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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90:我们能造的飞机?

2000-06-14高梁��

三联生活周刊 2000年16期
关键词:麦道民机干线

高梁��

干线飞机历史的终结

2000年3月中旬,各媒体以显著位置,报道我国自行研制的、在Y7基础上自主开发的支线飞机——“新舟60”上天的消息。这是继“神舟”号载人模拟飞船上天后,我国航空工业界引以为自豪的成绩。

但是,在发表自己的新支线飞机上天消息之前的20天(2月24日),我国航空界还有一件大事——中美合作制造的第二架MD90飞机试飞成功——却很少被注意到。《中国航空报》于2000年1月4日,以较大篇幅介绍了1999年10月3日第一架MD90顺利升空的消息。

其实,这两架MD90飞机顺利试飞,并且很快拿到美国联邦航空局FAA适航证,它的重要意义远非其他民机项目可比。这是90年代由“中航总”制定、国务院批准的发展民机“三步走”战略中,惟一实实在在走到底,并取得了成果的项目。中航总于90年代初提出民机工业“三步走”战略:1.中美合作制造装配MD90系列飞机;2.与国外合作,联合研制100座级飞机,约在2005年服役;3.自行设计、制造180座级飞机,2010年实现。6年来,它动员了我国航空工业半数的制造能力,投进了无数的金钱,在它身上倾注了上万人的心血,在它身上,曾寄托了我国航空工业界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希望。

但是,MD90项目的命运,又和当年上航自行研制Y10一样,在进行中被终止。2000年春节后,第二架MD90顺利上天,也就是最后一架麦道飞机的生产圆满结束,同时就宣告了中美十几年合作组装/生产干线飞机的历史的终结。我国航空界十几年拼搏所达到的水平和能力,再次面临被搁置的命运。

麦道竞争策略的失败

中国早在70年代就开始了大型民机的研制,80年代Y10试飞成功,意味着我们已经进入了“国际干线飞机俱乐部”(美、欧、苏、中),但十分遗憾的是,由于市场和资金两大问题没有落实,Y10中途下马。

既然已经进了“国际俱乐部”,轻言退出是谁也不会甘心的。80年代中期,在上海市的组织下,上航公司走上了中美合作组装MD80飞机的路子。当然,业内对脱离自行研制干线飞机的路线有很多意见,但既然自己造的大飞机不易打开销路,中美合作生产也不失为一条现实的路子。另一方面,美方愿意与上航公司合作,也是看中了它有研制干线飞机的基础。以“市场换技术”,不失为缩小与国际水平差距的一种策略,况且来自全国的优秀人才也能通过项目得到稳定和提高。

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共组装了35架MD82/83飞机。其中30架卖给国内航空公司。上航在这个合作项目中是有效益的,同时技术、管理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1994年《航空航天报》载,返销美国的五架MD83“质量在美引起轰动”。美航空当局指出,“长滩生产的客机每架平均试飞八小时,排除故障20多个才能合格,而中国上飞厂总装的MD83平均试飞五小时,排除四个故障就能合格……532项检查项目,上海的一次检查合格率为95%,麦道只有51%”。与麦道的合作,使上航公司基本形成了150座级客机的组装和生产试飞能力,初步形成了符合FAAT适航要求的质量保证体系。

1992年,中航总与麦道公司签定了合作生产40架MD90的合同(业内称干线飞机项目)。这已不再是“组装飞机”,而是美国出知识产权,中国出设备和人工,合作制造飞机了。不论对麦道还是对中航总,这都是具有很大挑战性的。

上干线项目是“三步走”战略的一着棋。而对麦道来说,这是争取打开中国大市场的竞争策略的一部分。当时国际干线飞机市场是三家鼎立(波音,麦道,空客),麦道最弱。中国市场潜力巨大,一向是国际航空工业界必争之地。麦道是把自己的未来“押”在和中航总合作上了。今天看,麦道公司似乎是想模仿德国大众通过工业合作占领中国市场的办法。当然,麦道后来被波音兼并,这一竞争策略被证明是失败的。

MD-90开工

MD-90是具有90年代水平的新机种,1994年才取得FAA型号适航证。它是150座级干线飞机,机身长46.5米,航程4402公里。同MD-82/83相比,90换装了经济性更好,噪音更低的V2500高涵比涡扇发动机,驾驶舱仪表和系统设备也有较大改进。

干线飞机是一架精密的巨型机器,质量要求十分严格。要取得FAA适航证,必须符合西方严格的质量保证体系,包括一系列复杂的程序和标准。按合同规定,MD90飞机首架飞机就必须通过检验,达到适航交付的要求。所有技术准备和生产准备的软硬件,如工艺文件、工艺装备、加工程序等等都要达到完善、成熟、可靠的程度。

为了达到“首架飞机就要过关”的要求,我国航空工业实行了空前程度的动员。参与项目的上航、西飞、沈飞、成飞四厂花费了巨大努力,购置、制造设备,消化技术资料,培训队伍,组织协作和攻关:

共投入技术改造费用6.35亿元,完成了可用于批量生产的工艺装备和专用测试设备制造,总数达五万项;

上航接收了麦道发来的技术资料1446批约21吨,向四厂复制发放近五万个图号的图纸、技术资料85吨。翻译/跟踪了工程图纸60万张,功能试验文件700万字、工艺标准860万字,基本上拿到了全套MD90飞机生产技术资料及部分设计资料;

建立了局域网,实行生产、技术、管理信息共享;

四厂共有近万人参加MD90项目的工作,其中国外培训400多人,其他人员都经过国内多次培训,已经形成一支完整配套的队伍……

四万多项零部件,分到四厂加工分装,并要求美方及时供应材料和零组件,最后合并总装。工艺流程有上万个节点。怎样保证按预定进度和工程要求,将所有零件一件不差地安装上去,飞机交付时不允许遗留任何一个问题?

动态跟踪又是一个新问题。我们航空工业原来的规矩,飞机定型后就不能再改动了,但西方的民机定型后技术是不冻结的,允许改进,这叫做“构型管理”。就像一个菜单,可根据客户的不同要求更改,每架飞机的零部件组成不是绝对一样。所以直到试飞之前,主制造商都必须进行工程的动态跟踪,保证每个零件必须是最新状态。这面临着棘手的管理问题。

这就是全机完整性问题,这个重大责任是由主制造商——上航承担的。

关闭生产线

1995年8月,MD90首批零件开工,1997年项目全面展开。同年年中,麦道被波音兼并。当年年底,波音宣布1999年底关闭麦道生产线。我们的干线项目顿时陷入危机。

假如波音单方面宣布关闭上海的总装线,就形成违约,我们有权索赔。凭什么要叫美国人牵着鼻子跑?实际情况是,MD90项目的中途停止,是我方主动提出的。

其实从签订合同开始,该项目就存在着“销路”和“费用”两方面的重大隐患,这在后来被证明是中途刹车的主要因素。

从销路看,原打算生产150架飞机,到签约时定为40架由中方认购。签约时显然没有与民航部门很好协调。事后民航表示只买25架。

其次,合同在应付给美方的费用和双方责任方面,规定比较含糊。中美两方出现歧义,我们内部对此也有许多不满。合同规定总装用的系统件8400多项由美方提供,但合同执行时,麦道的理解是:凡合同中没有明确规定的项目,概由中国制造,即“以中方为主”。

我方要付出那么多钱,自己还要干这么多活。一算总账,生产一架飞机比进口一架飞机还贵得多。故1992年签了合同以后,迟迟不能启动,甚至想推翻合同。但征求意见的结果,有关方面认为,如果中止合同,我方可能会造成更大经济损失;从中美关系的大局出发,还是要干下去。1994年李岚清副总理访美就干线项目重新协商,最后商定向美方买20架,双方合作生产20架,我方主要是学技术。由于亏损严重,财政同意每架飞机补贴800万美元。1994年底修改协议正式签订。

中美达成了谅解,但我们内部的销路问题仍没有协调下来。民航还是只同意买25架MD90,包括美国本土造的20架和自己造的5架。其余15架,还是没有落实销路。而正是在麦道与中国磋商MD-90的时候,波音向中国的销售迅速上升。我们的干线项目,就是在这种没有市场支持的条件下上马的。

1997年,波音公司在宣布“1999关闭麦道生产线”的同时,向中方作了通报,并表示这“不影响干线项目的合作,中方干到什么时候,我波音支持到什么时候”。同年波音总裁伍达德到上海时,再次重申了这一立场。

但实际上,波音公司内的主流派是希望上海的生产线早点关门的。据说,西雅图的人私下对中国人说:我们造的飞机都没有人要,你们还干什么?早一点结束算了。

用“骑虎难下”、“内忧外患”来形容中航总这时的处境,可能是最贴切的了。舆论压力就受不了——“一架麦道要赔一亿”,“干的越多赔的越多”。财政、计划部门有意见不说,民航也表示“我不买已经停产的飞机”——我认购的5架,底下航空公司都没有人要,你中航总做出15架谁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当然,中航总自身也存在问题。按业内人士的说法,1994年修改合同规定,1998年就应造出第一批四架飞机,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说过低估计了技术消化和内部协调的难度。原定资金计划一再突破,进度一再推迟,无法确定项目的终点在哪里,给决策带来很大难度。上级对此不满意是难免的。

经再次评估,1998年6月,有关部门决定MD90项目“同步停产”,只造三架,要求1999年底完成(后根据实际情况,推迟到2000年2月份。因供应商的部件不能配齐,最后只装二架)。

这时由美方供应的20架份的原材料、配套设备还在继续不断地供应。为避免造成更大损失,我主动通知美方停止供货。这就形成“我方主动终止合同”。

当时,波音几乎是立即就此事作出了反应。该公司发言人称:“这是他们的决策,它是基于中国对这类飞机的市场需求较低。作出这样的决策对他们来说是明智的,它证明,他们正在根据经济基础制订决策。”

底下干活的人,对此当然有很大意见。已经买了20架份的原材料,配套件也陆续到货,马上就要付钱。再投入劳动力就成为飞机,就是财富。生产上是按5~10架份安排的。花了几年时间,投资几十亿,设备、人员和管理系统刚刚调整到位,生产秩序刚刚走上轨道。生产两架或200架,其中的固定费用是一样的。到底是停下来损失大还是干下去损失大,这本账好好算过没有?中国人已经有能力达到90年代水平了,为什么要同步停产?

至于说“赔钱太多了”指责,也有人感到心理不平衡。我们引进飞机的项目不止一个,一般情况下要买生产许可证,一出手就是多少亿美金。所以麦道公司也感到自己“亏了”。上海大众买“帕萨特”技术资料还要用一亿美元。MD90项目至少还没有付这笔钱。

至于说“我们不好买他们已经停产的飞机”,业内有人说:“桑塔纳”我们这边刚上马,德国大众就停产,我们不是干了15年,到今天还在生产么?国际航空工业的售后服务是讲究“奉陪到底”的,我们买的不少飞机,国外现在都已停产,我们不还是在继续飞,继续买零配件么?

结果,凡是卷入MD90项目的单位都倒了大霉。航空工业原为生产20架飞机而投下的数十亿投资变成“呆账”,费尽心血培养锻炼的宝贵技术力量很快就无用武之地,甚至面临下岗厄运。而因为研制Y10“倒过霉”的上航公司,在这场“赔掉底”的买卖中,再次首当其冲。

上天之日下岗之时

“同步停产”,给开足马力进行中的项目兜头一盆冷水。

首先是资金立即陷入困境。规定参加项目的各厂发生的费用,自找银行解决。从1995~1998年6月底,上航项目贷款已达到了计划贷款的峰值。一“同步停产”,贷款马上停止。

失去流动资金供应,项目面临夭折危机,但又不能不硬着头皮搞。上航到总部诉苦:“你20架变二架,最后的结果可能一架也干不出来。”说归说,任务在身,还是要想尽办法,克服困难,这叫“为国分忧”。整整半年,没有了外部的资金支持,上航把过去的家底——组装MD80,甚至搞三产(房地产)赚的钱——统统填进MD90这个“无底洞”。1999年开始中航总(一集团)给了若干补贴,总算支持到两架飞机上天。

作为飞机的主制造商,管理费用(质保体系,联络工程,制造支援,职工培训等费用)应该远大于一般制造厂。在这里,管理费用实际上和固定资产投资的性质是一样的。比如试飞站将近100人,1994年以后就没有飞机生产任务了,但这支队伍又必须保留,不断培训。如果让他们下岗,一旦飞机来了,怎么能飞起来?上航领导说:“那时经济上固然很困难,但如果出了问题,飞机摔了,那我们都成了历史罪人,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职工。所以勒紧裤腰带也要保飞机的安全。”

参加干线项目的四厂中,上航因为没有军品任务,“同步停产”受到的冲击最大。

1998年,“同步停产”的决定正式下达之际,正值第一架飞机在上飞厂进入部装、总装的高潮。这本是工厂最紧张、最痛快,最值得大事庆祝的日子。但上飞几千职工面对的是“飞机上天之日,就是停产下岗之时”这个难以接受的前途。心情压抑,有怨气,发牢骚是必然的。“上飞计划生育做得好,Y10只生一胎,MD-90只生二胎,现在要做绝育手术了”,“不如拖拖进度,省得早干完早下岗”等等。

两架飞机试飞正赶上国庆和春节,要求加班加点。由于财务困难,职工的收入还不到上海平均工资的1/2,也没有多少加班费。“邻居说我们是高科技企业,都不信我们就拿这么一点钱。”就是这样,职工们还是毫无怨言地赶进度。上航领导们谈起这些,总是不由自主地带上感情:“就是我们看到飞机接近完成心里也很难过。我到总装车间去时,心里都是酸溜溜的。很好的工人,很好的工程技术人员。工作也完成得很好。第一架飞机,应该说还有很多问题,要领导下去操心,第二架就省心多了……”

我们不需要自己的飞机吗?

尽管历经坎坷,因种种原因拖期,但两架MD90的试飞之圆满是公认的,“出人意料的好”。

1999年10月3日,首架MD90飞机在上海大场机场成功进行试飞。首席试飞员是美国人,曾担任五任美总统专机的机长。

2月24日,第二架也是最后一架MD90顺利试飞。多年的努力,上万人的共同奋斗,终于看到了成果。但是,胜利的喜悦伴随着事业中断的凄凉。

工厂取得了“资质证明”,产品也取得了“国际通行证”,但并不意味着就有了销路。这两架中国造的具有90年代先进水平的飞机,仍停在大场上飞厂试飞站,无人认领,还要让财务早已捉襟见肘的上航公司负担维护费用。

人们会问:不是民航早就答应认购五架自制的MD90了吗?已经订了货,产品合格证也拿到了,怎么又不要了?

笔者尚未从民航部门得到有关信息,不宜妄加评论。按我国现行体制,是由民航总局统一审批各航空公司的购机申请,据底下流传,这几架MD90飞机,总局指定了某地方航空公司购买。但该公司属于股份制公司,争辩说本公司主力机型是波音系列,规模又偏小,无法买MD系列的飞机,但上面维持原判。扯皮将达成什么样的结局,尚难判断。有人瞎估计,大概还需要高层出面协调。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连美国人都承认“中国人造的飞机质量好”了,中国人自己还不信,到底信谁的?看起来,中国的民机工业,指望依托中国大市场是没戏了。人们有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国造的干线飞机在国内打不开销路,将来造出支线飞机就保证有销路了?

MD90项目可说是“生不逢时”。1992年我们确定中美合作生产干线飞机,1999年飞机已顺利试飞,平心而论,速度不算低了。但干线项目执行的90年代,正是我国民航市场猛烈扩张的10年,从国外买的各型干线飞机达400多架,民机一下子由“短缺”变为“过剩”。到头来,我们的民机工业还是没有抓住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当然,飞机和轿车面临的市场有本质的区别——我们飞机工业的国内买主实际上只有一家,而面临的却是波音和空客这样的强手,人家是根本不打算给你生存空间的。将来的支线飞机,是否也会面临同样的情况?显然,作为战略产业,只讲“推向市场”,“优胜劣汰”,仅靠民机工业自身的力量,休想发展起来。这里适用的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需要坚定的国策和有效的政策协调。

在MD90项目中,美国把大量技术资料输出海外,把这么先进的飞机总装线放在海外,这在国际上是罕见的。90年代,中美关系处于微妙状态,这样的技术转让就更显得宝贵,“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我们不妨问一下,他这条总装线为什么没有放在日本、韩国,而要放在上海?他看中了中国大市场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只有上海具备了总装干线飞机的资格。国际航空界都把上海基地看作宝贵资源,而我们自己呢?“上海飞机制造厂正面临大规模下岗和人去楼空的悲惨景象。”

上航负责人提出:干线项目已无法挽回,现在惟一的希望,是已经取得的成果不要丢了。这个项目没有取得经济效益,但是能够在别的项目上发挥作用。这些成果,代表了我国民机科研与生产的总体能力水平,主制造商—供应商系统的形成并获得宝贵的实践经验、管理标准达到与国际接轨,具体实施了美航空工业的先进技术标准。把这些东西吸收消化,推广到全行业,甚至推广到其他工业部门,难道不是可以提升整个工业管理技术水平,难道这不是我们对外开放的基本出发点之一吗?

局外人看“大飞机”工厂关门,就像看一个机床厂的关门。但事实上,像我们这样的大国,获得大型飞机的研制能力的意义,是应该和“两弹一星”同一等级的。而在当前的国际环境面前,谁能担保我国就此再不需要制造大飞机的能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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