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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说唱艺人的记忆之谜

2004-12-17

中国民族 2004年12期
关键词:玛纳斯神力萨满

诗 凝

《玛纳斯》是一部口承史诗,通过史诗演唱者的演唱活动,《玛纳斯》才得以历经数百年,流传至今。演唱史诗的民间艺人被称作“玛纳斯奇”,在史诗《玛纳斯》的传承与传播中做出了卓著的贡献。

史诗《玛纳斯》的传承大致可分为家传与师承两种方式。家传在《玛纳斯》的传承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吉尔吉斯斯坦有位名叫加额拜·考捷克的玛纳斯奇,据说他的七代祖先都是玛纳斯奇,世代相传,他是家族的第八代玛纳斯奇了。居素甫·玛玛依演唱史诗的本领也得益于家传。我国另一位著名的大玛纳斯奇艾什玛特·买买提从小得到家传,他父亲买买提是一位玛纳斯奇,他的姐夫一位著名的玛纳斯奇,他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热爱《玛纳斯》,学唱《玛纳斯》。受到艾什玛特的影响,现在他的儿女以及孙辈也都会唱《玛纳斯》,这个四代会唱《玛纳斯》的家族在乌恰县很有名,其中成就最大、影响力最大的依然是艾什玛特。我国新疆北部特克斯草原上著名的玛纳斯奇萨特瓦勤德也得益于家传,外祖父是《玛纳斯》的搜集家与整理者,舅父是有造诣的玛纳斯奇,母亲对《玛纳斯》也相当熟悉。在萨特瓦勒地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舅父与母亲的教导下背诵外祖父搜集整理的《玛纳斯》手抄本。

以上列举的种种事实表明,成就卓著的玛纳斯奇一般都是从小得益于家传,他们的家庭成员及亲友中往往都有著名的玛纳斯奇或者是著名的《玛纳斯》搜集家。

除了家传方式之外,师承亦是史诗《玛纳斯》传承的一种重要方式。许多玛纳斯奇都有外出演唱《玛纳斯》的经历,他们离开家乡去拜访名师,学习著名玛纳斯奇演唱的内容、技艺以及风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许多场合家传与师承往往是结合进行的,这一特点在一些大玛纳斯奇身上表现得尤为鲜明。居素甫·玛玛依本人虽然没有外出拜访名师,但是他学唱的《玛纳斯》唱本是他哥哥巴勒拜记录整理的,是他哥哥多年向著名玛纳斯奇居素甫阿洪学习《玛纳斯》的成果。吉尔吉斯斯坦著名的大玛纳斯奇萨根拜·奥罗兹巴科夫以及我国著名的大玛纳斯奇居素甫阿洪、艾什玛特·买买提都曾得到过狄尼别克的指教。他们外出寻师拜师,融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唱风格。通过家传与师传,玛纳斯奇学会了演唱《玛纳斯》的本领,使这部史诗得以代代相传,流传至今。

然而,如果去问玛纳斯奇本人,问他是怎样学会演唱《玛纳斯》的,他常常会告诉你,他于某年某月在某地做过一个什么样的梦,梦醒后就会演唱《玛纳斯》了。这种梦授说在玛纳斯奇中比较普遍地存在着。

1989年9月,笔者访问居素甫·玛玛依,请他谈谈他是如何学习演唱《玛纳斯》的,他首先谈到他哥哥巴勒拜对他的严格要求与教导,他说他是在哥哥的指导和监督下开始学唱《玛纳斯》的。之后,他对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我13岁时,有一天早晨,爸爸妈妈在我身旁坐着,我自己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5个骑马的人,他们面朝前,背对着我。我走到最后一个人跟前,见他骑着光背马。他告诉我,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英雄玛纳斯,玛纳斯后面的是巴卡依老人,巴卡依之后是阿勒曼别特,紧跟阿勒曼别特的是楚瓦克,楚瓦克之后的那个人,便是向我介绍情况的阿吉巴依。他们没有说话,很快就消逝了。我从梦中惊醒,神色有些慌张。父母问我是否做了梦,我便把梦中所见到的如实告诉了他们。妈妈对我说,此梦不要告诉任何人,40岁以前不要说出去,40岁以后再说。为了我做的这个梦,父母还宰杀了羊羔。爸爸说,你哥哥也曾做过一个类似的梦。从做了那个梦后,我看《玛纳斯》的手抄本,看一遍就记住了。”以前,居素甫·玛玛依也对许多人说过类似的话语,但每次所说的内容有异。

一些著名的玛纳斯奇大多都说自己演唱《玛纳斯》的本领是梦授的。20世纪初叶,在阿合奇县享有盛誉的大玛纳斯奇居素甫阿洪在解释自己演唱《玛纳斯》本领时说,有一次他在阔西朵别睡着了,梦见英雄玛纳斯,从此就会唱《玛纳斯》了。吉尔吉斯斯坦著名的大玛纳斯奇萨根拜·奥罗兹巴科夫及狄尼拜克等人在谈到自己学唱《玛纳斯》经历时,都说梦中见到了史诗中的英雄,受到点化,智门顿开,梦醒后便会唱《玛纳斯》了。其中吉尔吉斯斯坦大歌手狄尼拜克的梦授说最为典型。他说,自己7岁那年为财主打草,很劳累,躺在地上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一座漂亮的毡房里,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头和老太婆,老头是巴卡依,老太婆是玛纳斯的妻子卡妮凯。后来,他还见到了英雄玛纳斯和玛纳斯的勇士额尔奇。额尔奇把一把小米放在他的嘴里。第二天他的鼻孔流出乳汁。后来又让他演唱《玛纳斯》,他说不会,额尔奇说你一开口就会了,他一开口果然会演唱《玛纳斯》了,唱了整整一夜。之后,额尔奇还亲自指导他,教他演唱的技巧。他睡醒后,发现自己会演唱《玛纳斯》,并成为一位很有名望的大玛纳斯奇。类似的梦授说,不仅存在于大玛纳斯奇之间,而且也存在于一般的玛纳斯奇之中。萨坎·乌麦尔1963年参加《玛纳斯》普查工作来到阿合奇县,与一位玛纳斯奇住在一室,萨坎问他是怎样学会演唱《玛纳斯》本领的,他说:“一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宰羊喝酒,吃饱喝足之后我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骑白马的人向我走来,他让我唱《玛纳斯》,我说不会呀!那位骑白马的人对我说,你一开口就会唱了。于是我就开口唱,唱着唱着醒了,发现自己躺在野外。”萨坎介绍说,这人周围没有人会唱《玛纳斯》,他自己过去也从未听别人演唱《玛纳斯》,然而在普查中却发现他是一位玛纳斯奇,会唱《赛麦台依》。另一个牧羊人听说萨坎是搞《玛纳斯》普查工作的,他便对萨坎说:“我放羊路上遇到一个骑白马的白胡子老头,他告诉我,他是巴卡依。他让我演唱《玛纳斯》,并嘱附我45岁以后再唱。”萨坎动员他唱《玛纳斯》,他说还不到45岁,现在不能唱。这位憨厚的牧民是阿合奇县卡拉布拉克乡人。一些年轻的玛纳斯奇也说自己的演唱本领是梦授的。

玛纳斯奇的“梦授说”是怎样形成的呢?“梦授说”形成的文化背景与实质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大致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解释这一现象。

柯尔克孜等突厥语民族先民曾长期信仰萨满教。在萨满教世界观中,诗歌被视为具有魔力。萨满在主持萨满教仪式时,边歌边舞,咏唱请神歌,这些请神的诗歌具有把神从天界请到人间并附魂于萨满的具大神力。萨满所念的咒语歌,具有驱邪祛病的神力。在先民的观念中,诗歌不仅具有神力,而且是人神交往的媒介。因此,诗歌崇拜的观念曾盛行一时。这种观念也反映在柯尔克孜人对待史诗《玛纳斯》的态度上。在古代,史诗《玛纳斯》的演唱是否与萨满教仪式有关,我们无从了解。但是,到了19世纪,乃至20世纪初,相信《玛纳斯》具有神力的观念仍在柯尔克孜牧民中有所遗存。有的柯尔克孜牧民家里有人或牲畜生了病,或是妇女要生产,他们便去请玛纳斯奇来演唱一段《玛纳斯》,他们相信玛纳斯奇演唱的《玛纳斯》具有驱邪祛病的神力。遇到自然灾害,玛纳斯奇一唱起《玛纳斯》,就会灾消害除。这说明,史诗《玛纳斯》的演唱在特定的场合,既神圣、庄严,又富于神秘色彩。这是柯尔克孜先民诗歌神力崇拜观念在民族心里深处的积淀。

诗歌具有神力,咏唱诗歌的歌手必定不是凡人。如前所述,最具神力的诗歌是萨满咏唱的请神歌和咒语歌,最伟大的歌手是萨满,他唱的歌能使人神沟通。在古代,萨满、巫师与歌手实为一人兼二职,主持萨满祭祀时,他的身份是萨满,演唱叙事性诗歌时,他的身份就是歌手。由于萨满在民众中有崇高的声望,他们常常又是民族或部落的首领。

萨满区别于常人之处,在于他能够接受“神喻”。而他与神交通的手段便是诗歌。萨满唱的诗歌之所以具有神力,因为它也是“神授”的。现在的玛纳斯奇已成为专门的歌手,但是在柯尔克孜地区,玛纳斯奇会占卜、会治病的现象还是存在的。例如,阿合奇县哈拉奇乡的玛纳斯奇曼拜特阿勒·拉合曼能够演唱《玛纳斯》的第五部全本,会演唱柯尔克孜史诗《库尔曼别克》,同时,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占卜师,用羊肩呷骨和41块卜石进行占卜。

文化传统的影响力不仅十分强大,而且具有很强的渗透力,它已深深地浸入到民族的血脉之中。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民族文化传统,逐渐成为民族的集体潜意识,内在的思维走势,以及民族文化的心理积淀。无论是玛纳斯奇本人,或是广大的《玛纳斯》听众,都是很难彻底摆脱浸入到民族血脉深处的民族文化传统与民族文化心理的。这是“梦授说”在玛纳斯奇中长久地、普遍地存在的文化背景,这也是柯尔克孜牧民相信“梦授说”的民族文化心理基础。这是关于“梦授说”的第一层含义,即传统文化层面的含义。

有人说玛纳斯奇的“梦授说”完全是杜撰出来的。笔者认为,有的“梦授说”未必不可信。玛纳斯奇一般都生长在热爱《玛纳斯》、熟悉《玛纳斯》的家庭,他从小听别人演唱《玛纳斯》,自己学唱《玛纳斯》,之后又到处去演唱《玛纳斯》,他的思想高度集中,所思所想都是《玛纳斯》中的情节与人物。正如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老人所说:“玛纳斯奇日夜思考史诗情节,一心一意为演唱好史诗而努力,史诗的情节和人物怎么可能不进入梦乡呢?”现在人们对于梦的研究日渐科学化、深入化。心理学家认为:梦的来源系得自前一天的思虑,配合了过去的记忆和情绪所呈现者。每一个人都会做梦,梦中的形象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梦中的情景,可能是经历过的,也可能是未经历过的;梦中的空间与时间也难以一致。“玛纳斯奇”白天所思、夜里所想的是史诗《玛纳斯》,因此,在睡眠中做梦,梦见史诗中的英雄,史诗中的事件也是极为可能之事。被称作“当代荷马”的居素甫·玛玛依在与德国学者赖希尔谈到梦授问题时说“我每天背诵《玛纳斯》,天长日久,自然就会梦见《玛纳斯》中的人物。”这种解释是令人信服的。至于梦醒后顿开茅塞,创作灵感油然而生,《玛纳斯》中的人物、情节一下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这种现象也极有可能存在。玛纳斯奇对史诗的记忆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富于创作性,背诵与创作结合于一体。有些史诗的段落,史诗中的重大事件应如何唱得更有生气,唱得更加丰满,这些问题常常索绕在他们的心头,迫切要想出方案。这种苦苦求索的心情,常使他们在白天想不出方案,却在睡梦中得到灵感、顿悟。这种现象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加以解释。这是关于“梦授说”的第二个层面,即心理学的层面。

一些有名望、影响力大的玛纳斯奇,往往具有特异的才能,他们博闻强识,记忆力超人,即兴创作能力甚强。以居素甫·玛玛依为例,1961年进行史诗《玛纳斯》普查时,刘发俊等人听说有位叫居素甫·玛玛依的玛纳斯奇一唱就是三天三夜,于是找上门去请他唱。他一连唱了一个月,第一部还没唱完。前五部史诗,他从3月唱到10月,整整唱了7个月时间。加上后面的三部,从第一部唱到第八部,如果没有一年多的时间,恐怕是难以唱完的。23万多行的巨型史诗,上百个人物,几十个交错复杂的事件,居素甫·玛玛依演唱中应付自如,他对史诗的内容了若指掌,演唱起来,如泉水喷涌,如大河滔滔,能连续几个月,甚或一年,将一部史诗完整地唱完。其他的大玛纳斯奇也大多具有这样的本领,如吉尔吉斯斯坦著名玛纳斯奇萨根拜·奥罗兹巴科夫演唱的第一部《玛纳斯》,就记录了4年。大玛纳斯奇萨雅克拜·卡拉拉耶夫唱出近50万行的《玛纳斯》。玛纳斯奇这种特异的、超常的记忆力,令人们由衷地敬佩、倾倒,同时也使人感到惊异不解,“玛纳斯奇必有神佑,玛纳斯奇必有神力”的想法油然而生。另一方面,玛纳斯奇也难以解释清楚自己记忆力超常的原因,在听众惊叹、顶礼膜拜的氛围中,加之过去自己曾在梦中见到过史诗中的英雄,于是他们常常沿袭过去玛纳斯奇所宣扬的“梦授说”来解释自己超常的记忆力。因此,玛纳斯奇超众的记忆才华亦不可忽视。

玛纳斯的“梦授说”是有其文化、心理以及超常记忆才华三个层面的原因,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一种文化现象。玛纳斯奇演唱《玛纳斯》的高超本领是与家传、师承,与他们自己对于《玛纳斯》的热爱,以及勤奋地背诵等方面密不可分的。当然,一些玛纳斯奇特异的、超常的记忆能力也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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