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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

2008-07-25伯纳德·马拉默德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7期
关键词:费舍尔贝蒂雨衣

伯纳德·马拉默德

乔治•费舍尔已经醒了,但仍然躺在床上,他想着在十二街目睹的那次车祸。一个年轻人被一辆车子撞了,他们把他送到百老汇街的一家药店,药店店主对他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只好等救护车。那个年轻人躺在药店后面店主的桌子上,两眼望着天棚。他心里明白他活不成了。

乔治深深地同情这个人,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岁。他对待这次事故的那种坚忍态度让乔治确信他是个很坚强的人,他知道这个人并不怕死,他很想告诉他,说他也不怕死,可是这几个词就不知该从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中说出来。乔治回家去了,心中一直还憋着这句未说出口的话。

乔治回到他那间黑暗的屋子,躺在床上,听到他女儿弗洛伦斯把钥匙插进锁里的声音。他听到她悄声对保罗说:“你不进来呆一会儿吗?”

“不,”保罗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明天九点钟有课。”

“那就再见吧。”弗洛伦斯说,然后她使劲地把门关上。

乔治想,同弗洛伦斯出去的这个小伙子可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和他在一起,弗洛伦斯可真是一点格儿也出不了。她有点像她妈妈,不知道该怎样和好人相处。他抬起头看了看贝蒂,还以为她醒了,因为他刚才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大了,但她却一动不动。

一连不少天乔治都没有睡觉,这是因为他读了一本非常有趣的书,他总是躺在那里想象着,这些事情都是冲着他发生的。在这些无眠的夜里乔治想着白天所发生的事,人们已从他的嘴唇上看见他所说的话,但人们却没有听见他说话。他对那个垂死的年轻人说:“我也不怕死。”他对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说:“你理解我的孤独,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事。”他告诉他妻子和女儿他对她们是怎么想的。

“贝蒂,”他说,“有一回你让我说了话,但是那不是你,而是海,是那黑暗,还有那水拍打桥墩横梁的声音。正是这些富于诗意的东西让我想起了人是多么孤独——我说这些是因为你是那么漂亮,深红色的头发,我害怕,因为我个子矮小,嘴唇是那么薄,我害怕我得不到你。你并不爱我,可你却说爱,因为我住在河滨路,因为你可以有一套公寓,还有两件毛皮大衣,还有人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玩桥牌打麻将。”

他对弗洛伦斯说:“你是多么令人失望,从小我就爱你,可现在你是这么自私,那么小气,自从你拒绝上大学,我对你失去了最后一点点的感情,你让我最满意的事情是常常把像保罗那样受过教育的小伙子带回家,可你又从来都和他们处不长久。”

乔治就是这样不断地向自己说这些事,直到四月黎明的第一抹灰白色的光已溜进了卧室,使得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贝蒂的侧影显得更清晰了。乔治这时才转过身去睡了一小会儿。

早晨吃早餐的时候,他问弗洛伦斯:“睡得好吗?”

“噢,别烦我。”弗洛伦斯回答道。

“别理她,”贝蒂说,“你知道她早晨总是不对劲儿。”

“我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弗洛伦斯说,几乎带着哭腔,“是保罗,他哪儿也不带我去。”

“昨天晚上你们做什么了?”贝蒂问。

“还不是老一套,”弗洛伦斯说,“我们去散了散步。我想同他去看个电影他都不肯。”

“他有钱吗?”贝蒂又问,“可能他是自己打工挣钱来读书的吧。”

“不,”弗洛伦斯说,“他有钱。他的父亲是个大股东,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从来也没能让他带我出去过。”

“不要急嘛,”贝蒂告诉她,“下一回,我或是你爸爸给他提个醒。”

“我可不会去说这种话。”乔治说。

“是的,你当然不会啦,”贝蒂应声道,“不过我可得说一说。”

乔治喝完咖啡就走了。

当乔治回来吃晚饭时,见到有一张留给他的条子,上面写道贝蒂和弗洛伦斯先吃过了,因为贝蒂要去福雷斯特希尔斯去打桥牌,而弗洛伦斯和女友有个约会去看电影,女仆只照顾乔治一个人,后来他又在起居室看看报纸,听听关于战争的消息。

这时门铃响了,乔治站起身来,他大声地告诉女仆,说他去开门,但女仆这时已从她的房间出来了。来人是保罗,他戴一顶旧帽子,穿了一件雨衣,肩上已淋湿了。

乔治很高兴这时贝蒂和弗洛伦斯都不在家。

“进来,保罗,外面下雨啦?”

“下点小雨。”

保罗进来了,但没有脱下雨衣,“弗洛伦斯呢?”

“她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了,她母亲到什么地方去打桥牌或玩麻将了。弗洛伦斯知道你要来吗?”

“不,她不知道。”

保罗有点失望的样子,朝门口走去。

“哦,很抱歉。”乔治说,心里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待一会儿。

保罗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费舍尔先生。”

“嗯?”乔治应道。

“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

“和我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你不是说在下雨吗?”

“只是春雨而已,”保罗说,“穿上你的雨衣,再戴一顶旧帽子。”

“好吧,”乔治说,“散步,对我有好处。”他进到他的房间去找雨鞋。当他穿上时,他感到一阵激动,但是他没有去细想这件事,他穿上那件黑色雨衣,戴上去年买的一顶帽子。

他们刚一走上大街,那冷雾就落在他的脸上,乔治可以感觉到刚才那股激动像电流一样流遍全身。他们穿过大街,经过格兰特墓,向华盛顿大桥走去。

整个天空都飘洒着白白的雾水,街灯上也挂满了水珠。充满水汽的风从新泽西州吹来,越过赫德森河,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有时,风把雾珠吹到乔治的眼里,使他好像触了电一般身上一阵惊悸。他迈着大步以跟上保罗,对他们所做的事乔治心中在暗暗庆幸,他真想喊出来,但他不想让保罗看出来。

保罗一直在讲话,他讲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们的故事,引得乔治哈哈大笑。当保罗告诉乔治说他现在正在学习建筑,这让他很吃惊。他把他们路过的各种房子的各种细节以及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乔治很感兴趣,他就是很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把脚步放慢下来,等候车辆停下来,再穿过河滨路,去百老汇的一个酒馆。保罗要了一份三明治和一瓶啤酒,乔治也要了同样的一份。他们谈起了这次战争;乔治又要了两瓶啤酒,他和保罗一人一瓶,接着又谈论起了人民。乔治向这个孩子讲了在药店里死去的那个年轻人的故事,当他发现这个故事让保罗深受感动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有人在投币电唱机里投了一枚五分硬币,机器演奏了一曲探戈舞曲。这支曲子更增加了乔治的欢快感,他坐在那儿,想到刚才他说起话来是多么流利。

保罗沉默下来。他喝了几口啤酒,然后就谈起了弗洛伦斯。乔治有些不安,并且有点害怕。他怕这个孩子可能会告诉他一些他不想知道的事情,这样一来,他的好时光就会一去不返。

“弗洛伦斯挺漂亮,长着那么一头红发。”保罗说,他那个神态好像是在讲述自己。

乔治没有说什么。

“费舍尔先生,”保罗说,他把杯子放得低一些,把头抬起来向上望着,“有些事我想让你知道。”

“让我知道?”

“费舍尔先生,”保罗很认真地告诉他,“弗洛伦斯爱上我了,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也想爱她,因为我也很孤独,可我不知道——我对她爱不起来。我跟不上她。她不像您。我们在河滨路散步,我跟不上她。她说我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她要去看电影。”

乔治感到自己心跳得很厉害。他感到他是在倾听他们的秘密,然而这些又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他一生中早就知道这些。他想要说话——告诉保罗他也和他一样。他想要告诉他他一生中是如何孤独,如何彻夜不眠,不是做梦就是想这想那直至东方发白。但是他没有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保罗。”他说。

他们又冒着雨往回走,雨现在下得大起来。

当他进屋时,他看到贝蒂和弗洛伦斯已经躺下了。他脱掉雨鞋,把淋湿的帽子和雨衣挂到了卫生间。他换上拖鞋,但决定先不脱衣服,因为他还不想睡觉。他感到心中百感交集。

乔治走到收音机旁,轻轻地调出一些爵士音乐,他点燃一支雪茄,然后关了灯。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听着轻柔的音乐。后来他又来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去。

处处都飘落着春雨。落在一望无际黑黝黝的泽西河岸上,落在奔腾流淌的河水里。在街的对面,雨点拍打在高大的枫树叶子上发出单调的声音,灯光下看得出湿漉漉的,在风中摇摆着。这时风大雨急,冷雨洒窗,乔治感到泪水已流到了腮边。

他内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渴望要说话。他想要说他从来没有说出的话。他想要告诉他们他发现了自己,而且再也不会失落,再也不会沉默。他又一次地拥有了这个世界,而且是那么爱它。他爱保罗,他爱弗洛伦斯,他也爱那个已经死去的年轻人。

我必须告诉她,他想。他打开弗洛伦斯房间的门。她在睡觉。他能听到她那轻轻的呼吸声。

“弗洛伦斯,”他轻声地叫着,“弗洛伦斯。”

她立刻醒来了。“什么事?”她小声地问。

话到了嘴边,“保罗,保罗来过了。”

她用臂肘支起身子,长发披散在肩上。

“保罗?他说了些什么?”

乔治想说,可那些话又凝滞不动了。

他不能告诉她保罗是怎么说的。他为弗洛伦斯难过,心里一阵刺痛。

“他什么也没说,”他喃喃地说,“我们去散——散了散步。”

弗洛伦斯叹了口气,又躺下了。风在吹着,春雨还敲打着窗子,他们听着雨落在街上发出的声音。

一九四二年

(原载《马拉默德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0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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