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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一筐牛粪背回家

2006-11-09崔士学

当代人 2006年8期
关键词:头牛牛粪脚步

崔士学

城里的街上很难见到牛粪了。人不让牛在城里的街上走,说牛脏,其实人更脏。我可以替牛做证,城里的街角墙根常有人的粪便,有专门的环卫却总也打扫不净。城里人办的报上也常有市民在呼声栏里反映这种事情。这些其实牛也知道,但牛懒得和人理论,再说牛也不稀罕到城里来。更别说牛还知道即使是拉车把人送进城里来的马想进城来看看人都挡着不让进,更何况牛呢?

但牛才不愿和人生闲气呢,牛在有青草有清水的地方吃草屙粪,牛才懒得和人较真呢。

牛屙出来掉在地上其实是屎,人在地上捡拾起来那才叫粪。

那时在乡下,放学后或是吃饭前,常要去捡牛粪的。驴粪蛋、马粪球也捡的,但更多是牛粪盘儿。

背着爸用柳树毛子编的大粪筐,几乎比我还高,在背后硬生生的拖拉地。三齿的粪叉头,是爸用八号线拧成的,安着长长的木头把。平时,粪筐粪叉就那么很显眼地悬在院子里猪圈门口的那棵老尖腚枣树上晃荡。

在村头,在沟边,在树下,在河滩,背着大粪筐,我就那么追着牛粪跑。东寻寻西瞅瞅,牛逐着草走,我便追着牛跑。牛是自然地吃自然地屙,牛是没有那么多说道的。

跟在一头牛的身后,跟着牛粪在跑,我也是一头牛了。那时候我的头发灰呛呛,那时候我的衣裳土霍霍。那时候牛呼出的空气我吸进去,那时候我呼出的空气牛吸进去。跟在一头牛的身后,或是几头牛的身后,我捡了几头牛的粪,便走了几头牛走过的路。我发现一头牛走过的路和另一头牛走过的路总会有很多的不同。即使在一条很窄的土路上走过,牛的脚印也绝对不会只是重复。一头牛走一头牛的路,一头牛吃一头牛的草。每头牛吃草的声音,每头牛吃草的姿势,甚至每头牛吃草时的眼神都会不同。

时间长了,我发现,我走不过牛。我走得比牛慢,别看有时候我也会跑在牛的前面。但总的来看,牛是走在我的前头了,牛比我勤快。

因为我总能拾到一头牛很多天前留给我的一堆粪,摊在石堆里,或是一丛艾蒿旁。我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牛几天前屙的了,牛几天前就来过这里了。牛是几天前就来啃过这里的草了,可我几天后才赶到这儿。

一堆新牛粪的颜色、纹理、形状以致于气味与一堆旧牛粪的颜色、纹理、形状以及气味是截然不同的,这我很快就能分辨出来。

有谁会仔细端详过一堆牛粪的模样,一堆牛粪的颜色是什么样的颜色。与青草不同,虽然有青草的味道。与泥土也不同,虽然它总是落在乡下的土路上。也不像一块褐色的石头,虽然它常盖住一块石头或是被一块石头压过。因为我很容易就能从一堆乱石中找出它来,我老远就能在一片草丛中找它出来。有时我想象,一堆一堆精致的牛粪该是开在乡间土路上一朵一朵精致的花朵,打扮着乡间的小路,滋养着乡下的田野。

我看见一盘牛粪在我的乡下盛开,如花朵。大大的,让那个小小的少年去拾捡。

我常会望着一堆牛粪发呆。看一朵婆婆丁正从牛粪堆中间开出花来,看一丛马莲在牛粪堆儿下探出头来,看一个驴粪蛋站在一块牛粪盘儿上……我感觉一块牛粪盘儿的图案真的很好看,一圈圈的像螺纹似的拧上去,又像一圈圈的水纹散开来。其实一盘儿牛粪与另一盘儿牛粪绝不相同,颜色与肥瘦都不相同。一盘儿牛粪有一盘儿牛粪的样子,另一盘儿牛粪有另一盘儿牛粪的样子。至今我都觉得散落在青草丛里或乱石堆中的一盘儿牛粪是很别致的静物,可以让我天天学画画的十岁儿子做写生。

有时侯,我也会想与我在城里长大的妻子商量。能不能允许我的书橱上也给牛粪留出一块儿地方,让它来装饰我的书房。

牛粪不臭的,牛们吃草,吃草后的粪便依旧是草的气息。吃得太多,吃得太杂,才会屙出太复杂的气味,这是人做的事情。牛不会。村里的马、驴、骡子,还有羊也都不会的。

捡回的牛粪,有一部分是作柴火烧的,这要干透的牛粪,一盘盘的,就用手一块一块地填进灶膛,红红的灶火,有谁会讨厌过牛粪的味道。

身上背着直磕屁股蛋儿的柳条粪筐,那时我眼里不容别的。我的脚步追寻的只是牛粪,我的渴望只是能有多多的牛粪盛满我大大的粪筐。现在我不行了。眼里看一样东西便再看不到别的东西,现在我做不到。心里想着一件事儿的时候就不再想别的事了,现在我也做不到。

我就那么颠颠地遛达,像一头寻草吃的牛犊。

村里很多牛走过的道我也走过。牛只屙自己的粪,可我要用很多牛的粪才能将我的粪筐装满,我不能指望只用一头牛的粪装满我的粪筐,我不能仅仅依赖一头牛啊。我用我的脚步去量牛的蹄印,牛的蹄印很清晰。特别是在雨后的土路上,在河边的细沙滩上,在一坡草丛里,牛的脚印就格外地深刻。其实牛每一步走得都很稳的,牛每走一步都很实的,不急不恼的、不烦不躁的。只是雨后的土路上,河边的细沙里,凹下去的一丛草上,能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出来。只能从一只蹄窝里看出牛的脚步只能怪人们眼笨。人走过的脚步比一头牛要轻得多,人走过的脚印要比一头牛淡得多。一个人的体重确实要远比一头牛的体重轻得多啊。

在河边的细沙里,常有一汪一汪的、水亮亮的坑,那是牛蹄踩出的蹄窠。网住一汪一汪的水,不渗,不蒸,竟会游着一只已长出两只脚的蝌蚪。那一汪一汪的蹄印,像我端的饭碗般的大小,让我记着。

现在我常想起,我背了满满一大筐的牛粪乐颠颠地往家跑。现在我还能看见心满意足的笑挂在我土模霍霍儿的小脸上,现在我还能听见那时我一个人偷偷地乐出声来。

那时我就发现,牛的性格文静,牛的脾气温和,很符合牛墩实实的形象。啃一会儿草,牛抬起头来,就那么平静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咀嚼着嘴里的一口草,一口草在嘴里细细地嚼。不把一口到嘴的草在肚里细细地消化掉,一头牛便不会再去抢另一口草。不正儿八经地吃草,便拉不出一像象样的牛粪。牛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是我看不懂牛的心思,我只是站在它的身后。看它扬起尾巴,赶走身上嗡嗡乱飞的蚊蝇,又耷拉下来。看一眼它清亮地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睛,盼着它能快吃快屙啊。我站在一头正在吃草的牛身边,我只是一个单纯地等待牛粪的少年。

一个人坐在城里的阳台上发呆,我就常看见那些牛在遥远的乡下走过来。冲我“哞哞”地叫,又甩甩尾巴。

拾了那么多的牛粪,可到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该感谢哪头牛了。是那头断了一只角的黄牛吗?它是好边吃边屙的啊。是那头浑身漆黑漆黑的犍子吗?它可是吃一坡屙一片的。还是那头长了一个白头芯的花母牛呢?

让我年年早早交上老师布置的二百斤的牛粪任务,我该感谢哪头牛?让我家的灶火那么红那么旺,我该感谢哪头牛。让我家坡上的庄稼那么绿那么壮,我又该感谢哪头牛?

我已跟不上一头牛的脚步,我已被乡下的牛们落得太远太远。

我已找不到一堆牛粪了。我越走越远,我越长越大,却再也找不到我那么急切地想捡的牛粪了。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没有,这个城市的小巷里也不会有了。

在这个纷扰喧嚣的城市里游荡,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叫我那么寻觅那么渴望?还能有什么点亮我日渐黯淡的眼神?还能有什么唤醒我日渐拖沓的脚步?

燃着我的眼神不灭,牵着我的脚步不歇。现在,我都长大了。在城里,叫我去哪里,捡一筐牛粪背回家。

即使你能送我一只柳条筐,可我自己又该捡什么东西往里装?

(责编/孙厚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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