不争,洁敬则不慢,不慢不争,则远于斗辩矣,不斗辩,则无暴乱之祸矣。斯君子所以免于人祸也,故圣人制之以道。”《礼记·聘义》云“敬让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故诸侯相接以敬让,则不相侵陵。”《礼记·礼运》云:“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合礼何以治之?”又云:“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可见,以敬让相交接,乃周礼之规定,而且对于何以要敬让,也有明确的解释敬让,可以远“斗辩”,“去争夺”,使免于“暴乱”和“侵陵”之“人祸”,而关乎天下之治乱。所以,周礼强调敬让,而且要求言辞交接也讲究敬让之礼,《礼记·曲礼》就以人与禽兽之别强调这一点:“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为了使人言而有礼,周礼规范了表谦敬礼让的称谓及套语等。

鲁国闵马父所言的“文辞以行礼”(《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一语,反应了周朝“文言”与周礼的关系。

春秋之世虽然礼崩乐坏,但尚能上承西周文化,“文言”余绪犹存。春秋之世没有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著书立说之风未起,但行人辞令却是春秋时最有代表性的口头散文,而且行人辞令在当时最讲究“文言”。刘知几《史通·叙事》云,“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行人辞令,关乎个人的否泰荣辱,更关乎家国之命运,所以,文饰辞令以不辱使命,就成了行人出使的宗旨。《左传·襄公三十年》载,子产在郑执政(任国相)后,不但对行人“择能而使之”,而且还特别重视行人辞令的推敲;“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从此记载可了解春秋时期对行人辞令的重视。所以行人辞令之“文言”是有典型性的,我们可以通过行人辞令来看“文辞以行礼”的情况。

“文言”以行礼,行人辞令表现出“微婉其辞,隐晦其说”(刘知几《史通·惑经》)的特点。《左传》鲁成公二年齐晋鞍之战,齐国大败,齐侯派宾媚人出使求和,其说辞云:

子以君师辱于敞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宾媚人说辞之委婉显而易见,可以说是极尽委婉之能致。作为战败国,以委婉语求和,是情势使然,而战斗中,韩厥俘虏齐侯(实逢丑父)语却也甚是委婉:

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虽然齐侯为君,韩厥为臣,但毕竟不是一国之君臣关系,而且又是在你死我活的激战中,韩厥却能行礼、委婉其语若此,真乃戏剧性场面。更让人有所不解的是,齐请战和晋应战也用委婉语:

齐侯使请战,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诘朝请见。”对曰:“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释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舆师淹于君地。能进不能退,君无所辱命。”齐侯日:“大夫之许,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许,亦将见也。”

从以上举例,可以概括春秋时行人“微婉其辞,隐晦其说”的“文言”特点,一是频繁使用谦敬礼让语,二是使用间接词句表意。频繁使用谦敬礼让语辞,正是对周礼所规定交接之道的恪守和践行;以间接词句表意,实质上所践行的也是敬让交接之道,尽管间接表意在表现礼治精神上不像谦敬礼让语辞那样明显,但其所呈现的也是“不慢不争”而“远斗辩”的礼治内涵。《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在这一次外交活动中,七人赋诗言志,这使外交活动变成了诵诗、品诗活动,能委婉含蓄外交辞令若此,堪谓世界“外交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

“文言”除了行礼,还可以别贤与不肖。为了使贵族子弟近贤而远不肖,周朝特以乐语教之,培养他们的“兴、道、讽、诵、言、语”之语言技能。所以,言语应答,多“比于诗乐”,这既可以“通意旨”,又可以“远鄙倍也”。由于对礼和“远鄙倍”等的过分讲究,春秋时期的“文言”,出现了“华而不实”的极端之举。有识之士对此言矫之。鲁国宁赢云:“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左传·文公五年》)秦穆公云:“华而不实,耻也。”(《国语·晋

语四》)楚国子高云:“华而不实”,“将焉用之”(《国语·楚语下》)。当时甚至还出现了扬质而黜文的言论,如卫国棘子成所言:“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论语·颜渊》)针对两种极端性追求,孔子提倡文质相得:“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因“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文化传承,西周形成的尚“文”文化品格亦成了后来朝代的特点,“文言”随之而成为一种传统。春秋时期的“文言”所承载的主要是尚礼文化精神(其中也不乏审美价值),但春秋以降,随文章的自觉,“文言”所承载更多的是审美内涵,于是在文学领域“文言”就成了加强语言艺术性的审美追求活动。

战国之世,礼崩乐坏,西周所建立的文化信仰近乎彻底崩溃,“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孟子·滕文公下》);“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巧谋并行,诈术递用,攻战不休,亡国辱主愈众”(《吕氏春秋·先己》)。因时代之大变革,社会风气也由春秋时期的尚礼让,变为战国之世的尚争、尚气力。韩非总结战国时期为“大争之世”(《韩非子·八说》),而且“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所以这一历史时期黜王道,尚霸道;仁义礼制废,气力霸权盛,“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西周延续至春秋的“文言”风气受到了巨大冲击,有尚礼内涵的“微婉其辞,隐晦其说”之“文言”,因不适应这个时代而退场了,但“文言”之风在诸子谈辩中继续,只是诸子们为游说立说,选择了“言有象”、辞有比的“文言”方式。

“言有象”、辞有比,语出《鬼谷子·反应》:人言者,动也。己默者,静也。因其言,听其辞。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其有象比,以观其次。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钓语合事,得人实也;其张置网而取兽也,多张其会而司之。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此钓人之网也。常持其网驱之,其言无比,乃为之变。“言有象”、辞有比即其总结的谈辩技巧。好谈辩是战国之风气,据《墨子·耕柱》中“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之言,可知谈辩近乎一种职业;据孟子之言“吾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和荀子之言“君子必辩”,可知战国诸子均好谈辩,并非纵横家一家之举。诸子谈辩,无论是言辩,还是笔辩,均以诸子散文的形式保留了下来。钱基博先生云:“盖庄子之学出于老子,而发以纵横家言;犹孟子之学出于孔子而发以纵横家言也。战国策士,纵横抵巇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虽儒者之纯实,道家之清净,吐辞为经,犹不能出纵横策士之囿焉。则甚矣,习俗之移入也!”如钱先生所论,因谈辩之风,纵横家之外的诸家也“发以纵横家言”,也重“言有象”、辞有比。

“言有象”,即取象言理。“取象日比”(陶宗仪《说郛》卷七十九上《用事》),比喻、寓言乃取象之法,战国诸子散文多比喻、寓言,擅长取象“文言”。象有“天地自然之象”、“人心营构之象”之分(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下》),比喻多取“天地自然之象”,寓言多取“人心营构之象”。《墨子》、《孟子》、《荀子》多比喻,故书中多“天地自然之象《庄子》、《战国策》、《韩非子》多寓言,故书中多“人心营构之象”。辞有比,即“比其辞”。《广韵·质韵》释“比”日“比次”,又《旨韵》释日“并也”。“比其辞”即比并铺排其辞,是战国诸子散文又一频繁使用的“文言”手法。

墨子虽然主张“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墨子·修身》),但却强调“象”、“比”之用,《墨子·小取》云:“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如《墨子·耕柱》中的比喻取象:

巫马子谓子墨子日:“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我不爱天下,未云贼也。功皆未至,子何独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将灌之,一人掺火将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贵于二人?”巫马子日:“我是彼奉水者之意,而非夫掺火者之意。”墨子以“奉水”灌燎、“掺火”益燎评价“兼爱天下”、“不爱天下”之不同,谁是谁非,举物明之,言简意赅,形象生动,使人豁然而明朗。《墨子》多比并铺排其辞,“求群言之比”(《墨子·小取》)。《墨子·亲士》先是接连排举锸锥、错刀、甘井、比干、孟贲、西施等十物人,说明“太盛难守”之道理,接着又比辞论述守盛之道。翻阅《墨子》一书,会发现无论是长篇还是短制,无不“比其辞”。墨子强调过“先质而后文”(《说苑·反质》引墨子语),但并没有排斥或否定文饰,而且善于以“象”、“比”“文言”。

孟子在语言上的造诣甚深,如他认为,知“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才可谓知言。《孟子》一书除了“长于譬喻”(赵岐《孟子题辞》),还长于“比其辞”。如《孟子·梁惠王上》中的一段话: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引文以四个比排之句,论述为王之道,不但理盛,而且势亦盛,故能以理服人,以势夺人。这一段话可以代表《孟子》“比其辞”的行文风格。《孟子》一书“长于譬喻”,即长于以“象”“文言”,这一点他人多有论述。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此书不但长于取象,还长于比辞。如《逍遥游》中的“适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等语段,均比辞作论。《庄子》一书,不但“比其辞”,还“比”其“寓言”段落。如《逍遥游》前半部分,从鲲化鹏至列子御风而行,比排多层“寓言”,来烘托渲染逍遥无待的主题;后半部分,也是通过“寓言”的比排来说明“无名”、“无功”等观点。在一篇中寓言多是比排关系,“比”也就成了《庄子》结构篇章之手段。

《苟子》、《韩非子》作为学者之著述,言辞技巧更为缜密,更注重以“象”、“比”“文言”。《荀子》对比喻的充分使用,《韩非子》对寓言的充分使用,把“言有象”的言辞技巧发挥到极致。因苟、韩分析思辨更为深细详备,比辞在两人的著作中更盛,如《荀子·非十二子》,以“俨然,壮然,祺然,蕼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八词形容父兄之容。以“俭然,侈然,辅然,端然,訾然,洞然,缀缀然,瞀瞀然”八词形容弟子之容,以“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瞡瞡然,瞿瞿然,尽尽然,盱盱然”七词形容学者之容,如《韩非子·难言》铺排十二种难以进言之因,《八奸》连

述八种“人臣之所道成奸”之术,《十过》列陈十种君主应该避免的过错,《亡征》繁举四十七种亡国征兆等。像苟、韩这样的大肆比排,在其前的子书中是没有的。

《鬼谷子》把诸子谈辩的取象、比辞比作是“张置网而取兽”,是精辟之见。但二者又有区别,取象如“钓人之网”,重在诱人人其毅中,即“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比辞如“持其网驱之”,重在以势服人,“其言无比,乃为之变”。《战国策·齐策》载有齐人谏阻靖郭君筑城于薛地一事,其中“海大鱼”即齐人取象“钓人”之语,随取象之语的展开,靖郭君入其毅中。《庄子·天下》“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宣扬己说,“寓言”即“钓人之网”。《庄子》的“立象以尽意”(《易传·系辞上》)颇具代表性。“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而换以“钓语”言之,这也是战国其他诸子散文“深于取象”的主要原因。

以“比”“文言”,亦主要是时势使然。在战国黜王道、尚霸道这样的背景下,诸子谈辩显然不能以委婉语立说,于是,比排其辞,铺张扬厉,以求其锋不可犯之势,“比其辞”从而成为战国之时代风气。庄子、纵横家等诸子,为求其锋不可犯之势,比排之外,还夸饰其语,以奇异增其气势,故《鬼谷子·权篇》亦强调“辞贵奇”。

汉代去先秦不远,一定程度上接续了先秦文化,“文言”之风在传承中进一步发展。刘向的“辞不可不修,说不可不善”(《说苑·善说》)观点,即是对先秦“文言”观的继承和发挥。汉代也有反对“文言”者,其有“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之言论,但这遭到了扬雄的反驳:“玉不雕,琦瑶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法言·寡见》)。王充亦反对“华文”、反对“艺增”(即夸张),但他在《论衡·超奇》中云:“夫华与实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对言而无文者也予以批评“陆贾之书未奏,徐乐、主父之策未闻,群诸瞽言之徒,言事粗丑,文不美润,不指所谓,文辞淫滑,不被涛沙之谪,幸矣!”(《论衡·超奇》)总之,汉代也像先秦一样尚“文”,追求“文言”,而反对“文言”的言论,仅仅是个别声音。

汉代与先秦相较,在散文上有两点主要的不同,一是以润色鸿业、娱乐审美为主的汉大赋发展成熟,并成为汉代的代表性文体;二是汉代经学兴盛,其对散文影响甚著。这两点不同影响了汉代散文的“文言”,前者形成了尚丽的“文言”追求,后者形成了尚艰深的“文言”追求。

作为宫廷文学的汉大赋,虽然有零星的讽谏词句,但劝百讽一,讽谏作用甚微,其主要是作润色鸿业、娱乐审美之用,因此汉大赋格外追求形式美,“写物图貌”,“铺彩摛文”,“蔚似雕画”,以丽辞“文言”。司马相如、扬雄是汉大赋的代表作家,二人不但有尚丽的言论,而且还有尚丽的创作实践。司马相如在《答盛览问作赋》中明言;“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作赋之迹也。”司马相如认为绮丽美是赋体文的特征,主张应“合綦组”、“列锦绣”为文。扬雄认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汉书·扬雄传》)。司马相如、扬雄均在赋的创作中实践了自己的尚丽理论。司马相如《子虚赋》写云梦泽: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岩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厉,碝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藭昌蒲,江离糜芜,诸蔗巴且。……赋从中、东、南、西、北五个方位来描绘云梦泽。中部,土石色杂,五彩炫耀;东面,花园延展,花草竞艳;南面,“平原广泽”,众物争胜;西面,“涌泉清池”,芙蓉白沙,清秀艳丽;北面,果树芬芳,香木葱翠。诸描写,“随物赋形”,铺排“众色”。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言:“长卿《子虚))诸赋,本从《高唐》赋物色诸体,而辞胜之。”楚辞有“惊彩绝艳”的特点,作为“辞胜之”的司马相如的赋作,明显带有“文言”以求丽之倾向。扬雄《蜀都赋》写蜀地:

黄甘诸柘,柿桃杏李,枇桤杜樼栗柰,棠黎离支,杂以梃橙,被以樱梅。树以木兰,扶林禽,爚般关,旁支何若,英络其间。春机杨柳,为裹弱蝉杪,扶施连卷。……无论是写果树,还是写“百华投春”,均“错彩镂金”,“雕绘满眼”,用“丽以淫”形容之再恰当不过了。东汉班固、张衡、王延寿等人的大赋,也自觉以丽辞“文言”。刘勰对此概括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文心雕龙·丽辞》)

汉代楚文化繁荣,对楚歌、楚舞、楚辞的爱好,贯穿了整个汉代。楚辞作为汉大赋产生的一个源头,在语言上影响了汉大赋,尤其是在尚丽上影响甚为明显。班固、王逸均曾指出过这一点:“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班固《离骚赞序》)。“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叙》)。汉大赋与楚辞相较,有崇尚巨丽之特点。汉代是一个有帝国气象的朝代,版图山川、宫殿仪仗等,皆有巨丽宏丽之特征。而且汉代统治者,还以巨丽崇尊扬威。汉代也重礼治和贵贱之别,而其别贵贱外化为“文采、玄黄之饰”。董仲舒《贤良文学对策》言:“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登基不久,萧何为其建造了未央宫,壮观富丽,刘邦看后大怒日:“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也,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日:“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这些反映到赋作中,就有了巨丽之铺排。汉大赋所尚的丽除了巨宏之特点,还有奇的特点。刘熙载《艺概·赋概》云:“赋取乎丽,而丽非奇不显,是故赋不厌奇。”汉大赋的写作有意求奇,“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其中,不可胜记”(《子虚赋》),而且用字诡异瑰怪,故汉大赋又有奇丽之美。

接下来看汉代文尚艰深的“文言”追求。汉代独尊儒术,置五经博士,经学繁盛。因年代久远和语言之变异,《周易》、《尚书》等经文,艰深难读。在征圣宗经之心态下,汉代形成了文尚艰深的审美倾向。关于文尚艰深,王充在《论衡·自纪》中借“或日”之言做了分析:

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

关于文尚艰深与“经艺之文”的关系,引文的分析简单、明了,而且分析中有鼓动宣扬之意。扬雄是以艰深“文言”的代表人物,其对文尚艰深也有阐说,《法言·问神》云:或问:“圣人之经不可使易知与?”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则其覆物也浅矣;地俄而

可测,则其载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

五经之为众说郛。”扬雄也把经文看作是文尚艰深之出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受先秦典籍的启发,文辞艰深在扬雄看来,是言行之以远的“文”。作于东汉的《参同契》,也“为艰深之词,使人难晓”(《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五),这与王充说的“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的风气一致,应也有艰深其辞、以行于远之追习。桓谭称赞扬雄的文章,认为必传于后世“今诊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可见,桓谭也是认同此风气的。

“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为最。”(韩愈《答刘正夫书》)也可以说,汉文莫不艰深其辞,独扬雄为最。因经学之训诂等原因,汉代文字学颇盛,这是汉文艰深的特有文化条件。刘勰《文心雕龙·练字》对此分析得非常清楚:“至孝武之世,则相如禊《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因“才悬”“字隐”,“扬、马之作”,“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曹植语,见《文心雕龙·练字》)。

清人范当世《聚学轩丛书序》云:“文不深,则不能历久而长存。”范语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艰深以“文言”的审美追求及其合理性。杜甫对扬雄的好艰深其辞有所师承。,故其诗文有“沉郁顿挫”之风格。清人姚莹在《康輶纪行》中对“沉郁顿挫”做过精彩的分析,他认为“文章能去其浮率平直之病,而有沉郁顿挫之妙,然后可以不朽”。姚莹之言,亦可以用来解释汉代艰深其辞的审美倾向。虽然扬雄等的艰深其辞,多少有苏轼批评的以艰深文浅易(苏轼《答谢民师书》)之弊,但其在中国散文语言的发展史上,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均有不容忽视的价值和意义。

“文言”在魏晋六朝取得了更大的发展,无论是在美文佳篇上,还是在“文言”理论上,均取得了空前的成就。骈文是这一历史时期“文言”追求所催生的美文,其间所产生的“遣言也贵妍”(陆机《文赋》)、“文采所以饰言”(《文心雕龙·情采》)、文章以“雕缛成体”(《文心雕龙·序志》)等观点,均是重要的“文言”理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关于“文言”的论述,不但全面,而且深入。尤其是刘勰从道之为物的角度,论证了“文言”的自然合理:道之为物,“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端,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刘勰的论证,对孔子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之“文言”理论又做了补充。

六朝散文语言以骈、丽见长。清人李兆洛的《骈体文钞》收录从战国至隋代的骈文6ll篇,其中东汉以后的骈文544篇 ;544篇中公文有163篇,涉及13种公文。这一统计数字可以说明骈体文在魏晋六朝的成熟及繁盛,亦可见骈句文言”之繁盛。对于讲究骈对(即以骈句“文言”)之原因,前人多有探讨,亦不乏明见。如何庄所论“从直接的原因而言,主要是受汉语言文字单音节易于对偶的影响;从深层的文化意识而言无论是汉字的易于对偶,还是二元论思维,均只是提供了追求骈对之可能性,还不能彻底解释为什么以骈句“文言”会在魏晋六朝空前繁盛。要解释这一问题,还应从文学传承、文章自觉和偶对声律之自觉三个方面来看。

语句的骈对在先秦典籍中就存在,而使用骈句最突出的要属《楚辞》。《楚辞》中有大量的对偶工巧之骈句,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览冀州兮有馀,横四海兮焉穷”(《云中君》)、“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哀郢》)等等。《楚辞》对两汉魏晋六朝朝语言的影响,远盛过《诗经》,刘勰在评论中也说明了这一点:“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文心雕龙·宗经》)。《楚辞》之后,先是赋中句子的骈化,接着是骈体文的渐趋成熟,有不少学者将后两者看作是《楚辞》的影响所致。清代孙梅有言:“屈之词,其殆诗之流、赋之祖、古文之极致、俪体之先声乎?……自赋而下,始专为骈体,其列于赋之前者,将以骚启俪也。”(《四六丛话》卷三)姜书阁亦云:“汉魏六朝的骈文和赋从《楚辞》的骚赋来”。虽然句式的骈化和骈文的出现,并非一个方面的原因,但《楚辞》在其中确有关键性的发端和垂范作用,从该时期骈句结构对《楚辞》中对偶句式的模仿可窥端倪。

魏晋六朝为文学自觉之时代,基本为学术界所公认,但细究起来,不如说魏晋六朝是一个文章自觉的时代。曹丕、挚虞、陆机、刘勰等人的文论,是针对文章而发,虽然曹丕等的文论包括今天所说的文学,但其宗旨并不是针对文学,而是文章。文章作为指文字作品的概念,虽然在汉代已经使用,但文章辨体及辨体之成熟,是在魏晋六朝。这一时期对文章之形体特征的认识是“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陆机《文赋》)。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也有类似的论述:“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日形文,五色是也;二日声文,五音是也;三日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刘勰所言的“形文”、“声文”即文章的形体特征,他也强调文章的视听美感。陆机、刘勰的观点有时代性,可以代表魏晋六朝时期对文章形体特征的认识。先前就已广为使用的骈句,正可以满足这一时代文章观的需要,从而出现了以骈句“文言”的热潮,该时期的美文——骈文——也因此而鼎盛。

魏晋六朝也是声律自觉的时代,声律学的发展也是骈偶句式繁盛的原因。学术界一般将四声的发明归之于南朝齐永明沈约、周颙诸人。,但高华平撰文反对这一观点,而且提出了南朝刘宋末王斌创四声说。然而,早在晋以前就有了以四声区别字义的情况,晋以前经师的注音材料可以为证。沈约曾误认为古人不识声律,并云“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这在当时就遭到了陆厥的批驳,陆言:“观历代众贤,似不都暗此处,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诬乎?”认为,“自魏文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蛆崤妥帖之谈,操末续颠之说,兴玄黄于律吕,比五色之相宣,苟此秘未睹,兹论为何所指邪?故愚谓前英已早识宫微,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论所申。”。陆氏之言说明,骈句偶对之声律的自觉,应不会晚于魏晋。偶对声律的自觉,也是骈句“文言”兴盛的原因。

魏晋六朝以丽辞“文言”,为古今学人所公认。“在建安文学、正始文学、两晋乃至整个六朝文学中,文章‘丽化,一以沿之”。。这一历史时期的“丽

化”有阶段性特点,“魏则总两汉之菁英,导六朝之先路,丽而能朗”;两晋“迴翔于汉魏之际而渐定所趋”,“奇丽藻逸,撷两汉之葩”;南朝“缛旨星稠,繁文绮合,丰藻克瞻,风骨不飞”。

以丽辞“文言”,有文学传承的作用,《楚辞》、汉赋之丽彩影响了魏晋六朝文学,而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时代的文章观和文学审美追求。“文徽徽以溢目”是这一历史时期文章自觉生成的观念,这一文章观念保留了“文”、“章”二字初义中的色丽义项。《说文解字》云:“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也有学者据甲骨文认为,“文”字本义指文身之文锣。后来,“文”、“章”指色彩的错杂绚丽,《玉篇·音部》:“章,彩也。”《周礼·考工记》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文徽徽以溢目”的文章界定,与“文”、“章”二字的色丽义项一致,这可以解释“徽徽以溢目”的文字作品之所以用“文章”指称之原因。总观魏晋六朝的文章辨体论,皆强调文章的“溢目”特征,也几乎均将文章的这一特征用丽来概括和强化。《典论·论文》云,“诗赋欲丽”。《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文心雕龙·情采》云:“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萧绎《金楼子·立言》云:文“惟须绮彀纷披”。《诗品序*云,诗须“润之以丹采”。魏晋六朝的文章观强调文章的“溢目”美感,丽辞正与这一文章观相符,而且又可以对文章的“溢目”美感予以具体化和深化,所以,以丽辞“文言”正是该时期文章观念之需要。

再者魏晋六朝还出现了“文贵形似”的审美追求。《文心雕龙·物色》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陆机《文赋》亦言:“虽离方而邂圆,期穷形而尽相。”这一历史时期的文学实践,如陆机、刘勰所论,追求形似。赋体物求似,不需赘言;诗写景描物而求形似,成为时尚,张协诗“巧构形似之言”,谢灵运诗“尚巧似”,鲍照诗“善制形状写物之词”而“贵尚巧似”,何逊诗“多形似之言”(《颜氏家训·文章》),书信体散文也“贵形似”,鲍照、吴均、陶弘景等均有此好尚;北朝文风也有这一倾向,如郦道元《水经注》有大量的描物摹状语段。为求形似,就要“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巧言”才能“切状”(《文心雕龙·物色》),故有“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文心雕龙·明诗》)之雕琢。日月山川,丽天绮地,龙凤虎豹,藻绘炳蔚;云霞草木,雕色贲华,所以,切状形似之文,因描摹对象之丽而多彩。魏晋六朝散文的“巧言切状”,从汉大赋体物发展而来,前后均形成了以丽“文言”的特点,在魏晋六朝“溢目”文章观的作用下,此时期的尚丽与汉代又有所不同,汉大赋所崇尚的是夸耀汉帝国之声威的巨丽,而魏晋六朝散文所崇尚的是“错彩镂金”之缛丽。

六朝丽靡的文风为唐代所反对,但六朝在文章形式美上所取得的成就却为唐代文学继承并发扬,所以,始于先秦而在汉魏六朝发扬光大的“文言”之风。在唐代仍在继续。唐代有不少强调“文言”的话语,如“辞不可陋,故错综以润色”(张说((洛州张司马集序》)、“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日,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皎然《诗式·取境》)、“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夫文者非他,言之华也,其用在通理而已”(皇甫浞《答李生第二书》)等等,类似言论初唐至中晚唐不绝。当然,也有反对“文言”、反对藻饰的言论,但“反对藻饰的人,自己写文章却不忘藻饰,甚至写反对藻饰的文章。本身也忘不了要藻饰一番。“文言”作为文学创作之规律,唐代仍在践行,而且成就卓越。

缪铖《新散文的兴起——唐代古文》一文言:“唐承六朝之后,公私文翰,并用骈俪,而末流弊滋,浮滥冗缓,叙事论理,不能真切,于是韩愈倡为散行之文,远师先秦西汉,以朴质条鬯之体矫正魏晋以来排偶藻饰之风,柳宗元、李翱、皇甫浞等和之,古文之体遂立。”。缪先生所论客观而公允,韩愈所倡立的古文乃唐代散文之代表,所以,这里主要分析韩愈散文的“文言”。

韩愈曾以“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赞扬孟郊的诗,其实,“横空盘硬语”也是韩愈追求的语言风格,他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亦突出地实践了这一审美理论,“雕锼文字”,“钩章棘句”,表现出以“硬语”“文言”的特点。韩文也有“坦迤爽朗者”,但这不是韩文之突出风格。韩愈在《答刘正夫书》中云:“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韩文求“自树立、不因循”,更多的是“磔裂章句,隳废声韵”(裴度《寄李翱书》)之“硬语”文章。

韩愈以“硬语”“文言”,首先表现为多使用“奇字拗语”,如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写孟郊吟诗:

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

胃肾,神施鬼设,问见层出。用词狠硬峭拔,读来有入骨透髓之感。再如《曹成王碑》写成王扫平李希烈叛军道:

嘬锋蔡山,踣之,剜蕲之黄梅,大鞣长平,钹广济,掀蕲春,撇蕲水,掇黄冈,筴汉阳,行跳汉川,还大膊蕲水界中,披安三县,拔其州,斩伪刺史,标光之北山,锗随光化,梏其州,十抽一推,救兵州东北属乡,还开军受降。

连用“嘬”、“踣”、“剜”、“鞣”、“钹”、“掀”、“撇”、“掇”、“筴”等近二十个峭拔动词,又多以二言、三言、四言之硬劲短句出之。清代的方东树云:“好用虚字承递,此宋后时文体,最易软弱。须横空盘硬,中间摆落断剪多少软弱词意,自然高古。”(《昭昧詹言》卷一)韩文即“摆落断剪”“软弱词意”,多用拗语奇字,因此而显出“横空盘硬”的特点。所以,钱基博评价其文曰:“炼语拗舌,而故为迟重生奥”。韩愈还锤词坚凝,炼句精警,《进学解》、《送穷文》两文所使用的诸类语句甚多,如“爬罗剔抉,刮垢磨光”、“补苴罅漏,张皇幽眇”、“跋前踬后,动辄得咎”、“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等,诸语句不但意新,而且用词硬朗,有“妥帖力排界”之美感,读来新警有力。

韩文在起承转合上,有陡直崭峭的特点,在纵横跌宕中显出硬直的风格。洪本健先生在《从韩柳欧苏文看唐宋文的差异》一文中论曰,韩文所代表的唐代古文的硬真,“从全篇的结撰上看得十分清楚。一般地说,唐文纵横排界,直转直接,起落跌宕”。在文章的起承转合上,起结尤为关键,所以,在起句结句上,韩愈用力更深,其“起结都是雄浑重拙的结论性语句,绝去依傍,徒生高亢之势”,

故有突起突结之峭拔。起句,如《送孟东野序》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句发端,此句起得突兀,有“斩关直入之势”,强劲有力。结句,如《祭鳄鱼文》以“必尽杀之,其无悔”结尾,戛然而止,语势异常。韩文起承转合,崭峭硬直,他人读来有力不暇接之感。柳宗元的感受是“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得暇”(《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孙樵亦有同感,自云“如赤手捕长蛇,不施鞍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与王霖秀才书》)。

曾国藩言:“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为第一,扬子云又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则造句之工夫居多,子云则选字之工夫居多。”扬雄行文艰深,以艰深“文言”韩愈行文硬朗,以“硬语”“文言”,两人文风有异同,但均得雄奇之势。曾国藩以韩文为第一,不无见地。韩愈造句之工夫,可谓古今一人而矣。钱基博评日:“笔能奔放,如风发云涌,笔力之能雄肆者也”;“语有断制,如刀斩斧截,笔力之能崭峭者也”。

“文如其人”,一个人的语言风格与其个性有一致处,韩愈以“硬语”“文言”与其个陆不无关系。欧阳修《六一诗话》载:“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与?坐客皆为之笑也。”梅氏之言,虽然出于调侃,但也不无道理。韩愈性格“木强”(《旧唐书·列传一百一十七》),再加上不媚俗趋世,其言行就有了“拗强”硬直的特点。

虽然,文学有其传承之规律,韩愈以“硬语”“文言”也有师承。韩愈诗曰“昔年因读李白、杜甫,长恨二人不相从”(《醉留东野》)、“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荐士诗》),从这些诗句可看出韩愈对李杜的极力推崇。韩愈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推崇,而是由推崇转为“心摹力追”。《唐宋诗醇》卷二十七评曰:韩诗“风骨岐嶒,腕力矫变,得李杜之神而不袭其貌,则又拔奇于二子之外,而自成一家。”虽然《唐宋诗醇》的议论是针对韩诗而发,其实也适用于韩文,韩文的“风骨岐嶒,腕力矫变”也得李杜文章之神。元结、独孤及乃唐代古文运动之先驱,其文“力扫雕藻绮靡之习,而出之以清刚简质”,这对韩愈也有影响,钱基博认为“韩愈柳宗元之有元结,犹陈涉之开汉高项羽”。再就是孟郊的影响,孟郊年长韩愈十七岁,其“硬语”文风比韩愈形成得早。韩愈推崇孟郊,有“低头拜东野”(《醉留东野》)之言。明人俞弁《遗老堂诗话》卷上评曰:“唐史言退之性倔强,任气傲物,少许可,其推让东野如此!”韩愈在推崇之中,自然会受其影响,而且韩、孟经常唱和创作,这又资其相长。“转益多师是汝师”(杜甫《戏为六绝句》),韩愈之师承难以详言”,这里只能粗陈一二。

一个作家的文学风格,既是个人性的文学行为,也是时代性的文学行为,可以说,韩愈以“硬语”“文言”更主要的是时代风气使然,从韩愈的师承多少能看出这一点。宋祁《新唐书·文艺传序》论唐代文风之变迁时说:“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夷始,沿江左余风,制句绘章,揣合低昂,故王、杨为之伯。玄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濡浮,气益雄浑,则燕、许擅其宗。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嚅嚌道真,涵咏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浞等合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据宋祁所论,唐文之变革玄宗朝始,至韩愈等,将其变革推向极致。其实,在唐文的发展演变史上,刚健硬朗是一以贯之的语言审美追求。初唐杨炯、陈子昂等倡导有骨气的刚健文风”,盛唐李白、杜甫等壮大雄浑的审美追求延续发展了初唐所倡的刚健文风,盛唐中唐之际的元结、独孤及又以“清刚简质”倡之,至中唐韩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浞等,刚健硬朗之文风得以发扬壮大,此时就连批评韩愈“磔裂章句”的裴度也提倡“雄词远志”(《寄李翱书》),可见此文风影响之广。唐人有“登高壮观天地间”(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之气魄,故刚健硬朗之语言审美追求能一以贯之,故能为矫“八代”散文丽靡软俗之积习而不懈努力。显然,韩文尚“硬语”,“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易传·文言》);韩愈及其追随者在古文运动中以“硬语”“文言”,乃有唐一代文化所造就。

结束语

先秦至唐代,先秦原始儒学之礼教盛行,礼教属外向型教化,强调外在的文饰,故尚“文”、文章观和“文言”一致,于是“文言”因文化环境的需要而盛行,而且随时变化,推陈出新。至宋代,以道学、理学所代表的新儒学兴起,理教随之而盛,理教属内敛型教化,强调内在的修养,而轻外在的文饰,甚至认为外修是“玩物丧志”(《二程遗书》卷十八),于是出现了与宋前不同的尚“文”观和文章观。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四中的一段话颇能反映宋代所尚“文”的特点“士之处世,……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若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中也。”可以看出,宋代所尚的“文”已没有了声色之文这一内涵,而主要指内在的修养。宋代盛行的是“文以载道”的实用文章观,认为“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欧阳修《答祖择之书》),“华词固无益”(朱熹《答蔡季通》),“作文害道”(《二程遗书》卷十八),很显然宋代的文章观中已经没有了“文”、“章”二字初义中的色丽义项。“文言”与宋代的尚“文”观和文章观相冲突,而为大文化环境所排斥,故逐渐淡出,散文语言因此而表现出平易、甚至口语化的特点。通观宋代以前的散文,“文言”提升了宋前散文语言的艺术性和品位,散文成就与“文言”成就近乎成正比。“文言”的淡出,影响了宋代及宋以后散文的成就。北宋政和、宣和之际的词臣无文,这致使包括散文在内的文学发展断层;南宋此影响更为明显,宋元之际的戴表元“力言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袁桷《戴先生墓志铭》)。清代的姚鼐也总结过当代义理文章之失:“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迷庵文钞序》)“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质胜文,散文不兴,“文质彬彬”,或文胜质,而散文繁盛,“文言”之不可或缺,昭然而明矣。责任编辑:张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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