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云

1998年的最后一天，我从花市买回一束白菊，祭奠我这年从秋到冬的一段浪漫。

那段浪漫始于金秋10月，我去南方参加一个旅行式的会议。人们总是莫名地对旅行充满幻想，以为会发生点儿什么，但在我32年的人生中，虽然有无数次旅行，却从未有过任何故事，所以我对旅行之外的情节没有热望。开始的4天，的确和已往一样，平平淡淡，和一些人交换过名片，又和一些人闲闲地谈过几句，没有发现意外情节展开的可能性。

第五天，好像有些不一样，在一个风景点的门口，有个男人似乎很随便地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今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我转过头，看到一张微笑中带着一丝狡黠的脸。他是会议上的活跃者，南方一个海滨城市的医生，长得不算英俊，但一副潇洒的样子。旅途中他不时帮这个提一下行李，给那个递瓶水，看上去像个乐于助人的人。一个潇洒而颇绅士的男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所以听见他对我说那样的话，我并不觉得十分突兀。不过那当口，我既无行李可提，手中还拿着一瓶矿泉水，便哂笑：

“你怎么照顾我?”

“我给你做讲解。”

“谢谢。不过还是听导游的吧。”我没有和他继续交谈，就混入人群中。

我不想给故事填注色彩，可故事的情节照样展开。会议结束那天，他又走到我身边说：“要分手了，请你吃顿饭吧。”他的表情和手势都很轻松，拒绝这样一种邀请似乎不够雍窖，我答应了。

饭快吃完的时候，他进入试探：“像你这样的单身职业女性，肯定不会好好给自己做饭吃。”

“你怎么知道我是单身?”他指指我戴在中指上的戒指。

“哦。那么，你呢?”

“我虽然没有把戒指戴在中指上的资格，但实际状态和你一样，她在国外。”

沉默。我得绕过雷区。我把话题转回来：“你刚才说职业女性都不会做饭，我看上去像不会做饭的?”

“那你会做了?我还要到北京去办点事，到时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吧。”避开雷区，还是踏入陷阱。为了保持我的雍容，我不能拒绝，急中生智，我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好吧，到时把你我的朋友都请上。”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朦胧地感觉，我在为故事的发展提供可能。

回京的第三天，他的电话来了，他没有提吃饭，而是说：“我去看你，我要和你一起度一个周末。”度周末，一个含义不明又给人充分想象的字眼，载被它吸引，我没有去想给自己留的那条后路，就做出了允诺。

那天上午9点半，我就听到了门铃响。他轻松地走进来，神情自然得好像回到自己的家。我放了一盘音乐，随便地和他聊着什么。到了午饭时间，我没有忘掉要展示我的手艺，他却跟进厨房：“载来吧，让我为你做一顿饭。”

他在厨房里的熟练程度令人惊讶，不一会儿，端出一大盘色香味俱全的炒年糕。很久没有享受如此纯正的南方风味，也很久没有享受一个男人的厨艺，有种柔软的东西在心中散开，我听任它一点点将我包围。

吃完那盘炒年糕，我们坐下来看一张影碟。他却向我伸出手，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竞没有犹豫，就自然地把手放进他的手里。

那张影碟没有看完。现在我回想那个下午，认定那是我和他这段浪漫中最具亮色的几个小时，但我那时并未意识到，就轻轻让它从生命里滑过去了。那个下午余下的时间，我们只做了一件事：拥抱在一起。也许有人不相信我的叙述，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相信我和他就这样彼此相拥，看阳光渐渐在房中淡去，暮色在头顶盘旋。我的感觉完全飘忽，似乎我们从遥远的地方走到一起。就为了这样的拥抱。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就这样一辈子抱着你，好不好?”好，当然好。此时我们不需要理性和逻辑，我们如何做梦，我们就如何享受这一刻。

我没有能力拒绝生命中的美好，即使以后我将为此付出代价。

接着是周二，他又打电话来：“我快要走了，我觉得还需要来看你，这是我在北京最重要的事了。”

他再一次站在我的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和我们后来制造的一切相比，玫瑰所代表的浪漫黯然失色。那天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我们牵着手走出家门，牵着手在北京秋日的阳光下游走，甚至在我们上小公共汽车时，手依然牵着。我不在意车上的人会怎样看我们这一对三四十岁的男女，幸福在你手上的时候，你无法不张扬。

而幸福，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我在书上见过这句话。我用它来平衡我和他在一起的两天30个小时。

不过，人总是贪婪的，分别时，他说：“希望在海边见到你。”

一个半月之后，我真的出现在他那个城市的海滨。我已经确信我和他故事的主题就是浪漫，既然我们已经将浪漫从一个城市演到另一个城市，那么不妨在海边继续。大海从来就是浪漫的代名词，它或许能给我们的浪漫一个高潮或者终结。

到的那晚，他带我去看海。天那么黑，海的那边有点点灯火，但我看不见海。他搂着我，我也看不见他的脸，只跟着他的脚步走。海风轻吹过来，我真的迷离，我问自己：我在浪漫之中吗?我又问他：我们荒唐吗?他反问：为什么要邀么说?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再问，就让浪漫继续吧。

我们去爬山，去游庙，去看阳光下的海。站在山顶上俯视大海，他说：“你不觉得我们很浪漫，很快乐吗?”的确浪漫，也很快乐，可是我的心为什么有隐隐的忧伤?我在浪漫和快乐之外，期望什么?或者，预感什么?

但我没有理由对他诉说我的忧伤，只有听任他继续制造浪漫。有一天傍晚，我们又走在海边，他突然拉着我迈向一块巨大的平坦的礁石，我们一起躺下来。我的头枕着他的腿，我们靠得这样近，但沉默无言。我的目光投向远处，夕阳透过斑驳的云照在海面上，宁静，辉煌，人生这样的时刻一定很稀少，我再一次告诉自己：我正在享受浪漫。然而，我却无法克制内心空荡荡的感觉，我只看见浪漫的流云在头顶飘去，却感受不到我身边和我如此亲近的人那颗心的真实跳动，就如那晚我看不清黑夜中的大海一样。

心与心不能对话的时候，只有沉默，我们真的越来越沉默。我终于一个人跑去看海。海依然柔曼，阳光依然温暖。整个下午，我都坐在海边，直到金黄的落日沉入海中，我才转身离去。我对自己说，留恋转瞬即逝的夕阳只有徒生悲伤，我该告别这段浪漫，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尽管北京冰天雪地，寒冷凄清，却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属于我的生活。

我和他吃最后的晚餐，最后一次去看黑夜的大海。一弯月亮低低地垂在海面上，金黄，硕大，异常不真实。他说，月亮要掉下去了。我背对着大海，背对着那弯明月，我们拥吻。

这是我们最后的浪漫。我转身看海，惊呼：“月亮掉下去了!”真的，那弯金黄得不真实的月亮已经无影无踪。刹那，我心中的感觉真实无比：浪漫已经逝去。

第二天清晨，大雨瓢泼而下，我在雨中离去。我走进机场的安检口，向着登机厅走去，回过头看他，他正站在大厅的另一端，我们遥遥相对，我看见他模糊的微笑，心平似水。

海边的浪漫，从头至尾，10天。没有高潮，只有终结。

重新回到北方严酷的冬天，我把自己关在家中，整整3天。我终于对自己承认，那海边的忧伤、期望和预感，潜藏的只有一个字：爱。我一直在抗拒，一直在阻止自己跌落爱的深渊，我不想为自己的浪漫付出代价，但我还是没有成功。浪漫是美丽而轻飘的，爱却沉重而苦涩，爱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浪漫都不足以平衡她的重量。思念成为每日的功课，我的心理不胜负荷。而我和他再也不能彼此相触，只有遥遥两端的电话。我告诉他我的爱，电话那头是沉默，然后我听见他说。他很感动。但他负不起，他有远在异国的妻子，他不能选择。我不要他选择，我只要爱。他说他当然爱。我竭力在一次又一次遥远的声音里，辨认这一个字的含量，但是太模糊，太轻，我感觉不到。我最终清清楚楚感觉到的是；浪漫可以制造，爱却不能。

没有爱，而浪漫已经终结。我想，我该祭奠一下这场一生仅有的浪漫，然后转身离开，不再回顾。于是，1998的最后一天，我买了那一束白菊。之后，我的心理包袱轻松卸下，人也变得愉快起来。