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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童年里走啊走

2008-12-18朴婉绪

文苑·经典美文 2008年11期
关键词:厢房祖父祖母

(韩)朴婉绪

1

那时候我只有一件过冬的棉袄,里面衬着小山般的棉花。每次母亲为我换衬领的时候,都要使劲揉搓袖口处的污垢,直到除去所有的鼻涕痕迹。至于下身,就在棉裤上面套一条腰肩相连的筒裙,料子是土布,染上花花绿绿的颜色,又上过浆,捶打得平整而且光滑。

在乡下,颜料可是非常稀罕的东西,都是祖父从松都买回来的。我出生的地方位于开城西南二十里左右的开丰郡青郊面默松里朴家谷,那是个不足二十户人家的偏僻村落,村里人都将开城叫做“松都”。松都,对于年纪幼小的我来说,那真是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不仅颜料,就连胶鞋、篦子和带金箔的发带都必须去松都才能买得到,更不用说菜刀、小锄和镰刀了。

别人家的女孩子都能去松都,而我们家却只有祖父和叔叔才能来往于松都。这就是我们家和别人家的区别。在朴家谷,除了我们家,还有一家也不允许女人去松都。两家都姓朴,而且还是亲戚。除了我们两家,剩下的人家都姓洪,他们之间也都是亲戚。然而尽管如此,村名却仍叫朴家谷。祖父说我们家原来是两班,而他们都是平民。祖父这样以两班自居,村里人对他如何评价,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那里一直长到八岁,没有机会了解这个世界上还有富人和穷人的差别。与伙伴们手拉手到外村去的机会并不多。村前的原野那么宽广,无论你走上多远,都不会有另外的村庄出现在你的眼前。必须要越过东山才能看见相邻的村子,然而邻村的风景也没有什么新鲜之处。旁边辟有菜地的房屋被山麓拥抱,就像丰饶的裙裾率领着广袤的原野。于是,我就简单地想:原来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生活。

2

不管是从心眼儿里,还是从外面看,我都不怕祖父。在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所以祖父对我宠爱有加。每当祖父看着我的时候,他的那双眼睛总是轻轻地低垂下来,我幼小的心灵完全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热烈地沸腾着。也许那是一颗对我充满怜惜并为我操劳不堪的心,却被我当成是重大的弱点抓住了,由此我相信不管我犯下多么可恶的错误,他都会袒护我、保佑我。

我相信祖父,却也从不故意惹是生非。每当祖父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显得无精打采。有一次,祖母对祖父发牢骚说,都是因为你溺爱她,都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只要你不在家,她就服服帖帖的。听完祖母的话,祖父大发其火,孩子谁都信不过,这才蔫拉巴唧的,你觉得好看吗?嗯,你觉得这样好看吗?勃然大怒的祖父在祖母面前连连指手画脚。

但是祖父经常外出。不仅去松都,就连亲戚朋友们的大小事务他都代表家族一次不落地全部参加。祖父平常只穿一件白色衣服,家里的女人们伺候起他来格外小心翼翼,尽管祖父有时候出去一次要好几天才回来,但是对于幼小的我来说,等待祖父回家是我最大的乐事。

我们家厢房的走廊面对着没有篱笆墙的院子。厢房分为上下两间,走廊很长,还有中柱。一只胳膊搂住中柱或者背靠中柱坐着,可以望到村口外面的那条马路一直消失在遥远的山弯处。家家户户的茅屋顶上冒出的炊烟就像墨水滴落又一缕缕蔓延开去,温柔地消除了路、水田、树丛和东山之间的界线,终于将灰色的天空连成巨大的一片,这时候白衣人拐过山弯就很容易分辨清楚了。然而村里所有的人都穿白衣服,特别是去松都走亲戚的时候,人们争相穿出珍藏的一尘不染的白衣服炫耀。尽管如此,我也从来未把祖父和其他人混淆过。

3

祖父那独特的步伐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却像一道强光径直朝我射来。“是祖父!”想到这里,我就像子弹一样飞快地向村口跑去。就这样,从来没有一次是错觉。气喘吁吁的我热烈地吊在祖父脖子上,祖父的袍角捶打得很好,总像刀刃一样寒光闪烁。当然,上面还沾染着松都的气味。我喜欢那种味道。

祖父把我放下来,从不忘记从袍子口袋里一个一个地掏出食物,攥在手里递给我,不是盛在黄色信封里的糖,就是祖父厚着脸皮从宴席上装回来的油蜜饼或茶点之类。急于品尝一番的我松开祖父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前面,那个时候的我是那么得意洋洋,以至于回到家里,祖母就说我实在太不像样了。在祖母眼里,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我多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即使是这样,我心里仍然充满了等待为我带来的成就感。

等待并不是每次都能有所成就。等啊,等啊,走出山弯的都是别人,或者山弯那边什么也没有,每当这时,委屈就会涌上我的嗓子眼。季节变换,天气越来越冷了,有时我被冻得瑟瑟发抖。家人几次喊我进屋,我全都置若罔闻。大人们都说我是个倒霉鬼。母亲咂着舌让我少点儿晦气,祖母揍我的脑袋。我一定要告诉祖父,一定告诉祖父。嘴里这样说着,我坚持着忍受了所有的折磨和打击。但我从来没有跟祖父说过一次。也许这就是等待的乐趣所在。

除此之外,等待还有另外的乐趣。“如果祖父现在已经到了老鹰岭,就让我的大拇指紧紧贴在中指上。”没有贴上去的话,那就换成“如果祖父现在已经到了笼岩岭,就让我的大拇指紧紧贴在中指上。”我所知道的山岭或溪水的名字虽多,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所以祖父到了哪里其實是无所谓的。如果大拇指贴上了中指,就从那个被我猜中的地方开始,我在心里悄悄地跟随祖父越过山岭,穿过田野,渡过河流。

4

祖父走路有时是在黑漆漆的夜里,有时也有皎洁的月光陪伴。即使是星光稀微的黑夜,祖父那傲然飘飞的袍角也是雪白耀眼、威风凛凛,一点儿都不用担心错过。转瞬间,大步流星的祖父就已经来到了村口。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祖父,一面焦心地等待着。山弯处没有出现祖父的影子,一路追赶的我遗憾地守望着独自赶路的祖父,绷紧的神经也在朦胧之中渐渐松弛下来。等得疲惫不堪了,也就睡着了,这时候大人把我抱进屋里,于是半睡半醒的我就假装呼呼大睡了。

将我童年记忆的第一章轰然闭锁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祖父跌倒在茅房里,站不起来了,他就放开嗓门大声喊人。从厢房迈下三级石阶,横穿宽阔的场院,经过环绕院落的桑树树底,再越过小溪,茅房就在房屋附近的自留地地头上。过路人前来通知我们,全家人惶惶地跑出去,艰难地让祖父躺在了厢房。

大人们都说这是中风,而且中风是一种好不了的病,尤其是在茅房里得上的中风,更是无药可救。好像大家对此深信不疑。

正如那个时代的书生们经常做的一样,祖父对于中药汉方的修养当在常识之上,子女生病也都是他自己亲手开药方,他采集草药,做成丸药状的东西保管在药柜里,如果村子里有人得了急病,便取出丸药相赠,对于自己的病却不得不及早断了念头,只能在那里生闷气。我们家乌云密布,而我更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耷拉着脑袋狼狈极了。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象不到,然而这一次祖父因中风而变得无力对我来说无异于第二次丧父。

更雪上加霜的是母亲要去汉城照顾哥哥。

5

哥哥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学习新学问的青年,祖父也因为哥哥在松都多读了两年书而自豪,认为那是不可多得的高学历。就我们家的情形而言,到汉城去上更好的学校实在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但是谁也不能违背祖父对于长孙的期待。

这次突然中风之后,祖父不想再把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送入更广大的世界了,祖父希望把哥哥留在身旁,训导他完成延续血脉守护祖坟的义务,并提前为他娶媳妇。

然而母亲跟谁也没有商量一句,就把哥哥送进了汉城的商业学校。松都也有商业学校,但母亲毅然决定把哥哥送到汉城,这分明是一次重大的反叛。这一事件在我们家里引起一场大大的风波。

独自寡居的长媳以儿子的学业为托辞,抛弃侍奉公婆的义务,这在当时是绝不允许的。但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在汉城培养孩子,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母亲的秘密信仰。母亲坚信,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父亲也不会过早地离开人间。

在母亲看来,等将来我懂事了,也一定会理解她、同意她。父亲在众兄弟中体格最好、最健康,连小病都从来没有得过。然而有一天父亲突然肚子疼,并且疼得满地打滚,祖父只管根据自己的药方拾掇那些生药和中药,就在祖母去巫婆家跳大神的时候,父亲已经濒临生命的绝境。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母亲才得以断然决定用牛车将父亲送往松都。可是已经晚了,父亲已经由盲肠炎引发了腹膜炎,肚子里积满了脓水,虽然也做了手术,却又因为没有抗生素加重了病情,父亲还是死了。母亲断定父亲死于村庄的愚昧无知。母亲在心里暗暗决定,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地方。

6

祖父得了中风,得病之初出入不能自理,郁火难排,没少折腾家人,渐渐地他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开始在有限的空间里寻找消遣了。虽然我们家被忧郁笼罩,但紧张松懈了,于是这段时间便成了我的全盛时期。

祖父聚集起村子里的小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我们家的厢房就成了学堂。祖父的学堂办得很好。不仅我们朴家谷,就连山那边村子里的人家也把孩子送到我家的学堂来。厢房里一天到晚书声琅琅。比起从前祖父自以为是的时候来,村里人对我们家人的态度大大改变了。我甚至能感觉就连老年人都对我点头哈腰。

但是祖父的学堂没能坚持太久。祖父再次得了中风,虽然没有上次跌倒在茅房里那么有戏剧性,却还是很凄惨,祖父那特有的最后的威风也一并消失殆尽。右侧手脚颤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祖父又不能自己进出茅房了,甚至就连勺子和筷子都拿不住,汤汤水水流得到处都是。祖父说话的时候直流口水,为了随时擦拭,他的膝盖上总也少不了一块麻布毛巾。

祖父每天都有多次言语木讷,但他仍然尖声尖气地把我呼来唤去,或者把我当成聊天解闷的伴儿。我年幼无知的心里也觉得祖父可怜所以不想见他,然而每当他发呆、烦躁,或者生氣的时候总是想到叫我。

有一次他焦急地喊我,我匆忙跑了过去。祖父说火炉灭了,点不着烟,就让我帮他划火柴。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划过一根火柴。

尽管早已不是媳妇弄灭火种就要被逐出家门的时代,然而那时候即使天气炎热家里也总要生个火炉,所以根本不需要火柴。我也曾见过别人划过,可我好像划不了。

我满脸沮丧。祖父却径自叫我抓住火柴盒,他自己去试着划火柴。祖父的手不停地发抖,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祖父的样子多么可怜,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又不是别的,吸烟这种事他断了念头也好。然而这次祖父接过了火柴盒,让我划火柴杆儿。万一我用力一划,指尖上冒出了火苗,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抛出去,那动弹不了的祖父不就得活活被烧死在原地吗?尽管只是想象,却也让我寒毛直竖了。仿佛我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惊恐不已地大哭着跑出了厢房。那时我真是爱哭的孩子。

直到小学毕业了我仍然害怕划火柴,这让我感到诸多不便,而不能为祖父点烟却让我最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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