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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不副实(小说)

2000-01-29熊建成

天涯 2000年1期
关键词:村校支书磨盘

首先是村长,名不副实。他当村长,以为大着嗓子吆喝吆喝,再加上去乡上偶尔开一次会,就可以看管我们了。其实不。他啥也管不了。不错,他是在乡长的主持下,由我们大家直选出来的,大家都写了“豆芽”(村长的小名)的票。为什么写了豆芽的票?就因为他是最最窝囊的一个人。还因为,我们谁也不想当那个球村长。

在选举村长的这件事情上,也反映出我们广大穷人,酷爱的,还是自由。

村长管不了我们,连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他老婆婚后只跟他睡了半个晚上,还没等他入港,就丢下他从后门跑了,跟人家跑湖北去了。人家很性急,在去湖北的路上,准确地说,是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就在她肚子里装了一个孩子。悲惨的是季节不行,她差点给粘在甲板上起不来了。他们在装孩子的时候,没顾及那么多。事后她哭着说,不为别的,她至少有一爿屁股给冻坏了!他说,我也还不是冻木了?他答应下船以后,给她买一盒冻疮膏。

这事让我撞了个正着。那时,我们的船正轰轰隆隆地东出夔门,甲板上有点站不住人。风大,峡口上的几颗星星,抖得快要掉下来了。

我说,麻柳,我看到了,你把磨盘搞了。麻柳是我的堂兄,磨盘是我的表妹。我说,你们搞“近亲繁殖”!

麻柳蔫答答地靠在船舷,想点燃一支烟,没成功。磨盘听出是我,哭也不哭了,掉头就跑。麻柳说,你看到了好,明人不做暗事,不能没个见证。麻柳接着叹一口气,说,我多少还是有一点亏,是别人搞过的,磨盘。

我想冷笑,但是没笑出来。

我们的支书也名不副实。他领导了我们一辈子,退位的时候,我们大家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们大家顿时瞧不起他了,见了他的面,打招呼就格外热情一些。您老吃过饭了?您老的身子骨还好?瞧您老这几头羊,多肥!等等。由于我们的心头都揣着瞧不起他的意思,又怕他瞧出来,打招呼就格外地热情些。

支书从此睡不好觉。在党不在党的事大。他逢人就说,还挨门挨户地说,说他当党员的事。说过的人多了,他记不得说没说,就见了面又说一遍,像个祥林嫂。我至少就听他说过一百遍。最近的一次是在坡坡上。没等他说完,我就开了腔。我说,大舅,瞧,您老的羊儿跑了!他一看,果然是羊儿都不见了,一片坡就剩下黄毛毛一样的荒草和大堆小块的乱石。我说,大舅,天快黑了,您请回吧请回吧,我把羊儿给您老赶回来,赶进圈里。我说着说着就飞快地跑了,害怕他追上来。其实支书动也没动,他愣愣地望着我奔跑的背影。但我坚持认为,在这一类具体个别的时候,在不在党的事小,羊儿的事大。

我一口气跑到坡底,才回头看了看。我看见支书拄一根细竹竿,勾腰驼背地站在原地,破袄上开放出灰白的棉花,就像苦楝子树桩长出的几朵蘑菇。稀稀拉拉的一把枯草,在树桩上头飞来飞去,那是支书的头发。

可怜巴巴的支书。他身后是巍峨的“领袖山”。山峰背后,有一只老鹰滑来滑去。

支书说,他本来是人过了党的,都是闹土改闹的!闹土改的同志一走,填表画押的事就搁了下来。再后来,时间一长,支书说:“谁还记得是入了还是没有人喔!”

支书把这话说了又说。我们大家不信,还是热情。他感到有点走投无路了,就去学校找那个村校教师。村校教师冲着过去支书给他评了许多的工分,就把支书的故事也听了一百遍,百听不厌的样子。

支书说,你是最有文化的人,在我们这沓(地方),你是最最棒的,你帮我找一个“根据”吧,找到了根据跟大家说说。

村校教师只是一个十几年都没有转正的“民办”。但我们的村校,两间教室,三个年级,就他一个教师,的确应该是最棒的。所以村校教师深明“舍我其谁”的道理。他说,您老多年来支持我的工作,没求过我啥事,您老等着瞧,绝对会有一个“根据”,我要是找不到这个“根据”,我就白披了知识分子这张皮了!

隔了些日子,支书到村校问消息。孩儿们正在上课,错综复杂的一片唱读之声。在教室和厕所二者之间,有一块石头,支书就坐在那上面等,一边闭上眼听。

33<>321<> 睡——吧,睡——吧!33<>321<>睡——吧,睡——吧……

祖国的——西沙——群岛,是南海——上的——一群——岛屿……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二一一得六,四二-——得八……

等了一会儿,还不下课。支书觉得来的不是时候,就起身,脚板一踮一踮地走,怕弄出了响动,走到厕所背后的包谷地躲了起来。等放了学,他才走出来,找到村校教师。支书腼腼腆腆地还没有开口,村校教师就蹙着眉说,“根据”还没有找到,我的资料有限。支书大失所望。村校教师又即刻眉毛一扬,在支书的背上重重地拍一巴掌,您老别愁!星期天我去乡上,有个写乡志的老师,我向他讨教讨教;若还不行,放暑假我定然下城里去查。支书说,下城的盘缠我出。村校教师豪气于云地说,这点事!

支书感动得去抢教师的手。教师又说,您老别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支书说,肯登肯登!支书忘乎所以,便打算把当党员的那段情节又说出来,话到嘴边,想法才变了:

“细卵(教师的小名),到了城里,多长一个眼睛,看有没有磨盘,啊?”

我们村叫“领袖村”,更加名不副实。我们村原先叫什么名字,我那时还小,不记得了。我们村在大山的山脉上,土少,石头多,就像那大山生的一个疮或是长的一块儿癣,黄皮皮的,白翻翻的。大山的山峰就在我们院子背后。平时,山峰是黑麻麻的,冬天就变白了。站在山峰上,可以看到五湖四海,只是谁也没爬上去看过。我去爬过一回,爬了一半就一斤斗摔了下来,摔在一条石缝缝里。我捂着屁股打算站起来。就在我捂着屁股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山头酷似一个人头,一个非常非常伟大的人头!

我把这事告诉了我们村,村上又把这个消息走漏给了我们乡(那时叫“公社”),事儿就闹大了。我的那一斤斗就成了“领袖山”和我们的村名的由来。

但是当初,公社书记带来的一帮干部,围着山峰转来转去。公社书记瞎跑一通之后,说:“不像不像,纯属捏造!”我气坏了,就带他们一个一个地躺在那条石缝缝里,再请他们一个一个地捂着屁股站起来。公社书记杀猪似的叫唤:看到了!看到了!这是唯一的角度!

有人躺在石缝缝里拍了照片,报纸一出,多少人惊叹不已!那年冬天,我们村的土地上看不到一片雪,全让外来人踩融化了。他们有的是敲锣打鼓红旗猎猎地来,有的是悄悄地来敬香。敬香的烟火把那年山峰上的最后一片雪也烤化了。公社书记派民兵捕了几回人。但是那些烟火如同割不死的韭菜,第二天还是冒出来。公社书记只好作罢。他自作聪明地说,反正老人家的烟瘾是挺大的。

来往的人一多,我们的狗都懒得叫了。开

春后,地里没法下种,下了种也没法长大。大家有看法,但不敢说。支书那时年轻气盛,又完全没想起自己不是党员,又仗着是我的大舅,就对我发脾气,还让我妈提着我的耳朵,离地三尺。等到公社书记领着一个大胖子又来的时候,我们支书就找他“拿言语”(表达不满)了。拿言语的时候,支书的怀里抱儿子一样抱着一棵遍体鳞伤的包谷苗。

支书憋红了脸,说,看看,看看,庄稼都,给你们,踏死完了,我们,贫下中农,还活不活嘛!

公社书记气急败坏地说,放你们娘的狗屁,还不来拉一把!原来这时,大胖子叫那条石缝缝夹住了,夹得要哭不哭的。

我们一齐大笑起来。

公社书记只一句话,就把大家全噎住了。他说,笑一个卵呀,这是蔡省长!

我们吓得直冒虚汗。难怪,今天的公社书记,腰杆上还别着一把手枪!

支书把包谷苗一扔,带头扑了上去。我们大家都跟着扑上去。我的个头小,又熟门熟路,便抢先插进了那条石缝。别的人,就进不来了。

我和公社书记共同来抬蔡省长。公社书记抱着蔡省长的屁股,我捏着他的脖子,用力往上抬。我平时抬一桶粪都没问题,可就是不容易抬得动省长。在一片恶骂声中,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我总算把省长给抬起来了。可就这时候,省长发出妇女那样的尖叫:

“别动别动!我看见了吔!”省长兴奋得达到了高潮。省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千万千万千万别动,就是这个这个角度……

我实在实在没有力了。我的细脖子胀得有碗粗,眼珠子就要爆出来了,我终于晕死过去。据说省长非常感动,预言我前程远大。我也非常感动了一阵子。

省长是个好人。他临走丢下两点指示:保护好领袖山,解决领袖村人民的吃饭问题。

我们村就成了全省革命群众的教育基地,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公社发给我们救济款和救济粮,我们什么也不做。要不是第二年发生武斗,一发炮弹把领袖山打掉了一块,我们至今还过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幸福生活!

那一发炮弹不偏不斜,把领袖山打了个正着,那个人头一下子就削弱了,看不得了。

领袖村还叫领袖村,名不副实了。

我们只得重新拾起工具,搞农业生产。但我们再也提不起精神了。支书愁眉苦脸地常说:怎么办喔,我们的庄稼越长越孬,我们的人口越来越少,我们的生活就像冷水洗鸡鸡,越洗越缩!

但就是在有饭吃的那一年,久婚不育的支书忽然有了精子,让我的大舅母生了一个妹崽,就是磨盘。

从省城的码头前去不远,有个大批发市场,市场旁边一条死绵死绵的小巷,叫邬家巷。一到黄昏,巷子里就活了,贩子们在眨眼的工夫冒了出来,在眨眼的工夫就摆出了溜长溜长的地摊。地摊上应有尽有,全是假货,都很便宜。有几个摊卖首饰,金光闪闪的,至少有几麻袋戒指和项链。项链两块一根,戒指一块一个。每个戒指上都刻着字,“富”、“贵”、“寿”、“爱”等等。来买首饰的特多,男男女女,有的是革命干部,穿“皮尔-卡丹”,穿“梦特娇”,穿“金利来”和“花花公子”。他们穿那么好却买了那么多一两块钱的首饰,不知道干什么用。在他们弯下腰杆的时候,总有一两个本地小偷,在摸他们的包儿。

我在邬家巷来来去去,口袋里也常常有一些元角分,可我就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一个也没买。

但是想必,某一天黄昏,邬家巷的人堆里钻进来了一位干部不像干部,社员不像社员的人,就是堂兄麻柳。堂兄麻柳在那里,想必买了满满一把金光闪闪的戒指!他拿其中的一部分,就把磨盘骗了。

那天晚上,趁着天黑,趁着人声鼎沸,他把新娘拉到一边,拉到村长家的猪圈屋里。他把戒指掏出来,往新娘的手上套,每根指头套上一个。在套第八根指头的时候,磨盘就沉不住气了,就伸一只手去摸麻柳的那张丑脸。麻柳也腾出一只手,摸新娘的脸和别的一些地方,摸得新娘更加傻乎乎的,气都出不赢,就贸然决定另砌炉灶,跟这个穿一件旧西装,脖子上缠一根布条条的表兄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的生活。

狗日的!

我在船上跟他们碰了个正着。我打心眼里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我从小就对麻柳这个人嗤之以鼻,对他的这种做法更是嗤之以鼻。钱要是不够,我宁愿抢劫顾客,也决不会给磨盘一块钱一个的戒指!

我决定调头往回走,还是去我们的省城讨生活。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麻柳。半夜,船靠上了一个小码头,我提起行囊下船。趁人家排队打挤那会儿工夫,我到底舱跟麻柳告别,算是见他们最后一面。我看见那两个贼男女,坐在靠烟囱那儿,如胶似漆地抱着,暖烘烘的样子。磨盘张着嘴傻笑。我踢了麻柳一脚。麻柳挪了挪身子,腾出一块儿地方,同时松开磨盘,让她来接我的扁担和编织袋。我拍开了她的手。我没有看见她指头上的那些金晃晃的戒指。她听麻柳说,路上抢匪很多,就统统藏起来了。

麻柳一定要送送我。我们上了趸船,催客的汽笛响了起来。麻柳说,木头(我的小名),借我一点钱。我说,没钱,有钱我这回就不出来了,在家里过年!麻柳说,多少总有一点吧,你晓得,成一个家不容易。我这时想起麻柳先前关于磨盘是被搞过的他有点亏那一句话,就把钱给了他,四十几块,一点也不剩。我在那个小码头上干了几天,才凑足买上水的票钱。我想得开,就当是又遭抢了一回。

磨盘小时候,我给她讲领袖村的来历。讲她出生前后发生的那一段故事。要是我们村的人将来不疯不傻,不跑光死尽,这段来历一定会万代相传的。我把磨盘领到石缝缝里看领袖山。看的遍数多了,磨盘就长大了。外面闹改革开放的时候,那一天风和日丽,我看她躺在石缝缝里,已经有了一定的长度,就大着胆子把她搞了。还好,由于我个头小,营养不良,没留下后遗症。

后来磨盘又来找过我几回,我不搞了。我想起村校教师的话,近亲繁殖要绝种。所以,磨盘一脱裤子,我就想起这句话,想起这句话,我就懒心无肠。

麻柳领着磨盘,在湖北饱一顿、饿一顿地过了三天,就有点顶不住劲了。湖北人钱多,湖北的“扁担”、“棒棒”更多,而且个个非善类。麻柳抢不到活,在车站码头喝西北风,绿眉绿眼地看人家挣钱。况乎麻柳一向挑肥拣瘦,原本就不是很勤劳的东西。他们把我给的钱花了,就有点顶不住劲了。麻柳对磨盘说,我的积蓄都给你买了戒指,我实在感到养不活你了。磨盘就从胸窝子里掏出一个戒指,叫麻柳去卖。麻柳焦眉愁眼地说,买都买了,我上哪儿去卖哟!磨盘决定自己去卖。麻柳才实话实说,磨盘一听,流下了热泪。

麻柳怨天尤人,同时说了些心里话。大意是,有家难回,其实我也后悔;我带你出来,只想搞一搞你,不曾想这么艰难。试问,饭都吃不饱,还有什么搞头?

磨盘再一次流下了热泪。

磨盘再一次流下热泪的时候,就想起她遥远的领袖村,想起她的亲爹以及村长,最后还想起了她的表哥,木头。

麻柳走投无路,打算把磨盘卖了,未遂;

磨盘挽救了麻柳挽救了家;

麻柳三请四催,求我替他杀一个人,我直奔湖北省宜昌市……这些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暂时按下不表。

冬去春来,绿肥红瘦,转眼又到了一个夏天。暑假,村校教师有车不坐,有饭不吃,餐风露宿,为支书跑了一趟县城。回来时,还没进村,支书就闻出了气味,就一颠一颠地跑去迎接。这一跑,支书不但丢了一只羊,还踢翻了两个趾甲盖。教师紧紧握住支书的手,您老的“根据”找到了!说完,将脚板一跌,只听“砰”地一声,两个人都骇了一跳。原来是村校教师脚板上的一个大泡破了,黄水直流。

村校教师说,磨盘没看到,倒是有了蔡省长的消息。他说,我到教育局见到黄股长,黄股长说,好消息好消息,他说,你可记得蔡省长?我说,领袖村的人记不得亲娘老子,也记得蔡省长!他说,蔡省长死了。我说,死了有什么好。他说,蔡省长要赞助你们一所希望小学,还要送书,是他的遗愿,报纸上都登了!报纸在我的包包里。支书又惊又喜,要村校教师把“根据”讲给他听,还要把报纸读给他听。村校教师说,您老别急,这路上不好说,我脚痛。

我妈曾对我说:“山穷出铁广(矿),人穷气力莽。不怕没饭吃。”我妈对我说过的话,比领袖山上的茅草还多,我记住的就这一句。这一句足使我长大成人,并坚强地度过我漫长的一生。一个人要有理念。我对自己说,莫见钱眼开。我的扁担上刻着一行字: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

我还要控制自己的情欲。这种事情,也只有我们穷人才能做到。虽然在一些具体个别的时候,穷人也很困难。

村校教师从县城往回走那天,烈日高照。烈日高照的那天,我们一帮伙计正在省城挥汗如雨地挣钱。我们为一位太太搬家具。那是一套非常高级的家具。我们完整无缺地把家具搬进了太太的家里。拿到钱,就完事,大家扭头就走。太太说,咋就走了?大家说,走了走了。跑得快的,早已到了楼下。我看太太发急的那样子,心一软,就留了下来,替她把家具一样一样地摆到位置上去。我在忙着干活的时候,太太打开空调,坐在椅子上歇着,抽烟,喝水,盯着我。那太太红嘴长发,黑眉大眼,仿佛还很好看。我觉得我的一身臭汗可不能把这样的太太熏坏了,大致差不多了,我就急于抽身。太太放下杯子,从荷包里扯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在我眼前一晃,说,擦一擦地板。的的确确,红色的地板上有好多我们穷人的脚印。但是我不肯擦。这里牵涉到我的理念和穷人的尊严问题。太太就把钱收回去,又扯出一张一百元的大票,在我眼前一晃,擦不擦?我说,擦。上了一百元,我的理念就没有了。

一百元的活,总得好生做一阵子。我蹲在地上擦,太太坐在椅子上看。空调把我们的汗水都吹干了,吹得神清气爽。太太说,你挺老实的,是哪儿人?我说,领袖村。太太说,名字怪怪的。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木头。太太说,木头?名字怪怪的……说着说着,我擦到了太太的脚前。太太的拖鞋踩着了一个穷人的脚印。我说,太太。太太一动不动。我又叫了一声太太,太太还是不动。我还要叫太太的时候,就叫不下去了。我看见太太的脚丫好白,比磨盘的肚子还白!太太的腿一动不动地张着,我顺着一条腿往上看,看得我晕头转向。太太就嘻地一笑,杯一歪,荡了一些出来,撒在我的手背上。我才知道,太太喝的是酒。太太说,好看吗?我说,好看。太太就叫我起来,叫我把剩下的酒喝下去。我一口就喝下去了。太太说,去洗洗澡。见我呆着,又说了一句,老头子不在家,老头子带他的小麻×到深圳去了。说完,起身朝另一间屋里走。见我还是呆着,太太把屁股一甩,又走回来,扯出两张一百元大票放在茶几上。太太说,工钱。

就这样,我上了太太的贼床。我闭着眼瞎搞一通。太太的尖叫骇得死人。要是换在我们那沓,这样的人没人敢搞,一村的人都听见了!

一完事,我就后悔。太太张着嘴喘气,我看见太太的牙齿背面一片漆黑;而且太太的汗水把眉毛冲不见了,脸上的颜料也冲不见了,就像一个活尸。我才想起所以人家老头子都不想要了。这么想着,我回头到卫生间吃了半块肥皂,又统统吐了出来。

我没拿太太的钱就走了。我不能搞了人家还拿走人家的钱。这是我理念的延伸部分。但从此,我再也没犯过同样的错误。关键的问题是,我害怕自己不好意思拿自己的工钱,害怕她们的眉毛让汗水一冲,就不在了。

也会有无所事事或欲火如炽的时候,我就想一想领袖村,或者想一想磨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麻柳走投无路,打算把磨盘卖了。和中介人谈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才通知磨盘,说是让她跟一个有钱的人去过,放她一条生路。

他们在码头上的候船室办交接。等了半天,不见人影。磨盘开始吐酸水,麻柳给她捶背,一边贼眉贼眼地看门口进来的人。磨盘说,三天没吃饭,饿得像鬼子,在家时可从没有饿得像鬼子。麻柳说,就好就好。在办过移交之后,将由买方出资,大家共进晚餐,这是先前说好了的,是合约的一部分。

又等了一会儿,中介人来了,径直走到麻柳身边。磨盘一看,狠狠琐琐一个人,也是一条“扁担”,心头就凉了半截。麻柳问,人呢?中介人说,就来就来。麻柳把蓬头垢面的磨盘一拍,老兄,咋样?你可下细看看,咋样?中介人乜斜着打量磨盘,说话结巴起来,乖,乖!老麦真真真有福气!

说着话,那老麦东张西望地从门口进来了,手上提着一摞盒饭。中介人招呼一声,老麦就走过来。麻柳说,搞没搞错?中介人说,没错,没错。老麦把盒饭递过来,低着头不敢看人。麻柳强打精神,把盒饭推在一边,就吃这个,你搞没搞错?说得中介人和老麦怪不好意思。中介人把盒饭送到磨盘手里,磨盘打开就吃。吃了一大半,她才注意到老麦。先前麻柳介绍过,说他是虎爪山林场的干部,砍了三十年树,存了不少钱,要不是如今封山育林,他还没这份闲空下山呢。虽说是干部,可在磨盘眼里,比领袖村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特别是他头上的那一堆千层帕,也不知裹了多少个倒霉和遭孽的日子,把一对鼠眼都遮不在了。

磨盘吃完一盒,三个男人同时把自己的一份又递上来。磨盘拣了中介人的那一盒。一边吃,一边发现三个男人扎成一堆,在数钱。多数是零票,油浸浸、烂渣渣的,元角分。

吃饱了,磨盘起身上厕所。尿完尿出来,麻柳和中介人一边一个,毕恭毕敬地候在女厕所门口。麻柳正要说话,磨盘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打得麻柳在原地转了一圈。

磨盘转身就走。走出大门,见麻柳和中介人追了上来,就开跑,横穿马路,见巷子就钻。宜昌城这几年打“三峡”牌,比四川重庆打得好,修了好多的马路和岔街,跑起来比领袖村的那些坡坡顺脚多了。才一会儿,磨盘就把那两个男人跑不在了。磨盘坐在一个巷子口歇气,心

想,别把儿子跑小产了。

歇了一会,麻柳找了过来。她看见就麻柳一个人,就坐着没动。关键是麻柳那副饥寒交迫的样子打动了她的心,就招呼了一声。麻柳挨着她才落坐,就呜呜地哭起来。磨盘没哭。哭得差不多了,还不见中介人过来,麻柳把两眼一睁,拉起磨盘就走。走到巷子深处,麻柳说,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现在钱也有了,我们换一个地方过!磨盘说,这钱算我们借,有了就还。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一间房,隔两天,磨盘到餐厅打工,不久,又到发廊打工,再后来当三陪小姐,很走红。她连本带息拿出一千元,叫麻柳去还给那个当中介的“扁担”。麻柳出门逛了一整天,回来时,兜里的钱不在了。麻柳说,我把钱还了。磨盘不多问,磨盘在镜子跟前正忙着试衣裙。她不能让人家骚客们看出是怀了崽的,不纯情,得尽量坚持一段时间。

以后,磨盘也再没提还钱这事,记不得了。

那天午后,支书把村校教师接到家里。由于年久失修,房子快要塌了。加上磨盘走后,支书白天不落屋,晚上和羊们住在一起,屋里布满了蛛网。他们左冲右突,找到了桌子和板凳的地方,但是他们的脚上,还是裹了厚厚的一层蛛网,以至于行动不便。支书拿袖子抹掉板凳和桌子上的一层灰尘,又找出一只碗,拿袖子抹抹干净,从缸里舀了半碗水,端在村校教师的面前,算是茶。村校教师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这时候,向晚的阳光从墙缝里射进来,笔直地从中穿过,将桌面一分两开,两个人的脸就不在了。向晚的阳光在经过那一只水碗的时候,碗底所蠕动的那些孑孓,像一朵鲜艳的花。

村校教师开始把他搜集到的“根据”,以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说给支书听。这些最浅显易懂的语言,就像潺潺的流水流进了支书那干涸的心田。其大意如下——

一、报载,云日县鸟儿乡一招聘干部孙某联系群众,任劳任怨,表现突出,被提拔为副乡长、乡长、副县长,近日查明,孙某系一外地逃犯,曾将其妻剁成肉酱;

二、报载,某高级官员之爷爷易某,目不识丁,文盲一个,自被任命为车池省教育厅长以来,猛力推行教育新思维,车池教育又上新台阶;

三、报载,自称无党派人士约翰某某,以绝对多数票当选合众国二十一世纪首届总统。经查,此前总统于暗中曾分别加入共和党与民主党,故获票甚多。国会将因此弹劾总统。但从目前的情况看,弹劾似并不影响总统执政,昨日,总统在宫前的草坪上宣布,将发动新一轮海湾及巴尔干战争。

……

村校教师以浅显易懂的语言,把所有这些“根据”刻写在支书的心坎上。支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支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阳就落山了,同时震颤了室内的空气,从房顶上就掉下来几片瓦和几只耗子。积年的尘埃也纷纷而下,遮住了他们的视线。村校教师说,屋要垮了。支书说,是要垮了。

经过这一席谈话,支书年轻了十岁,支书就又像是支书了。支书站起来说,我们走,天快黑了,肚子饿了,屋要垮了!支书领头,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村校教师相跟着,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村校教师让门槛绊了一跤,那房子就散了架。村校教师爬起来,紧跑几步,追上支书,惊魂未定地说,您老的房房房子……正说,只听轰轰隆隆地一阵响,那尘土像原子弹爆炸一样腾空而起。支书头也不回,背着手继续往前走。他要去找他的老姐姐,就是我妈,他要把那些重要的“根据”给她说说,免得她老是不放心。他还要去找一找那个窝囊的现任村长,把自己的事和省长的事说说。瘦死的牛比马大,村长总归是村长。

我们村最后一个名不副实的人,那就是我,木头。木头是领袖村惟一一位见过世面而又可以信赖的人。他虽然基本上没有文化,而且事事不顺,但只有他闯荡过天下,同时坚强地保持着咱领袖村穷人的传统,那就是善良、愚蠢、慷慨、下流和值得信赖。

有着这样的本性,木头才不会因自己碌碌无为而后悔。

但可惜的是,木头并不存在。他和领袖村及其有关的人物一样,并不存在。他们是我失眠的时候,所看到的幻像。我总是在秋季的每一个下半夜失眠,并总是被这样的一些幻像所折磨。我于是从妻子的身边悄悄溜走,披上那件破旧的蓝格子纺绸睡衣,坐在我的灯前,点上香烟,开始静静地记录下这些幻像。我总是饿着肚子记录这些幻像,所以我的领袖村是那样地贫穷,和那样地无助!

我还扮演了木头。我扮演木头,这在经济十分发展而文学市场暗无天日的中国,也还是一个微小作家的权利。

今晚以后的日子里,我还会失眠。我还要写领袖村,写村长和别的一些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由于近亲繁殖和永久的贫困,总有一天,村上的人非聋即哑、非疯即傻,跑光了.死绝了。我要写到最后一位村民的倒下,让大山的那一块荒凉的“皮癣”上,重新长出植被、森林、乌鸦和野猪。这也是一个微小作家的权利。

我的下一篇小说,我打算这样开头——

麻柳三请四催,要我去杀一个人。我赶到宜昌,天还不亮,麻柳一个人在码头上接着我。麻柳神神秘秘的,不说话,只管走路,在一盏路灯下,麻柳停下来,摸出几毛钱,交给一个瞌睡眯兮的老头。麻柳把我带进了那家公共厕所。麻柳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把我的扣子都抓掉了一颗。我看见麻柳抖得像筛糠,裤子也尿湿了。麻柳说,这会儿清静,快动快动手手!我半天才搞明自,他要我杀的人,就是他自己,麻柳。

熊建成,作家,现居重庆。主要著作有小说《激荡的大宁河》、《四十八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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