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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生存的牢笼

2009-01-07孙炜晨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12期
关键词:牢笼时间

孙炜晨

摘要:时间是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小说中的重要母题,也是其小说焕发魅力之本源。在柏格森时间论的基础上,纳博科夫结合自身的生存体验,形成了其独特的时间观。在他看来,时间是人类生存的牢笼,它将我们禁锢在现在,既不能抵达过去,也不能憧憬未来。这一时间观在其小说创作中往往表现为文本时空交错机制的设置,因而也使得其小说在后现代文本中独树一帜,在引发世人思考人类生存的同时也为其小说之美所折服。

关键词:纳博科夫;时间;牢笼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活跃于20世纪国际文坛的俄裔美国文学家,在欧美国家享有盛誉。美国社会文化批评家阿尔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称赞他是“20世纪最后一个伟大的现代主义作家”,①美国当代著名文艺美学家、理论批评家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认为他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家、“美国实验小说最具影响力的先驱人物”。②纳博科夫一生创作颇丰,共有17部长篇小说和52部短篇小说以及数量可观的诗歌,其中以其小说创作成就最大。纳博科夫的小说以光怪陆离的表现手法、简约凝练的艺术语言、时空交错的文本结构见长,因而一直被尊称为文体学大师。其实,纳博科夫的小说成就不止如此,它之所以引发世人的关注与研究者探索,根本原因还在于其小说蕴含的丰富哲思与独树一帜的文学品格。纳博科夫不仅是一位单纯的作家,他还是一位具有丰富生存体验的智者,因而在其小说中对人类生存的关注成为其小说中的普遍主题,而对时间问题的思索彰显这一主题的途径之一,这一直都是研究者关注的焦点所在。

纳博科夫丰富的人生体验与与生俱来的文学天赋成就了其小说。纳博科夫是一位充满传奇性的作家,其人生经历了富足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颠沛流离的青年时代与自我放逐的中晚年。国际化的生活经历使这位冷战时期的“俄裔美籍作家”饱尝了心灵的痛苦,深受命运的煎熬。即便如此,纳博科夫一直没有放弃对生存的探寻,他敏锐地直觉到,存在着某种支配人类生存的根本元素。他将这一元素归结为“时间”,他认为时间好像一座牢笼,将人类禁锢在每一个特定的“现在”,使人们无法抵达过去,也无法憧憬未来,所有梦想的花朵都被摧残。“最初,我没有觉察到,初看之下如此无边无垠的时间,竟是一个牢狱,”③“我曾在思想中迂回……到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摸索某个秘密的出口,但仅仅发现时间之狱是环形的,而且没有出路。”④

纳博科夫这一时间观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亨利·柏格森的影响,他年轻时曾痴迷于柏格森的著作。柏格森认为,“对于时间确有两种可能的概念,一种是纯粹绵延的,没有杂物在内,一种偷偷引入了空间的观念。”⑤柏格森区分了两种时间:一种是纯粹时间,即人们可以通过直觉体验到的时间,如生活和具体的时间,它是真正的,不受空间要素的影响;另一种是物理时间,即可被钟表度量时间,它是抽象的,总受到空间概念的腐蚀。在柏格森看来,物理时间虽然可以用空间的广延性来表达它,但却忽视了时间的流动性,丧失了时间的本质,而纯粹的时间是一个不断运动变化的过程,是川流不息的,具有抽象的统一性,因而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是绵延。受到柏格森的影响,纳博科夫冲出了时间的机械观的藩篱,同时他还超越了柏格森,他认识到时间的绵延,因而人类能把握的只是“现在”。同时,纳博科夫还从詹姆斯·乔伊斯那里汲取了关于时间的思想,在乔伊斯看来, 我们是无法挣脱时间的牢笼。人类一生都在与时间做抗争。因而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最重要的是生命质量而不是长短,而这生命质量是由时间的本质所决定的。此外,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观点也影响了纳博科夫。普鲁斯特认为时间是属于主体的,它仅仅在人的心理感觉中才存在,根本不是对象性的现成物。既然时间是与人类主体紧密相连的,那么人类可以启动时间机制,挣脱“现在”这一当下的牢笼,去通达过去,也可以拥抱未来。这深深启发了纳博科夫对人类生存的思考,至此,纳博科夫的时间观与其思索人类生存紧密联系在一起。

英国知名学者约翰·斯达克认为:“他(纳博科夫)不接受传统的那种先后顺序的、可用计时仪记录的时间观……他重新定义了时间。”⑥诚然,纳博科夫从探寻人类生存现状出发,摆脱了机械的时间观,他认为机械的时间观只会使人们沦落为时间的囚徒,困死在时间的牢笼中。为了改变这一现状,纳博科夫在《固执己见》中,重新定义了时间,纳博科夫称自己感兴趣的时间是“纯粹的时间,感知的时间,有形的时间,没有内容和上下联系的时间”。⑦“我感到自己突然陷入了一种光辉而亦变的介质,那正是纯粹的时间。”⑧他认为“纯粹的时间”人类可以通过启动时间机制而得到,由此进入一种浑然一体的自由而澄明的境界。当进入这种境界时,人们才能体验到生命的存在和幸福的感觉,从而感受到心灵的极度震颤。在纳博科夫的小说文本中,到达澄明的境界,体验到生命存在的渠道是时空交错。

纳博科夫是一个文学家而不是哲学家,因而他对时间的议论是零散的,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从小说创作看出其独特的时间观,正如著名的纳博科夫传记作家布莱恩·博伊德(Brian Boyd)在《纳博科夫:俄罗斯岁月》中所言“时间,而不是空间,是纳博科夫的真正主题。”⑨

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既展现了困兽般挣扎在“时间的牢笼”中人们的生存现状,如《洛丽塔》的亨伯特借助记忆欲逃避现实、《普宁》的普宁通过幻觉来麻醉自己、《微暗的火》的金波特试图借助艺术来抵达自己的理想国度,最终都惨遭失败。而《斩首之邀》则是纳博科夫“时间的牢笼”最好寓言,完整地阐释了“时间之狱”对人们的禁锢和压制,形象地揭示了人们的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人们困在“现在”,无法抵达过去,也无法通达未来。

主人公辛辛纳特斯莫名其妙地被当局判处死刑,在狱中等待死刑的来临。进入监狱的第一天,他就明白自己要死以及怎样死,但他却不知到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始终处在“今日”等死的状态中,“明天”对他来说就像墙上的钟,钟面上空空荡荡,等着巡夜人拿焦油刷来填写:“(走廊上的时钟)钟面上一片空白,但是每隔一小时巡夜人就把指针洗掉,涂上新的指针———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靠焦油刷子过的……”时间对辛辛纳特斯来说是一个牢笼,小说共十九章,每一章的时间长度恰好是一天,他每一天都在焦虑恐惧中等待死亡的降临。纳博科夫在《斩首之邀》中突出了“时间之狱”的意象,通过描述辛辛纳特斯在恐惧、担心与焦虑中等待死亡,指涉了处在“时间牢笼”中的人们的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

作为生存体验的智者,纳博科夫一直积极探寻人类的生存出路,因而在其小说中,他通过人物的“时空交错感”为活在“时间牢笼”的人们开出药方。纳博科夫认为,瞬间的“时空交错感”乃是导向澄明境界的必经桥梁。⑩在那里,人们才能真正体验到生存的意义和幸福的感觉。因而,纳博科夫小说世界中的人物往往都是通过时空交错机制去体验生命存在和幸福的感觉,如万温和阿达(《阿达》)回忆阿迪斯庄园美好的过去;加宁(《玛丽》)重温与玛丽曾有过的恋情;亨伯特(《洛丽塔》)回忆自己童年爱情生活;普宁(《普宁》)中迷狂地陷入回忆过去。人物借助回忆混淆曾和现在,回忆并非只是对过去的复现,其实是当下置身回忆中的主人公对自己将来的憧憬。回忆在这里所展示出的是曾在、现在和将来三者的缠结状态。在回忆中,曾在、现在和将来三者的缠结突破了僵化的线性时间观,呈现出一种胶着的状态,回忆者通过“时空交错”超越了曾在、现在和将来的界限,进入到一种对时间的更为本源的体验之中,进而感受到生存的价值和幸福的感觉。

在“时空交错”机制的作用下,《洛莉塔》表现出对于过去事物和母体文化的回忆、留恋和感情体验,小说中,纳博科夫描写了亨伯特在占有了洛丽塔之后的感觉:“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另一个,幻想的洛丽塔———或许比洛丽塔更真实,(那幻像)重叠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间浮游,没有欲望,没有感觉———的确,她自己的生命并不存在。”“幻想中的洛丽塔”真实的指涉是亨伯特的初恋对象安娜贝尔:“事实上,可能从来也没有什么洛丽塔,要不是我在一个夏天曾爱上一个女童。”就在爱上了洛莉塔的时候,他也直言不讳地指出,洛丽塔是安娜贝尔的继续,在洛莉塔身上看到的还是当年安娜贝尔的影子。与安娜贝尔一样,洛莉塔有着同样柔嫩的蜂蜜样的肩膀,同样绸子般温软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可以说,在爱情的追求上,亨伯特还是停留在童年时期初恋的感情体验上,他妄图通过洛丽塔这一时间隧道(创造物)回到过去。正如《洛丽塔》的中译者于晓丹所指出的那样:亨伯特身上带有流放者的意味。这并不仅因为作者纳博科夫本人具有这样的身份背景,而且更因为这种位移感和脱节的处境能够提供一个理想的环境,让个体去思考他必须面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自我和背景,记忆和现实。在这里,时间是一条无处不在的轨迹;而洛丽塔正是时间的化身、替代物,是亨伯特证明自己在时间链条上循序渐进的中介。

实际上,洛丽塔是亨伯特内心世界中的时间象征物,是他通过意识创造出的生活在“现在”中的“过去”。她的出现唤醒了他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从而使其肉欲体验升华为纯粹的时间感受。从本质上说,从洛丽塔到安娜贝尔隐藏的是一根时间链条。洛丽塔只不过是安娜贝尔的替身,亨伯特的目的便是通过记忆或者说通过复制记忆来超越现在。然而作为“时间现象”的洛丽塔不可能与作为“时间本质”的安娜贝尔重叠,现实生活中的少女只是亨伯特的意识力量的产物,是其理想挚爱的象征而已,时间的牢笼把人的意识囚禁在“现在”,时间是牢狱,所有的人都是时间的囚徒。这正是亨伯特的悲剧所在。因执迷于“妄念”而“神经错乱”的亨伯特始终不能意识到这一点,试图突破时间的牢笼,从时间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回到过去,结果只是徒然。

总体而言,纳博科夫小说置身时间的源头,读者跟随他在自由的嬉戏中体验那种狂喜与宁静的交织所带来的快乐的同时也对人类生存方式进行了深深的思索。这不仅彰显了纳博科夫积极探寻人类生存的意图也显现了他放眼人类精神的人文胸怀。

注释:

①Alfred Kazin,“WisdominExile”,ContemporaryLitera C-

rry iticism,Vol.8 (Detroit: G.R. C. Book Tower,1978),p.418.

②Ihab Hassen,“American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

eSince1945,Ivar Ivask and Gero Wilpert eds.(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1973),p.3.

③④V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London:Vic-tor Gollancz Ltd.,1951),p.11.

⑤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吴士栋译, 商务印书1958年版,第67页。

⑥John Stark, “Vladimir Nabokov,” Contemporary Liter-

ary Criticism, Vol.8,op.cit., p.409.

⑦⑩纳博科夫:《固执己见》,潘小松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页、第12页。

⑧纳博科夫:《说吧,记忆》,陈东飚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⑨Brian Boyd, Vladimir Nabokov: the Russian Years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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