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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外功夫

2000-06-04郑怀兴

当代戏剧 2000年4期

郑怀兴

我所说的戏外功夫,主要是指读书。读书,并不仅仅为了增加知识,更重要的是学做人,从书中可以学到许多立身处世的道理。在回乡种田的岁月里,家中一贫如洗,我何以能有顽强的毅力坚持读书呢?就是因为我非常钦佩颜回的好学精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是因为孟子所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句名言在激励着我,因此身处困境而求知不倦,自强不息。如今商品大潮汹涌而来,但并不影响我的读书心态。跟当年比起来,我读书的条件不知优裕了多少倍,已经拥有一个书房,近千册藏书,不愁吃,不愁穿,物质上还奢求什么?一个人的精神充实比物质富有重要得多。“学然后而知不足”,年纪大了,书读多了,更觉得学无止境,自己所知的,不过是书海中的一滴罢了。于是,除了写作之外,我就常常独坐书房里,沏一壶清茶,读一本好书,与哲人对话,向先贤请教,偶有心得,便自乐欣欣!

我书读得很杂,我以为,在学识广博的基础上专攻一业,其业才能有大气象。我写的是戏曲,但戏曲剧本并没有读多少,六十种曲还没有通读一遍。去年偶然翻阅了无名氏的《鸣凤记》,为其第十四出《灯前修本》的奇妙构思而拍案叫绝,觉得今后一定要挤出时间好好读一读六十种曲,但又一年多过去了,还是忙得很,读不了,真遗憾!我过去喜欢的剧本有两类,一类是传统的民间小戏,一类是外国戏剧。我觉得民间小戏有一股清新的野趣,外国戏剧却能引起灵魂的震颤。读小说的兴趣比读剧本浓,对外国小说的喜爱也胜过中国小说。文艺理论涉足很少,偶尔看看而已。对诗,则一般只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曲,尤其是元朝散曲、小令,但读读而已,背诵不了。中国古代的诸子百家我倒览了一些,《四书》看过两遍,《易经》也从头到尾啃过一遍。

刚开始看《易经》,如坠五里云雾里,十几天都只在第一页徘徊。读不进去,怎么办呢?后来先学卜卦,边卜边读,慢慢就从头到尾读下去了。一年中,也替一些朋友卜了不少卦,他们都说我卜得灵验。但读罢《易经》,我就坚决洗手不卜了。为什么呢?我以为天生各人各有所用,我今生的命运安排,大概就是写成,卜卦自有别人,我不能越俎代庖。因为我卜卦,悟性差,都是按朱子所授之法慢慢卜,卜一卦得花很长时间,卦象摆出来后,又只能照《易经》一字一句地解析。而有的人,文化水平比我低得多,卦却卜得很快,解得很神。从中我悟到老天没有赋我通《易》卜卦的天份,不得勉强去闯,知个皮毛就行了。

但读《易经》也有好处,从中让我想起了一个文艺功能问题。国人爱把中华民族比作是一条巨龙,自称是龙的传人。中华民族这条巨龙,一个多世纪以来睁眼看世界,被外面的繁荣强盛所震惊,为自己的落后贫困所害怕,就急于想腾飞,但一急就容易为眼前的利益所迷惑,饥不择食,往往闯祸,好的意愿却带来恶的后果。可以说这条巨龙常常处于亢奋状态,“亢而为害”、“亢龙有悔”,古老的哲学早就这么告诫我们。如何教这条巨龙少一点亢奋,多一点清醒,不要把江山乱折腾呢?只能花一些力气来牵制它。文艺或许应该具备这种功能。但牵制巨龙腾飞,岂不是阻碍历史进步吗?不是推动,就是阻碍;不是革命,就是反动。我们民族的思维方式变得如此简单了,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上去,而忘记了“承乃制,制则生”的古训,忘记了相生相克的道理,只许相生,不许相克,如此违背自然规律,怎能不受自然的惩罚,历史的嘲弄?

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也影响着对许多历史人物的评价。王安石是改革派,那么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就是保守派;太平天国是革命的,那么镇压太平大国的曾国藩就是十恶不赦的反动头子了;根据严复晚年一反戊戌变法时期那种反孔姿势而推崇孔子,就断定他是由进步坠落成反动顽固……书读得一多,我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王安石那些本要富国强兵的新法,贯彻到基层往往都走样了,变成扰民的举措,司马光的反对,也不无道理;曾国藩是镇压了太平天国,但他发起了洋务运动;严复对东西文化的冲突,结合中国的问题探索了一生,晚年的思想可以说更成熟了……渐渐地,我悟出了非此即彼的思想方法不对头,对问题应当全面观察分析。这样,对人、对事,我都有了独立见解,不会人云亦云,随大流、赶时髦。

我在中学时期,有一段时间痴迷于《孙子兵法》,看了好多遍,后来又从史书上翻阅了些古代战例,进行分析,觉得很有意思。当兵的时候以为我将来可以当上一名军事参谋什么的,让过去读的兵法有所应用,谁知两年之后退伍回乡种田了,当军事家的幻想破灭了。但三十年后老天爷竟然让我“纸上谈兵”,写电视剧《林则徐》、《左宗棠》、《郑成功》非具备一点古代军事思想不可。读《左》、《郑》两部剧本的朋友都称赞我战争场面写得好,却不知我早就对兵法下了一番功夫!不知曾从哪一本古代笔记中看到一则记载,说罗贯中年轻时有图王之想,后来图王不成,使舞文弄墨写起《三国演义》来了。我以为,这则笔记所说的是可信的。罗贯中若非早年胸怀大志,只如腐儒一般,哪能写出《三国演义》这种具有大气象的作品来?我在前面已经谈过了,我读高中时,由于父亲的政历问题而受到老师的歧视,逼得我不得不去读许多有关政治、历史的书籍,这就养成了我好读政史的习惯,也为我后来从事历史剧的创作打下了厚实的基础。我对王夫之的那一部《读通鉴论》很感兴趣,1976年社会乱惶惶的时候,我就躲在乡下老家,认真地读这部史论,并做了笔记。我的史识就是从这部书里得到的。十年浩劫,几乎买不到、借不到好书,难得弄到一本,就会如饥如渴地读,《古文观止》也是那个时候读的,因为书要还给人家,就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抄了一百来篇,这为我后来的戏曲、电视剧创作打下了古典文学的基础。八十年代以来,书店可以买到好多书了,我买了不少,刚开始也认真地读一些,后来创作任务一重,来不及读了,有一部分只好当作摆设了。现在我读史书,是为写戏而读了。如要写《乾佑山天书》,就去翻宋史;要写《林则徐》、《左宗棠》、《郑成功》,更要翻阅大量的史料。为用而学,倒钻得进去,而且集中时间和精力专攻某一段历史,某一个人物,比漫无目的地走马看花要好,能让你增长很多历史知识,也会使你对历史、对现实、对社会、对人生有更深的认识,明白更多的道理。

我除了嗜好小说、历史的书籍外,还非常喜欢古代笔记,一则则奇闻逸事,谈玄说怪,常常使我入迷。也读些道家、佛家的书,努力想弄明白宇宙和人生的奥秘,然而天意高深莫测,岂容凡夫俗子参透?我不过体悟了一些为人处世的简单道理。如对无与有、空与色,我多少有点领悟。就读书来说,总是从无知到有知,但到了有知这个层次还不够,还必须继续努力,由小知变成大知,大知,便是大智,大智却又若愚;若愚与无知,貌似而实异。做人,要么无知,要么若愚。无知,老天不会亏待你,庸人多厚福;若愚,是悟了,悟了福多也无用,他会知足常乐。最可怕的是停留在中间层次的小知,也就是小聪明。处在这个层次头不着天,足不着地,悬在半空,却自以为高明,常常要弄小聪明,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处在这个层次也只知道怨天尤人,从不知道求诸于己,因为这个时候自我最容易膨胀。由此,我又想到写戏的机巧、手法之类。不错,刚学写戏要学点机巧、手法,但学多了,千万不要为之所束缚,还要能从中脱化出来,达到无机巧的境界。由此我又联想到对史料或素材的掌握,你要按集素材,搜集史料,你要钻进去,但钻到一定程度,又要跳出来,要让素材史料为你所用,当你的奴仆,而不是你为素材史料所束缚,当它的奴仆。佛不让我做佛家弟子,却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只让我懂得这么一点儿佛法,用在尘世上,用在写戏上。谈到佛法,不能不谈到《目连戏》。

我是在1990年底才看到莆仙戏的《目连戏》。当时鲤声剧团排《目连戏》选场,是为了参加国际南戏暨目连戏学术研讨会的。看了戏之后,我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这不仅是指《目连戏》有许多精彩的东西值得我借鉴,而且使我想起戏曲的教育功能问题。不敢说千把年以来,起码也是数百年以来,中国各个地方剧种大概都搬演过《目连戏》,向一代又一代的老百姓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的思想观念。你可以说,这是在愚弄麻醉百姓。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具有难以估量的震慑和教化力量,曾起过防止人作恶、劝导人行善,起着维系中国底层社会道德伦理的巨大作用。如今科技发展了,天堂的神话破灭了,地狱也被砸烂了,因果报应的思想当作封建迷信彻底批判了,《目连戏》也禁止公演几十年了(就莆仙戏来说,五十年来只为学术研讨会内部演出过两次)。人的精神归宿在哪里了?把人类从神权统治中解放出来,是社会的进步,但如果人类丧失了敬畏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无数的黑暗和罪恶就是由此产生出来的。近些年来,剧团又为各个宫庙演出了,这从艺术的发展来看,是件悲哀的事。但从戏曲的本体看来,它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配合神道,实行“高台教化”。

那么,作为一个县剧团的编剧来说,应当写一些什么内容的剧目,让剧团在宫庙的草台上演出呢?现在的农村观众,恐怕也接受不了《目连戏》这类宣扬因果报应的剧目了。我也不会去写这样的内容,但我也不能为人欲横流的社会推波助澜,而应该把对人的生存境遇,对人类、对人性、对人生予以深厚博大的现实关怀和超现实关怀,简单地说,是把我所理解的在举头三尺已经没有神明的天地里,该如何把个人的思考溶入通俗易懂的内容中,让普通观众去观赏。所以我写了《阿桂相亲记》、《借新娘》这类通俗的喜剧。我不反对那些宣扬人性解放的戏,我的《晋宫寒月》就带有这种意味。《神马赋》表层是李芳娘的性意识的觉醒,深层意义却是对古老文化如何获得新生的问题的思考。这个观点,也暗含了陈寅恪先生的一段论述:“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因为我的《神马赋》写于1998年,而这段文字是1997年才读到的,所以只说暗合。虽然我不是一个道学家,但我总是在想,人性解放有没有一条底线?潘金莲的身世固然令人同情,如果她与西门庆的通奸还可以原谅的话,但她合谋毒害武大,难道还应该替她寻找情理解脱吗?

我看过明朝的一些白话小说,对男女偷情作者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可是一旦触及到人命,作者的态度就变了。如《欢喜冤家》中的“李月仙割爱救亲夫”。李月仙虽然十分爱情夫,但一旦知道情夫是谋害她亲夫的凶手,就立即去向官府报案。人命就是一条底线,不能为了贪图自己的欢乐而残害别的生命。武大再卑贱,再委琐,也是一个人呀!要是思想解放到连这条底线都不再放在眼里,那还算有人性吗?做人,总该有点敬畏;写戏总该有点禁忌。前些年有个人对我说,二十四孝中有不少是假孝子,你应该写戏去揭穿、讽刺他们。是的,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也觉得有的很虚伪矫情,但我不敢去触动。因为多年以来一直批判孝道,孝的观念在中国已经十分淡薄了,我亲眼目睹不少老人晚景的凄惨,怎么能再去揭穿二十四孝呢?现在戏曲剧本不少是把人的非理性的一面强调到极点,以产生强烈的戏剧性,让观众激动、叫好,沉浸在一片狂欢中,谁还管它是不是在导致对人性的放纵,认同人性的腐化,瓦解维系人类文明的必要原则和道德——就是我所说的底线。我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困惑。椧

当然,文明也不是那么脆弱,几出放纵人性的戏摧毁不了它。我完全不必杞人忧天,也不该为此而义愤。我只是一个县剧团的编剧,只管自己写戏就行了。如今是多元化的世界,谁也不会求你写什么、怎么写,只有时尚会诱惑你,因为追随时尚,就会有名利。我有时也禁不住心跳手痒,跃跃欲试,但正如1996年底一位藏传佛教的活佛说我:“你有时也会产生坏的念头,但始终不敢付诸行动,因为你胆子太小。”迎合时尚,虽然不是做坏事,但总觉得那样有失厚道,胆小的我就不敢动手仿效。再说我写不好男欢女爱的戏。《晋宫寒月》、《戏巫记》、《叶李娘》中的爱情描写,都一本正经,许多朋友都批评我不识男女之情,写不了爱情戏。画虎不成反类犬,既然写不好纵情愉情的戏,还是老老实实走自己的路吧!看到别人的戏在媒体上出风头,我也会倍感寂寞。这时,我便以一个外国作家的一段话来自我安慰:“写作需要的是全副心灵,而不是趋附时尚,不应该在文字中寻求地位,而应该从中寻找自我。”于是,我的心又慢慢平静下来了。

当前正是中西文化不断冲突、扭结、交错的阶段,社会变革日益深刻,观念冲突日益复杂,纵横交错的多元思潮,变幻无穷的生活海洋,常常会使我们苦恼和彷惶,灵魂充满着矛盾和痛苦。我们要努力从历史、民族、文化、哲学、人生这些大背景里去沉思,去理解、去发现今天的生活。但是,我虽关心政治,却不是一个政治家;我虽钟情历史,却不是一个史学家;我虽探索哲理,却不是一个哲学家;我虽叩问上苍,却不是一个宗教家。我还是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戏曲编剧,没有先知先觉,没有大智大勇,许多人生之谜我解析不了。我惶惑,我痛苦,我沉思,历史和现实的生活浪潮在我胸中汹涌,逼得我不得不写,一吐为快,于是一个个剧本就写了出来,是非得失都由他人去评说。

1993年春天,我独自站在乌鲁木齐郊外,望着茫茫无际的戈壁滩,心情格外苍凉,觉得与茫茫的宇宙比起来,个人生命何其短暂,能力何等渺小!应该心不旁骛,只专注于最符自己兴趣的事业,如《周易》中所说的那样:“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那么,或许会像郑板桥所说的那样:“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滴水穿石,或有所成!就我来说,此生已安身立命于戏曲,“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甘为戏曲作吐丝的蚕,燃血的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