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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的慢性迷宫

2008-09-23

山花 2008年16期
关键词:达利弗洛伊德蜗牛

蒋 蓝

善,总是以蜗牛的速度前进。

——圣雄甘地

萤火虫捉蜗牛时,先用头顶上的尖颚触及蜗牛的肉体,并趁机注射毒液。蜗牛毫无警惕就被麻醉了,迅速失去返回避难所的能力。老练的萤火虫再次敲打它,就像刑场上阴险的指挥官,还要仔细检查一遍,是否有“诈死者”。于是,萤火虫会注射另一种液体,力度如硫酸,让蜗牛的肉变成流质,然后用管状的嘴喝下去。因此,尽管蜗牛小心翼翼,带着城堡去旅行,灾祸却仍是防不胜防。这就犹如波诡云谲的生活,缓慢,安步当车,也不能确保抵达福祉。

有关蜗牛之慢,一直引起人们的注意。它的一举一动,宛如钟摆,蜗牛与时间的承载关系,构成了哲人们追问时间的证据。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就成天爬在地上观察蚂蚁和蜗牛的生活,直到小动物消匿,哲人才返回自己的蜗居——木桶,开始形而上之思。

法国作家朱尔•勒纳尔在《博物志》(见花城出版社译本,2004年5月版)里说:蜗牛“伤风的季节怕出门”、“天气一好,他便满处溜达。可是只晓得用舌头走。”所以,蜗牛的行进方式,准确展示了“舌耕”的辛劳和缓慢。刘易斯·卡洛尔(1832~1898)在《爱丽丝梦游奇景记》中写到:“小鳕鱼对蜗牛说:‘你走快一点,好吗?蜗牛回答道:‘我们后面紧跟着一只海豚,他正踩着我的尾巴。”可见,海豚爬行时比蜗牛还要慢。这种慢性,仅仅是时间之慢吗?自然不是,也许,蜗牛那庞大的累赘,既是它的聪明之处,也是出于脆弱生命的一种谨慎装置。

人们不能不揣摩那庞大的蜗壳里面的秘密,并一厢情愿地往里面装填了自己缺乏的东西。于是有一种励志之论,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能够达到金字塔顶。一种是鹰,一种是蜗牛,鹰凭借矫健,蜗牛借助坚韧,均能登顶。我想,有追求总比没有好,而不论追求的结果。那么,你就慢慢攀登自己的心中之塔吧。

法国诗人蓬热眼里的《蜗牛》(《世界文学随笔精品大展》,169页,上海文化出版社1992年9月1版)却是十足的乐天派:“我如此紧紧地附着于地面、如此令人怜悯、如此缓慢、如此一往直前、如此有本事离开地面缩进我的家屋,我还有什么忧愁?任你把我踢到什么地方,我有把握在命运放逐我的土地上重新站立起来,重新附着于地面,而且在那儿找到我的饲料——泥土,这最普通的食粮。”所以,诗人在不知不觉当中也成为了蜗牛:“啊,当一只蜗牛是多么幸福、多么快活!它还用自己的流涎在它接触过的一切东西上面留下印记。它身后是一道银光闪闪的轨迹。”但是,我估计这样的感叹既不存在于蜗牛的背壳,也不存在于它闪亮的蜗角,而只是存在于诗人脑袋钻进躯壳后,留在外面的身体。我反对这种“鸵鸟的策略”。

但是,毕竟蜗牛之慢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而且,它的世界往往就是背上的建筑,文学中自然成为了设喻之象。钱钟书指出:

西方文学中同喻异边的例子不少,《谈艺录补订》中例举古希腊诗人称蜗牛为“戴屋者”,英国古小说将埃及妇女“足不出户”比作“蜗牛顶屋,不须臾离”,法、意诗人则用蜗牛讥讽比喻“墨守之自了汉”和“恋家鬼”,中国古时将蜗牛戴屋而行,看作是“曲谨庸懦之象”,如清陆世仪《五虫吟和陆鸿逵》之四《蜗以牛名》云:“引重原从利物称,如君只足戴家行”(《桴亭诗集》),“戴家”即蜗牛。英国十七世纪玄学诗派的宗祖约翰唐善于取譬,称颂“蜗牛戴壳之无往而不自适”。皆取蜗牛作比喻,其中有褒有贬,也有无所谓褒贬的,都是同喻异边的好例子。

蜗牛背着冰凉的建筑。它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看房子周围的觊觎者,看自己湿润的足迹。就像我们有足够的耐心,总可以回忆起很多惊人的细节,这些细节其实就是抵达记忆迷宫的记号。我们还可以看到那半透明的蜗角,将一些事态在日光下苏醒。

于是,蜗牛琥珀一般的黏液与螺旋壳迷住了不少有心人。在达利与弗洛伊德惟一的一次会面时,达利拿画作给弗洛伊德看,弗的评价是:“在你的画中我看到的是显意识而不是潜意识。”显然,身患癌症的弗洛伊德,没有闻出达利画作深处那蜗牛一般的变异气味,更没有明白达利笔下的时间,已经是蜗牛的“异形”。在《弗洛伊德传》(高宣扬编著,作家出版社1986年12月版)里就记载了两大怪才见面的详细过程:

1938年7月19日,斯蒂芬·茨威格陪同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来访。达利是西班牙著名的现代画家,他早就崇奉弗洛伊德,特别是很爱读他写的那本《梦的解析》。达利和其他超现实主义画家一样,以潜意识的活动作为构思线索。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残痕》表现了活生生的原始记忆原料在心理深处的状态,使人感到记忆残痕的新鲜性和生动性。这次访问弗洛伊德,是达利多年前的宿愿。达利为弗洛伊德画了一幅素描画。这幅画以超现实主义的风格,把弗洛伊德的头盖骨想象成一只蜗牛壳的残痕!达利曾把这次难忘的会见写进他的《自传》中,并附上两幅他自己绘制的画面。

为什么不是别的,而是蜗牛的慢与软,使钟表成为了一块熟亮的鞣皮革?蜗牛的身体宛如脂肪,进一步让时间打滑。为此,时间不得不摊开它的秘密。我们看到,时间就是一只蜗牛,布满上帝指纹的蜗壳正是滴嗒作响的表芯。它从我们身边爬过,“比缓慢更缓慢”,但它永不停息,直到把我们甩在身后。

《影响:毕加索vs达利》(现代出版社,2004年2月版)一书当中特别留意了蜗牛的粘滞性为画家带来的灵感:

蜗牛在达利的世界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因为它放映了达利的精神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尤其在早期的超现实运动中,达利的作品包含了很多的心理因素。他认为任何事情不会无原由地发生。达利对蜗牛壳的几何图形和内部构造十分着迷,就像鸡蛋一样,外硬内软。蜗牛缓慢悠闲的脚步代表宇宙中的时间,而矛盾地被达利插上了翅膀,给予了速度,使它飞快地波状滑行。雕刻中的天使手扶蜗牛的背,赐予它无限的速度。

我的确喜欢达利的《记忆的永恒》。时间如一只摊开的蜗牛,但是蜗牛在流动。时间的本质是它的实体柔韧化和时空的不可分割性,把时间画成流体最能反映其本质。时间这种奇怪的“东西”一当物质化,它的外壳全部软化为脂肪,通常让人类产生一种失望感,并激发观察者追忆、“复活”的意象。于是当在我们寻常观念中时间装置时,就给人一种青春易逝、逝者如斯的巨大震撼。因为慢,而臻于丰满;因为慢,而接近完美和丰厚。达利那瘫软的时钟又仿佛一件无主体的漆皮紧身衣,等待人们为它寻找合身的模特。

时间,也许是人类最大的幻觉了,这种刻度仅从生命角度来看并不需要。置身于阴晴圆缺的天穹下,人们明白阴晴圆缺是循环的,因为循环是上天的语法。作为一种经验的延续和记忆,在古人的意识中,上天被理解为在严冬匿去,春天归来。上天的步伐不是单一的线性连缀,“过去”被融化在今天,并在明天再次出现。因此,时间机器的装置又怎能圈定生命的细节?在蜗牛的螺旋一般的背壳上,高速旋转的迷宫成为了时间的容器。蜗牛的时间不是在消逝,而是在并生并行,不断扩展。生命不是在变老,而是在丰富和深厚,在青苔密布的那种深厚中,归于尘土。

蜗牛的时间迷宫以慢性,为人们敞开了一系列不可挽回的回忆。

达利的一句话,堪可玩味:“我拥护蜗牛,反对菠菜,拥护海岸线,反对山,拥护等级制度,反对平均主义……”怎么理解都是可以的,只是不要狭隘和具象化。如同我相信的卡夫卡的话:“生活是指永远生活在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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